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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片孤城万仞山(2)

        “他两人一转进来,我就把包包盯到起。洋先生硬是大方,每人丢几个铜钱,我千恩万谢、万谢千恩……还是把他的包包盯到起。上好的皮子呦,光光哩,黄黄哩,亮亮哩,把人都照得起。涨起多高,天晓得包包头装得啥子宝贝。我就把包包盯到起。咳,那个洋龟儿子手紧得很,寸都不离。堂倌把梯口看到起,二楼的包间上不到,狗日的,今天没得运气……“aa“我转进去,又把我赶出来,又进去,又赶。拉起十多人走,为啥子偏偏丢下老子不管,官家的饭老子吃不得?我就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为啥子不带起我走?那个龟儿子聂长官,就问,喊啥子?你喊啥子?你看到些啥子?我就说给他听,我看到一个黑衣黑裤的人,用黑布把头蒙到起……话都没得讲两句,龟儿子聂长官就喊,掌嘴!哎哟——他们就噼噼啪啪掌起,哎哟——我就喊,青天大老爷饶命呀,我啥子也没得看到,官家的饭我不吃就是了……龟儿子些就都笑起踢我的屁股……”

        “两个洋先生争争吵吵的,哭得好伤心呐!一个月百多两白花花的银子挣起,衣服穿得光光鲜鲜的,肚皮装得满满的,还有啥子不安逸嘛?人心不足蛇吞象,二天叫他们也来仙人洞住起,怕是哭也哭不出声音来了。为啥子他们来到我们大清国这里就是洋人?我们去到东洋又是啥子人呢?为啥子我们就洋他不起呢?洋人也是人么,官老爷些见了洋人比老鼠见了猫儿还要怕些。见了洋人问都不敢问一句,见了我们这些不洋的老百姓揪起辫子就是砍脑壳!一刀一个脑壳,一刀一个脑壳,比砍萝卜还要便当些。”

        “在听鱼渡口边边起,我听到轰隆一声,晓不得是啥子在响,大晴天也要打雷呀?哎呦,旧城遭殃了!我车起身就跑,船老板儿就喊,一个铜板儿就渡你!一个铜板儿就渡你!老子有腿,才走二里路,哪个傻瓜才把铜板儿白白丢给你!绕过上关桥跑到城门跟前,龟儿子些早都把门关起。进不得城,我又回到听鱼渡,这一下船老板儿又在对边喊,两个铜板儿就渡你!我还是不搭腔。哪个傻瓜才把铜板儿白白丢给你!我看到那个东洋女先生站起,把啥子给船老板儿,船老板儿就把船渡到我跟前,说是女先生给钱给他,要他渡我过河。把人都火死喽!老子有腿,哪个要坐你的船?我把他喊到,船老板儿,你把钱还给我,钱是女先生给我的,我又不坐你的船渡河,你要还钱给我!跟他吵起半天,龟儿子只肯还给我一个铜板儿,说他已经摆了一程了,力气不能白白地出。一个也要得,拿起铜板儿,格老子又走二里路,绕过上关桥回到对边边,那个女先生还在码头上坐起,一句话都没得。我问她,你要我做啥子事情?她说的我听不懂,我说的她又听不懂。到底也晓不得她要我过河做啥子事情。那个女先生天生是菩萨心肠,见到她从来不会空手的。她不走,我也不好走,大家一起坐在码头上,把城门死死盯到起。后头,女先生哭起来,哭得多伤心。我猜她是等人等得好心焦。我说的她又不懂,又不好去劝她。眼睁睁看她流泪流得停不下。造业呦,造业呦,把一个菩萨哭起多伤心!”

        每天晚上,叫化子们都要把自己白天经历的事情绘声绘色地复述给大家听。聚集在仙人洞里一起摆龙门阵是他们的奢侈品,是他们惟一不用向别人乞讨就能得到的快乐和报偿。这一天,旺财像往常一样混杂在神仙帮热闹的龙门阵里,混杂在只和叫化子们有关的喜怒哀乐之中。听别人讲得这样起劲,旺财没有搭腔。旺财不搭腔是因为这天有很重的心事。其实,爆炸发生的时候,旺财就在会贤茶楼后院的灶房里向陈老板讨债。旺财已经给陈老板一连送了四回牛粪饼,陈老板一直说凑齐二百斤再给钱,可却又一直不拿出钱来。当然,旺财是牛屎客,一个牛屎客不会糊涂到白白送人牛粪饼。旺财把牛粪饼赊给陈老板,是因为陈老板的太太答应帮他打听三妹的婚事。陈太太说自己常有旗袍、裙子放在蔡六娘手上绣花。她去打问三妹的事情,蔡六娘不会不说。可今天陈太太的消息很让旺财失望,陈太太说汤锅铺的郑老爹已经托媒人去蔡六娘家里提亲,两家已经换了生辰帖子,选日子、下定礼恐怕就是眼前的事情了。陈太太在灶房里说出了自己的消息之后,转头安慰旺财说,“旺财,莫气,你二天再看一家,我们银城又不是只有一个三妹。蔡六娘肯把女儿嫁给一个穿黑皮的,也真是脚板心长眼睛,把事情看得颠倒了。”旺财有些尴尬地笑笑,旺财说:“陈太太,你莫笑我,我哪里会生气,我一个牛屎客哪里就敢乱想,我哪里配得起三妹。”说完这些挣面子的话,旺财就提起牛屎客的生意来,他告诉陈老板说要等这几个血汗钱去买米的。陈老板就笑,“你旺财好短见,听见消息不好马上就等米下锅了,马上就来讨债。”旺财涨红了脸,刚刚要开口再解释,就听见山摇地动一声响,屋子的门窗摔得噼噼啪啪乱飞。陈老板嘴里乱叫着转身就往店前跑。旺财跟过去朝街上看了一眼知道事情不好,赶忙又从茶楼后门退出来。隔着一条街,旺财还是能听见人们惊慌恐怖至极的叫喊:不好了!不好了!袁大人炸得没得了!可是,除了惊讶和新奇而外,旺财并不怎么关心知府大人的死活,因为知府大人并不欠他的债。旺财现在很不开心,他担心连棺材都被拖走的陈老板欠下的牛粪饼钱,恐怕是要变成无头债了。

        自从知府大人被炸死之后,旺财知道银城的老财们都在藏银子;知道聂千总派了兵出城去修顺风耳,又设了关卡四处搜查刺客;知道三星寨有人起兵造了反;知道安定营大门外放了一排十八个站笼,聂千总已经处死了三个人犯,以后每天午时都要死三个。城里的人像赶庙会一样到时都赶去看行刑。旺财决定自己以后也要每天去看。旺财不是喜欢看杀人,旺财是不死心,只要陈老板不死,自己的那几个血汗钱就还有盼头讨回来。除了这些大事而外,旺财还知道,在育人学校那边出了两个没有入帮派的假叫化子。他们每天吃得饱饱的,才出来讨饭,而且只在学校旁边讨。旺财心想,到处都在抓刺客。莫不是刺客就在学校里藏着?旺财感觉到银城人这些天好像有些提心吊胆的。可是旺财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只要城里烧牛粪饼的灶火还在冒烟,就会有主妇在等着自己去送货。旺财每天最操心的还是自己的牛粪饼。旺财在石檐下边搭起两排高高的竹架,每排竹架再分五层。每次做出来的新牛粪饼都要挂在最下面一层。然后,依次顶替,最上层的就是晾晒好了的牛粪饼。每层之间不可以稍稍混淆,如果弄混了,干湿程度不同的牛粪饼就会搅在一起。把没有干透的牛粪饼拿出来卖,是主妇们最讨厌,也是旺财最忌讳的事情。旺财虽然做得辛苦,可旺财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挣过一文亏心钱。做牛屎客就要遵守牛屎客的规矩。

        郑老爹把三炷线香插进神龛下面的香炉里,把已经洗干净的双手又在胸前的皮围裙上仔细地抹了两把,然后,对着堂屋的穿厅高声叫喊:“矮崽,快些!”

        随着一阵急冲冲的脚步,矮崽从穿厅里跑出来。郑矮崽和父亲的装束一模一样,也是一身黑衣黑裤,胸前也是一条长长的皮围裙,腿下面用麻绳扎住裤脚,两只脚的鞋面上也都绑着挡血水的皮蒙脚。大概是手头的活路还没有做完,只见郑矮崽手上提了一团拴牛用的粗麻绳,嘴里横叼着杀牛用的钢刀,龇牙咧嘴的一张脸狰狞恐怖。看见儿子的模样郑老爹呵斥起来:“叫你来拜牛王,不是叫你来杀人,看你像个土匪!”

        郑矮崽赶忙把钢刀和麻绳放在地下。

        郑老爹又骂:“知府老爷炸丢了脑壳,你的脑壳也丢了?不把手洗干净,牛王啷个拜法?”郑矮崽闷着头,听话地走过去,在屋檐下的铜盆里哗啦哗啦洗了一阵,又仔仔细细在衣服上把手抹干,然后回到神龛前面站到父亲身后。石雕的神龛镶嵌在堂屋正面的外墙上,神龛里并没有牛王的神像,只立着一面木制的牛王牌位。木牌上贴着红纸,红纸上用毛笔写了“丑宿星君牛王之神位”一行正楷墨字。这张红纸要在每年十月初八去牛王庙里更换一次。十月初一是牛王的生日,从初一到初七严禁汤锅铺的人进庙门,这叫“忌冲”,有违犯者要用锅底灰抹脸,在牛王庙门外罚跪三天。郑老爹转回身来替儿子把倒卷的衣领拉直,又再一次低头把自己打量一番,在确信一切都已经停当之后,郑老爹双手合十,带领儿子对着牛王牌位和袅袅青烟郑重其事地跪拜三次,一面跪拜口中念念有词:郑记汤锅跪请丑宿星君恕罪不死,来生来世转托牛马甘为牛王驱使。这个仪式是银城汤锅铺的行规,每天开铺宰杀之前,都要先给牛王进香,跪拜告罪。在银城,只有已经死去的牛和伤、老、病、残的牛才会被牵到汤锅铺来宰杀。动刀的前一天要喂一顿细料,饮一次清水。每宰剥一头牛之前无论死活,都要在牛王的神龛前为它焚香一炷。在汤锅铺里以屠宰为业的人,被银城人叫做“穿黑皮的”。在这个称呼里不只包含了鄙夷,还包含了一种复杂的心理掩饰。银城人用牛,养牛,爱牛,敬牛,可银城人也杀牛,吃牛。一头牛被主人买到银城来,在盘车下边为主人拚尽力气,耗尽一生,到头来终不免一刀毙命,还要把自己的血肉、五脏和皮、骨、角、蹄拿来给人享用。做了这样的事情,良心上总有些不安稳。于是,银城人就把无处安放的惶恐和歉疚都推到杀牛人的身上。所以干汤锅铺这一行,在银城人的眼里是比做妓女卖笑还要低下的职业。这有点像是人们对待刽子手的态度,那些手持钢刀的刽子手尽管杀的都是些“该杀”的罪犯,可是看见他们不断地把同类的脑袋砍下来,人们心里的恐惧和嫌弃只能是与日俱增。但是,在银城是不许私自杀牛的。因为凿井和采卤用的竹篾绳需要使用大量的牛皮条来做接头。又因为采卤时役使的牛多,消耗的牛皮少,钻井时役使的牛少,消耗的牛皮多,为调剂盈虚,银城人就成立了“皮局”,又叫“惠济公局”,由各大盐场推举“主事”轮流执政。大家规定约法,并且上报县衙备案,由官府监督。任何牛户不得以任何理由私自杀牛,所有需要宰杀的牛,必须一律以低价转让给汤锅铺里宰杀。其中活牛一头制钱十五吊,死牛一头制钱十吊。(一吊制钱合计千文,可以买米一斗多。)宰杀之后,牛血、牛肉、牛油、肚杂由汤锅铺生、熟自卖。皮、角、骨、蹄统一上缴惠济公局,或由惠济公局自己的作坊加工,或者转给别的作坊加工。加工好的牛皮由惠济公局统一收购,以比较低廉的价格返销给各大盐场。硝好、晒干的牛皮按斤论价,一张牛皮大约要白银一两上下。这宗专卖所得到的钱,除了支应日常开销而外,就作为惠济公局的赈济专款。为了保证牛皮的专卖,惠济公局招雇巡丁四处巡查,凡有私自宰杀牛的一概没收,而且要课以重罚。于是,几百年间,成千上万头牛在银城你来我往,生死更迭,保证了一种最为稳定的行业。“穿黑皮的”尽管在银城被人鄙视,可他们手里却有鄙视永远也夺不走的收入。

        和银城大多数的汤锅铺一样,郑记汤锅铺也留在新城,也是临街三间铺面房,铺面房的后面是天井,围着天井的是主人住的堂屋,和东西两侧的偏房。堂屋的中间是一个打通的穿厅,用一扇满墙宽的木门把穿厅和后院隔开。走过穿厅就是后院。院角一排半人高的大水缸,水缸里的水专供宰割洗涮使用,都是从银溪里担来的清水。为了方便冲洗,院子里用石板铺地,留一条排水的明槽。拴牛用的木桩,接血用的木盆,开膛破腹时用的木架、吊钩,解肉剔骨用的条案,烧水煺毛用的大铁锅,熬油用的煎锅,宰杀、剥皮用的大小刀具,全都放在后院里。为了防止猫狗进来叼咬,后院都是高墙围砌。排水槽的出口也用铁栅防堵。所谓子承父业,郑矮崽虽然从来没有进过学堂,大字不识一个,但却从小跟着父亲,在这个后院里精通了一套宰牛剥皮的好手艺。

        郑老爹拜得很认真,磕头跪拜之后还要跪在地上闭眼静默祈祷一阵。矮崽的膝盖在石板地上跪得很疼,身体不由得扭动起来。郑老爹并不睁开眼,只从嘴角里朝身后命令:“安稳些!”

        矮崽再不敢动,忍了一阵,尖锐的疼痛很快变得麻木起来。

        又过了片刻,看见父亲放下双手准备起身的时候,矮崽慌忙抢先站起来,急着要去搀扶父亲的臂膀。没想到脚尖踩了自己围裙的下摆,一个趔趄栽倒在石板地上,竟然把额头擦破了。倒在地上的矮崽再一次抢在父亲前面站起来,掩不住的惶恐随着额角的血珠一起渗出来。郑老爹赶忙从香炉里抓起一把香灰替儿子敷在伤口上:“你慌啥子嘛你!慌头慌脑的,马上就要成家的人了,二天啷个靠你撑起门面当家嘛你!”矮崽并不觉得疼,一动不动地戳在石板地上,听凭父亲为自己敷伤口。矮崽知道父亲唠叨的事情。矮崽早已经见过蔡六娘家的三妹了。为了能攀上这门亲事,父亲打发自己把无数的头蹄下水送过河去。三妹人很好,只可惜一只眼睛总是斜斜的摆不正。可这件婚事已经定了。对这件事父亲也已经有过安排,父亲说,矮崽,你莫挑,我们穿黑皮的能娶三妹回家已经是巴望不起的了!看到父亲把剩下的香灰又放回到香炉里,矮崽说:“爸,你莫气,我不痛。”

        一面说着,矮崽抢先走过穿厅。

        后院的木桩旁,一头正在反刍的水牛静静地站着,安详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恐慌,身边围了几只嗡嗡的牛蝇,一道口涎亮晶晶地拖在阳光里。

        两年前,育人学校第一个学期开学时,因为准备匆忙,千头万绪,还没有来得及写出自己的校歌。临时选择《小学新唱歌》和《新中国唱歌》里的歌词,配曲之后作为学生们的音乐课教材。第二个学期,刘兰亭就亲自为自己的学校写了校歌的歌词,请教音乐课的秀山芳子为校歌配曲。曲配好了,刘兰亭就在学校里掀起一场校歌运动。他要求所有入校的同学,十天之内学会唱校歌,然后,每天早、晚全体集合在操场上合唱三遍校歌。并且还要把风琴抬到风雨操场的主席台上,由秀山芳子给全体师生做伴奏。育人学校原本是男女同校。但在一些家长的要求下改定为同校不同班。唱校歌是男女同学少有的共同活动,所以大家分外的兴奋。在此之前,银城人只听过唱戏和山歌,没有人听过什么叫校歌,更没有人想到竟然可以几百人同时唱一支歌,而且是一支专门为育人学校唱的歌。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到唱校歌的时间,学校围墙外面的山坡上就站满了围观的人群。有好听的风琴,有装备一新的操场,有整整齐齐的校服,有迎风飘扬的校旗,育人学校的孩子们神气十足,嘹亮的童声好像千百只哨鸽一齐飞上蓝天,徘徊在银溪两岸:

        东迎黛顶霞光,西来银水涛声,千年古城换新颜,高堂华宇吾校生。

        桃红李白经风雨,物竞天择强者胜。

        学海无涯,书山有径,师生一堂伴孤灯。

        愿少年,勇往直前,来日同庆神州兴。

        听到歌声,银城人常常会停下手上的事情,驻足侧耳,把脸朝向学校的方向。一直等到歌声停止了,才又笑着再做自己的事,嘴里会不住地赞叹:“好听,好听!娃娃些唱得硬是好听得很!”时间一长,育人学校的歌声成了银城生活的一部分。遇到学校放假,尤其是遇到放寒假、暑假,人们会觉得悠长的日子里少了一些热闹和生气,多了一点清冷和寂寞。

        经过反复交涉,中秋假期之后育人学校总算开学了。但是聂芹轩约法三章:第一,戒严期间所有学生未经许可一律不许走出校门一步。第二,本校师生不许有任何信件与校外往来。第三,查有违禁者,一概拘押。中秋假期以后返回学校的学生们,一回到学校,就在大门口的墙壁上迎面看到两张告示,看到大门两侧分列的八名持枪士兵。告示的下边是新任巡防营统领聂芹轩的签名。那两张告示,一张是对学校师生的禁令,一张是勒令刺客自首的通牒。即便没有这两张告示和那些持枪的士兵,学校里的气氛也已经紧张得有点透不过气来。各种消息四下流传,知府大人被炸死的场面以各种恐怖的版本被反复转述。每天午时三刻,旧城军营大门外要处死三个人。同学们虽然不能走出校门,但是他们还是能听到临行刑之前敲打铜锣的声音,从旧城那边远远地传过来。中秋节之后,每天早晚操场上的校歌虽然还在唱,可冷清的山坡上没有了往日围观的人群,被那些告示和士兵囚禁在围墙里的歌声,平添了许多的悲伤,唱到“师生一堂伴孤灯”这一句的时候,师生们常常禁不住地泪流满面。同学们发现他们的音乐老师哭得最痛心,有几次她甚至在恸哭中停止了自己的琴声。

        爆炸发生的那天,秀山芳子终于在听鱼码头上等来了哥哥和欧阳朗云。一下渡船,她就看到欧阳朗云手上的伤口,和那张苍白如纸的脸。秀山次郎立即告诉她,不要多问,一切回学校再讲。可一回到学校,欧阳朗云随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当秀山芳子匆匆忙忙拿了酒精和绷带赶来叫门时,秀山次郎从身后叫住她:“芳子,你不要再叫了,鹰野君听不见。”

        “听不见?为什么?”

        “他已经聋了。”

        “你说什么?”

        “芳子,炸药量过大,他离炸弹的距离太近,他是被炸弹震聋的,他忘记戴耳塞了。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恢复听力。芳子,鹰野君不只是听不见,他现在的精神状态也很混乱。”

        芳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你说炸弹是他投的?”

        秀山次郎点点头,“芳子,这只是早晚要发生的事……爸爸教会他们,就是为了有一天要做这样的事情。可是鹰野君承受不了自己的计算错误。也许爸爸当初就不该教这些支那人……”

        秀山芳子撇下哥哥,不顾一切地推开了房门,迎面看见欧阳朗云正对房门坐在椅子上,受伤的手侧放在桌面上,秀山芳子再一次看见那张苍白的脸上满是惭愧的惨笑:“芳子……我真对不起秀山先生,我还是没有完全做好,还是忘了戴耳塞。”因为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欧阳朗云说话时显得生硬而又笨拙,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在梦游,又迟缓又陌生。秀山芳子忘情地抓住欧阳朗云的手:“欧阳君,我们一起走吧,跟我们一起回家吧……我们一起回日本去。”

        欧阳朗云困难地抽出手来,不断地指着自己的耳朵,“芳子,对不起,我听不见,我什么也听不见,你不要哭,我没有受伤,我只是被瓷片划破了皮,我一点也不疼,真的一点也不疼……”

        秀山芳子没有想到,那颗没有计算好的炸弹居然给了她意想不到的勇气。可当自己终于有勇气向恋人表白的时候,他却成了一个什么也听不见的聋子。芳子从桌上抓过纸笔,把自己的话写出来:“鹰野君,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只有你的日本护照还可以保护你,跟我们一起回家……回日本去。”

        欧阳朗云摇摇头,“芳子,我不应该走,我应该死。我的那么多同志都死了,我也应该死……秀山先生说得对,我缺少的还是勇气……你和次郎回家吧,这里马上就要打仗了……”秀山芳子猛然哭喊起来:“欧阳君,你为什么宁愿要死,也不愿意要我……为什么?”

        秀山次郎在一旁断喝:“芳子!不许胡说!爸爸绝不会同意你嫁给一个支那人!”

        虽然什么也听不见,可欧阳朗云还是看懂了面前的对话。他明白无论自己做了什么,都不会改变秀山次郎对“支那人”的鄙视。叫欧阳朗云难以理解的是这兄妹两人竟然如此的截然不同。直到现在,欧阳朗云才终于明白自己忽视了什么。在这场周密的暗杀计划里,自己竟然致命地忽视了这个忘我的女人。难言的歉意和温情把欧阳朗云脸上的惨笑变成了感动,他指着芳子刚刚写下的那行字说:“芳子,我不愿意让你伤心,可我现在更不希望看见你被伤害。我是欧阳朗云,不是鹰野寅藏……我们答应过秀山先生,绝不会把你们两人连累进我们要做的事情里来。被砍头的应该是中国人欧阳朗云……我的同志们已经被砍头了,我的头并不比别人的头宝贵……我不是不答应你,我是不能欺骗你。这里真的马上就要打仗了,会死很多人,会有很多人头要被砍下来的……这是中国的事情,不是你们的事情,你们还是都回日本吧,回你们自己的家乡去好好生活。”

        也可能是说得太多了,欧阳朗云的发音越来越含糊,秀山芳子这才注意到,欧阳朗云的左耳轮里有干黑的淤血。她一面哭着,一面把自己擦眼泪的手绢,蘸了杯子里的水,为欧阳朗云轻轻地擦洗。沾满泪痕的洁白的手绢上,立刻又染满了纷纷的血迹。欧阳朗云从自己的雄心壮志中挣扎出来,握住那只柔美纤细的手,不禁热泪横流:“芳子,我真的不能骗你,我的头早晚是要被砍下来的……此生此世我再也不能报答你。这次你回日本去可以告诉秀山先生,我的炸弹做得很好,扔得也很准……这和我是不是支那人没有什么关系……”

        秀山芳子又决然地写下几个字,“誓死不分离……”

        秀山次郎气恼地夺过纸来当面撕碎,“芳子,我答应父亲一定要把你安全带回家,绝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支那!”

        芳子顿时撕扯着哥哥的衣服大哭大喊起来。欧阳朗云虽然听不见,可知道那是为了自己在争吵。他只好也拿起笔来把刚才说过的话写出来,然后微笑着站起来,把那句话摆到争吵着的兄妹面前:“我是中国人欧阳朗云,不是日本人鹰野寅藏。我应该死在中国。这是中国的事情,不是你们的事情。你们还是都回日本吧,回你们自己的家乡吧。”

        可欧阳朗云没有想到,秀山芳子猛然扑到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喊出一句感天动地的话:“欧阳君,我不要中国,不要支那,也不要日本,我只要你!欧阳君,你还有日本国的护照,现在逃走还来得及。我可以跟你去河内!”

        欧阳朗云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他还从来没有这样被一个姑娘拥抱过,还从来没有和一个姑娘这样紧紧地缠绕在一起。芳子把自己滚烫的脸颊贴在欧阳朗云的脸上,她的体温和气息像暴雨一样淹没了自己怀里的男人。欧阳朗云虽然什么也听不见,可还是明白了天下的男人都能明白的语言。但是,对于他来说一切都晚了。在炸弹扔出的那一刻,欧阳朗云已经做完了此生此世所能做的一切。他现在既不能给予,更不能接受。欧阳朗云泣不成声地搂紧了自己的恋人:“芳子,芳子,来生来世我一定再去日本找你……”

        站在一旁的秀山次郎也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他没有想到,一向含蓄害羞的妹妹竟会这样爆发出来。男人的雄心壮志和那种叫历史的东西非常相像,从来都是粗枝大叶的。于是,两个男人和他们的雄心壮志,一起被淹没在一个女人忘情的眼泪之中。

        就在那一天的晚上,欧阳朗云病倒了。他在一连两天的高烧中不停地呓语。第二天的上午,当刘兰亭从松山别墅匆匆赶回学校时,欧阳朗云已经陷入在高烧的昏迷当中,人事不省。刘兰亭把一句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他本想说你为什么不按计划行事,偏要逞这匹夫之勇?可刘兰亭到底还是不忍心,只好把心里的质问和已经为欧阳朗云安排好的躲避计划,变成一声长长的叹息。

        第三天的下午,欧阳朗云在同学们的校歌声中清醒过来。他独自一人穿好衣服推开屋门的时候,看到了在操场上整齐列队的同学们,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右边的耳朵里有了歌声,只是那声音好像隔了千山万水,好像是从遥远的云端里传来了鸽群飘渺的哨声。夕阳的余辉让他的脸充满了粲然的生气,欧阳朗云对着歌声露出了笑容:

        东迎黛顶霞光,西来银水涛声,千年古城换新颜,高堂华宇吾校生……

        欧阳朗云在反复轮唱的歌声中信步走到学校门口,他忽然在歌声里看见了那些持枪的士兵,接着,又看见了墙上的通告。欧阳朗云从幻觉中猛然清醒过来:他顿时明白了,仍然有无辜的人为了自己的刺杀行动在白白地死去。今天已经又有三个人在站笼里被处死,以后每天都要有三个人为自己而死。那个看穿了一切的聂统领,正在军营里等着自己去自首。一瞬间,欧阳朗云下定了决心。他坦然地走上去,撕下那张通告,朝持枪的士兵们转过身去,心平如水地宣布道:“我就是你们要抓的刺客。是我炸死的桐江知府。我不是日本人鹰野寅藏,我是中国人欧阳朗云。走吧,带我去见你们的聂统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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