梁寨好媳妇的样板死了。
我们每个人都感到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危险。曼丽还活着,我们就无法逃出这种危险。那幢死寂的小楼在我们心头越来越沉重,一种共同的心愿在我们心中生长起来。开始,这个辨不出形状的东西各自掩藏着,终于相互看见了,从眼睛里露了出来。
我们都有了杀死曼丽的念头。
就这样捱到了冬日。
种了小麦,历来是我们的长假。我们开始了每年一度的冬眠期,偶然外出,都要恨恨地朝那小楼盯一眼。
那扇修好的小门永远关闭着。每日里,也有青烟从那院子里冒出,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曼丽家的任何消息。
有一天,有人看见宽子背着一盘明晃晃的铁丝匆匆走过街巷,忍不住问他:
“曼丽近日可好?”
宽子并不停步,简短地说:“好着呢!”
“你买这些铁丝做甚?”
宽子的步子忽地加快,舌头也有些大,丢下一句:“做,做,做个笼子。”
再问时,人早进了院子,咣的一声门响算是回答。
我们都感到这事有点蹊跷。
谁知奇怪的还在后面。宽子用这铁丝在二楼的窗外织了一张网。接着,那小楼里又传出响了半日的沉闷的钝器声。入了冬月,小楼夜夜有女人的叫喊,已经嘶哑得辨不出意义。
我们都听出来这是曼丽的叫喊,心里都默默念叨:“你快死了吧,你快死了吧,千万别再走出来。”
十多天过去,这叫喊已经变成婴儿的泣咽一般。很多个夜里,我们都伴着这使人毛发倒竖的声音走进一个个恐怖的梦境。过了腊月初八,这声音彻底消失了,小楼重归于死寂。
我们想:这回她真病得不轻。
腊月二十,寨子里又开了一次大会,要把土地重新分给一家一户耕种。梁二传达完上级这个精神,大家都说:“早盼着这一天了。”
接下来讨论如何分这几千亩土地。地有好坏肥瘦,谁都明白。一听说十五年里使用权不变更,心里都拨起了小九九。一起苦熬到后半夜,没有一个办法能通过。
第二天晚上开代表会,一户参加一人。宽子首先发言了,大意是说:那块坟地是祖上留下的,大概是清乾隆年间就买了,中间十分穷困的时候都不曾卖掉,后来收了国有也应该,现在既然又要分回各家,这坟地自然该分给他们。最后,他强调这是曼丽的意思。
那十几亩地是梁寨最好的地,地势高,又临着赵河,旱涝都不怕。
梁二听完了,眼一转,对宽子说:“要说呢,你这要求也合情理,只是我这掌勺子的,为难,不好这就答应了你。好久不见曼丽了,寨子里有很多说法,你知道,人多嘴杂,说什么的都有。要是她老人家真的有这个意思,我想这梁寨还没人敢反对她。你看,能不能请她老人家来,当着大家说句话?”
宽子低头想了一会儿,“我,我娘入冬以来,身子眼睛都不好,走路不稳当,怕来不了,来了也怕出个啥事情……”
“吓唬谁呀!”
“别拿鸡毛当令箭,曼丽不会办这种事,吃食堂时,她总是留到最后打饭。你想要那块好地,直说了吧。”
“恐怕她早死了吧。”
“没有,不可能,”宽子站起来比画着,“每顿还能吃一个馍,喝一碗稀饭。”
不知为什么,大家都不相信。
有胆子大的就说:“那我们去看看她也中。”
宽子冷笑了,“好吧,谁想去谁去,我先把话说清楚,我娘已分不清活人死人,老是喊梁富堂杨仁君,有个啥闪失,别怪我。”
梁二已经看出什么名堂,站起来对众人说:“明天我带几个人去见见曼丽,我活了六七十了,死了也不算短命,要不这地无法分,还不是要愁死我。”
第二天,梁二领着七八个人进了小阁楼。
一进门,宽子领着全家四口给梁二跪下了,用手搧着老泪纵横的脸,“二哥,我是大不孝啊,二哥,你打我几巴掌,那坟地我不要了……呜——呜——我没有办法,仙惠死了……家破人亡了……总不能等死吧,她早认不清人了,我把她关到楼上……”
众人忙扶他们起来,梁二拍拍宽子的后背,表示能理解。
几个人在下面张望一阵子,梁二领人蹑手蹑足上了楼。
曼丽的房门被木条封死了,门下开了一个学生书本大小的方洞。大家正要撬门,宽子在后面喊一声:“慢——”
他伏下身子,从方洞中取出两只碗,拿起来对梁二说:“你看,你看,早饭全吃了,一个馍,一碗稀饭。”
大家不由得朝后退一步,怔了半晌。梁二凑近那个方洞喊道:“三奶奶,曼丽,梁二来看你了——曼丽三奶奶。”
里面没有动静。
宽子说:“恐怕她睡了,入冬来,她耳朵不好……”
众人朝那木门木条望望,不敢出大气。临走时,梁二低声对宽子说:“明天我们再来,饭等我们来了再送。”
第二天早上,一干人脱了鞋子跟着宽子上了楼。饭送进去,都把耳朵贴到门上听。过了一会儿,里面有了响动。谁都听出来了,那不是人弄出来的声音。
砸开门一看,都呆了。
四五只半尺长的灰老鼠夺路而逃。
屋内的物件上布满了伴着鼠屎的尘埃。两只硕大的便桶立在墙角,里面有几坨风干了的粪便。一张土漆梳妆台上,有一镜、一梳、一只生了锈的口琴。墙角一张破烂的蜘蛛网里网着那架德国造的望远镜。曼丽只剩一个风干了的骨架躺在一张雕花的大床上。退了色的黄绸缎被子叫老鼠咬碎了,做了两个窝。
曼丽就这样告别了我们梁寨,长眠于寨子西北的黄沙岗里。恐惧随着曼丽的死消逝了,我们这才出顺了一口气。曼丽在我们的心中彻底变成了一个谜,她那间神秘的居室开始让我们神往了,我们总以为那里盛有一个谜底。究竟是什么力量能把一个聪慧、美丽的女人困在一个怪头怪脑的阁楼,长达半个世纪之久呢?
曼丽葬礼过后,寨子里的人大都去瞻仰了那个房间,看到的就是那么一些物件儿,都被擦拭过了。青年人免不了失望,有人问:“三奶奶还有什么遗物吗?”
宽子从大花床下拎出一个辨不出颜色的皮箱,指着说:“都在这里面。”
箱子里,有几件早穿旧的外套和旗袍,几件女人的内衣,都是旧式的,还有几件算是男人的用品,没人能推断出主人是谁,譬如那个黑色的蝴蝶结,譬如那支乌亮的短笛。一本老式影集内,只剩下烧剩一半的照片郑重地贴在扉页上,能看见半座楼和楼跟前的四只脚,两大两小紧挨在一起。照片下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
“我别无所求——曼丽。”
那神奇的力量到底来自哪里呢?
我们谁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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