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风正从东南方呼呼地刮来。夜空里,铅色的云团慢慢压过,大滴大滴的雨点开始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水洼。
风在佩里·梅森住的公寓楼房四角上猛吹着。一扇窗户仅开了半英寸,但钻进来的风已足够卷起窗帘呼呼飞扬。
刺耳的铃声将梅森惊醒,梅森从被子中坐起来,伸手在黑暗中摸电话,抓起听筒放到耳边,说了声:“喂?”
电话里传来爱娃·贝尔特急促的惊恐万状的声音。
“谢天谢地可找到你了!马上开车来!我是爱娃·贝尔特。”
佩里·梅森仍然睡意未消。“来哪儿?”他说“什么事?”“出了件糟糕的事,”她说,“别来我家,我不在那儿。”
“你在哪儿?”
“我在格里斯沃大道上的一个杂货店。顺着大道开,你会看到杂货店里亮着灯。我在门口。”
佩里·梅森完全清醒过来。
“喂,”他说“以前我接过深更半夜来的电话,他们的目的是想绑架我,咱们得搞清楚这里面有没有什么花招。”
她在电话那头大叫起来。
“喂,别他妈的这样谨慎好不好!马上来这儿。我跟你说我麻烦大了。你不是听出我的声音来了吗!”
梅森平静地说:“是的,我知道了。你第一次来我办公室的时候用的什么名字?”
“格里芬!”她尖声说。
“好极了,”梅森说,“我就来。”
他穿上衣服,往臀部口袋里插把左轮手枪披上一件雨衣,扣上一顶帽子,低低地压在额头上,关掉灯,出了公寓。他的车停放在车库里,他把车发动着,发动机还没完全热,就开着钻进雨中。
转过街角时汽车发动机突突作响,并发出逆火的声响。梅森让风门开着,脚踩油门。雨打在挡风玻璃上。雨滴打着人行道,在车灯的照耀下好像飞珠溅玉,煞是好看。
在通过十字街口时,梅森也不管路上有没有别的车,只管加速开了过去。
他向右拐上了格里斯沃大道,开了一英里半后,速度放慢开始寻找灯光。
他看见她站在一家杂货店前。她穿着外套,但没戴帽子。她全然不顾正下着的雨,头发已湿透了。她两眼大睁着,很是害怕。
佩里·梅森猛踩刹车,把车停下。
“我还以为你永远也到不了了。”她说。他为她打开车门。
她钻进汽车里。梅森看见她穿着夜礼服,脚穿缎面鞋子,套着一件男人的外衣。她浑身湿透,水往脚下直滴。
她盯着他,脸色苍白,说:“开到我家去。快!”
“什么麻烦?”他又问。
“我丈夫被人杀了。”她颤声说。
梅森按亮车里的顶灯。
“别开灯!”她说。
他看着她的脸:“给我说说情况。”他的语调十分平静。
“你能把车开起来吗?”
“我得先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回答,几乎是漫不经心地。
“我们得在警察到之前赶到那儿。”
“为什么?”
“因为我们必须这样。”
梅森摇摇头。“不,”他说,“在我知道确切情况之前,我们不会跟警察见面。”
“哦,”她说,“太可怕了!”
“谁杀的他?”
“不知道。”
“那么,你知道什么?”
“你能不能关掉那该死的灯?”她叫道。
“在你给我讲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他坚持说。
“你让它开着干嘛?”
“可以把你看得更清楚,亲爱的。”他说,声音里却没有半点幽默,神态阴冷。
她疲倦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想可能是哪一个他一直在敲诈的人。我可以听见楼上他们的声音。他们都动了肝火。我就走到楼梯上去听。”
“你能听到他们说的话吗?”
“不能,”她说,“只能听到只言片语。我听得见他们互相诅咒的声音。好长一段时间才听见一个字儿。我丈夫还是那种冷酷、嘲讽的声调。另一个人抬高了声音,但又不是大喊大叫,他时不时地打断我丈夫。”
“然后呢?”
“然后我爬上楼梯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她停下,喘口气。
“好,”梅森催道,“继续说。然后发生了什么?”
“然后,”她说,“我听见一声枪响和身体倒地的声音。”
“只一声枪响?”
“就一声枪响,再就是身体倒下的声音。哦,太可怕了!房子却被震动了!”
“好,”梅森说,“从这儿接着往下说,这之后你做了什么?”
“后来,”她说,“我转身就跑了。我害怕。”
“你跑到哪儿了?”
“到我房间。”
“有谁看见你了吗?”
“没有,我想没谁看见我。”
“那你干了什么?”
“我在那儿等了一分钟。”
“你听到什么吗?”
“是的,我听到那个开枪的人下楼梯跑到外面。”
“哦,”梅森不舍地说,“然后发生什么事?”
“然后,”她说,“我想我必须去看看乔治,看看可以为他做些什么。我上楼到他书房。他在那儿。他原来是在洗澡,身上裹着件浴袍。他躺在那儿——已经死了。”
“躺在哪儿?”梅森追问,没有一点惊讶之意。
“呵,别问得这么具体,”她说得很快,“我说不来。靠近卫生间的一个地方。他刚从浴室出来。争吵时他肯定是站在卫生间的门里边。”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我可以看见嘛。就是说,我想他是死了。哦,我不肯定。请帮忙去一趟。如果他没死就没什么麻烦。如果他死了,我们就难脱干系。”
“为什么?”
“因为事情都会弄出来的。你不明白吗?弗兰克·洛克知道哈里森·伯尔克的所有事情,他自然会认为是哈里森·伯尔克杀了他。这样伯尔克会提起我的名字,那时什么都可能发生,人们甚至会怀疑到我的身上。”
梅森说:“啊,别这样说。洛克是知道伯尔克的事,但他不过是一个小卒子和傀儡而已。如果没有你丈夫的撑腰,他闹不起来。不要以为哈里森·伯尔克是唯一和你丈夫有仇的人。”
“那是,”她又坚持说,“可哈里森·伯尔克有这个动机,这一点要超过其他任何人。其他人不知道谁是报纸老板。而哈里森·伯尔克知道。你跟他说的。”
“这么说他告诉你这个了,嗯?”梅森说。
“是的,他告诉我了。你干吗非得找他呢?”
“那是因为,”梅森冷冷地说,“我不想白白地放过他。为他的事得费不少劲,我打算得让他为这些掏点钱,我不准备让你来支付一切。”
“可难道你不认为,”她说,“这是我未决定的事情吗?”
“不。”
她咬了咬嘴唇,似乎想说什么,然后又改变主意不作声了。
“好啦,”他说,“现在你听着,把这个搞明白。如果他死了,肯定要做很多调查。你得沉着冷静地对付。你能想得到谁去过那宅子吗?”
“不能,”她说,“不敢肯定,我只是听到那人说话的语调罢了。”
“好的,”他告诉她,“那也算是一条线索,你说你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听不到。”她说,缓缓地,“但我可以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我可以辨别那些声调,我听见我丈夫的声音,然后是另外那个人。”
“你以前听到过那个人的声音吗?”
“是的。”
“你知道他是谁?”
“是的。”
“那么,就别再他妈的这样故作神秘了,”他说,“他是谁?我是你的律师,你必须告诉我。”
她转过脸来对着他。“你知道是谁。”她说。
“我知道?”
“是的。”
“你看,咱俩肯定有一个疯了。我怎么知道是谁?”
“因为,”她慢慢地说,“是你!”
他的目光变得冷漠,生硬、泰然自若。
“我?”
“是的,就是你。我只是不想说罢了!我不想让你认为我知道。我是想保护你的秘密!可你硬把话从我嘴里套出来。不过我不会跟任何人讲的,永远,永远,永远不!这个秘密只有你知我知。”
他盯着她,双唇紧闭。“你是说你是一个我可信赖的伙伴了,嗯?”
她遇到他的目光,慢慢地点点头。
“是的,梅森先生,我是你可信赖的那种人,我永远也不会背叛你。”
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一声叹息。
“哦,见鬼!”他说,“这又怎么样!”
一阵沉默。然后佩里·梅森问,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你听没听到一辆汽车开走——后来?”
她迟疑片刻,然后说:“是的,我想我听到了,不过暴风雨的声音太嘈杂,树枝抽打着房子和所有东西。不过我想我听见汽车的声音。”
“哎,你听着,”他告诉她,“你现在心里紧张,神经受了刺激。但是如果你面对一群警探这样对他们说的话,你只会给自己惹麻烦。你最好是以全面崩溃的理由找个医生,他会拒绝任何人跟你说话,要么是把故事编得圆满。现在的问题是,你是听到了一辆汽车的声音,还是没有听到。说,你听到,还是没听到?”
“听到了,”她说,带点挑衅地,“我听到一辆汽车。”
“好极了,”他说,“这样更好了。现在我问房子里有多少人?”
“你什么意思?”
“仆人,每个人,”他说,“到底谁在那儿。我想知道这个房子里的每一个人。”
“哦,”她说,“有迪格利,那个男仆。”
“对,”梅森说,“我见过他。我知道他的情况。还有谁?谁是女管家?”
“一个叫维奇太太的,”她说,“她女儿现在跟她一起住。女儿住了几天了。”
“好的,男人们呢?咱们来核对核对男人,只有迪格利那个男仆吗?”
“不,”她说,“还有卡尔·格里芬。”
“格里芬?”
她脸红了:“是的。”
“这便是你第一次见我时用格里芬这个名字的原因了?”
“不,不是这样。我当时是先想到什么姓就用什么姓。不要说那种话。”
他咧嘴而笑:“我可没说那种话。是你这样说的。”
她急急忙忙地说下去。
“卡尔·格里芬是我丈夫的外甥。他夜里很少在家。我猜他特别疯。他特爱喝酒。他们说他经常醉醺醺地回来。我不知道这个。不过我知道关系很密切。乔治对卡尔也就那样。并没倾注超过任何人的感情。你必须知道我丈夫是个怪人。他没有真正地爱过任何人。他只想去拥有,去占有,去支配,去压服,但他不会爱。他没有什么亲密朋友,他浑身上下都是傲慢。”
“是的,”梅森说,“我知道这些东西。你丈夫的性格我不感兴趣。给我说点卡尔·格里芬的事儿。今晚他在吗?”
“不在,”她说,“天刚一黑他就出去了。实际上,我想他就吃了晚饭。他似乎是去高尔夫俱乐部打了一下午高尔夫球。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雨?”
“6点左右吧,我想,”梅森说,“问这干嘛?”
“对了,”她说,“这样我想起来了。下午天气挺好的,卡尔去打高尔夫。后来我听乔治说他打了电话说在高尔夫俱乐部吃饭,回来要晚一些。”
“你肯定他没回来?”梅森问。
“肯定。”
“你有把握你听到的楼上的声音不是他的声音?”
她略一犹豫。
“不,”她说,“是你的声音。”
梅森不耐烦地叫了一声。
“也就是说,”她急促地说,“听上去像你的声音。那个人说话就是你。他也是那样冷静地谈话,有时提高声音,但随即又能控制自己,就像你一样,不过我永远也不向任何人提起,这辈子永远也不提!他们尽可以折磨我,但我就不提你的名字。”
她努力睁大那双蓝眼睛,直盯着他的脸,还是那副故作天真的样子。
佩里·梅森盯着她,然后耸耸肩膀。“好的,好的,”他说,“这个我们以后再谈。你得先让自己镇定下来。我问你,你丈夫和另外一个人在为你争吵吗?”
“哦,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说,“你难道还不明白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只知道我现在必须回去。要是有人发现尸体而我又不在,那可怎么办?”
梅森说:“那没关系,不过你已等了这么长时间,一两分钟不会有什么不同。我们走之前,我还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
他伸手过去把她的脸扳过来,这样车顶灯完全照清楚。然后他慢慢地说,“枪响时,是哈里森·伯尔克和他在楼上的房间吗?”她喘不过气来:“我的上帝呀,不!”
“哈里森·伯尔克今晚在那儿吗?”
“不在。”
“他今天晚上或者今天下午给你打电话了吗?”
“没有,”她说,“我对哈里森·伯尔克的事儿什么也不知道。自从那晚去比奇伍德酒店以后我一直没见过他,也没收到他的什么信儿,我也不想。他除了给我的生活带来麻烦还会干什么?”
梅森冷冷地说:“那,你又怎么知道我对他说了你丈夫和《轶闻纵览》的关系呢?”
她垂下目光不看他的眼睛,试图把他的手从她的头上晃开。
“接着说,”他说道,毫不怜悯地,“回答这个问题。他对你说了他今晚什么时候去那儿吗?”
“不,”她被震慑住了,轻轻嘟哝着说。“他只告诉我他今天下午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
“后来他就打了电话,嗯?”
“是的。”
“这在我离开他办公室后多长时间,你知道吗?”
“我想就在你刚离开之后吧。”
“在他派信使给我送钱之前?”
“是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个?你为什么说你还没有收到他的信儿?”
“我忘了,”她说,“我确实告诉过你他打过电话。我要是想对你撒谎,一开始我就不会告诉你我收到过他的信儿了。”
“啊,是的,你会的,”梅森说,“你当时告诉我是因为你以为我根本不可能会怀疑开枪时哈里森·伯尔克会和你丈夫在那个房间里。”
“不是这样的。”她说。
他慢慢地点头。
“你真是个小谎言家,”他说,带着冷静和评判的语气,“你不会讲实话。你从不坦诚待人,甚至对你自己。你现在又在对我撒谎了。你知道在房间里的那个人是谁。”
她摇头。“不,不,不,不,”她说,“你不会懂,我不知道他是谁,我想是你!所以我才不在那房子里给你打电话。我跑到这个杂货店来给你打。快一英里了呀。”
“你干吗要这样?”
“因为,”她说,“我是想给你到家的时间。难道你还不明白?我想这样一来我就可以说我给你打电话在你公寓里找到你的,如果有人问我的话。我已听出你的声音了,要是打电话而你又出去了,那不就糟糕了吗?”
“你没听出我的声音。”他平静地说。
“我以为我听出来了。”她故作镇静地说。
梅森说:“这一点我根本不用想,在过去这两三个小时我一直在床上睡觉。但我提不出任何不在现场的证据。如果警方认为我去过那幢房子,我得花一番力气洗刷自己,这个你都算计好了。”
她抬头看他,突然张开双臂抱住他的脖子。
“啊,佩里,”她说,“请别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当然,我不会告发你的。你现在陷得和我一样深。你做的事是为了救我。我们有难同当,互相帮助,共渡难关吧。”
他推开她,嘴唇贴在她湿湿的臂上,直到她松开他。然后他又一次转过她的脸,凝目注视着她的眼睛。
“我们一点儿也没陷到这事儿里去,”他说。“你是我的委托人,我会保护你,如此而已,你懂了吗?”
“是的。”她说。
“你穿的是谁的衣服?”
“卡尔的,我在走廊里找到的。我冲进雨中,马上意识到会淋得湿透的。走廊里有一件衣服,我就穿上了。”
“好的。在我开车去那儿的路上你再把这个好好想想。我不知道警察会不会在那儿。你是否知道有另外的人听见枪声?”
“不,我不认为他们会听到。”
“好极了,”他说,“在警察到那儿之前我们把这事儿理顺一下,忘掉到杂货店给我打电话这件事。告诉他们你从家里给我打的电话,然后跑到坡底下接我。这就是为什么你身上湿了。你不能呆在房间里,因为你害怕,你明白了吗?”
“是的。”她温顺的说。
佩里·梅森关掉顶灯,推上变速杆,松开离合,汽车又疾速穿行在雨中。
她身子移过来紧紧贴向他,左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右胳膊放在他的腿上。
“啊,”她哀诉道,“我真感到害怕,我从没这样孤独。”
“闭上嘴,”他说,“想想事情!”
他在上那段长长的坡道时把汽车开得很快很猛,转上榆林大道,在往房子所在地的那个小山丘上爬时,把车子降到二档,他拐弯拐进车道,把车直接停在门廊前。
“现在你听着,”他在扶她下车时低声对她说,“这房子似乎很安静,没有谁听见枪声,警察还没到呢。你得好好动动脑子,如果你对我撒了谎,那将意味着你要惹大麻烦。”
“我没说谎,”她说,“我对你说的是实话——千真万确。”
“那好。”他说。他们快步走进门廊。
“门没锁,我没锁,”她说,“你可以直接进去。”她向后一退,让他先进房子。
佩里·梅森推推门。
“不,”他说,“门是锁着的,弹子门锁锁上了,你拿你的钥匙了吗?”
她怔住了。
“没有,”她说,“我的钥匙在我包里。”
“你的包在哪儿?”他问她。
她瞪着他,眼睛虽看不分明,但她那神态像是被吓呆了。
“我的上帝呀!”她说,“我一定是把包丢在楼上那个房间里和……和我丈夫的尸体一起!”
“你上楼时带着包?”他问。
“是的,”她说,“我记得我当时带着。但我肯定是掉了,我不记得我出来时身上带着包。”
“我们得进去。”他说,“有没有别的门开着?”
她摇摇头,然后突然说,“有的,有一个后门供仆人进出,平常在车库的房檐下挂着钥匙。它可以把门打开,我们可以从后门进去。”
“咱们快点。”
他们走下门廊前的台阶,顺着房子周围的环形砂砾车道走过去。房子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风在抽打着灌木丛,雨水冲刷着房子,但没有任何声响从黑暗的宅子里传出。
“不要出声,万一有人醒着。”他提醒她。
“我们进去时不要让仆人听到我们。我想用一两分钟的时间把东西检查一下,以弄清里面的情况。”
她点点头,在车库的房檐下摸索,找到钥匙,把后门打开了。
“好啦,”他说,“你偷偷进去,把前门给我打开,我把这扇门从外边锁上,再把钥匙挂在钉子上。”
她点点头,随后消失在黑暗中。他关上门,锁上,把钥匙放在原来的地方,然后又原路绕回到房子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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