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之后,我给那对双胞胎伊万诺维奇兄弟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立马就投降了。但是,他们来的时候还是紧皱眉头,满腹怨气,他们身上穿的胶皮雨衣在沙沙作响。——唉,为什么,您为什么要到战场上去奔跑呢,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他俩一看见我就高声喊道。——有什么必要呢?我们已经把什么事情都说妥了。我们把一切都摆平了。他们同意接收您回公司。我们勉强说服了维克多。哈里托内奇,尽管他认为没有必要恢复您的位置。可是现在呢?流言四起。文学圈里到处都在议论:圣女贞德!圣女贞德!……您想证明什么,您想对什么人证明呢?您干吗要这样做呢?!唉,伊拉,伊拉,您把一切都给弄糟了。您也不说一声,让我们脱下我们身上的雨衣!应该事先跟我们讨论讨论。既然一定要去战场上奔跑,也要有一个明确的任务!……可是您!……您也连累到了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完全是由于您,他会成为一个绝对不受欢迎的人,电视上已经没有他的镜头了。您挥霍掉了他稳固名声的最后储备。被您挥霍一空!唉,他会把您的一头烫发都给扯下来的!唉,他会扯的!……
他俩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来担忧我未来的命运。加夫列耶夫!当然!当然!我当然记得!短路领域和秘密连接方面的行家……当然!当然!可是我忘了……
他们到来的时候,我在不停地咳嗽,流鼻涕,耳朵里疼痛不止,我回答着他们的话,那声音好像不是我自己的,很厚重很低沉:可是你们呢?你们自己是什么好人!为什么,你们让斯捷潘半夜里开着装甲车来撞我,又是出于什么战略考虑呢?——怎么又弄出个斯捷潘来了呢?——哦,我求你们了!……不,您要认真地给我们解释一下。——哦!——我皱起眉头。——好像你们不明白似的!就是那个斯捷潘,他想把我弄残废,使我失去美貌,后来,看到没能完成任务,他就假装喝醉了,还尿了裤子,就在这里,你们过来看,就在沙发旁边的小地毯上,你们闻闻那块地毯,那就是证据,他就在这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还不聪明地提到了玛尔法。格奥尔吉耶夫娜,提到了她那个并不存在的生日宴会……
谢尔盖和尼古拉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是很有身份的大记者。而我却用嘶哑的、气愤的、像是从喇叭筒里发出来的声音对他们解释道:唉,请你们别再装样子了!直到现在,我的大腿上还有一块青斑呢,它的面积占了我全身皮肤的六分之一,你们算了吧,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们惊叹不已,他们摊开两手。瞧,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没有外人的帮助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是鲍里斯。达维多维奇留下了他的犯罪记录,一准是他。的确是这样,我回答,我还要感谢这位聪明人呢。至于我,一个弱女子,我一下子可不能……嘿!——两兄弟吹了一声口哨。——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您是在做犹大呀,——他们说道。——这可不好!——对此我却说道:瞧,看到了吧。所有的人都在欺负我,所有的人都在骗我!——于是,我落泪了。他俩脱下雨衣,擦干两脚,把雨衣挂了起来。——你们俩也是一样……——我抱怨道……——究竟该相信谁呢?你们请坐吧。——他俩在桌边坐了下来。——是这样,——尼古拉和谢尔盖说道。——关于那个离莫斯科若干公里(我不记得是多少公里了,我的数字记忆能力很差)远的鞑靼—蒙古战场,也是那个鲍里斯。达维多维奇为您指点的吧?唉,您别着急……别着急……别着急。——我又怎能不着急呢?——我带着哭腔回答,手里揉着那块湿手绢。——我的那块小金表—表—表……瑞士表……丢—丢—丢在了那—那—那里……表—表—表带也是金的……——也就是说,又是他?——不,——我诚实地回答,没有任何假话。——不是他。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他们更警觉了,说道:是这样。什么声音?您给说一说。这对您有利……——唉,我说道,没什么可说的……这件事情你们永远也弄不明白……——???——你们,我说,是唯物主义者。——喂,您知道吗,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创造性的唯物主义允许自然界和物理学中各种奥秘的存在。比如说,我们中间的谢尔盖就在写一篇关于心灵学的文章。——你们相信预兆吗?——是啊!——谢尔盖模棱两可地回答:有的信,有的不信,接下来呢?——我擤了一下鼻涕。——让我们,我说道,重新做朋友吧!——做朋友!——两兄弟不信任地微笑着。——我们和您做朋友,可您却背着我们到战场上去奔跑!——我也受到了惩罚,——我抱怨说。——你们看,我得了咽炎,三十八度三,全身都在发烧,伊万诺维奇兄弟也和我一起燃起了蓝色的火焰。——唉,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老实说,我们没想到您会这样做!您可是一位俄国妇女啊!——是俄国妇女,我答道,那又怎么样?——瞧,他们感到惊讶了,这难道不是亵渎神圣吗?您不是用脚去践踏民族的圣地,光着身子在圣地上跑来跑去了吗?您欺骗了我们。加夫列耶夫总编气得要死,他刚刚发表了一篇为您说好话的文章……——好吧,小伙子们,——我表示了歉意,——算了!我去跑步是冒傻气,我再也不跑了,我说话算数,可是我自己却在想:让她,让这个俄罗斯见鬼去吧,让其他人去为她操心吧!我受够了!我想生活。——你们都是些事务缠身的小伙子,是吧?是的。这就是说,我们可以来达成一个协议?而他们还是继续他们的话题,他们感到迷惑不解: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民族的平衡被打破了,这又该怎么办呢?就连加夫列耶夫的善良感情也受到了损害,他也是相信您的……我说道:你们去告诉你们的上司加夫列耶夫,任何破坏平衡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也不会发生的,因为,我说,在经历了这倒霉的生活之后,我确信,这种平衡,正恰如其分地被保持着呢!去让你们的上司安心吧!——这时,我又想起了那个遥远的、我不知道的市场上的那些妇女,她们比我更清楚这一平衡。喂,妇女们,我当时爬到了柜台上,说道,你们说说看,你们都想要什么啊,你们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她们挤作一团,胆怯地回答:我们什么也不想要,我们就这样也就很好呀。我说,你们这样也就很好了吗?她们回答,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去埋怨上帝可是白搭,又没有战争……而我说道:喂,你们至少有点什么想要的吧?而你,其中的一位妇女说道,你就买一点我们的瓜子吧,买一点吧,姑娘,我们卖得不贵……我不想要,我回答,吃了你们的瓜子胃不舒服。
他们离开了,甚至有一些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们去向加夫列耶夫汇报去了,只不过您,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不要去四处传播您的这些奔跑,尤其是不要对外国人讲,他们会编出谎话,会加以歪曲的。——怎么可能呢?——我说道。——我这辈子永远不会说的!不过你们也别来欺负我,于是,我对他们谈到了叶戈尔,谈到了尤罗奇卡,谈到了他俩愚蠢的争论,谈到他俩脸色铁青地坐在草地上,就像蟑螂一样,但是,关于那种魔力我却只字未提,因为,这是我的事情,伊万诺维奇兄弟说道:机灵的小伙子!——而我在想:你们全都是些机灵的小伙子!——说到这里,我们分了手,这时,一截人的躯干,即米沙大叔,他的四肢中只剩下了一截肢体,这仅存的一只手里还端着一只盛满伏特加的杯子。就着黄瓜干了它吧,米沙大叔!但是,米沙大叔却持另一种观点。他干了半杯酒,然后回答:如果有下酒菜,干吗要干呢?——他啐了一口。妇女们把带有斑点的苹果塞进他的口袋。妇女们嗑着葵花子。阳光倒映在水洼里。米沙大叔喝干了酒。他从来没有喝醉过,米沙大叔,他也从来没有清醒过。他在市场里爬动,摆动着他那仅有的一只螯。他爬进了候车大厅,两颊通红,在这个候车大厅里,我度过了好几个小时。一棵橡皮树从烟屁股堆里长了出来。车站的女站长很可怜我,把一张预留的车票给了我。窗户之间的墙壁上挂满了画像。占上风的是绿色调和褐色调。就像是那些女电影演员,那些画像看上去要比他们本人年轻四十岁。他们保养得很好,但是,更有可能的是,他们只不过是来不及变老:他们整日工作,忙得没有时间,于是,他们那虚情假意的、英姿勃勃的脸庞便始终充满着往日胜利的节日礼花。坐在交通部所设的黄凳子上,我仔细地看了他们的画像。他们每个人都叫我喜欢。无论是我,还是他们,都不急着去什么地方。两腿酸痛。那截人体在爬行。穿堂风预示着咽炎。天快亮的时候,火车来了。人们不知从什么地方拥了出来,提着他们的网兜和箱子。开始上车。人们高高地抬起腿脚,爬进了车厢。睡眼惺忪的女列车员裹着大衣,大声叫喊着……突然,出现了一次意外的相逢!在半明半暗的普通车厢里,他们坐在那里打牌,他们嘻嘻哈哈地笑着,散发出一阵好闻的味道。
所有的人都在这里:得了性病的塔尼娅,温柔的、高个子的拉里萨,原谅了我的小黄雀尼娜,还有安德留沙“安德列”的爱称。,我的小傻瓜,另一个人背对我坐着……待她转过身来……小伊拉!丽杜拉!吧嗒吧嗒地亲嘴。多巧啊!你们从哪里来呀?从市场回来呀!是在装样子。安德留沙像他平时那样,非常文雅,动作也很缓慢。只有当和安德留沙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个人。酒席过后,他会帮忙收拾桌子,围着我的围裙洗碗,还要把垃圾扔到院子里去。然后,我俩就躺下来,尽情地聊着天,说别人的坏话,哈哈笑着,背贴着背就睡着了,连窗户上的气窗也不关。我们睡得多好啊!醒来的时候,我们满心欢喜,精神抖擞。我们在床上瞎闹。安德留沙,我说道,你真漂亮啊!你就是阿波罗!太美了!放开我,不,请你允许我亲你一下,让我亲吧!安德留沙!
可是,他却很害羞,他说:小伊拉!我的天使!我们别用贪婪的嘴唇来玷污我们的友谊!你看看气窗外面:树上有雪。雪是白色的,伊拉……
我俩喝了咖啡。有一次,我俩甚至还出城去滑雪。唉,世上像安德留沙这样纯洁的男人为什么这样少呢!这样的男人要是多一些,女人们能从她们那瘦弱的肩膀上卸下多少重负啊!……一切都会变得多么漂亮啊!
而你,小伊拉,是从哪里来呀?你这是怎么啦?脸都肿了。出了什么事?……瞧你们说的,姑娘们!我不过是到乡下去了一趟。汽车撞了。男伴留在了那里……你想喝点酒吗?——啊,白兰地!波里娜哪儿去了?——她坐的是汽车。再来一杯。——噢,真爽!丽杜拉,真的是你吗?喂,你过得怎么样啊,亲爱的?——离开你我觉得没意思。你有一些新朋友了。——唉,让他们都死去吧!我厌烦透了!——而我,也许要……——嫁给谁?嫁给哈姆雷特?——怎么了?——没什么,做得对!——他给了我……——五千?——还要多!——瞧着点,别叫他们连着你的手指头一起给抢走了!……安德留沙啊,亲爱的!没有你,我是多么伤心啊,没有你们,姑娘们……——我们也想你!我们也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哪里知道!……——你回来吧。要不,你是想出国?——不,尼努尔,我还能去哪儿……太迟了……——你知道吗,马丽什卡走了。——是吗?——她去了荷兰……——唉,姑娘们很快就要走光了。只剩下一些老母牛了。——老母牛们也在走。——的确。哎呀,这是什么?
大家抬眼一看。我不打算说出来我们看到的是什么。——唉,败类!——我说道。——我们抽枝烟去吧。
安德留沙陪我和塔尼娅到了车厢连接处。——塔尼娅,你的病治好了吗?——早就好了!你呢?——我怎么了?——你不是也……——不,那是丽杜拉……——那个妇女真是精明,——安德留沙称赞道,他一生里连一枝烟也没抽过。——她的方向很正确。她摆了一双皮鞋出来。她说,你至少要把它给装满。——整个车厢都笑了起来。有些人没睡,但大多数人都睡了,也就没有发出笑声。——那第二天早晨他怎么穿呢?——就这么穿呗。——唉,败类!——我说道。我在奔向莫斯科。我一生都在走向莫斯科。在车厢的连接处,有几个男人在吹牛,比谁都到过什么地方,去过多少次。突然,有个男人用他的爪子抓住了我的肩膀。——是你说我们是败类吗?——谨小慎微的安德留沙对那个男人说道:我跟您说,您是认错人了。——走开!……男子汉们!她说我们是败类!——这些醒酒所记录保持者们的火气并不是很大,如果没有塔尼娅,事情也许就过去了,她是我们当中最不顾死活的一个。——你们不是败类又能是什么东西?——塔尼娅用鞋后跟踩灭烟头,说道。——啊哈,你这条母狗!——那个男人喊了起来。——每个路过男人你都想咬,可是你却在这里说我们是败类!——算了!——我摆了摆手,想把事态转化为一个笑话:如今有哪个女人不想咬呢……——那人用爪子把我朝他身边拉了一把。一张平平常常的男人的脸。一张讨厌的脸。——你为什么要说我们是败类?——我什么也没说?放开我。——不,你说了!男子汉们,她说我们是败类!——安德留沙柔和地说:喂,我们走吧,姑娘们?你们的烟也抽完了,咱们走吧。——可是却无路可走。他们站在那里,看着我们。安德留沙激动起来。那个男人用身子挡着门。车厢里有人在往外敲门。那人嘴里叼着一枝烟。他从嘴里拔出烟,朝我的脸戳了过来,但我挡开了那条没什么力的胳膊,于是,他又把火引向了塔尼娅的腮帮。塔尼娅只会拼命地叫喊。她的声音能盖过工厂的汽笛。男人们站在那里,看着她怎样叫喊。她的个头比他们高,我也比他们高。而且我们还穿着高跟鞋。就在这时,另一个男人脸涨的通红,说道:你干吗?——那第一个男人回答:什么干吗?她说我们是败类。——那又怎么样?——不怎么样!——他们笨拙地挤在一起,车厢的连接处简直无处立足。我和塔尼娅打开门,冲回车厢,撞上了列车员,她是出来拉架的。车厢里的人都睡了。女人、老人和大兵的脚后跟伸到了过道里。一股车厢的味道。我知道这种味道,我要告诉你们:在这个时候,最清洁的空气在厕所里头。厕所里的窗子是开着的。我把自己锁进厕所,站到车窗前。
瞧,他们烫伤了塔尼娅的脸……瞧,她会痛上一阵的……瞧,会过去的……我呼吸着黎明前清新的空气。我什么事情也没想。他们很开心,我在想,我想起来,全车厢的人都在兴高采烈地看着那个男人,他正在对着自己的皮鞋呕吐。他们多么开心啊!甚至连那个男人的老婆,她起先很严肃,后来也笑了一下,说了一句:瞧这个傻瓜!……在上车时的那番激动和忙乱之后,他们坐了下来,喝点酒,火车开动了,他们也要开心开心。这难道不可笑吗?那双鞋他明天还怎么穿呢?可笑。我没笑。这时,一个长相平常的男人站了起来,他站了起来,感到很生气,因为,你们看,我并没有感到可笑……也许,我其实是不对的?难道你,伊林娜。弗拉基米罗夫娜,你有自己的老爸和老妈,你有自己的经历,你有过两个小男人和那些永恒的丑闻,你难道还不明白,对这些人应该表示出怜悯,怜悯,怜悯……你为何参与了那个有罪的阴谋?你为何要搅动这样的生活呢?没有什么人需要去拯救,因为他们并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束缚!受到他们自己的束缚?该怎么办呢?什么怎么办?什么事情也别办。看来,我亲爱的克休莎,我该给我这动荡的生活做一个总结了,该好好地思考思考了。我什么事情也没想。
安德留沙啊!安德留沙,你真好,你把你的铺位让给了我,自己却爬到上铺去了,你真好,你娶了我吧!我要和你睡在一起,背贴着背,我们将一起听美妙的音乐,而你的那些小事业——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们不会让我感到不安的。我将忠于你,安德留沙,你想要一个孩子吗,那种很小很小的孩子,他会长得很像你,你听见了吗,安德留沙,我就给你生一个……
回来吧,伊林娜,返回自己的根!仔细闻一闻这些条纹袜子的味道吧!你最好还是闻闻这种味道,伊林娜!这就是你的味道,姑娘!其余的一切,都是多余的。他们,就是你。你,就是他们,别去乱搞了,否则你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记住,伊林娜……
我小心翼翼地闻了闻那股气味。
我朝上铺看了一眼。他睁着眼睛躺在那里。——安德留沙,——我说道。——他们并没有过错。这我知道得很清楚。——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安德留沙说道。——他们有过错也好,没有过错也好……我为什么一生都得生活在这堆臭大粪里呢?——安德留沙,——我说,——有一条出路……娶我吧……——车轮在朝着莫斯科滚动。刹车,停下,然后再继续前进。邮车逢站必停。安德留沙沉默不语。这叫人感到屈辱。——你为什么不说话?——我小声说道。——你不相信我?——这难道也叫出路?——安德留沙答道。——亲爱的,这难道也叫出路?
瞧,我有什么好说的呢?比这更糟糕的事情我都原谅过。我原谅了。我蒙起脑袋,原谅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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