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过了桥，离那家小书店越来越近。樱风堂店如其名，四周被大小各异的樱树包围。这些樱树应该是创业者在书店开业时种下的，他在“樱风堂博客”上读到过。

        午后的天空中飘浮着柔软的云朵，太阳宁静的光辉穿过云层，落在樱风堂和周围的树木上。无数花瓣像散落的水晶碎片一般在风中飞舞，闪耀着光芒。

        一整总觉得这里看起来不像一家普通书店，更像是小时候读过的奇幻故事中出现的异世界的入口。

        “啊，这里之所以看起来像故事里的书店……或许是因为自己完全是通过博客上的文章——樱风堂店主的话语了解到关于这间书店的事的。”

        在漫天飞舞的樱花雨中，一整站在书店前，抬头看向古旧的招牌。

        “这分明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为什么会有一种回到家里的感觉？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里怀念得令人心痛？”

        正当一整如此思索着，打算按下玻璃门旁的门铃时，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向肩上的鹦鹉：

        “这里是书店，船长，你得进宠物箱里才行。”

        船长歪了歪头，似乎在表达困惑。

        他放下背包，跪在地上，拉开拉链，取出鹦鹉专用的宠物箱，迅速组装起来。

        “船长你呀，不是总喜欢咬书本玩吗？我房间里的书就算了，这里的书全都是商品，可不能让你随便咬着玩。”

        正当一整抱起船长毛茸茸的身子，打算将它装进宠物箱时，鹦鹉拍打着翅膀发出了抗议。它似乎不是真心想要逃开，而是故意穿梭在一整的手边，把他耍得团团转。它一会儿飞到一整头顶，一会儿抓抓他的头发，让一整无可奈何。

        “你乖一点啦，船长。”

        鹦鹉“咔咔咔”地笑了。在打闹中，原本绑在背包上的拐杖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朝店门口滚去。

        “哐啷”一声，玻璃门开了。

        一位少年带着疑惑的眼神，依靠在门上，看向一整和鹦鹉。

        少年的体形纤细而瘦小，一只脏兮兮的瘦小花猫跟在他的脚边。

        猫和少年同时睁大了眼睛，看向白色鹦鹉，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一整。接着，少年看了一眼滚到自己面前的拐杖。

        见少年一脸担心地看着自己，一整慌忙站起身来，用手拍了拍刚才弄脏的膝盖：

        “那根拐杖是我的，但我现在已经没事了，哪儿都不痛了。嗯，你是……小透吗？”

        少年微微一笑，眼角下垂的温柔笑容像极了他的祖父。

        他捡起拐杖，递给一整。

        “你是月原一整哥哥吧，欢迎光临。我刚才收到了爷爷发来的邮件。”少年的声音略带羞涩，却又无比欢快，“爷爷说，你是他非常重要的朋友，要我好好欢迎你，让我带你看看樱风堂。”

        接着，少年看向鹦鹉，又看向拐杖，“哧哧”地笑着，说道：

        “跟约翰·西尔弗一样。”

        一整笑着耸了耸肩：

        “没错。我是来寻宝的。”

        “那我就是少年吉姆，这里就是本葆将军旅馆。藏宝图究竟在哪里呢？”

        《金银岛》是一本距今一百多年前就被翻译成日语的古老英国童话书。虽然新译本直至今日仍在不断发行，但这绝不是一本容易读的书。这孩子却读过这本书，而且大概还挺喜欢的。一整顿时有一种和少年成了知己的感觉，开心得不得了。他是在和少年年纪相仿时，在小学图书室中一本老旧的童话名作精选中读到这个故事的。

        少年敞开了樱风堂书店的门，又拉起窗帘，让阳光照进屋里。

        “请进。”他退到一旁，邀请一整进店。

        是书的味道。

        阳光透过玻璃门射进屋里，空气中有些像星辰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那是从窗帘和地板上扬起的尘埃。

        停业许久的书店里，一定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灰。

        尽管知道这点，一整还是忍不住看向那些装点房间的小小光辉，仿佛是在看着从妖精翅膀上洒落下的荧光粉一样。

        “啊，是书的味道……”

        针叶树般的气味冲进鼻腔。那是一种朦胧而宁静，带点冰凉感的气味。这味道让他无比怀念。

        “自己有多久没闻到这个味道了？只不过过去了十几天而已，用手数都数得过来。”

        不过，自学生时代开始在书店工作以来，一整就从没离开书店这么久过。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他感觉仿佛已经离开了书店好长一段时间。他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旅行，终于回到了这里。

        “那个……”小透抬起头，“鹦鹉就交给我来保管吧？”

        他这么说着，朝一整的方向伸出双手。鹦鹉船长非常自然地走到了少年的肩膀上。

        小透羞涩地笑了笑，轻轻伸出手指，用指尖抚摸鹦鹉的脑袋。鹦鹉舒服地闭上了眼。

        “你喜欢小鸟吗？”

        “喜欢。”小透双颊泛红，开心地笑了，“非常喜欢。我之前养过一只鹦鹉，是只浅蓝色的虎皮鹦鹉。虽然凤头鹦鹉的体形比较大，但两者差别并不大。”

        小透将脑袋靠向一边：

        “好暖和。味道也不一样。”

        少年和鹦鹉依偎在一起，仿佛从小就生活在一起似的。

        坐在地上的小花猫见状，似乎有些嫉妒，气鼓鼓地抬起了脑袋。

        一整不禁笑出了声。

        他的胸口微微作痛。这是因为他想起，在他比眼前的少年还更年幼一些的时候，也曾经像这样，和一只瘦小的小花猫一同生活过。

        有只迷路的小猫出现在了外公外婆家宽敞的庭院里。不知道是不是被主人抛弃了，小猫浑身脏兮兮的。那是一整第一次向外公外婆提出请求——他求他们让自己把这只猫养在家里。小猫又小，看上去又寂寞，他觉得自己必须保护它。

        当时一整的表哥也和他一同向外公外婆求情。表哥是一整母亲妹妹的独生子，和他住在一起，当时在念初中，考上了一所离家很远的私立中学，平时几乎都不在家。

        一整的母亲生前似乎和妹妹关系很好，一整在还小的时候，经常和表哥一起玩耍。表哥脑袋聪明，什么都知道，对他来说就像亲哥哥一样。表哥也喜欢读书，在读完童书后会从中挑选出一些有趣的，成箱成箱地送给他。箱子里的每本书都非常精彩。一整心想，要是表哥是自己的亲哥哥就好了。实际上，两人长得也非常神似，经常被误认为是亲兄弟。

        当一整被接到外公外婆家时，他见到了久违的表哥。但这时表哥已经变得像个大人一样，让他产生了距离感。此外，表哥平时住在宿舍，几乎都不在家，一整也没什么机会和表哥聊天。在他提出请求时，表哥却和他一起，拜托外公外婆把小猫留在家里——就像个替弟弟说话的哥哥一样。

        一整的外公是位研究佛教文学的学者，有一间天花板很高的书房。他至今都记得那昏暗而冰冷的房间的气味。他记得站在自己身旁，身高高出自己许多的表哥的脸上的表情。在那座大房子里生活的日子，特别是年纪还小的那一段时光，像是蒙上了一层雾似的。记忆像是被切成了碎片，很多事都记不起来了。然而，一整至今仍能想起当时表哥的表情，以及自己怀中又轻又小的温暖的花猫。

        在表哥回宿舍的时候，小猫从院子里消失了。一整不知道它去了哪里、为什么要离开，也不知道它后来怎么样了。他一直在院子里寻找着小猫，等待它回来。

        一整蹲下身，摸了摸小花猫的脑袋。这只小花猫浑身脏兮兮的，十分瘦小。然而和他记忆中的那只小猫不同，这只猫看上去一点也不寂寞，还很有精神。或许是因为有小透在身边吧。

        “这是店里的猫吗？”一整问道。

        小透抚摸着鹦鹉，嘴角浮现出略显落寞的笑容：

        “它叫爱丽丝。”

        “爱丽丝？的爱丽丝吗？”

        不知怎么的，小透露出有点奇怪的笑容，轻轻地摇了摇头。小猫抬头看向小透，竖起尾巴，蹭着他纤细的小腿。

        “看样子他很受动物喜欢啊。”一整这么想道。

        大型鹦鹉的喙非常尖锐，强壮得甚至可以将铁丝折弯。一整起先还有些警惕地盯着少年和船长，但在看了一会儿后似乎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他便将鹦鹉交给小透照顾，离开了它的身边。鹦鹉闭着眼睛，偶尔甚至会露出一副比待在他肩上时还要安心的表情。

        一整迈开步子，穿过大门，走进樱风堂书店。踩在木地板上时，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他环视着书店，脸上火辣辣的，像个少年一样。

        曾在照片中见过的蜜色书架和展台排列在眼前。书籍被一本一本仔细放置，静静地躺在上面，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似的。在小透将灯打开，房间变得明亮起来后，书籍便仿佛同时醒了过来。它们在书架上，在展台上，在自己所在的地方发着光，相互衬托着，吸引着顾客的目光。

        在一整看来，眼前的光景仿佛是一个无声的合唱团开始唱起了歌。

        干书店这一行，并不只是单纯地将书摆上书架就行。

        按出版社分类、按系列分类，或者有些书店会按作者分类，这些自不用说。根据负责人的不同，摆放新书或是本店热卖、热推书籍的展台也会有所改变，从中可以窥见店员的热情和心血。

        乍一看随意摆放在一起的两本书，实则隐含着店员对顾客无言的指引。

        已经火了的畅销书边上，经常会摆上一些与之有些相似的新书。常见做法是摆放同一作者的著作，此外摆放主题相同、故事背景相同的书的情况也很常见。书籍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奏出一曲曲合唱。

        在这家书店中，有些乍一看找不出什么关联的书也被放在了很近的位置。好几个展台上都摆放着只有懂行的人才能明白，仿佛解谜游戏一般的相关书籍。

        注意到其中关联的人就会笑着将书籍拿起。此外，想必还有不少客人会在潜意识和记忆的影响下，不知怎么便对边上的书产生兴趣，拿起原本不打算购买的书刊。这家书店的展台就像一个个谜题、一个个星座，书与书之间相互联系、相互衬托。

        此外，店内还设有外国文学入门级作品的专区，附带的宣传牌上写有简单易懂的解说词。专区内还放着附带可爱插图的介绍外国文学的宣传单，是由一位相当熟悉外国文学的一家东京书店的店员制作的。一整也认识那位店员。店主应该是在社交软件上看到这份传单，让对方把电子文档发过来了吧。

        在向爱书的常客发出暗号般信息的同时，店主也没有忘记照顾尚未踏入读书世界的新读者。真是一家氛围轻松的优秀书店啊。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许是连位于都市繁华地区的大书店都未必做得到的事。代理商给这家书店的新书配额恐怕也不多，店主即便有想要推广的新书也拿不到所期望的数量。但也因为如此，由年迈店主独自经营的这家书店才能从容不迫、面面俱到地去照顾所有客人。

        樱风堂店主带着慈祥的眼神，像培育花草一般，日复一日地打理着书店，布置书架和展台。

        比如文库区。上面之所以放着大量的时代小说，多半是因为光顾这家书店的客人年龄层较高。悬疑小说也多半出自老作家之手。此外店内还放着许多往年畅销书的大字体重印版。

        这些书的宣传牌上的字体也普遍较大。让一整觉得有趣的是，店主会将书刊的其中几页放大打印出来，悬挂在书架上作为“样品”。

        如此一来，客人不必将书本从书架中抽出，就能便捷地了解书刊的内容。

        与此同时，店内也随处可见店主做出的创新——像这些通过网络渠道获得的宣传单。

        “啊，这家书店原来是通过这样的方式生存着啊。”他不禁感慨道。

        地处日渐萧条的小镇，客流量稀少，经营环境年年恶化，作为这一带最后的书店，樱风堂努力地在夹缝中寻求生机。

        店主想在这片土地上站稳脚跟，让书店之灯长明。而且，正如他在博客上表现出来的一样，他非常喜欢这份工作。比起辛酸和痛苦，快乐占了上风，因此阅读“樱风堂博客”的一整才没能感受到店主的辛酸。

        书店内部比从外面看起来要更宽敞。三面采光的窗外是绽放的樱花，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淡粉色的森林中一样。花瓣纷纷飘落，蝴蝶翩翩起舞，仿佛在互相嬉戏一般。小猫不知何时跳上了窗边的书架，伸出爪子想要抓住窗外的蝴蝶。

        花瓣与蝴蝶在书架、地板和靠墙放置的木桌和椅子上投下稍纵即逝的小小影子。桌上放着一台老旧的大型笔记本电脑，电脑的盖子被合上了。

        “电脑平时都放在这里吗？”一整向小透询问道。

        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他觉得如此昂贵的机器放在这种地方有些危险。他原本担心小孩和学生可能会不经同意乱碰，但转念一想，这家店可能很少会有年轻顾客光顾，或者这一类客人并不直接到店里来买书。实际上，他粗略看了一眼展台，几乎见不到任何轻小说，或是被称作“新文艺”的网络小说。也正因如此，店内整体的色彩说难听点是朴素，说好听点叫雅致，给人一种沉着稳重的感觉。

        “对。爷爷都是用那台电脑查资料、管理库存的。里面安装了管理库存的软件。”

        “也就是说……”一整用手握住下巴。

        书店专用的库存管理软件都是国产的，种类并不多。特别是在银河堂书店工作时一整用惯的那款老软件，在全日本的许多家书店中被广泛使用。如果电脑中装着那款软件，只要将其启动，就可以查明现在这家书店中所有书刊的退货期限。就算不是同一款软件，只要是类似的，应该也能调出退货期限的资料。

        他点了点头，想道：“这么一来我也能处理退货了……至少可以先把快要到期的书给退了。在决定是否要接手书店之前，帮忙退个货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倒不如说，一整非常希望能这么做。

        “还有杂志。杂志的退货期限很短，至少得先帮店主把杂志给退了。而且如果是杂志的话，不用调查也能分辨出哪些是该退的。只要把已经出了新的一期，但上一期还放在货架上的那几本找出来就行。”

        他之所以急着要退货，退货期限是一个原因，另外也是因为代理商向书店索取的费用是通过采购额减去退货额来进行计算的。

        “还有顾客订单也比较紧急。书店是否承接了顾客的书刊预订？如果接下了的话，预订的书现在又在哪里？得赶快和代理商取得联系。啊，说到客人……自从店主住院后，杂志就没有再送过来，这也就意味着……”

        一整转过头看向小透：

        “小透，爷爷平时会定期送杂志或是书到客人家里吗？如果会的话，那你知道是在什么时候、送到哪里去吗？”

        自某个时间点起送货中止了，他想知道现在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状况。

        “会。”小透如此答道，垂下了脑袋，“爷爷会用自行车载着杂志，送到镇上的各个地方去，比如山茶花医院附近的美容院和理发厅，每周好几次。不过除了那里，爷爷应该还去了很多其他地方送货。可是对不起，我不太清楚。”小透说着，低下了头，“我也很担心送货的事。有好几位客人打电话到店里来询问，我就把店里的情况告诉了他们。但我想一定还有一些默默等待着送货的客人。那个，爷爷有一本笔记本，上面记录着和书店有关的重要事情，看了那个也许就能知道送货的情况……可是那本笔记本没有放在原来的地方。有一次我若无其事地问了爷爷这件事，但爷爷只告诉我‘就放在老地方’。我想应该是因为爷爷身体状况变差，把笔记本不小心放到其他地方去了。我不敢一直追问，我怕爷爷会因为担心，跑回店里来找笔记。”

        小透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坐在地上的小猫一脸担心地抬头看向少年。

        “没事的。”一整轻快地答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由我亲自发邮件给爷爷，直接向他询问送货地点吧。这样是最快的。”

        小透的表情像是打上了一层亮光似的，变得明朗起来。一整在片刻犹豫后用手拍了拍小透的肩膀，为他鼓劲。

        看着露出羞涩笑容的少年，一整说了句：“不用担心。”他心想：“自己挑这个时候来这里真是太对了。像我这样渺小的人，也能为他人贡献一份力量。”

        他庆幸自己拥有足以帮助他人的微不足道的知识与力量。一整想为此向或许存在于某处的神明表示感谢。

        但是转念一想，他又叹了口气。

        像樱风堂这样地处古老小镇的书店，收入的大部分往往来自附近顾客的定期购书。小镇书店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每周或每月将杂志送到与书店一同成长的顾客的家中，有时也会送到美容院一类的店铺里。在店主住院期间，需要配送的杂志，他都没办法送过去。

        “关了整整两周店，还真是不妙啊。这相当于整整两周把客人放任不管。最好快点送货。不，得马上开始才行。”

        关于接手书店一事，一整打算再考虑考虑，但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在征得店主的同意之后，先把这些事情处理好，而且得尽快处理好。

        “嗯，此外还得给书店通风、打扫。”

        当了十年书店店员的他看到书店中该处理的事没有处理完，就会感到焦虑。

        “和店主联系一下，问问能不能借用店里的电脑吧。在库存管理软件中或许就能查到顾客订单的信息。就算没有，说不定也记录着一些其他重要的信息。”一整下意识地弯下腰，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的盖子。

        “没电了啊。”他在心里说道。就在这时，他发现一本大笔记本落在了桌子底下。就在一整弯下腰，随手将其捡起时，封面上用油性笔写的字忽地映入了眼帘——“顾客订单2016”。

        他拿起笔记本，准备打开，同时看向小透，说道：

        “那个，这本笔记本是……”

        肩上站着鹦鹉的少年小跑着来到一整身边：

        “就是那本。这就是爷爷的笔记本，重要的事情应该全写在上面了。爷爷虽然也喜欢电脑，但还是觉得写在纸上最放心，所以总是……”

        “我可以看看吗？”

        小透点了点头，踮起脚，想和一整一起看。一整弯下腰，将笔记本放在两人都能看见的位置，翻开了封面。

        笔记本上用铅笔仔细地画出横线，横线上是用黑色圆珠笔写下的端正字迹——哪位客人在哪天预订了什么书，什么时候向代理商和出版社打了电话，书预计何时会送到等重要事项全都清楚地记录在上面。代理商送到店里的书和已经交给客人的书，店主也都用铅笔做了记号。果不其然，最近一段时间下单的好几本书都还没打上记号。

        一整仔细地看着书刊标题和疑似下单时间的日期。有些是新书的预订，其中好几本书的订单应该都已经送到代理商那里了。

        在笔记的最后，杂志和书的配送地址、时间和书名被整合成了一份表格。有女性杂志、电视节目导览、英语口语教材、都市信息杂志，配送地址大多数是店铺，不过也有不少顾客让书店送货到家中。

        “还挺多的啊。”一整暗自感叹着。

        他原以为这种规模的店铺，订单数量应该不会太多，但实际数量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一想到有这么多客人等着收到杂志，他不禁冒出一身冷汗。同时，作为一名书店店员，他感到非常幸福，甚至有些想哭。

        现在这个时代已经很少有像这样被镇民所需要，深受镇民支持的书店了。虽说这附近既没有便利商店也没有图书馆，为书店创造了良好的经营环境，但看到老人一笔一画地在笔记本上写下的配送地址名单、杂志名和配送日期，从字里行间，一整仿佛看到了老店主和镇民长期以来亲切交流的场景和日积月累的温暖回忆。

        店主曾在病房中告诉过一整，书店停业一事他已经联系过代理商，让他们停止发货了。

        “不过，这么一来的话，还是让他们继续把杂志发过来比较好吧。”

        无论如何，书店如果想要生存下去，总有一天必须回到等待收货并把书摆上书架的状态。虽然数量不及银河堂书店，但这里每天也必须接纳洪流般的大量新书。趁还在这里，一整想将书店的收发货调整回原本的状态。

        “借店主的自行车到镇上跑一圈吧。得就配送停止一事向顾客们道歉，并一一解释原因。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驾照考下来才对。”他感到有些后悔。

        “嗯，总之，得先去配送杂志……”一整嘀咕道。

        小透和鹦鹉露出开心的笑容，和一整对上了眼。他从少年的眼神中看到了纯粹的敬意和深深的感谢，不禁心头一紧。

        “啊，难不成，在这孩子眼里，我是个英雄吗？”一整这么想着，“我只不过是个二十多岁、资历尚浅的书店店员，在不久前还只是个学生，根本就靠不住。这孩子却不是这么看待我的。”

        小透想代替病倒的祖父打理书店，但身为小学生的他缺乏相应的知识和能力。在他眼中，一整就是一位忽然现身、将自己和书店从危机中拯救出来的器宇轩昂的英雄。

        一整为了掩饰自己的害羞，笑了几声，抚摸了少年和鹦鹉的脑袋。小猫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开始蹭起了一整的小腿，于是他也摸了摸它的脑袋和背部。瘦骨嶙峋的触感让他想起了自己曾经遇见的那只小猫。

        他心想：“我当时应该也很希望有个人能帮自己一把吧。”

        不过那时候的他还太年幼，甚至没办法好好表达出他的想法。

        他失去了家庭，再也回不去那个洋溢着阳光的房间里。他被外婆带到一栋大房子里，家里没有一个人相信他说的话。不管他再怎么努力解释，都没有人愿意相信。他是那么孤独。

        在读了新家书架上的书后，一整才终于慢慢找回了属于自己的灵魂和文字。他发誓要成为不需要他人的信任，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也能活下去的坚强之人。

        他露出微笑，眼眶泛泪。

        “我当时，是想要保护那只小猫的。或许，也希望有人能保护我——一个有着宽大而温柔双手的人。希望有个人能对我说：‘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别哭了。’”

        然而，当时一整的身边没有出现这样的“某个人”、这样的“英雄”，他也没能保护好那只小猫。

        “没事了。”一整摸着孩子的脑袋，顺带摸了摸鹦鹉的脑袋，“我会尽力而为的。我会让樱风堂书店恢复往日光彩的。”

        “我有能力做到，我能尽快让书店恢复到停业前的状态。”他坚定地想道。

        一整打算联系代理商，让他们恢复发货；同时，客人预订的书籍中如果有能够立刻发货的，也让他们马上送过来。

        他思索着：“另一方面，也得赶快联系店里的顾客们。无论是通过电话还是亲自到店里来预订的客人，会特意这么做，就意味着那是他们想要、想读的书。不能让他们干等着。在联系住院的店主之前，先向代理商询问一下本该送到店里来的各类货物现在处于什么状态，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这样的话，到时候讨论起来也比较方便。”

        “那么，这里的代理商究竟是哪一家呢？”一整环视四周，看到了堆在书架边上的纸箱。是代理商在送货时使用的很常见的箱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店主住院了，箱子还没打开，里面装满了各类书刊。

        和银河堂是同一家代理商。箱子上束带的颜色映入眼帘时，他立刻拿起了自己的手机。粉色和白色的束带可以先不管，但其中有些箱子上的束带是黄色或紫色的，那里面装着订购品——客人预订和店主特别订购的书籍。

        代理商负责人是位女性，声音低沉稳重。一整简明扼要地将事情经过告诉她，请求她的协助。对方马上表示了理解。据负责人说，她和樱风堂书店合作了很久，非常担心店主的身体状况。她早已将书店顾客定期订购的杂志从所有停止送货的杂志中挑了出来，需要的话，今天就能送到书店。

        “只要是我们可以帮上忙的事，请不要客气，尽管吩咐。”

        “实在是感激不尽。”一整在电话这头向负责人鞠了一躬。

        一整向小透询问了店主的电话号码，给他打了个电话。尽管一整起先还担心店主的身体状况不适合接电话，但电话立马就通了。在把自己和代理商的谈话内容告知店主后，一整询问店主，是否能代替他进行退货和杂志的配送工作。

        “我想先把旧杂志给退了。那之后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把文库本和单行本的退货给处理了。客人预约的书我也会想办法的。”

        对话另一头的店主沉默了一会儿。片刻之后，他带着哭腔，回了一整一句“那就麻烦你了”，反复说了好几次“谢谢”。一整仿佛能看到店主在电话的另一头频频低头的样子。

        “我才应该谢谢您呢。”他用开朗的声音回答道，鼻腔深处微微作痛，这样的泪水似乎是会传染的，“总之……总之，我会尽我所能。难得的老店，一定要好好保护。”

        一整挂断电话，鼓足了干劲。

        “先去送货吧。把预计要退货的旧杂志中可以配送的先送了，顺带跟客人们打个招呼。有好几个还没打开的箱子里都装着杂志，只要看束带的颜色就能明白。那些不必打开，因为找到了店主的大笔记本，已经掌握了送货的书目和顾客住址，一口气全跑一趟吧。在这种时候就要为镇子小感到庆幸。”

        一整在脑海中整理好了思绪后，问小透：

        “我现在要去送货了，在这段时间里，你能帮我把旧杂志收集起来吗？一会儿用这些箱子装就行。你知道胶带、美工刀还有绳子放在什么地方吗？”

        他一边问着一边转过头，却发现男孩呆站着，泪流满面。鹦鹉和小猫像是在安慰着他一样聚在身边。小透吸着鼻涕，点了点头：

        “好的。我知道，我马上就去准备。”

        小透跪在地上，迅速地打开纸箱，从中取出用塑料薄膜包裹住的杂志新刊。他忽然开口道：

        “那个，如果不介意的话，请系上这个吧。这是爷爷平时穿的。”

        小透将叠好的围裙递给一整，上面清晰地印着“樱风堂书店”五个大字。这是一条用了很久的麻布围裙，布料已经褪色，口袋周围被圆珠笔的墨水弄得脏兮兮的。尽管不是自己的东西，一整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他曾在照片中无数次看到过樱风堂店主穿着这条围裙站在店里的样子吧。

        一穿上围裙，一整就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工作岗位上。他忘了这不是自己平时穿的围裙，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口袋，却找不到用来割绳子的美工刀，不禁失笑。

        “好了，开工吧。”

        “我也来帮忙。”系着围裙的小透靠了过来。那条围裙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系在他娇小的身躯上显得有些过长。一整本想让小透好好照顾鹦鹉就行，但话未出口，他就看见鹦鹉靠在桌前的椅子上，仰面朝天地睡着了。小猫从一旁爬上椅子，起先显得有些战战兢兢，最后还是慢慢地靠在了鹦鹉身边，睡着了。

        “咦，它们俩什么时候交上朋友了？”

        一整感觉眼前的光景着实可爱，露出了微笑。

        小透也看着两只小动物笑了。然而他的眼神中似乎带着一丝寂寞，让一整不禁有些挂心。

        杂志的附录和杂志本体是分开发货的，将附录插进书里，或是用橡皮筋将两者捆起来也是书店店员的工作之一。一整将带有附录的杂志迅速组合好，一起抱了起来。接着他拿起大笔记本和手机，冲出门外。

        在他调整完自行车踏板的高度，将货物装进车篮，踩起了踏板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连围裙都没脱就出门了。

        这反倒成了一件好事。要是没有这条围裙，顾客们恐怕没那么容易接受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自称是樱风堂书店的员工，把杂志送来这件事。

        一整将店主的情况告知了顾客们——时而在家门口，时而在店铺中，还有人把他请到了接待室。有些客人听到消息后大吃一惊，有些客人则早就知道店主已经住院。大家的反应各不相同，但没有一个人是生气的。他原本以为有些客人会不想要旧杂志，但没有一个人做出这样的表示。这实在是太难得了。反倒有很多客人告诉一整，自己等这本杂志等好久了，非常感谢他能送过来。

        同时，大家也都很担心店主的身体状况。

        樱野镇如其名，有一种春天原野的闲适感。在温馨和睦的气氛中，一整的内心变得平静无比。他踩着变轻的自行车踏板，回到了樱风堂。日渐西沉，春日的天空逐渐变成了通透的红色。

        “明天也会是个大晴天吧。”

        虽然风早镇也是个宁静的小镇，但在车站前的银河堂书店中，还是常常能遇见抱怨连连、火冒三丈的客人。而樱野镇这座古老小镇的居民们过着节奏舒缓的生活，一整感觉在不知不觉间，自己就被这种祥和的氛围和居民们关怀店主的话语给治愈了。

        一整跳下自行车，回到书店里。小透似乎原本就经常帮爷爷退货，干起活来非常熟练。需要退还的杂志堆成了一座小山，速度和整齐度出乎一整的想象。接下来只需要把它们装进箱子里，和大概会在明天来访的代理商交换送来的货物，退货就完成了。

        不知道开始工作多久之后，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问候。

        “下午好。”玻璃门“哐啷哐啷”地被拉开，门外站着一位老奶奶，“啊，太好了，书店还开着。店主的身体好点了吗？”

        是位着装华丽、看起来很有精神的老奶奶。她穿着一条似乎是手工缝制的、飘逸的、花朵图案的连衣裙，和本人的气质十分相称。

        “欢迎光临。”小透抬起头回应道，接着一脸歉意地说，“爷爷现在还在住院……”

        “哎呀，所以这位年轻的店员才来帮忙的吗？长得可真帅呀。”

        一整停下手中的工作，郑重地抬头看向客人，嘴角露出微笑：

        “非常感谢您的夸奖。不过，非常抱歉，由于目前店长不在，今天书店是暂停营业的。”

        “唉，怎么会这样？真伤脑筋啊。”老奶奶噘起了嘴，“你知道店主他什么时候能回到店里来吗？”

        “关于这点，我目前也很难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真伤脑筋啊。”老奶奶又重复了一遍。听上去似乎是在用开朗的语气闹别扭，但她接着又发出一声悲伤的叹息。一整注意到她的眼角浮现出了泪水。

        “请问是急用的书吗？”

        “我想读些旅游书和旅游杂志，或者是那种按地区划分、介绍名胜古迹和好吃的东西的书。我的孙子马上就要结婚了，要搬到好远的地方去了。他说在走之前想和奶奶两个人一起去旅游，只要是我想去的地方，他都会带我去……我想在下周前定好要去哪里。”老奶奶无精打采地垂下了脑袋，“后天他会来家里玩，我想在他到家之前把需要的书买齐。我本来还很难过，心想樱风堂关门了，这下没办法了。刚才我看见书店里的灯亮着，还以为书店开着，高兴了一下，结果……”

        “小透，”一整低声问少年，“这附近有旅游代理店吗？”

        少年摇了摇头。

        “在山另一头的一个规模大点的镇子上有，但这附近没有。开车过去得要一个小时左右……”小透将声音压低，“可铃木家的奶奶没有驾照，要去只能坐公交去。到那个大镇子去的公交，一天只有两趟。”

        一整思索了片刻。

        旅游方面的杂志和书被整齐地摆放在入口附近的书架上，封面朝着客人。

        “这位客人，”他将老奶奶带到旅游书的书架边，“这里面有您想读的书吗？”

        “可是，你不是说今天书店没开吗？”老奶奶露出一副惊讶的神情，但双眼已然开始扫视书刊封面了。

        “既然您的情况这么紧急，那今天就破个例吧。我之后会去和店长说清楚的，请您放心。”

        就算不打电话，一整也知道店主一定希望他这么做。他如果站在店主的立场上，也会拜托店里的店员这么做的。

        一整微微一笑：

        “不过，我没办法打开收银机，所以请您在付钱时尽量按原价支付，以免出现需要找零的情况。”

        小透露出了喜悦的神情。

        老奶奶脸颊泛红，开心得直拍手：

        “谢谢你，小帅哥。”

        “不用谢。一点小‘书’，不足挂齿。”他为了掩饰害羞，讲了个拙劣的笑话。

        奶奶听后，更加用力地拍了下手，大声说道：

        “我刚才就觉得你跟某个名人很像，就是那个，蓬野纯也！当作家的那个，经常上电视的，看上去很聪明的。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们俩长得很像？”

        “嗯，其实我经常被人这么说。”一整答道。

        “最近看到那个人都是在照片和录像里，难道现在的我和他还是那么像吗？不知道已经多久没和他面对面说过话了。”他这么想着，感到有些怀念，又有些落寞。

        一整大概直到现在都依然怀念着那个人，也一直喜欢着他。但关于他的回忆太过苦涩，一整一直努力想要忘记。

        夜幕降临前，好几位客人接连到访了樱风堂。

        一整在合适的时间点将关店的牌子挂上后，关上屋里的灯，放下玻璃门上的窗帘，店里忽然变得静悄悄的。

        他和小透对视而笑。

        “辛苦了。”两人不约而同地说道，相互击掌，露出了笑容。

        “真是漫长的一天啊。不过，也是非常美好的一天。”一整这么想道。

        手脚酸痛；因为一直在和客人说话，所以嗓子也有些干。但这些事丝毫没让他感到不愉快，反而让他觉得非常舒服。

        要不是有小透在，他可能会二十四小时连续开店。

        “小透，你知道收银台的钥匙在哪里吗？”

        小透点点头，转过身，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发着银光的钥匙。

        一整接过沉甸甸的钥匙，说道：

        “我打算明天跟你爷爷谈谈，问问他能不能让我开店。”

        一整在心里补充道：“既然有客人光临，既然需要送货，而且，既然有书店店员在，那就非开店不可。”

        他解下已经彻底穿惯的围裙，整齐地叠好，放在电脑前椅子的椅背上。

        “明天还得借来穿呢。”

        在小透的带领下，一整去了一趟传说中的镇营温泉。昏暗的天空中闪烁着数不清的繁星。

        当时温泉中没有其他客人，两人便在樱花飞舞的夜空下独占了这座半露天温泉。一整泡在舒适的热水中，不由觉得这像是对自己的犒劳。

        在温泉中和回程路上，一整一直在和小透聊天。小透告诉一整许多关于樱风堂、店主和书的事。不仅如此，他还告诉一整，住在东京的时候，他也是像这样和母亲一起出门泡澡的。当时住的公寓楼的不远处有家大澡堂，小透和母亲就把里头的浴池一个个试过去，可开心了。

        他说，母亲既漂亮又聪明，非常温柔，从事设计方面的工作。她之前一直是独自抚养小透，后来在设计公司社长的狂热追求下和他结婚了。据小透说，母亲当时在工作上不太顺心，很是烦恼。似乎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她才选择了再婚。小透的母亲和他一样，是会为他人的幸福而感到高兴的人。她心想，自己如果接受了眼前男人的求婚，对方也会变得幸福。

        “这么一来，小透也就有爸爸了。”母亲脸上带着微笑，如此对小透说道。

        “她穿着纯白的婚纱，像位公主一样，看上去非常幸福。”小透低声说道。昏暗的夜色中，一整看不清他的表情。

        樱风堂二楼似乎有个像儿童专用图书馆一样的房间，里头收集了很多老旧的童书。小透告诉一整，过去那里经常举办读书会。

        “去世的奶奶很喜欢那样的活动，听说每次都有好多小朋友来参加。不过现在奶奶不在了，镇上的小孩子也变少了。”

        说着说着，两人回到了书店附近。这时，一整才发现出门前忘记关掉店前的霓虹灯了。灯泡排列成“书”字形状，在路上闪烁着微弱的红光。

        霓虹灯像照亮黑暗的灯塔一般，仿佛在告诉着路过的行人：这里有书。

        一整和小透望着那灯光，看了好一会儿。

        书店里头有一间开放式厨房。

        “不好意思，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小透这么说着，在平底锅里倒入芝麻油将似乎是用盐曲腌渍过的鸡腿和卷心菜稍稍煎炒一番，像变魔术般做出了一道鸡肉盖饭，完成后还不忘添上番茄丝和洋葱丝。他一边做菜，一边还给小花猫准备了晚饭，甚至还接下了照顾鹦鹉的任务。

        就这样，两个人和两只动物一起愉快地享用了晚餐。

        用甜酱油调过味的鸡肉盖饭甜咸适中，非常美味——这不是客套话。盐曲让鸡肉的肉质变得软嫩无比，一口咬下去，鸡肉仿佛在嘴里化开了一般。在愉快的劳动后一边聊天一边享用晚餐，食物似乎都变得更美味了。

        餐后甚至还有一道巴伐利亚奶油作为甜品。

        “爷爷在住院的时候收到了很好的红茶，正好邻居也分给了我们一些上好的鲜奶油，我就觉得可以做一道奶茶风味的巴伐利亚奶油。”

        甜点上还点缀着几片漂亮的薄荷叶。

        一整用勺子挖起一块巴伐利亚奶油，放进嘴里。不夸张地说，这道甜品简直惊为天人。当然，材料新鲜固然是美味的原因之一，但是……

        “你真的好会做菜和做甜点啊。”

        “这只是我的兴趣而已啦。”少年一脸难为情地答道，“妈妈平时得出门工作，所以我记住了很多菜的做法，这样才能自己做饭吃。既然要做，就要做得好吃点，这样自己吃起来也开心。”

        “做的菜被别人夸奖了，你也会变得开心吗？”

        “对。”小透微微一笑。

        一整心想：“这孩子和我挺像的。过去，自己曾向父亲学习过饮料和轻食的做法。尽管当时做出来的薄煎饼和三明治的味道不尽如人意，但父亲和姐姐还是很高兴地吃进了肚子。那种感觉比自己吃到好吃的东西还开心。当时的我，脸上一定也挂着这样的笑容吧。”

        忽然，小透放低视线，问一整：

        “一整哥哥，你喜欢猫吗？”

        “我想过要养猫。”一整轻快地答道。

        “如果我把爱丽丝硬推给你养，你会生气吗？如果我说，希望你能养它的话，你会骂我，说我没有责任感吗？”

        “为什么？”一整困惑地反问道，“它不是你养的猫吗？”

        小透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猫从地上跳到桌上，一脸不安地倚靠在少年身边。

        “它好像是只没有家的猫。我趁爷爷住院不在家时，自作主张地把它带到家里来了。”

        “这样啊。只要你跟爷爷好好说清楚，爷爷应该是会允许你在家里养猫的吧。小透一定很寂寞吧，这不怪你。”

        “可是，爷爷现在生病了，店里还这么忙，养猫很不方便。”

        “你来照顾它不就行了吗？”

        “不行的。”小透摇了摇头，“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回自己的家里去了。我没办法把爱丽丝带回家。”

        一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不，那个，我说小透，你为什么要走？要回哪里去？”他没有直接问小透父母的事。要是那样问，小透就会知道自己已经得知了他的家庭状况，一整不想伤害这个温柔的少年。

        低着头的少年将瘦弱的小猫紧紧抱在怀里，流下一行泪：

        “我最喜欢爷爷了。他那么温柔，那么坚强，又那么帅气。而且他还不嫌弃我，真心地喜欢我。”

        “我也觉得爷爷很喜欢你呢，他平时多疼你呀。可你却要丢下爷爷，自己回家里去吗？而且，还得和小猫也说再见。”

        小猫似乎听懂了“再见”两个字，抬起头，看向少年。

        “可是爷爷生病了……我希望他能好好休息。我非常喜欢这家书店，但我其实很犹豫。如果真的为爷爷着想，那应该劝爷爷把店关了才对。但只要我还在，爷爷就会为了我，硬撑着，把店开下去……但我是真的很喜欢这家店。”小透的眼眶噙满了泪水，他用指尖拭去眼泪，说道，“要是我继续待在这里，可能就会忍不住叫爷爷继续把店开下去，所以，我还是不要待在这里比较好。我在东京其实有自己的家，我还是应该回去才对。”小透强忍着泪水，叹了无数次气，才终于从嘴里挤出了这些话。

        “小透，”一整平静地说道，“你是想待在这里的吧？”

        “我想，但我不能。”

        “到底是想还是不想？”

        “我想。”

        “你不希望樱风堂关店，对吧？”

        “可是，这样一来爷爷就会勉强自己……”

        “你不用担心爷爷。”一整斩钉截铁地说道，“小孩子不用为了大人的事操心，大人比小孩子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一整想起了父亲那双又大又温暖的手：“小时候，父亲经常用那双大手抚摸自己的脑袋，拍自己的肩膀。若是父亲看到了眼前这位哭泣的少年，应该也会说出同样的话吧。他会笑着告诉少年不用担心。”

        一整将手轻轻放在小透的肩膀上。他希望自己的手像父亲的手一样坚强、温暖，哪怕只有一点点相像就好。

        “你喜欢樱风堂书店吗？”

        小透用力点了点头，纤细的脖子仿佛快要折断了。

        “那我们就要努力把它开下去才行。”一整说道，“如果这里是你的归宿，我们就得好好守护它——只要我们做得到。”

        瘦弱的花猫抬起头，看着一整的脸，它有着一对看上去很聪明的眼睛。一整对小猫投以微笑，说了句：“别担心。”

        “这只小猫也是。它可以待在这里，它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

        小透静静地啜泣着。

        春风划过夜空，吹进屋里。

        鹦鹉突然跳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一整的眼睛，用尖锐的声音说道：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说得太对了。”一整笑着回答道。

        “小透，茶就让我来泡吧，可以吗？”一整向小透搭话道，“别看我这个样子，我泡茶和冲咖啡的功力，可不会输给你，很好喝的。”

        小透抬起被泪水打湿的脸，笑了。

        一整将装满水的水壶放在老旧的炉子上，看向窗外的夜空。

        毛玻璃的另一边，是一望无际的昏暗夜空，空中仿佛镶嵌着无数颗黑曜石。

        但一整知道，这个夜晚终将结束，太阳终将升起。在这个小镇上迎来的第一个早晨，不知道会是什么颜色的呢。

        屋子二楼有一间起居室，小透在那里铺了两床被褥。一整中途看见小透在准备，便同他一起。

        一整没有弟弟，但现在的他仿佛知道了有个年幼的弟弟是怎样的感觉。小猫和鹦鹉闹腾得不行，一会儿藏在被窝里，一会儿横躺在被子上，被一整训斥了好几次。

        刚进被窝，小透就呼呼地睡着了。小猫躺在小透枕边，也一下子就睡着了。一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小透，心想：“原来小孩子这么快就能入睡啊。”

        一整自己也躺进被窝里，看向天花板。在关了灯的房间中，他拿起手机，打算给樱风堂店主写一封重要的邮件。

        他打下一大段文字，删除，重打。如此不断重复着。

        一整原以为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但像这样在昏暗的房间中独处时，他又感到了一丝犹豫，不知道是否应该踏出那一步。

        “我至今为止都没怎么跟他人交流过啊。就像一只小流浪猫一样。就像一个想要保护流浪猫，却没能保护好它的孩子一样。我大可以丢下这家书店，直接离开这里。即便如此，一定也不会有人责备我。只不过这孩子和店主会暗自哭泣罢了。不对，就算我离开了，这对温柔的爷孙在想起今天的事情时，多半也会在心中感谢我。小透会选择放弃樱风堂书店，放弃有小猫和爷爷相伴的幸福生活，坚强地活下去。他会暗自哭泣，在人前却又强忍住泪水，就像刚才那样。”

        一整仿佛忘记了眨眼似的盯着手机屏幕看。

        突然，他收到了一封邮件。

        是星之松鸦发来的，他开门见山地说道：

        晚上好。话不多说，我就直奔主题了。

        我如果站在你的立场上，我会立刻接受。能随心所欲地将一家书店改造成自己心目中的样子，这难道不是所有书店店员梦寐以求的事吗？况且，如果是自己出资，少说也得要两百万日元啊。

        你到底在犹豫些什么？你难道从没幻想过这样的事吗？

        “对啊。”一整嘀咕道。

        经对方这么一提，他才想起自己似乎曾经幻想过将来能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书店，店里的一切都按自己的意愿安排。

        “换作是我，一定能把书店开得更好。换作是我，一定更懂得如何让客人开心。”每个书店店员大概都曾有过这样的想法。

        不过，他一直以来都觉得这样的美梦不可能成真。“天上怎么可能突然掉馅饼？”一整仿佛事不关己似的如此想道。

        黑暗之中响起了鹦鹉的声音：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星之松鸦的邮件还有下文：

        别担心，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做到。

        “明明都没见过我，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呢？”一整笑了。

        “是啊，只要尽力就行了。只要心中想着，必须守护这个重要的地方，就一定能坚持下去。如果这么做能保护美丽的书店、年幼的男孩、小猫，还有善良的店主的话，那就只管像个英雄一样，挺起胸膛、勇往直前就是了。”

        现在的一整已经和过去不同了，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除了哭泣之外什么都做不到的小孩了。

        一整从铺盖上坐起身，先写了一封邮件向星之松鸦致谢。

        在发送之后，他轻轻吐了口气，写了一封致樱风堂店主的长邮件。

        写完发送之后，一整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屋里已经亮了起来。

        “原来我写了这么久啊。”他转过头看向窗外，窗帘缝隙间露出的天空已经变成黎明的颜色。

        这是一整从未见过的如画一般的天空。他望着窗外那美丽而洋溢着祝福的湛蓝色，看得入神。

        男孩和小猫睡得正香，停在宠物箱上的鹦鹉也正做着美梦。

        屋里只听得见微弱的呼吸声，醒着的只有一整一人。

        为了不吵醒小家伙们，他压低声音，静静地微笑着，抬头仰望黎明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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