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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一个日本老兵的日记与回忆

        芥川龙小队长回到驻地,田仓已经把队伍集合好了。

        煞庄据点有一个日军小队和一个伪军小队。伪军小队长也是个瘦高白脸,学过两年日语,就兼据点的翻译,姓赵。

        六十几个人的队伍都全副武装,面北而立。东边是日军小队,西边是伪军小队,中间隔了两米远。日军小队都是小个,或胖或瘦都穿得很整齐。不少人的屁股上贴着两块补丁。伪军高低不等,前面高,后面低,一溜斜坡下去。他们看着据点的最高长官走到他们面前。

        芥川龙选了一个干净的地方面对日军和伪军站好。一时间,人群鸦雀无声。日本兵都纹丝不动地戳着,脸上毫无表情,眼珠子也不再转动,像一排排泥胎。阳光不经任何东西阻挡,穿过空气,直射在日军和伪军身上。田仓健男蹙了一下眉,朝前的鼻孔喷出两股热气。

        “稍息!”

        三排日军刷地动了一下左腿,又戳着。伪军用眼的余光扫见日军,忙伸出脚,身子晃晃。赵队长忙伸手把领扣系上。芥川龙治军极严,什么过错什么惩罚,他很清楚。

        “从今天起,全体进入戒备状态,明天有车队通过煞庄,别看这些天很平静,其实这里情况很复杂。武装力量在这个区域很多。国民党、土匪、民团,还有共产党的游击队。弄得不好,他们都会冲我们来。”

        芥川龙是个非常谨慎细致的军人,每到一地,他事先就会把这地方的武装力量弄得很清楚。接到守桥护路任务之后,他就告诫自己在最后的关头万万不能麻痹大意。

        “为了完成天皇赋予我们的神圣使命。”

        日军又刷地收回左腿,立正站好。

        “稍息!宣布几条纪律。护路巡逻队由二人增至四人,大家要辛苦些。现在是非常时期,这条运输线的安全至关重要,它关系到皇军是否能尽快征服中国,建立亚洲新秩序,不准喝酒,不准搞女人,尤其是强奸……”

        芥川龙瞥见田仓健男直撇嘴,一脸不屑的样子,心里很生气。日军队伍里还有不少在嘴角流出这种不屑讥嘲的人。那意思是说:我们是占领军,是主人,杀十个八个中国人都不算啥,别说玩个把女人,只怕是这鬼地方没有能入眼的。

        “立原川泉,长谷正秋,奥野良川。”

        只听呜哩哇啦一阵吼,三个日本兵出列站好。

        “你们三个各带一名列兵,随田仓君负责桥东。没有我的许可,不准进村,不准过河。”

        田仓健男一脸垂头丧气的怪相。

        “这些决定都服务于守桥任务,违抗者,军法无情。过两天等房子盖好,可以娱乐,大家解散。”

        日军先散开了,伪军齐声高呼:“东亚共荣!建立王道乐土。”这也是芥川龙的一个招数,目的是让中国人在不自觉中铁心当走狗。

        “田仓君,”芥川龙喊住快快走去的“车轴汉”,“你带人把石桥周围布上地雷。”

        田仓走后,他又叫住赵队长。

        “你派人去村里摸摸情况,选个可靠的村长,物色几个内线,要舍得花钱。中国人不会看着这座桥永远畅通。要知道,炸毁这座桥只要五颗手榴弹。要是因为煞庄出了问题,影响战局,我可先拿你……”芥川龙把军刀抽了一截,“我相信你。”又拍拍赵队长的肩。

        赵队长魂未入体,芥川龙悠悠然地走了。

        狗娃看见石桥两边的河滩上布满了铁丝网,心里很不痛快。

        赵队长做老百姓工作是轻车熟路。他为芥川龙做过多次。他很佩服这个日本人,觉得他当小队长是大材小用。每回都是说办得不好要杀他,如今他的脑袋还系在细长的白脖子上安然无恙。没费多少气力,他就把这三个人物色到了。村长是一位姓梁的中年汉子。其他两个人一看就是那种胆小怕事,爱占个小便宜,最后总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角色。

        三个人拿了钱之后,先后都到万五爷家报告了。

        梁村长带着赵队长给的五十块大洋,往八仙桌上一放,一五一十把事情全说了,请万五爷定夺。屋内明烛高照,火苗在不大的气流里一窜一窜,物件都影影绰绰。万五爷把前胸的辫子抓在手里,严肃地说:

        “这样也好,出了啥事也能先知道个风,干吧。”

        “五叔,那这钱?”

        “你拿走一半,剩下的算是送了狗娃姐弟俩。没爹没妈的,怪可怜。”

        两个细作先后来了,两手空空。说完,万五爷眼皮都没抬,声音像是从阴间传来的,冷冰冰直刺骨肉。

        “老天在上,卖了良心,天理难容。你们好自为之,钱能变蜜,也会变毒酒。”

        两个细作诺诺而退。

        第三天,赵队长吩咐梁村长做了第一件事。

        “皇军要盖营房,修工事,材料齐了,缺人手。这可是个好机会,效忠皇军,有你的好果子吃。芥川太君说不强迫,为建立王道乐土,为了东亚共荣,这次自愿,工钱一天一结算。你回去吹吹风。”

        梁村长回来一说,万五爷心里感到不对劲儿。国民党也来煞庄抓过夫,累得半死,又挨打,哪一回也没见工钱个毛。日本人就是财神爷?他们的心什么时候善过?

        “风要吹,私下再告诉大家不要去,等等看,这些小日本要干什么?”

        第一天,煞庄没去一个人。芥川龙小队长叹口气对田仓说:“中国农民难道变了?这些钱可是白挣的。”

        “抓来几个,看他们干不干,我不知你脑瓜里装些什么?”

        “哼!”芥川龙摇摇头,“你永远也不会懂,煞庄离这儿只有三百米。它有多少人?我们不知道。只用两个亡命徒,躲在村子里,住上五天,你试试。中国有句古话: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中国人要是趁我们立足未稳,毁了这座桥,你我都得完蛋。”

        “芥川君真是高见,”田仓健男悟了禅机,“我明白了,你是怕两双眼睛不够用,可他们不来该怎么办?”

        “会来的。我学历史时,专门研究过中国。你去把赵队长叫来。”

        第二天,赵队长收买的两个细作去做了一天工。太阳沉入西山的时候,两人各拎着三斤小麦,手里攥着一块银元兴高采烈地回到煞庄。逢人便说:“这可是真袁大头,不是铁板,不信你听。”拿石块一敲,声音很脆很响,尖尖的,直往心里钻。第二天,去了十个,第三天,去了三十几个!一天一块银元,到哪儿能找到这种好事?沉默、恐惧、与日本人心理上的隔膜,只在一瞬间,就被银元的冲击波摧垮了。逃难时维系整体的纽带让那可入骨的声浪击断了。从那天起,万家的大门紧闭了半个月。他不愿意看到兴高采烈的人们,不想听到“皇军比国军强”这样的表白。那些天,万五爷真的觉得中国就要完了。政界、军界都有认贼作父的,没想到煞庄也有恁多有奶便是娘的种。隔壁秋雪的叫骂声终于把他引出院门。

        秋雪在打狗娃,下手挺狠,裤子扒到膝盖,粉红色的屁股蛋蛋被打得青紫。

        “这个不争气的,他,他到鬼子那儿玩了大半天,还吃人家给的泥巴糖。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说该不该打。”

        万五爷的脸拉下来,扯过就是一巴掌,那一刻,狗娃感到两个眼球向外吡着咸水。他把一个几次想跳出来的喊叫声残酷地压在腹腔。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不就是见见那个日本小队长吗?

        “五爷,你看这个强筋,还不认错哩,一个眼泪豆豆都没落。再打,再打!”

        万五爷并没打,一撩长袍,大手捏住了狗娃的脖子,把狗娃的脸扭得朝天。

        “说,还去不去?”

        狗娃叫那双老眼里射出的一股冷气震慑住了,心里还有些不服气,可嗓子眼直发紧,眼泪和声音都不争气,先软了下来。

        “我,我不去了。”

        “跪下!跪下说!”

        手一松,狗娃像面条一样,瘫在地上,秋雪见狗娃的脖子上长出五颗紫葡萄。

        秋雪扑过来,跪在地上,一把揽过狗娃,张惶地叫着:“狗娃,狗娃——你醒醒。”

        万石斋从长袍里摸出几块银元扔在桌上,道:“有人进城,给他买斤肉吃。”

        女人含泪答应着。

        老人掀起长袍前襟就要出门,忽又折了回来。

        “秋雪,没事就和狗娃在家歇着,千万不要到桥上去。真要出门,别穿大红大绿,显眼。”

        当时,狗娃不明白万五爷为什么总是盯着秋雪和他。过了十几天,他才知道为什么会挨打了。那时,他更多地是想那个据点,想那些数不清的汽车。

        他喜欢看汽车。他那时不明白汽车不吃草为什么会比马跑得快。过了好多年,他还记得高个子鬼子抱着他坐汽车的滋味儿。以前他只骑过大黄牛,骑过蚂蚱驴。坐汽车可两样了。当时他只感到两耳生风,要飞起来一样,小手紧紧抓住老鬼子的腰带。腹内翻动着早上吃的红薯稀饭和半碗清炒槐花,槐花香味带着腹中固有的酸甜一股股从嗓子眼往外冒。他想这汽车要是停不下来,不知能不能开到天国去见见自己的娘。

        芥川龙老远就看见了躲在麦田里朝车队探头探脑的狗娃。那张小脸只在他眼前一闪,他的心就飘过重洋回到了广岛。他的儿子也有这么高了,他脸上绽出了真诚笑纹,用中文招呼狗娃。

        “过来,过来,小孩。”

        狗娃瞪大惊讶的黑眼睛,双脚不离地皮蹭到芥川龙跟前。

        “见过吗?汽车,一串。”狗娃点点头。“你叫什么?”“狗娃。”怯怯的声音。“哈哈哈哈,什么?叫狗?”狗娃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老鬼子。“坐过吗?”摇摇头。“想坐?”点点头。

        抱起狗娃的时候,芥川龙就有这样的感觉:秀雄一定和这孩子一样聪明,一样大胆。眼睛也是乌黑深不见底。哦,秀雄的眼应该是蓝黑。想到这点区别,他自嘲地笑笑。下了车,拉着懵懵懂懂的狗娃往宿舍里走。他今天要好好享受天伦之乐。他拿出为儿子准备的小玩物,都放在床上。

        房子很简单,地面还有些潮湿,屋内收拾得很整齐,东西墙壁上各贴一幅画。右面是日本镰仓时代佚名作的山水画,画面清淡平和。只寥寥数笔,山有精神,水有灵气,笔法像是中国的白描,可又不全像。左边是他在武汉搞的一幅中国古画真品。明末清初“八大山人”的泼墨指画,此画用墨酣畅淋漓。芥川龙一见此画,就能感受到作者当时的郁愤心情。来中国五年,在他接触的中国人中,画中喷发出的不可抑制,不可夺取的精神已荡然无存。作为一个军人,他有些庆幸,但作为一个学者,他又为中国人种的退化而惋惜。画中一株墨荷傲立于污水烂泥之中,卓然不凡,风流放胆。那种在亡国后还存在的豪气胆气常使芥川不寒而栗。

        狗娃一边吃巧克力糖,一边看床上那一堆小巧的小猫小狗。他看见高个子鬼子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红皮本本。正要翻,忽然一个鼻子朝前的老鬼子进来了,满脸都是毛,指着他呜哩哇啦一番,吓得他直想缩到娘肚里去。

        “田仓君,你看这孩子乖不乖?”

        芥川龙非常得意。

        “噢——不是这身烂衣服,我可真要叫他秀雄了。”田仓健男一半讨好地说。

        芥川龙蹙着眉,伤感地说:“日本怕是也要到这个程度了。我们两年没穿新军装了。”又转身对狗娃说:“你看相册。”

        狗娃听着两个鬼子呜哩哇啦,头发一根根都竖了起来。

        “哈哈……我竟跟他讲起日文,”看着狗娃一脸惊慌,忙改用中文说:“你看,你看。”又用手拍拍狗娃的头。

        狗娃只看了第一张大照片,就不再翻了。

        “我要回家,秋雪嫂子要找我。”

        “秋雪,秋雪。”芥川嘴里说着,心里却在想美枝子,“多好的名字。你妈妈呢?”

        “死了,叫刀客杀了。”

        芥川心里头流过一股不祥。

        狗娃快到村里的时候还在想:那张小画上的年轻女人,为什么和秋雪嫂子长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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