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拿了钱,果然不再嬉笑,一个个正颜威色,目不斜视。
秀山次郎急忙抢下了这个买来的场面。可他还是觉得不够满足,又和张三升边说边比划地解释了一阵。张三升终于弄明白了,他又朝士兵们走上去,指着那颗立在地上的人头询问:“刚刚是哪一位军爷把这颗人头摆拢来的?”看到有人在笑,他赶忙又说:“秀山先生想要你把人头托起照一下。”
那个士兵豪爽地走上去,抓起人头来举到胸前,“砍都砍得,举它一下怕啥子!”一面说着,一手提着人头的辫子高举过肩,一手持枪拄地,竟然学着戏台上武生的架势来了一个亮相。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有人叫起好来。
秀山次郎哭笑不得地摆摆手,“不对!不对!你的不对……你的不真实……”
一面说着他又叫过张三升再次费劲地解释自己的意图,又焦急地指指西斜的太阳。因为一直跟着秀山次郎扛照相机,张三升学会了几句洋文。他咿咿啊啊地应答着,而后走过去重新摆弄那个士兵:“这位军爷,秀山先生是想要你蹲下,来来来,像这个样子才对头……”
那个士兵被张三升推着肩头蹲到了街道边,很不高兴地抱怨:“又不是摆棋给人看,蹲到起像啥子嘛,一点儿点儿看头都没得!”
秀山次郎点点头,再一次抢拍下这个满意的镜头。随即又对张三升摆摆指头:“给他。”
张三升不满地叫喊:“秀山先生,你硬是不听,你硬是不听,人都是些贱骨头,你越惯,他就越贱……二天你不知道还要花多少冤枉钱!”
尽管嘴上这样说,可张三升知道钱是秀山先生的,不是自己的。他只是一个扛机器的下人。自己也是秀山先生花了钱雇来的,他不能违抗秀山先生。张三升再次把五个铜钱放到士兵的手上。周围都是些羡慕的眼睛。大家似乎都还不满足,都在等着还有什么值得看看的事情。等着秀山次郎仔细地把照相机收拾停当之后。张三升一手提起装照相机的木箱,而后又把木制的三角支架扛到肩上,对围观的人群不耐烦地摆摆头,“走开!走开!不照了,今天不照了!还把路挡到起做啥子嘛你们!又不是牛些,听不懂人话的。”
围观的人群意犹未尽地让开一道缝隙。眼看着神秘而又阔气的洋先生带着他的机器昂然而去,大家很有一点失望。他们当中有人曾经亲眼看过那种叫照片的东西。那是秀山次郎为了说明照相的好处和无害,特意带在身上的几张照片。他时常需要反复拿出它们来,让那些担心被照丢了魂的“支那人”看看真实的证据。用证据告诉他们,那上面的人就是拍过照片的银城人,就是他们自己的邻居,他们无中生有的担心是毫无根据的,是愚昧可笑的。秀山次郎已经习惯了这种被围观的场面,已经不会因此而有任何的情绪波动。理性在告诉他:就像一头牛没有必要理解圆周率一样,这些人根本就不可能懂得硝酸银照相底片和赛璐珞胶片之间的不同,更不可能理解天塞万能镜头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只要拿出那些“证据”和张三升袋子里的铜钱,秀山次郎可以像驯服动物一样解决一切难题。但是,这些“支那人”永远不会知道,在这个被木头和玻璃密封的暗箱里装着一种叫做历史的东西。
西斜的太阳已经有一半沉到玉泉山的背后,晚凉暗生的街道里已经没有了热气和阳光。西山顶上的半块残阳,抚摸着旧城连绵的瓦顶和高高的钟鼓楼,在斜辉的映照中留下一片无人观看的古朴和沉静。
出旧城西门不远,从大道上分出一条可以走马车的岔路。顺着这条松林遮蔽的山路向西南走五里,就会走到谷底。一条松林苍莽的山谷,夹着一道翠绿蜿蜒的溪流,一路上幽深寂静,山气清冷。青山隔断了繁华纷乱的城市,眼里没有街道房屋,没有嘈杂的市声,也没有天车和牛群,除了林子里传来的鸟叫,甚至连行人也很少见到。这中间要路过两个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路过一些高低错落,平坦如镜的水田。这两个村子一个叫上湾坝,一个叫下湾坝。山路下边,农夫们戴了斗笠躬身在田地里,牧童在水牛的身边挥镰割草,鸭群围在溪水边游戏,此起彼伏的鸡鸣,隔着雾气和炊烟在山谷里悠长地回响。过了上湾坝,水田消失的山谷骤然陡峭起来,巨石累累的河谷被溪水冲刷得纤尘不染。再向前走一里多路,一座吊桥横在了溪流上,隔着吊桥,溪流对岸笔直的绝壁下面,冒出一个青石砌就的寨堡。寨堡的大门上面嵌了一块石匾,匾上“松山”两字稳如泰山。远远看去,堡墙的垛口上边飞檐高耸、楼阁比肩。过了吊桥,走进那扇包满了铁钉和铁护板的大门,过甬道,上九级台阶,登上月台,再上九级台阶,迎面一座石坊门楼,门额上刻了四个古奥的篆字:青山白云。石坊后边又是另一番景致。一条从山岩间引进的溪水在院子里穿庭绕室,随着曲折的溪水,十步一桥,五步一栏。浓密如云的桂树、橘树下边错落着竹丛和花池。草木葱茏之中,白墙黑瓦,回廊蜿蜒,把说不尽的幽静和闲情凝固在屋宇之间。站在别墅的院子里你就会隐隐听到飞泉溅落的水声。院子的西北角是一片一亩大小的荷塘,一座雕梁画栋的石舫静静地“浮”在水边。荷塘北岸有一块气势峭拔形态如山的天然巨石,巨石上立着一个石柱石顶的四角亭。一眼看去巨石和石亭浑然一体,匠人当初不过是借势穿凿而已。沿卵石铺地的竹径绕过荷塘,顺石阶登上角亭,角亭里围放了四小一大,稍加打磨的石块当做桌凳。高踞在整个寨堡之上,视线豁然开朗,你会在骤然折拐的山谷尽头看见一道石壁拔地而起,石壁顶上的凹口处,一股雪白的泉水仿佛一匹白绫飞溅而下,落在石壁下边墨绿的深潭里。石壁半腰横生出来一棵虬枝盘绕的古松,侧在那道白绫的旁边,好比一只挂在半空里的玄机奥然的如意。每到满月时分,山野幽暗,皓月当空,大荒无限之间,一线飞泉在高远的月光下与天地共语。置身其中,尘心涤荡,不知曾有多少感怀和神思随着淙淙水声流进夜空。这就是刘兰亭当初在下水关码头上,对朋友们夸耀的银城八景之最——“月照飞泉”。
就像牌坊街九思堂李家,有他们引以为豪的“古槐双坊”一样,敦睦堂刘家有他们名传四方的松山别墅。这座别墅自康熙五年建成以来,二百四十余年间,不知有多少官宦名流和刘家的主人一同坐在那个石亭里,听松涛震耳,看飞泉落谷,在举杯邀饮酒意微酣之际,把古往今来的悠悠岁月,变成了天长地久的“青山白云”。
这些风景,这道山谷里所有的山林、水田都是银城敦睦堂刘家的世代产业。上、下湾坝两个村子里所有的农民也都是刘家的世代佃户。敦睦堂的先人们为自己家族的世代荣耀修建了这座松山别墅,把它和祠堂、族学一起定为永世不可划分也不可转卖的恒产。这座凭险而建的寨堡里长年养着三十名持枪家丁。堡内所需的粮食、蔬菜、四季瓜果、鱼肉家禽,都由上下湾坝两个村子供养。遵照以家族田亩地租供给祠堂蒸尝、族学费用的传统家规,这一条山谷中所有六百亩水田的地租,也划归别墅做修护保养的日常费用。盈余下来的费用只许留存不可挪用。松山别墅除了供刘家避暑居住而外,另以一半的房舍用做刘家私立的松山书院,以每年五百两银子的重金延聘儒林名宿做书院山长。凡刘姓后裔均可在此优先就读。家境贫困者免交“执敬礼金”。并且用巨资奖励用心科举的后代:“本堂子孙,生监应乡试者,助场费银二十两。童试县、府、院每场助卷费钱二串。入泮者助银一百两。补廪者助银二十两。乡试中试者助北上银四百两。拔贡者与中试同。会试中试及钦点翰林、官京师者每年助银四百两,已外任者不给……本祠佃户凡有六十岁以上者每年给谷一石……。”这一切规定都申报官府备案,立碑刻字放在敦睦堂的祠堂之内,要刘家子孙后代永世遵守,代代相传。这座别墅是闲情逸致的极致和象征,更是财富、知识和地位永远昌盛的保障。如果没有会贤茶楼的爆炸案,这风景,这山谷,这飞泉,这些劳碌的农民,这一派世世代代的幽静,或许真的会世世代代地属于银城敦睦堂刘家,或许真的会世世代代地留在《银城县志》发黄的书页上。如果没有这一天的爆炸,刘兰亭绝不会想到自己竟是如此地爱惜育人学校,也绝不会想到自己当初的决定,竟然把自己推进如此艰难的选择。
刘兰亭是在石舫里等那道名菜的时候得到消息的。
依照惯例,中秋佳节刘三公把全家人都带到松山别墅来赏月听泉。刘三公最喜爱的那道“退秋鲜鱼”,自然也就要送到别墅来。刘三公的退秋鲜鱼在银城堪称一绝。离城十里,在玉泉山上有一条地下河,河水一年四季冰冷刺骨,被叫做冷河。每年中秋前后,会有一种通体雪白的鱼随河水从地底的暗河里翻涌出来,鱼出现的时间前后只有十天左右,只在每天太阳出山的黎明时分才会从地底涌出来,而且是出水即死。这罕见的奇物被人称做退秋银鱼。所以要吃新鲜的退秋银鱼,就只有在河口岸边打捞之后立即烹调。敦睦堂的厨房掌班每年中秋前后这十天,都要派鱼夫、脚夫和厨师后半夜等在冷河河口,黎明时下网捕鱼,捕到后立即在河边剖腹刮鳞,调配佐料。退秋银鱼极其鲜美细腻,但因为生在地底长年不见阳光,属大阴大凉之物,要用老窖烈酒浸泡极品的枸杞子和高丽参一起烹制,如此才阴阳互补、凉热中和不伤脾胃。厨师把鱼剖腹、刮鳞淘洗干净,放进抄手面担的炭锅内,取冷河河心的净水添锅,开锅后把鱼轻焯一遍,倒水,净锅。取一只带盖的细瓷钵碗,钵碗内加半碗去了油的鸡汤。炖鸡汤要杀一只当年下蛋的母鸡,在前一天用文火慢慢煨一整天。鸡汤下边用姜丝、葱丝垫底,枸杞子、高丽参片均匀撒在鱼体上。放精盐二钱,糖半匙,香菇三枚。最后一味调料,最为特殊,要用新开的桂花一两,这桂花取自敦睦堂老宅桂馨园内的百年丹桂。一切调配停当之后,用七层宣纸将钵碗覆盖,宣纸上压盖瓷碗盖。把严封的钵碗再放进抄手面担的炭锅内,还用河心净水添锅,盖严。加足木炭,吹旺火焰,而后厨师跟随脚夫,快步肩担一路紧赶,这中间还要歇担加炭两次。等赶到城里时已是日上三竿,香气四溢的抄手面担在旧城穿街拐巷,人人都知道这是退秋鲜鱼蒸熟了,准准地赶在了刘三公晨起用餐的时间。等到上桌前,钵碗的盖子一掀开,鲜鱼雪白如玉,枸杞子猩红如花,扑鼻的香气盈堂满室,不用动嘴就已经先被这香气拿住了。银城人对退秋鲜鱼也是听说的多,尝到的少。凡是有幸吃过刘三公退秋鲜鱼的人,都说那是一口下肚终身难忘的仙品。如果在中秋节银城人看不见退秋鲜鱼进城,大家就知道那个香气四溢的抄手面担,肯定是在西门外朝西南拐走了,那是刘三公一家人又去了松山别墅。
刘三公特别喜欢一家人坐在荷塘边的石舫里,一面用餐一面赏景。刘三公常常笑容满面地说,这一刻才是真正的良辰美景。可是这一天的上午,当厨师带着那个香气四溢的抄手面担,走进石舫的时候,没等上菜,先报告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桐江知府袁雪门大人,在会贤茶楼下边被刺客当街炸死。安定营的聂大人已经领兵封了城,正在四下里搜捕刺客。船厅里的人顿时都变了脸色。这一餐饭大家吃得索然无味,看见三公一言不发,谁也无心再品评那道退秋鲜鱼。推开碗盏之后,刘三公把刘兰亭独自一人叫到船头上问话:“七郎,你的育人学校该不会和这件事情有啥子牵扯吧?”
刘兰亭断然否定:“爸,你不要多心。我现在啷个舍得拿我的学校去冒这个风险?”
刘三公看着儿子的眼睛又说:“七郎,你哥哥吸鸦片吸成了废物,我现在能指望的只有你一个。你可要晓得轻重,举事谋反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天王老子也担待不起的!我们敦睦堂上下有一百几十口人,有祖上传下来的基业,这不是哪一个人的事情。你听清楚了没有?”
刘兰亭低下眼睛看着满塘的荷叶,“爸,我晓得。”
刘三公的声音颤抖起来,“七郎,你的命只有一条。可我们刘家这一百几十条命都在我手上管起!”
“爸,我晓得。”
“七郎你想好,九妹已经怀了娃儿,再过七八个月你就是做父亲的人了,九妹和娃儿今后都要靠你!”
刘兰亭还是那几个字,“爸,我晓得。”
这原本就是一场理由和结论都不用争论的谈话。已经可以闻到的血腥味,和没顶而来的恐惧,把父子两人僵滞在雕梁画栋的石舫上。眼前的荷塘像一个刚刚出浴的女人,慵懒而又清新。身后的石舫里已经空无一人,餐桌上是美宴之后四下零落的精致和讲究,混乱的碗盏,剔剩的骨架,仿佛是良辰美景的尸体,刺目地遗裸在桌面上。船头上,父子两人私下里这场生死攸关的谈话,被淹没在阵阵松涛和飞泉落谷的混唱之中。堡墙外面,从容不迫的青山白云,一如往日的高远宁静。一阵曼妙的箫管之声从戏楼那边传过来,这是敦睦堂自养的川剧戏班玉庆班奏起了开场戏的曲子。心急的女眷们早已经都挤到戏楼两边的回廊里,等着上演最当红的《情探》。
刘兰亭只说了一半实话。如今的他已经真是舍不得用自己心爱的学校去冒任何风险了。可当初正是他自己,把密谋暴动和兴办学校这两件事情,一起带回到银城来的。他在石舫里听到消息的同时就猜出是谁冒死做了这件事情。按照东京同盟会总部的秘密决议,暴动马上要在近期举行,省城的暴动失败后,银城同盟会得到的指令是:等待总指挥的到来,到时按照密约与周围各县同时举事,夺取银城。可现在总指挥还没有见到,一切都还在等待和准备之中。这场几近自杀式的爆炸刺杀,完全是计划之外的突发事件。看着满塘零乱的荷叶,心慌意乱之中,刘兰亭才真正地感到了大难临头的恐惧。眼看着,父子两代人用九年的心血做成的事业,正在一场无法退出的事件之中陷入血光之灾……。
早在九年前,大清光绪二十七年,西元1901年春天,省城选派官费留学生去日本留学,这是自古以来几千年都没有见过的事。就在这同一年的秋天,敦睦堂的刘三公出人意外地,把自己十七岁的二儿子刘兰亭自费送到日本去留学。为此刘三公特别安排了一个叫宝儿的家童一起去做伴。宝儿是八年前被刘三公买回家里来的。八年前,也就是光绪十九年,银城出了两件大事至今被人念念不忘。一件是银城遇到百年不见的连年大旱死人无数,一件是敦睦堂刘三公出八万两白银赈救灾民,地方官员奏报朝廷,被皇上赏赐二品顶戴,加封按察使衔,一时传为佳话。那一年,桐江、银城一带十几个州县连年大旱成灾,饿殍遍野。灾民们都认定银城是个钱粮屯集之地,纷纷从四面八方拥向银城。一时间,新旧两城挤满了流落街头、卖儿鬻女的灾民。大街上的死尸一开始还是用人抬,后来赶不及,就用牛车整车整车往城外拉。最惨的一天,倒卧在城门洞里的尸体多得竟然打不开城门。宝儿就是在那时被刘三公花一两银子买到家里来的。那一天已经是中秋节,刘三公从赈灾的粥棚上忙碌一天返回家来。刚刚从半死的人群里脱了身的刘三公,又在自家门前看到身上插了草标的宝儿跪在大门对面。见到三公下了轿子,仆人们慌忙解释说已经赶了几回,就是赶不走。卖孩子的男人跪在地上流泪求告说,一家人已经饿死三口,娃儿的妈妈也已经饿死,不然也不会赶着中秋节来卖骨肉,只要一千文钱,若是嫌贵就一文也不要了,只求给孩子放一条生路。银城内外哪一个逃荒人没有喝过三公的稀饭,哪一个不晓得三公是活菩萨转世。看着那浑身褴褛的一对父子,想着自己已经花出去的几万两银子,刘三公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恐惧来,真是苍天不悯,真不知要花多少银子才能救下这如蝼蚁般拥来的灾民。想想马上就是自己的生日,权当是为自己修行阴骘,再多救一条命吧。刘三公苦叹一声,当下出了一两银子把孩子买下。并又吩咐给这孩子剃了头,洗了澡,换了衣服,让他住在仆人房里。刘三公还又另外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宝儿,要他和族学里的孩子们一起开蒙读书。让刘三公意外的是,这孩子读起书来竟然是分外的踏实用功。第二年雨季之后灾情解除,灾民返回乡里,银城人又恢复到往日的生活中。当刘三公被皇上降旨加封的消息传出后,敲锣打鼓、结彩抬匾赶来庆祝和致谢的民众再一次挤满了街道。
随着年龄渐长,宝儿成了刘三公身边最信任的一个家童。三公说只有让宝儿做伴同去留洋他才能放心。为了郑重其事,临行前刘三公把十五岁的宝儿认做了干儿子,要宝儿给他当堂跪下磕了三个响头。随后刘三公给宝儿准备下全套行装,又赏给宝儿五十两银子。等到中秋之后给刘三公过了生日,刘兰亭就和宝儿一同启程上路。主仆二人跪别父母,又在祠堂里焚香跪拜,告别祖先,就此远离家乡,漂洋过海。这件事情,当年曾在银城轰动一时。尽管银城的盐商们在数百年的商业经营中,历练出一种开放的眼光,和敏锐的应变本能,可这种亘古未有、闻所未闻的事情还是叫银城人难以接受。刘兰亭在本堂同辈兄弟中排行第七,乳名就随排行叫了“七郎”。看着七郎和宝儿乘坐的帆船出了下水关,过了艾叶滩,飘飘荡荡随着银溪一起隐没在天地苍茫之处。族里的人都说三公待七郎好狠心。远离故土漂洋过海去“留学”,在当时几乎被所有的人视为畏途。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世家子弟肯放弃科举的正途,去受这份前途渺茫的洋罪。刘三公受族人推举做了几十年的敦睦堂盐场总办,他手里的权力和银子真不知可以买下多少荣华富贵。可自从刘三公在重庆码头上看过一次洋人的铁甲炮船之后,就下决心要让自己的一个儿子去学洋务。没有人会料想到,四年以后,朝廷竟然真的正式下诏废除科举设立新学。世世代代读子曰的人们,被这场巨变连根拔起,生不如死。大家这才看到了刘三公的远见。那时的刘兰亭早已经读完预科,已是东京帝国大学教育系二年级的学生了。而同去伴读的宝儿因为聪明好学,刘兰亭不舍得叫他放弃学习,索性另外雇了人来打杂跑腿。受了主人的恩情,宝儿只有用发奋读书来报答。先考入成城学校的军事预科,接着又在刘兰亭考入东京帝大的同一年,他也在东京考入了陆军士官学校,随后经由朝廷派去的督学审定转为官费资格。报考成城学校之前,为了表明心志,刘兰亭亲自为宝儿取了新名:刘振武。从此主仆二人情同手足,真正以兄弟相称。消息传回家来,上上下下一片欢欣鼓舞。都说三公好眼光、好福气、好造化,竟然同时得了一文一武两个留洋的儿子。在新学遍地、留洋成风的潮流中,敦睦堂刘家在银城早已经是先声夺人、硕果累累了。转眼间,银城盐商的子弟们纷纷效仿刘兰亭,漂洋过海求学东瀛。银城的几座旧书院一时无书可教,门庭冷落,无法改办新学的只好关门了事。松山书院紧跟潮流,在刘三公的推动之下先改为松山初等小学堂,又改为松山两等小学堂,从省城延聘教员,引进算学,国文课本,格致图说,中外地图等等新式教材,创建了银城历史上第一所完全包括初等、高等两级的新式小学。有了这座两等小学堂的开创,刘兰亭要在银城创办第一所新式中学的雄心壮志也才有了真正的可能。还在东京帝国大学读书的时候,刘兰亭就请一家建筑设计所画了育人学校的建筑图纸寄回银城,特别嘱咐父亲要从重庆请来建筑师严格依照图纸监督修建。等到刘兰亭带着日本教员和全套教学器材回到家乡的时候,轰动的浪潮久久不能平息。银城人从来没有见过风雨操场上的那些跳台、单杠、双杠、天桥、浪桥、软梯,更没有见过什么试管、烧杯、地球仪。每当音乐课的风琴声响起来,或是学生列队出操的时候,总有许多好奇的人远远围观,久看不散。就像刘兰亭预言的那样,那座崭新的红砖三层教学楼,成了银城最吸引人的新景致。为了适应新潮流,学校在正式招收适龄学生的同时,又特别举办留学日语培训班和速成师范班,这让周围各县的富家子弟趋之若鹜。就在今年暑假期间,省城举办全省中等学校学生运动会,育人学校派出八十人的高年级同学,按照日本学校的样式,穿着统一校服参加比赛。在鲜艳的校旗和一支鼓号队的引领下,八十位育人同学一律的黄色斜纹布衣裤,同样的黄布黑檐学生帽,黑皮鞋,列方阵入场,引得全场欢呼不已、掌声雷动。在随后的团体器械体操比赛中,育人学校从日本买回的哑铃、木棒、铁环更是许多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鲜事情。育人学校理所当然地夺得全省团体第一名的锦旗。育人学校从此闻名全省,转眼变成了一块金字招牌。为此,刘三公甚至痛快地答应明年再扩建校舍,扩大招生。刘兰亭一心希望创建家乡的新式教育,可他没有想到,这事业竟然像开凿盐井一样可以为敦睦堂赚钱。直到这时他才稍稍猜到了一点父亲当年深远的用心,他才明白了父亲为什么毫不吝惜地为修建新校舍慷慨出资。可深谋远虑、开明大度的刘三公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会把革命党和武装暴动搅到创办新学校的事情里来。
利用办学校为革命活动做掩护的决定,是刘兰亭自己做出的。可是当年刘兰亭在东京秘密加入同盟会,毅然做出这个大胆的决定时,并没有亲眼看见自己的学校。两年来刘兰亭一直利用学校的特殊地位鼓吹新思想,发展新会员。并且一直利用学校购买教学器材来做掩护,从日本秘密购买武器和配制炸药用的原料。敦睦堂充足的资金和育人学校优越的地位,使刘兰亭成为同盟会银城分会不可替代的领导人。当那个密谋中的暴动一天天临近的时候,育人学校的事业也一天天蒸蒸日上。渐渐地,刘兰亭觉得自己陷入在革命和学校的两难之中。要么就避开学校选择革命,要么就只问教育一心办学。这样,两件事情也许还能各得其所。可是,现在自己却眼睁睁地落进了最糟糕的处境:让学校和革命同时毁灭。和父亲谈话之后,刘兰亭本打算立刻赶到学校去,但却被刘三公断然制止了。刘三公派人快马回城去打探消息,在没有新的消息之前,他命令家丁升起吊桥,不许任何人跨出寨堡一步。
这一晚,刘兰亭在煎熬中整夜难眠,已经听到第三遍鸡叫,他还是睡不着。一团漆黑之中他有几分烦躁地把身边的妻子揽进怀里来。浓睡之中的女人浑身酥软,被丈夫渴望的臂膀搅动起来,似醒非醒之中却十分入微地迎合着,贴身的丝绸衣裤在蠕动中,被她熟练轻盈地褪下来。温软的身子像正午的沙滩一样吸吮着碰撞的激流,两条温暖的白臂环绕在刘兰亭焦渴的身体上。刘兰亭本有些急切的动作,落在这温软的胳膊和身体之中,不由得缓慢下来,无眠的烦躁瞬时变成如水的柔情。刘兰亭不由得吟唤着妻子的乳名,九妹,九妹……你好软。女人摄魂夺魄地应答着,七郎,七郎……你慢些,当心碰了娃儿的胎气……刘兰亭深深地沉浸在女人的身体里,温暖的融化从每一寸皮肤的厮磨中,透骨穿髓地传遍全身……让他一时间忘记了失眠的烦躁,和眼前这场可怕的血光之灾。
刘兰亭明白,就连自己怀中心爱的九妹,也都是父亲的深谋远虑的结果。九妹是陶淑堂赵幺公家的小女儿,名叫赵舜清。这门亲事还是刘兰亭在东京读书时就定下的。父亲曾在信里一再告诉他说,这不但是一件门当户对的婚姻,也是一件男女相配的婚姻,回来包你心满意足。离家六七载,刘兰亭已经想象不出赵幺公的小女儿是什么模样。回到银城后刘兰亭才知道,原来模样标致的九妹,不但是参加“天足会”放了小脚的新式妇女,而且是桐江女子师范教习所的毕业生。虽然不是“自由恋爱”,但在见过容貌夺人的九妹之后,刘兰亭高兴地接受了这件门当户对的婚姻。早已等得心焦的双方家长,立即选了良辰吉日为儿女完婚。留学七年的刘兰亭,几乎是离了船舱即入洞房。在按照父亲的安排举办了传统婚礼的第二天,刘兰亭又在家里举办自己设计的新式婚礼。他把专门为父亲留下的那条长辫子盘在头顶,压在礼帽下边。又特意把日本同事们请到家里来为自己照相、帮忙。一架美国制造的留声机,在银城人瞠目结舌难以相信的目光中,播放着《欢乐颂》雄壮的旋律。一对新人胸佩红花,在伴郎秀山次郎和伴娘秀山芳子的陪伴下,缓缓走入亲朋云集的客厅。新郎头戴礼帽、西服革履,新娘发髻高盘、婚纱曳地。在司仪鹰野寅藏的引导下,两人先为父母行鞠躬礼,再对亲友鞠躬,而后夫妻互相鞠躬。这样的婚礼在银城是开天辟地第一回。前来争睹的人群几乎挤破了刘家的大门。更叫银城人吃惊的是,刘兰亭、赵舜清这对新式夫妇,结婚以后居然一起做事,每天同出同入,都在育人学校做教员。这简直像是一个现世的神话,在银城或被传颂、或被猜测、或被指责。见过世面的银城盐商们都在感慨,世道真的是要大变了。每每在亲友面前提及此事,刘三公从来都不掩饰自己的得意,“我七郎是留了洋转回来的新派人,我哪里会糊涂到要给他配一个小脚的女人。”结婚以后,刘兰亭对九妹的喜爱与日俱增。他常常对妻子笑着说:“亏得爸爸为我抢在别人前面!”可是现在,这些所有的美满和亲情都叫刘兰亭忧心如焚。搂着娇柔的妻子,刘兰亭甚至有些羡慕欧阳朗云。如果自己也像他一样没有家室的拖累,没有家族的后顾之忧,在面临杀身之祸的时候,自己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牵挂和煎熬了。
在撩起的帏帐下边,刘兰亭一直在黑暗里大睁着眼睛,辗转之中心脏的跳动清晰可辨。身边的妻子已经又睡熟了。因为在“害喜”,九妹已经不和家里人一起用餐。昨天上午石舫里的事情刘兰亭回来后只字未提,他不想让怀孕的妻子受到惊吓。寂寞中,又有雄壮的鸡鸣从远处划破到黎明前的黑暗里来。窗外是秋虫们时断时续的悲鸣。山谷那边淙淙的泉水,像是琴声,又像是一个女人哀怨的抽泣声,被黑暗窒息在深不可及的地方。一只萤火虫在对面的窗棂上晃动起来,飘渺遥远得好像隔着辽阔的天河。熬人的长夜中,刘兰亭又想起了那位迟迟不到的总指挥。妻子的鼻息轻轻地拂到脸上来,无比的柔情和锥心的绝望同时涌上心头,刘兰亭忽然想到:此夜也许竟是和九妹的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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