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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斗群贼 翼人会空空

        前文赵三元由毕、伍二家回到自己家中,得知翼人影无双将家中现银盗光,并令照县官洪斌所给银两加罚三倍,过一天加一成,十日为期。如其怀恨不服,三日之后可去大明湖柳泉居相见。爱妻吓病,长子赵柱受了内伤,门人伤了两个。又听刁福来报,东大街土豪米二官人也为对头所伤,被王教师护送回去,要养三年才得痊愈。失意之事接连而来,忍气吞声将爱妻哄睡,骑马赶往陈玉庭家中求医求教,不料影无双又赶到了前面,并还给了一包药,玉庭已睡,不曾见到,匆匆看完所留书信,别了玉庭的门人雪花刀杨天寿,又往毕家赶去。

        一路上口是心非,正在自己捣鬼,忽见前面街口有四条黑影闪过,想起毕妻飞来凤桃花三娘子马翠风的机警狡诈,恐其暗约能手布就罗网暗算敌人,自己被她瞒过,无功可得,还要丢人,心里一急,二次催马前进。遥望毕家后园灯光上映,刚到后门下马,便听内里拼斗之声甚急,双方人数颇多。先是进退两难,继一想身边未带兵刃,无论双方胜败均可相机行事,刚刚纵到房上,便听侧面房脊后有人发话,跟着一条黑影一闪不见。再看下面两廊灯光明亮,双方恶斗猛烈,人多不识,除主人外十九夜行装束,正看不出是敌是友,忽有一人被马翠凤暗器打伤,窜上房来,又中了一镖,几乎跌倒。主人这面也有一人被对头打翻在地,不是马翠凤抢救得快已被杀死,急切问正打不起主意。房上那贼业已看出上面伏有一人,好似受伤情急,怒吼一声,猛扑过来。三元心想,此时双方胜败未分,我又不曾带有兵器,乐得假装到底,忙即往旁一闪,口喝:“我是来寻朋友,并不与你为敌。”

        那贼见对方没有拦他,立时乘机往旁窜去,一言不发,便想逃走,无奈伤在腿部,行动不便。刚过房脊,停得一停,便听下面毕贵大呼:“老大哥快些擒贼,这个不是影无双,乃我夫妻的仇人。”声才入耳,两条黑影已箭一般由下面窜将上来,只一照面便将那贼打倒擒住,绑了下去。同时下面厢房内又纵出了两人,只怒骂得两声,群贼立时一阵大乱,纷纷纵出圈外,慌不迭往对面房上窜去。下面的人也跟踪纵上,穷追下去。内有一贼被后出两人打倒,掼落院中,转眼人数去了十之七八,只剩毕氏夫妇和两个生人正朝受伤被擒的两贼戟指怒骂,听口气,这班敌人均是仇家。三元也纵了下来,因恐将马失去,先往后门外面将马拉进,回到院中一看,所擒共是三贼,貌相均极凶悍,已被绑紧,一个并还加上重镣手铐。

        一问经过,毕氏夫妇带着满脸愁急之容答说:“老大哥怎会深夜来此?耳目真灵,莫非我们的事你已知道了么?”三元知他夫妻一鼻孔出气,女的更是狡猾,明知故问,笑答:“我是为了家中出了变故,想起实在害怕,来寻二弟商量告退之事。听得里面动手,上房窥探,无意之间撞上,差一点疑心你们是和这位影大爷作对,所以你那对头受伤逃走,我连手都未伸。如其事前得知,怎会手无寸铁,连兵器都未带呢?”翠风咬牙切齿答道:“此事大哥也有关系,今夜敌人都是你哥儿俩破获那两次大盗案的同党来寻我夫妻报仇,最可气是指明和我作对。事有凑巧,不是事前有一老友送信,并代约人相助,还许当他影大爷派来,那才糟呢。”

        说完,正要细谈前事,忽听房上有人喊道:“三娘子,我们早已洗手,不是为你人单势孤,多年交情,也不至于出手;二位老前辈因想代你除害,业已穷追下去。我们不愿见生朋友,改日再会吧。”翠凤忙喊:“诸位弟兄留步!”人已无踪。另外两个帮手本和陈氏兄弟绑那三个受伤的贼,事完并未走过,也说:“三娘子再见,天已快亮,对头来人颇多,许还有事,我们去了。”翠凤连忙赶过,那两人把手一拱,已朝房上纵去,身法颇快。三元暗中留意,见这班人都是一身黑衣,带有面纱,本领颇高,所擒三贼两个腿上鲜血,业已浸出,滴了一地。虽被擒住,神态甚是倔强,想起前两次盗案翠风做得实在太辣,事隔三四年没有音信,还当对方不知是她所为,又知自己和毕贵不是好惹,故此无事,不料今夜大举来此复仇。事前并未听说,共只半日夜工夫,哪里约来这许多有本领的帮手,心方一动,主人已往上房请进。

        到了屋中,原来班房中虐待犯人、逼问口供号称五大件的全副刑具早已布置停当,同时发现被擒三贼虽然面带苦痛之容,带着脚镣,一步一步在陈氏弟兄喝骂之下挣扎走动,伤处鲜血点点滴滴由裤腿里落到地上,显得狼狈已极,但照平日经验,像这类本领高强,并有许多贼党业已逃去,就是心中怕死,为了本身体面和同党的援救,不到真个受刑不过,也必要装上几天硬汉,有那强项一点的更讲究连滚几次热堂不哼不哈,以取得同党和人们的尊崇。只要一场官司挺过,立时成了好汉,便是班房中人只管专用毒刑拷打犯人,也都喜欢硬汉,看不起脓包,越是胆小卑鄙反更吃亏,照例都是软硬兼施,上来先是大酒大肉尽情款待,讲那一套虚情虚面,非等好话说尽,对方满不听提,不讲交情,迫于无奈,方始发作。虽然一动手就是辣的,上来都是骗供,轻易不肯动刑,以防对方怀恨,将来翻供多招麻烦,在刚擒到手时真恨不能和哄祖宗一样看待。像今夜所擒一望而知是个积年巨盗,成名飞贼,无论如何多少总有一点骨头,何况所伤均在腿臂等处,并不甚重,血流这多,主人又未叫人准备伤药,业已到手的公事一言未问先就这样凌辱威逼,和对寻常老百姓一样,好些不近情理,心中生疑。料是主人夫妇闹鬼,假装点火抽旱烟,故意把那血迹踏上一脚,忽听翠凤喊人快些打扫血迹,并骂:“该死狗强盗,我这是干净住房,今天被你上了喜色,闹得满地都是血迹,少时老娘叫你知道厉害!”心又一动。回到座上,刚故意失惊,说:“我真冒失,也染了一脚红的。”说罢,伸手想取纸煤要擦,看它是否真血,翠凤已拿了一块抹布,口说:“见红三分喜,恭喜大哥大吉大利,步步都是彩头。”一面说话,将布递过,暗中微使了一个眼色。

        三元见状,越发醒悟。又见内中一贼将面朝内,口角微露一丝笑容,料知双方串通,捉贼是假,特意借此请来能手暗算影无双,成功之后他再出头领赏,否则便算两起贼党相斗,与他夫妻无干。也许当夜料定影无双要来,由所请帮手假装贼党寻他夫妻报仇,影无双知他夫妻业已悔过,出头打抱不平,固不免于上当,否则先将事情稳住,或等影无双来时请其相助杀贼,引使落网,就便还可辗转约人都在意中。主意想得真毒,照此做法,休说像日里所见那两个少年对头,便是积年老贼也不至于看出破绽,端的巧妙已极,不知弄什东西装些猪血绑在腿臂等处,仗着这婆娘镖打得真,将其打破,流了出来,一面再由这三贼假装受伤,被他擒住,以为将来之计。非但伤血是假,连动手的双方都是他约来的一伙,内中必还有两个最著名的能手在内。自己在做了多年班头,名望这大,今夜这些来人分明全是飞贼大盗,这娘们自从出事并未离开,只陈文一人不在家中,路上相遇天色尚早,他又假装斯文,惟恐露出破绽,可见所请援兵必不在远。我连日奔走,想尽方法,到处碰软钉子,连一个帮手也未寻到,这娘们就此半日光阴请了这多有本领的绿林中人,所居近在省城以内,这些人的踪迹竟会一点不知,说将出去也是笑话。固然来人多一半是蒙面改装,内中也有本来面目,怎会一个不说?就算蒙面的有几个是熟脸,不曾露出,如今许多名武师均被影无双吓退,这班贼党断无不知之理,难得这样听话,竟肯为她出力卖命,真个手眼通天,比我高明得多。如今不与合流,更连一点光也沾不着,眼看人家成功领赏,自己丢人失财,以后还无颜出头,岂不更是冤枉?

        三元心虽万分妒忌,但是无可如何,正在暗骂“浪娘们烂桃,不知用什狐狸精手段迷得这班强盗这样死心塌地”,忽听翠风气愤愤说道:“大哥,我已决计劝你二弟明日告退,不料发生这事。这三个狗强盗奸淫杀抢,无所不为,又是专为寻我夫妻晦气而来,我们平民百姓须守王法,幸而他们所行所为万恶滔天,这位影大爷断无没有耳闻之理。你二弟也是只此一事,不等办完无法销差,除此之外便是仇人再要寻来,也只托那两位洗手多年的老前辈出头相助,别的事再要过问便是天诛地灭,不得好死。我知大哥也是告退的人,本来不应拖你一起,但你弟兄二人一向焦赞、孟良,亲手亲脚,理应同进同退,说不得只好委屈你几天,等把这件公事交待完毕一同告退了,这叫有福同享,有祸同当,老大哥想必不致怪你这个弟妹给你添烦吧。”

        赵三元知道翠凤因见自己发现阴谋,惟恐暗中破坏,不便再作独吞,打算借此卖好,心便平了许多,暗骂:这娘们真鬼,休说毕老二那样又爱又怕,丝毫不敢违抗,这样机伶的娘们到了我手,也必当她心肝活宝看待,现在非她主持不可,另走一路平白吃亏,还是老了面皮因人成事上算得多,连忙笑答:“我不能不顾弟兄们的义气,万一影大爷知道,当我弟兄又在办案,要不愿意,谁受得了?”

        翠凤暗骂:“老鬼,假装糊涂!”口却笑答:“我也担心这个,不过影大爷是侠客,他们这些强盗专一奸淫妇女,杀害善良,我想影大爷要是遇上他们也必不容。老大哥你先没来,没听他们初来时满口喷粪,要把我擒去如何如何,我也无法出口说那些混账话,那才叫气人呢!休看我是妇女,比你二弟明白得多,我已想好,只要问心无愧,捉的是恶贼害人精,就代官家办案他也愿意,事情不能一概而论,你弟兄照样可以除暴安良,为被害人伸冤,只做得对,我断定他老人家决无话说,不信你就试试。我要不是看准你二弟交待完了这件公事立时辞差不干,这位大侠女英雄决不肯使我夫妻受逃走那些恶贼暗算,我还不敢这样大胆安心呢。你也知道这伙强盗多么凶恶,虽有两位老前辈随时相助;他们洗手多年,一则不愿出面,二则我也不好意思叫人家日夜守在这里,仇敌人多,不知几时突然暗算,怎防得了?影大爷如让仇敌将我夫妻害死,我们听他教训,改邪归正的人反而受害,他岂不是丢人么?要和昨夜一样,他在这里亲眼目睹,岂不是妙?偏巧人没有来,也许还要费点口舌都不一定。大哥深夜来此,遇见影大爷没有?大嫂可知此事呢?”

        三元便把经过说明加上一套假话,耳听毕贵喝骂之声,三贼正在连声求告,说今夜之事并无人知,如肯释放,情愿多用金银买命,从此化敌为友,也决不在当地生事。内中一贼并且还是盗魁爱子,更吓得话都说不上来。三元暗骂,这三个假仇人真他妈的笨贼,难为毕老二是老公事,会忘了凡是真正强盗都是又臭又硬,哪有这么乖巧。这婆娘那么会浪,样样想得周到,如何装得这样过火?那么厉害的强敌,稍露一毫破绽,白费心机,前功尽弃,丢人不算,还要惹祸。正在寻思,忽听毕贵厉声发威大骂:“狗强盗,今夜欺人太甚,你就拿来一座金山也必打你一个半死!”说罢便喝动刑,陈氏弟兄业已取下旁边皮鞭,装得满脸都是煞气,方想:“我看你自己人怎么打法!”忽听翠凤低声微噫,故意怒喝:“等我先打他一顿出气再说!”说罢,便将新穿的上衣重又脱下,忙着系那腰带,卷起袖口,仿佛心已恨毒,人却还未走过,并朝自己看了一眼,忽然想起,此时同船共命,不是看便宜的事,急呼:“且慢动手,我有话说。”目光到处,翠凤已抢将过去,照着内中一贼恶狠狠扬鞭就打。

        三元身法本快,知她故意做作,既是合谋,便应装得越像越好,心念微动,人也跟踪纵过,用手中烟袋锅头一勾,那条皮鞭立被荡开,双方势子都猛,那贼不曾打中,却朝赵三元身上反扫过来,闪避不及,叭的一声正中背脊之上。翠凤自然假装惊惶,连问:“大哥打痛没有,我真疏忽,这是那里说起。”三元觉着背上隐隐作痛,暗骂:“浪娘们,真他妈的手狠,你要诚心打这一下,早晚叫你知我厉害。要不是身上穿着厚皮,这一鞭岂不够受?”心中寻思,口还不便说出,忙答:“无妨,我也真急了一点,难为你两夫妇是老公事,这样沉不住气,人家弟兄业已好招好供,足够朋友,自来骂无好话,打无好手,当场不让,有什客气,如何为了几句戏言这样冒火,他三弟兄又不会跑,有话大家商量,着急作什?”随令陈氏弟兄:“将这三位朋友带到厢房里面,由你两弟兄作陪,好好待承,等我们谈上一会再去向他请教。”陈氏弟兄自然会意,应了一声,带着三个垂头丧气,假装痛苦的贼党一颠一拐往厢房中走去。这里毕氏夫妇也都假装醒悟,明白过来,先说三元有理,自己见事则迷,忘了他们还有许多同党,此时毒打引使怀恨,事更难办。谢完指教,三人又故意鬼头鬼脑低声谈论,商计明早送客之事。

        三元想起天已放明,还要回去送药,便向主人辞别,并说第三日想往大明湖寻见那位异人当面认错,请其格外从宽发落,自己决计辞差,只求留碗粗茶淡饭,不要使他当众丢脸,以后无法见人,便是感恩不尽。翠凤又再三叮嘱:“这位影大爷和神仙一样,就有什不得意的事也要明言,千万瞒他不得,否则自找苦吃,还难挽回。他如真个痛恨你我,当成仇敌,也不会给你儿子伤药了,明想将你感化过来,改邪归正。大哥要劝大嫂凡事想开,放明白点。我如不是家中事忙,你二弟人太忠厚无用,早看大嫂去了。”三元心想,这娘们真浪得妙,换了别人非被瞒过不可,随口谢诺,匆匆牵马,仍由后门走出。到了门外,又教毕贵如何骗供送官,事情一完即速告退,然后上马赶回。

        三元到家一间,并无什事,心中暗喜,先将伤药与赵柱服下,勉强睡了两个时辰,一面照顾妻子伤病,一面盘算,觉着多年威望,如令毕贵抢先,实在不是滋味。他能约出这许多人,难道我就一个人也约不出来?想了半天,想起昔年所交两个有名大盗金毛狮子程凤标、飞叉韩泰,现在克州一带洗手纳福,二贼年纪才只四十多岁,前数年威震山东,正风头上,忽然激流勇退。两家又是至亲,住在一起,难得彼此并无深交,但有一个勾结多年的黑道上朋友夜行神猴小悟空茅吉是这两人的师兄弟,又受过自己好处,必可请他出来。先因茅吉前年一腿残废,决非影无双之敌,近年又难得见面,不曾想起,如其不与见面,偷偷命一心腹托他约这两人必能办到。主意打定,因恐事情泄露,连手下的人都未托,先向县衙告了两天病假,连昨夜三贼送官之事表面均由毕贵一人办理,以便事成照样分功,万一败露也可假装糊涂,不致增加对头仇恨,临时命人朝毕贵打了一个招呼,连衙门都未轻去,先到一个平日合伙的香烛店内,假装借钱,算计敌人不会寻来,又是白天,暗将以前荐进的一个心腹伙计引往房内,教了一套话,各自走出,由那人自去寻找茅吉,代请帮手,自己到日便往大明湖边赶去。

        这时积雪未消,天气酷寒,阳光虽好,还是那么干冷。柳泉居原是一个紧靠湖边的大酒茶馆,门前隔着一片空地,前面湖水结冰甚厚,寒林萧疏,被冰冻结成了树树银花,冬阳光中别有一种清冷之致,但是天上风寒,游人裹足,当中路上的积雪被往来车马行人多日践踏,变成一条条的灰黑痕迹,长蛇也似蜿蜒在那冰雪山野之中,景物分外显得荒凉。路上除却几个冻得鼻涕直流,肩上却挑着沉重的柴草,头上冒着热气,衣不蔽体的乡民一路吆喝走过而外,偶然也有一辆旧的驴马车,牲口都瘦得见了骨头,在车把式颤声呼喝中,拖着各种货物一步一步挣扎前进。春秋佳日,所见衣冠中人一个不曾见到。快到柳泉居时,忽然发现相隔不远树林中阳光底下围坐着几个村童,各穿着一身破旧短装,坐在树桩和打扫净的大石块上,正吃柳泉居门口所卖的烤白薯,有说有笑,甚是高兴,心中有事,也未理会。

        初意外面如此冷落,内里决无什么茶客,进门一看,里面的人竟有不少,大都附近靠春、夏、秋三季湖边生意的居民铺户,为了柳泉居地方宽大,前后两层,还有高楼,主人一向和气,虽然冬天买卖清淡,照样准备茶酒、菜点之类,不为赚钱,只图热闹,专一卖与附近居民,偶有乘兴赏雪的人来此买醉,也都不多。因附近的人都是乡邻熟人,所吃都是寻常酒菜,故此准备样数不多,东西却是又热又好,待客一样周到,不像别的湖上酒客到了隆冬时节便不借口修理炉灶,停了生意,去往城关一带享福,便将伙计辞退多半,似卖不卖的勉强应个门景,每日还要怨天恨地,客人去了要什么没有什么,却怪客人不代他撑场面,眼望柳泉居生意好得眼红,无计可施。一班居民贪图柳泉居价廉物美,主人是个穷伙计出身,样样知足,待人厚道,一到冬天便将不用的雅座关起,只留出有限两间准备接待有钱的游客,下余并成一座大敞厅,生着两大盆火,炉灶也设在里面,门窗紧闭,显得十分暖热。这时还是茶客最少之时,通体好几十张桌子,只稀落落坐着二十几个茶客。

        三元看出这些人都是土著小康之家,随便寻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店伙认出他是当地名捕,早已抢前请安,张罗茶点酒菜。三元侧顾,那些常来的熟客均围着火盆取暖谈笑,无人理会,低声悄说:“今日有事,你们不要管我,如有相识的人请他不要招呼,有人寻我即速通知。”店伙留意,料知三元冒寒出来访案,必关重大,忙照所说走去。三元独自一人端着一碗茶,正想少时见人如何应付,所请帮手不知今日来未,毕贵已两三日不曾见面,前日井命陈文暗中送信,只说有功同享,决不丧失义气,但他那班人不便相见,到时自会通知。那意思最好不要寻他,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巴巴盼了一会,眼看天已交午,所盼的人始终不见影迹,吃茶的人有的回家,有的去而复转,还有十几个后来的都在说笑,谈的多半是今明年的年景和私人琐事。

        正觉无聊,忽听邻桌两人谈起外面传说,城关内外的穷人本来年都过不去的,不知怎的竟会添上新衣,并且今年做好事的财主真多,到处都施舍银米衣服,难得那么都发善心,连几个著名刻薄的老财也出了手,并且手笔大得吓人,竟把整仓粮食和水一般往外散出,就这两天之内米价竟被压低一半,有的还放出大批种子,都是寻常连出重价都不肯卖的好货,看这神气,今年不说,连明年春荒均可渡过等语。三元一听大惊,暗忖:“对头约我三日之后来此等他,他在城关内外作案听说已有好几个月,也许从两次救灾起一直都是用这种方法救人,不曾断过,必是功行快要圆满,济南府的难民穷人已被他救得差不多,只剩两三日工夫便可停当,想等事完相见。听他便罢,稍一违抗再显颜色。休说一两人,就算那七个义商都来,这等从来未有的义举,只凭有限几人,把所有富户全照顾到,并还迫令自己出面救济穷苦,或将大量金银盗去分散,自己办案多少年,做梦也未想到,单这魄力心计已足使人万分敬佩。照此情势,被救的人真不知有多少,似此智勇绝伦的异人义士,凭良心说真应俯手听命,不该和他作对。何况事主无一告发,本领这等高强,无人能敌,何苦为了县官这几百两银子担这身败名裂的风险?”偏想不出一条退路,方觉左右为难,猛想起所受损失,重又勾动贪吝卑鄙之念,暗忖:“此人也真赶尽杀绝,连我们吃公门饭的他都不肯放过,实在可恨。我和毕贵多年积蓄一时都尽,他还不肯饶人,就是作对到底也是逼出来的。此时最好有人和他明言,只肯将我二人所失财物田产一齐发还,便可两罢干戈,就服一点低,从此不吃这碗公门饭,也决没有一个不字。”

        一面胡思乱想,正打算静心细听下去,忽见门帘起处,走进一伙客人,都是动作轻健,眉宇凶悍,内中还有两个老者,明是一路,偏分成三起走进,各不相识神气,身边并还带有兵刃。穿着虽各不等,最差的也都十分整齐,并有两个男装的中年妇女,老办案人眼里一望而知全是江湖上人,至少也是镖师一流。进得门来都朝三元桌上扫了一眼,内一壮汉并还暗中示意,微笑点头。三元见那人年约三四十岁,生得短小精悍,步法最轻,脚底点尘不扬,想起影无双正是这等身材,莫要改变形貌来此相见,他一个人已对付不了,何况还有许多同党?心中一惊,忙先将头一点,待要起身,那人已回过脸去各自坐下,不再答理。同座还有两个身材高大的壮汉和一老者,看意思又不像是要叫自己过去,仿佛方才认错了人神气,且喜不曾冒失,心正拿他不准,后面跟着又来了两三起,都是三五人做一路,各不招呼,中间还进来了几个零星酒客,因是饭口,这班人一到便要酒菜,并还催快,仿佛匆匆吃完便要起身。

        三元暗忖:“湖边茶酒馆隆冬岁暮生意清淡,就是柳泉居还开着,也只卖与左近居民,除茶点外酒菜决不会多,今日如何这等齐备,要什么有什么,毫无推托,和事前知道的一样,是何原故?”暗将伙计喊来低声一,伙计低声笑答:“这些都是外路来的保镖达官和办货的老客,由前日起便来此地,住在离此不远的高升店内。他们并非一路,但嫌店里菜饭不好,又贪热闹,每日均要来此两三次。掌柜的恐有怠慢,特意挑他们喜吃的酒菜预备了些。好在天冷,多下来也不会坏,照样卖钱。”说时,三元忽然想起朝他点头的人面熟,正是那夜毕家见过未了上房追贼的一个,立时醒悟过来,料知对方既来当地守候三日,必有原因。幸而方才不曾误会,闹出笑话。再见这班人相隔均远,开头又未招呼,分明立向毕贵一面,不理自己。内中两人又向自己偷看,恐被听去,忙将店伙支开。

        心正有气,门外忽又走进三人,三元一见大喜,忙照预约暗号把茶杯端起,一饮而尽,跟着便喊“添水”,把头偏向窗外,装不知道,静等下文。后进来的三人正是三元暗中约请、业已洗手数年的两个有名大盗。因听对头厉害,并还代约了一个福建新来的著名飞贼申空空,非但内外武功均极高强,并还擅长独门轻功和各种厉害掌法,能够握石如粉,飞豆穿木,无论何物随手发出都是暗器,恰巧日前来访,闻得此事,申贼人最骄狂,本已心中不服,认为化身变形断无此事,再说近十余年并未有什后起英侠之士,认定公门捕快本领有限,打算斗他一斗。韩泰、程风标二贼想他相助,再一激将,立时同骑快马赶来。

        途中听人传说翼人影无双是那七个义商之一,韩、程二贼原知七侠救灾之事,有两个相识的财主并还被迫拿出银米助赈,明白利害,暗忖:“我虽洗手,也算两个小财主,上两次救灾,对方不曾光顾,乃是莫大情面。这等义侠之士不应受人利用与之作对,莫要惹火烧身,帮人不成害了自己。”心方迟疑,无奈话说太满,申贼南方新来,逞强好胜,全不听那一套,刚露口风便被讥笑了一阵,再想那七个义商做的事情虽然大得惊人,但并不曾遇到能手,影无双年纪这轻,所闻都是一些怪事,如人变鸟之类,并未听说怎么动手,就此打退堂鼓也大不好意思,往约的人恐他不来,只说影无双应变灵巧,出没无常,闹得许多有钱人家夜不安枕,受了三元之托求助,并未详言利害,冒冒失失一同赶来。见三元坐在那里,别的桌上还有好些熟人,连两个隐迹多年的老贼巨盗老花狼白常、神沙大保姚德兴和姚贼的爱妾七煞娘子伍灵珠也都在内,不知那是毕氏夫妻请来,双方不约而同都在当地守候,只是主意不同,因在事前有约,见面不打招呼,各行其事,只朝二老贼偷偷使一眼色,恰巧迎门空出一张桌子,便各坐下。

        申空空年纪最轻,向在东南诸省横行为恶,人既骄狂,北方这班绿林都不相识,更是不知底细,后听韩、程二贼密告,说主人来信,今日对头必到,除我弟兄而外还约有不少朋友,多半成名人物,如非影无双本领真高,不会这样大举,我们弟兄还要多留点心才好。申空空闻言心更不服,如非二贼再三劝阻,几乎当时发话叫阵骂出口来。三元原意由这几个帮手代他出场,只等影无双到来,一个暗号打过,立时出手暗算。当日连毕氏夫妻所约共有二十多个好帮手,影无双如来,多大本领也非吃亏不可,但因以前吃过苦头,又知毕氏夫妻假装同党火并,用以诱敌,并作掩饰,还有一伙装贼党的人还未来,最好学他的样置身事外,未得手以前不现原形比较稳妥,上来装不知道,假装偷看旁窗景色。

        忽然瞥见一个幼童奔往林内去喊同伴,低声说了几句,本来在晒太阳的几个立时迎上,说了几句便各分路,飞驰而去,心方奇怪。再一细看,地上还有几块干荷叶和肉骨头,猛想起这些幼童均有人家,早来见他吃烤白薯,一直不曾走开,连饭都未回家去吃。方才曾见一个十五六岁的拿了两大荷叶包走过,像是包有烙饼,心正想事,不曾留意。看这神气,分明吃了不少烙饼,还有大包酱时子之类穷人轻易吃不到嘴的东西,这是由何而来?对头素得人心,莫要利用这些村童又在闹鬼不成。如在平日,随便一句话便可抓回盘问,此时偏是不敢冒失,心正发恨,幼童去路已被树林挡住,看不出来。

        忽听满堂桌椅响动之声,似有多人离去,侧脸一看,除自己和毕氏夫妻所约的人外,别的吃客纷纷起立往外走去,转眼都尽。只斜对面临窗一角还有一人,背朝自己,还未吃完,也似吃完要走神气。心中老大不解,越想越不对,忍不住又喊店伙来问,店伙惊道:“不是班头自己命人通知说对头已来,就要办案,催他们吃完快走,腾清地方好打,并叫我们人都避开,损坏东西由你老人家赔还么?有两位胆小一点的还未吃完便先走去,只有一位外路客人说他饿极,不肯起身。他从午前来此,前后要过许多酒菜,单那烙饼足够十个人吃的,还要了几张干荷叶、两大盘酱时子,先只当他吃完带走,不知怎的似连荷叶都吃了下去,要的东西一点不见,如今还说没有吃饱。掌柜的看他奇怪,不许得罪,难得他也规矩,想因自己穿得旧,吃得多,怕我们不放心,老早将银交柜,吃完再算,多下来给酒钱。我们自不敢收,再三推谢赔话,他都不肯,这才勉强收下。人极和气,就是脾气耿直一点,不大听劝。好在他坐那地方偏在那边角上,又冷又僻静,不致碍事。他自不走,不能怪人,你老多包荒一点吧。”

        三元一听越知有异,刚把店伙支走,心想:“听这口气,阴谋已被识破,对头也必到来,只不知这送饼与村童吃的人是否他的本人。”目光到处,再往斜对面角上一看,就这几句话不曾留意,人已不见,玻璃窗外却有一个村童朝着里面挤眉瞪脸,扮了一个鬼脸,一晃无踪。当时又惊又急,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正门桌上三贼当中一个冷笑道:“这样鬼头鬼脑的鼠辈也敢在老子面前出花样?只敢露上一面,我不把他撕成八大块我不是人!”语声才住,门帘起处,奔进一个村童,头上一顶旧毡帽压到眉心,想是怕冷,又包着一块青布,面目已被遮去一半,兴冲冲走到三贼桌前作了个揖,笑嘻嘻说道:“方才有位客人给了我几个钱,要我向诸位带话,说他来了多时,许多狗眼都未看出。他说,你们要见那人就在门外,谁愿送死谁去,不要背后骂人,更不要欺负我一个穷苦孩子。如嫌这里没有葬身之地,后面那伙同党还有一起现已被他引往千佛山后,快些赶去,和他们并骨也行。”说时,三贼这张桌子正对铺门,相隔约有两丈左右。申空空不懂济南土话,只看出村童受对头支使而来,正问:“这小鬼说些什么?”程风标已忍不住怒火,大呼:“无知小狗,胆敢无礼!”说罢伸手要抓。

        后面左右群贼十九北方人,业已听出上了对头的当,还有十几个同党能手已用计引往千佛山,来了这些时不听消息,对头人又寻到当地,定必吃了苦头,不禁激怒。为首两老贼还不怎样,那些年轻凶暴的业已纷纷怒喝,待要纵上前去擒那村童,喝问虚实,谁知来人早已防到,一见程风标变脸,手还不曾伸出,身形一闪,早往来路逃去,边逃边骂:“奶奶的,真不要脸,欺我小孩有什用处,是好的快滚出来,影无双就在外面!”话未说完,程贼一手抓空,又听这等辱骂。不禁怒从心起,恰巧后面还有一贼也正抢到,双双纵起,朝前赶去,口方怒喝:“该死小狗,休想逃命!”

        后坐二老贼毕竟本领较高,看出形势严重,这等闹法反而不妙,仗着韩、程二贼也是熟人,刚刚起立,待要喝止,说时迟,那时快,前面二贼人已纵起,转眼便可将那村童追到,脚还不曾落地,前面门帘忽然往外一掀,紧跟着一股急风,一条黑影已电也似急飞将进来,越过村童的头往里飞进。二贼怒火头上,只顾抓那村童毒打出气,不曾想到来势这等神速,耳听后面群贼同声警告,业已无及,当时只觉眼前微微一暗,一股急风好似带着千斤重力当胸压到,当时只觉胸前一震,身子一歪,人被那股风力逼住,落向地上,那条黑影已由头上飞鸟一般越将过去,也未看清,还不知道脏腑受了内伤,又惊又怒之际村童业已逃出,再听后面一阵大乱,忙即回顾,一个小黑人穿着一身紧贴身上的皮帽衣裤,轻悄悄立在三贼桌前。行家眼里一望而知不是寻常,白、姚二贼更极机警,看出先两同党已受重伤,对头如非自信必胜,决不敢孤身一人如此轻敌,又见那等打扮定是仇人门下无疑,料知敌人不止一个,群贼如与混战,反更吃亏,不如探明来历虚实再作打算,忙即大声喝止。二老贼本是众中之首,群贼又见这等来势,自然生出戒心,一声呼喝,全都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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