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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口述

        季羡林:说个插曲:上海过去有一本书,叫《文坛登龙术》,专门教人一套出名的办法,其中一个办法,就是专门找名人打笔仗,通过和名人打仗,提高自己的地位。

        上次讲到,九叔得了3000大洋,是完全意外的,属于偶然性。叔父也认为是偶然性,为此还做过诗,其中有两句我还记得:

        是说我们家,从穷人靠偶然性变成有钱人,我们家一下子翻了身。

        我降生不久,稍大一点,才听说九叔得的3000大洋。父亲要显摆财富,而当时也没有报纸宣传,没有别的方法显摆,盖房子是最好的显摆。新盖的房子大门朝南,是个三合院,西、北、东各五间。我出生以后,没有见过北房和东房,好多年就剩下一个西房。我出生以前,很早大概就剩下西房了。后来,我离开故乡到济南,几十年还是西房。我在清华读书时仍然是西房。

        我的父亲,虽然有了土地,但一生没有做过一天农活儿。挥霍完钱财以后,这是后话了,我到济南以后,父亲因为没有钱,到济南向九叔要钱。我小,七八岁,不懂什么世故,只记得当时马巧卿婶母住在西房,北房条件不好,临时就让父亲住。婶母在西房,大声自言自语讲话,好多农村妇女经常采用的一种骂人方法,都是这样的,实际上是让北房的父亲听,无非是指桑骂槐式的,骂借钱的人之类的,骂人话。从那以后,父亲觉得没有脸面,受到弟妹如此的奚落,父亲只得悻悻然回到故乡,再也没有进济南,他是要面子的人,不好意思进城了。

        父亲回去以后,怎么生活的,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知道的是,父亲在我们家乡那里,属于知识分子了,看书,能写信。家里没有地,又不干农活儿。是否给别人写信赚点零花钱,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在乡下如何过日子。

        昨天讲过,农村赶集,而官庄没有集。大的庄有集。离官庄近的村子,大概隔5天或者10天一个集。赶集的时候,各地商人和周围的农民都去做买卖,在集上,搭上戏棚子,晴天的时候在戏棚里唱戏,下雨天还可以在里边避雨。

        我家的西房有几间房子,留有一间,做押宝的赌博用。当时乡下没有麻将,怎么赌呢?农村又没有什么正规的赌具,但是这难不倒他们,他们只要押四个字就开赌:押一、二、三、四,四个字。谁押准了,谁就算赢。坐庄的占3/4,别人占1/4。这样自然大家都愿意坐庄,因为谁坐庄,谁占便宜。

        于是大家都要夺庄,我们村没有集,要到集上去夺庄。赶集的时候,大家都去争庄,但争庄很不容易。夺庄有种种方式,村里有一个人采取的是这个方式,这个人叫胡二疙瘩,也不知道名字怎么来的。他到邻近的一个庄子去夺庄,他怎么夺?

        他到夺庄的地方,进去以后,拿出身上别的一把刀子,先把刀子插到桌子上,然后从桌子上拔出刀子,从自己的屁股上割下一斤肉,放在桌子上,说:我就押上一斤肉,用这一斤肉夺庄,你们有押的吗?一时间在场的人几乎吓傻了,当然谁也不敢争庄了,因为谁输掉了,谁要从自己身上割下一斤肉,谁也不舍得割自己身上的肉。于是,他夺庄成功,成为远近闻名的大侠。

        一个侠,一个士,可杀而不可辱。这两个玩意儿,我想了半天,西方没有。士最明显的例子,是祢衡骂曹,不怕杀脑袋。

        胡二疙瘩用自己身上的一斤肉,把庄主就给夺过来了。

        我父亲与这个胡二疙瘩有交情。父亲死后,我从济南回家奔丧,安葬父亲。举人的大儿子,我的大大爷,他要闹丧。为什么自己家族里有人闹丧呢?

        此话要绕弯子了。

        九叔比较聪明,有机会入了武备学堂。这个武备学堂,据说是按照先前李鸿章和德国俾斯麦签过的协定办学,在中国的重心建立德国式的陆军学校,济南不是重心,那时候北京也不是重心,广东、南京是重心。但济南也建了陆军学校,当时称武备学堂,学堂不收学费,管吃管住,正是父亲和叔父所要求的。兄弟俩商量,叔父留在济南,进武备学堂,父亲回乡。九叔入了武备学堂,除了管吃管住,还发点零花钱。九叔自然很高兴。

        武备学堂要按照德国编制和方式训练士兵,当时,据说按照俾斯麦的要求,德国派军官到中国训练武备学堂的学生。九叔讲过一个笑话,德国军官指挥操练,用德文喊一二三四(Eins,zwei,drei,vier),学生们听不清楚,就喊成了“鹌鹑,刺猬,逮不住,飞啦”。

        奇怪的是,九叔在武备学堂学的专业中有一个是水利,没有想到,这个专业以后大有用武之地,可以为自己得到肥缺。

        武备学堂的堂长姓马。大概因为九叔聪明伶俐,很得武备学堂堂长的喜欢和赏识。于是堂长就把自己的大小姐,嫁给叔父做媳妇,这就是婶母马巧卿。堂长是济南有势力的人物。九叔一旦娶了堂长的大小姐马巧卿,就什么也不怕了,要吃有吃,要住有住,以武备学堂堂长女婿的资格,在济南立住了脚跟。父亲回家经营,在家乡本来无父无母的人,一下子富而归故乡,当然很是风光。

        到我进城的时候,九叔已经在济南黄河河务局工作。当时全国有个黄河水利委员会,在济南有个局,就是河务局,管山东段的黄河。河务局里有个工程科,九叔就靠在武备学堂学的水利,被安排在这个工程科里。工程科里有四条汉子,潘、陈、季、张,潘是潘镒芬,上海人,后来回上海了。陈是陈显廷,浙江绍兴人,留寓济南。张是张韶庭,山东平阴人,他是四条汉子中资格最浅的,爱开玩笑,外号叫张脑勺。有三位是我的老伯,还有一位就是九叔。我们家长期和张韶庭家有来往,属于世交。我和他的儿子张蔇,多年来一直以兄弟相待,保持了一辈子的友谊。

        九叔这样的身份,在故乡的农村当然显赫得很,声名远扬。

        回到上面说的闹丧。闹丧是怎么回事呢?闹丧在农村是很不体面的事情。因为父亲和九叔穷困潦倒的时候,大大爷一家没有帮过我们,九叔发达以后,也没有帮大大爷一家。在农村,这是合理的事情。但是大大爷却嫉恨在心。1925年那年,我在济南上初中,父亲病故。我从济南回家奔丧,要出殡时,大大爷扬言:“不许出殡!”一时间家里气氛非常紧张。这可是大事情。谁能够出来帮忙,挽救这种不体面的局面?

        这时候,胡二疙瘩站出来说话了。他站在当街上大声高喊:“谁敢闹丧,我宰了他。”村子小,全村都听得见。这句话自然把大大爷给镇住了,不敢闹丧了。

        胡二疙瘩在我们那里,就属于侠客一类人物,远近闻名,家乡人认为侠客只干好事,不干坏事的。我父亲接近侠,与胡二疙瘩很好。胡二疙瘩不是农民,他怎么生活,我不知道。他很重义气,我在乡下的时候,几乎天天见过他,一副侠客的样子。

        我6岁那年的冬天,到了济南。是1917年春节以前到的。九叔那时候已经在河务局工作了。我到济南后,很是想家,尤其想母亲。

        我一生是靠运气,第一个运气,就是我是一个男孩。

        九叔只有一个女孩,假如他有男孩,他就不会要我了。

        我清平的家里,父母又生过两个女孩,一个大妹妹叫香,从来没有大名。后来人们叫她香妹,因为营养不良,长得非常瘦小。我2001年回故乡,还见过她,听说现在已经去世了。

        我6岁以前,在家乡没有吃过肉。我姥娘家在王里长屯,她家隔壁,是个宰牛,卖牛肉的。我姥娘家也很穷,牛肉自然吃不起。卖牛肉的,在冬天把一些牛肉汤做成冻,不过不是肉冻,里面没有肉,而是汤冻。有一次,我四五岁的时候,姥娘从王里长屯提了一罐子汤冻。我吃了这种汤冻,就是吃肉了。

        我六岁以前,在家乡没有洗过澡,所谓的洗澡,就是夏天在水塘子里,和小伙伴杨狗、哑巴小(他姓马)先在地上玩,滚一身泥,像泥猴一样,然后到水塘里泡一下,就算洗澡了。小时候我性格外向,一点也不内向,打架,斗殴,都干。

        不记得我外祖父是否有男孩,似乎应该有个舅舅。不过我没有见过。

        进城后,正好赶上过春节。九叔家里顿顿有酱肉。在农村乡下是从来没有吃过的。白面当然也吃不上,只有举人家大奶奶能够吃上。我们家就永远是高粱面的饼子。有一年夏天,我大概四五岁,对门住着宁朝秀大叔,他媳妇我叫宁大婶,妹妹我叫宁大姑,宁大婶和宁大姑带我到离村很远的麦地里拾麦穗,大概捡了一个夏天,母亲把麦穗弄成面,大约有十几斤。那时候,我们那里还不会发面,母亲把白面做成死面的饼子,往锅上贴。我是第一次吃这种糊在锅上的饼子,很感兴趣。吃了一个,母亲不再给了。我就偷偷拿了一个,不巧被母亲发现了,就追着我,要打我,要把饼子夺回去,我就跑出去,一下子跳到房后的池塘里,手里拿着饼子,胜利似的在水里吃,母亲没有办法,站在岸边看着我吃。

        我如果是女孩,肯定不让我到济南。现在只能还在乡下。因为叔父的关系,我到了济南。到济南以后,我和叔父因为以前没有在一起,又不是亲生的,也就没有什么感情。我对叔父母没有感情,他们对我也没有感情。

        上面说过,我是过年的时候,到了济南。初期,住在棋盘街叔父租的房子里,我见过他支付房租的单子,上面记着哪个月交多少。后来买下佛山街的房子,西屋6间,北屋3间。我和叔父的佣人王妈住在一个屋子里,睡在一张床上。

        刚到济南,我非常想家,晚上更是厉害,经常哭,王妈便安慰我,我一生对她有感情。

        王妈是山东肥城人,丈夫是个秀才,不幸早逝,生活没有着落,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到叔父家当了佣人。她有个儿子,长期在东北,多少年没有消息,有一年忽然从东北回关内来了,却失聪变成了聋子,还是个病秧子,在济南什么也不能干,只能去做挑水工,每天挑济南的泉水沿街叫卖。一桶水卖一分钱,这种行当,很难挣饭吃的。没有办法,母子两个只得回老家肥城,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王妈。我对王妈非常怀念,我有一篇《夜来香开花的时候》就是写王妈的。

        王妈最早是一个人在我们家当佣人。我的第二件憾事,就是对王妈没有尽孝心。

        这里有一个插曲:

        谈谈张济春将军。哪一年我忘记了,我住在朗润园13公寓,有一天张济春到朗润园了,很长时间,他在我窗外溜达。也没有人理他。他穿的是军便服,军衔看不出来,家里人都不懂,被“挡驾”了。我从窗口看到,军便服的领口有个大星,是将军的标志,便出去问,找我干吗。原来他是国防大学研究生院的院长和党委书记,想请我到国防大学研究生院去做讲演,我答应去讲演,题目是《爱国主义》。在讲堂里,有200位学员,全是大校,我先问他们:“爱国主义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学员们几乎异口同声,说是好东西。我问:“希特勒侵犯别的国家,也是打着爱国主义的旗号,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同样打着爱国主义的旗号,他们的爱国主义也是好东西吗?”所以我说对爱国主义也要分析,不能一概而论,笼笼统统说不准确。

        我一生的憾事之一,是对一叔没有尽孝心。他从小父母双亡,上边有七哥、九哥,也无法生活。自己出生之后被送了人。我们一生有来往。我喊他一叔,他终生为农民,一个字也不认识。

        第二件憾事就是对王妈没有尽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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