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终于来到了六月，来到了《四月鱼》发售当天。

        银河堂书店所在的星野百货楼的正面橱窗中摆放着《四月鱼》的宣传展示品。

        那是以书店店员卯佐美苑绘绘制的插画——那张女性站在大草原上闭目祈祷，脚下是鱼群和繁花的插画——为主题制作成的大型立体展示品。

        在展示品中，悬挂在女性头顶的繁星与明月的挂饰静静地摆动着，被上方倾泻而下的光芒照得闪闪发亮。女性脚边的透明鱼群也在灯光下散发着光辉，悠然自得地游着。

        闭眼站在旷野中的利佳子的面前是被放大并半立体化的《四月鱼》的漂亮模型。

        苑绘在原画阶段就做好了计算，让整体画面适合放在书本的背后或边上以起到衬托效果。被放大后装饰在橱窗中的利佳子的画，以及被摆放在利佳子面前的《四月鱼》在晨光中展现出华美的色彩，引得过路人频频回头。

        书本模型的旁边有一块巨大的展示板，上面写着书名、作者以及故事梗概，排版十分优美。这块展示板和所有其他展示品，都是由星野百货楼广告宣传部的员工们通宵制作，好不容易才赶在发售日之前完成的。

        展示品几乎是在今天早上才做完的。银河堂书店的柳田店长感慨万千，反复向广告宣传部的员工们道谢。员工们仿佛在说着“不用谢”似的笑着，纷纷开口分享自己过《四月鱼》样书后的感想，表示故事非常有趣。他们还笑着说，从没做过比这更开心的工作，还想再做一次。

        “差不多也到夏装上架的时候了，用鱼儿来做橱窗的装饰非常合适。不光是正面的橱窗，这群鱼儿还围绕百货楼转了一圈，像是在洄游一样。”

        当天早上被送到风早镇家家户户中的报纸里夹着的星野百货楼的宣传单也为《四月鱼》做了宣传。自然，那份宣传单也被制作得非常漂亮。

        “橱窗的展示品和报纸中的宣传单，就像旧友送给自己的一份特别的礼物一样。”柳田店长在心中想到这个比喻时，眼泪就止不住地掉了下来。他面朝橱窗，低下头，强忍着泪水。柳田没察觉到的是，百货楼的店员们已经从玻璃的反射中看见了他的表情。他们装作什么都没看见，露出微笑，悄然离开了。

        星野百货楼送出的礼物还有一样——以卯佐美苑绘绘制的用于制作腰封的插画为原型设计的《四月鱼》特质书封。书封整体呈蓝色，原料用是手感极佳的日本纸，上面印着鱼儿、海草和泡沫，还印着书的标题和银河堂书店的店名。这款书封只有在银河堂书店购买了《四月鱼》的顾客才能拿到。

        大楼地下的大型印刷机久违地被启动了，负责制作书封的百货楼的员工们也表示乐在其中。书店店员们听后，心中充满感激之情。

        银河堂书店的展示品与百货楼的比起来自然也毫不逊色。

        《四月鱼》的封面插画被放大做成了展示板放置在入口处，上面写着“正式发行”四个大字。边上还有一块小展示板，上面写着“‘那个时代’的家庭故事”，同样配有插画。旁边则是一排展示板，每张都是团重彦担任过编剧的名作的剧照和故事梗概。

        此外，书店还将苑绘的插画做成展示板悬挂在收银台附近，其正下方的货架上堆放着《四月鱼》的签名书，宛若一块块金砖。货架边上还装饰着福和出版社提供的优质展示板。

        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店长亲手制作的飞天鲸。鲸每小时都会沿着固定在天花板上的轨道绕一个大圈，缓缓行进。鲸的前鳍和尾鳍拖着耀眼的云彩，像是拖着航迹云的飞机一样。它在月亮和星星的指引之下，悠然自得地飞翔在人们的头顶。一张闪烁着光辉的细长纸片从鲸的腹部垂下，上面用大字写着“四月鱼·团重彦·福和出版社·好评热卖中”，飘舞在顾客们的头顶，异常吸人眼球。

        鲸的脑袋和身体的上半部分装有轮子、发动机和电池，轮子被安装在固定于天花板的轨道上，转动起来便能带动它移动。

        今天早上开店前，银河堂书店的店员们终于见到了飞天鲸的庐山真面目。所有人无不举头仰望、目瞪口呆。

        冢本惊讶极了，说道：

        “真亏你做得出来啊。”

        “不用这样一直夸我啦。”一夜没合眼的柳田店长揉着疲惫的双眼，得意扬扬地笑了，“毕竟这次不像那次比赛，得把作品搬过去才行嘛。设计和实际制作起来其实都挺轻松的。”

        此外，文艺新书展台一旁的过道上立着一块半立体的大型宣传牌。那是一块画板，上头装饰着用纸黏土制作的各色甜点。每样甜点都充满光泽，看上去十分美味，更重要的是能感受到制作者倾注的爱意。

        这是店里的九田姐制作的——她是在书店兼职的主妇中的一位。“久违地大显了一番身手呢，哈哈哈。”她歪着头笑道，“这是我在读过校样稿后，每天在家一点一点做出来的，我家孩子帮了我不少忙，做起来可好玩了。”

        甜点一共有七种，正好对应书的七个章节，每样甜点边上都摘抄着各章节中令她印象深刻的语句或段落，制作得非常漂亮、美观，一定能吸引到客人的目光。

        利佳子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武雄是位甜点师。尽管他有时有些不可靠，而且至今仍旧没能放弃成为一名漫画家的儿时梦想，日子过得稀里糊涂的，但他依旧是个充满魅力、让人讨厌不起来的角色。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位深爱着利佳子和孩子们的好丈夫、好父亲。这样的人大概在全日本上下都随处可见：自认为平凡，实则兼具了坚强和温柔。

        他在故事的好几个场景中都制作了美味的点心。口才不好的武雄借由制作各色甜点吐露真情，向家人们表达自己的心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甜点也算是在故事的关键情节中登场的重要小道具之一。

        “九田姐做起展示品来还真是厉害啊。”店长盯着展示板看了好一会儿。

        “哎呀，没你说得那么厉害啦。”她发出“嘻嘻”的笑声，转头看向身边兼职的店员们，摆出“耶”的手势。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说实话，九田的作品让渚砂也感到惊叹不已。她同时也觉得有些难为情。尽管没有表现出来，但她无法否认自己心中总觉得像自己这样的正式员工和兼职的店员们是不同的。她甚至把她们笼统地看作了一个整体——一群年纪相仿，性格也同样开朗，总是愉快地闹腾着的主妇。

        仔细一想，渚砂甚至不知道“九田姐”的名字。在渚砂心中，她只不过是个性格开朗、深受同事们喜爱、喜欢热闹，却也要么迷路，要么在走楼梯时跌倒把脚扭伤，总是让大家替她担心的人。

        然而，她其实是个能够做出如此漂亮的展示品的人。

        渚砂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在她打过交道的书店中，有几家据说几乎没有正式员工，全靠九田这样的兼职店员和打工的学生来打理书店。这个国家中一定还有许多人过着像九田这样的日子：尽管已为人妻、人母，却还是热爱着自己的工作和伙伴。

        “做展示品的感觉真是太好了。所以，等孩子再长大一些，我打算做回全职的店员。行吗，店长？”

        “当然了。”

        主妇间再次响起“哇！”“呀！”的欢呼声，九田高兴得跳了起来。

        卯佐美苑绘看着大家，脸上始终挂着幸福的微笑。她双颊泛红，不时低下头，似乎有些害羞。

        堆放在货架和展台上的《四月鱼》装上了苑绘设计的腰封（这些也都是用百货楼的印刷机印出来的），比起原本写着“引人落泪的爱的故事”的俗套腰封，更能衬托出书本的美。

        送到银河堂书店的五十本《四月鱼》的签名书，在当天晚上便售罄了。

        在开店前就有客人等在百货楼大门外，这些人是最先冲进书店的。接下来是书店的常客和来到车站搭电车上班、上学的客人们。

        第二天，尽管签名书已经全部卖光，还是有客人为了购买《四月鱼》来到书店，虽然势头已经不如第一天。这是因为在当天下午的电视节目中，鸣鸣——柏叶鸣海在接受采访时提到了这本“当今关注度极高”的作品。

        她不光在那一个节目中宣传了《四月鱼》，那之后只要一有机会，柏叶鸣海就会提起《四月鱼》的名字，编剧团重彦以小说家身份复活一事也引起了热议。她还俏皮地把自己为风早镇的银河堂书店写了寄语的事在屏幕前说了出来。

        柏叶鸣海因为来晚一步，没能在银河堂书店买到《四月鱼》的签名书。她对此感到后悔不已，在电视上噘着嘴，闹别扭似的说道：“这下子只好到樱野镇的书店去了。”

        尽管有些犯规，但冢本还是在推理杂志《我的推理小说》的新书介绍专栏中给予了《四月鱼》极高的评价，让爱书者们知道了这本书的存在。《我的推理小说》的官方推特账号也提到了《四月鱼》，一部分行动力强的读者因此对其产生了兴趣。官方账号一边开玩笑地说着“冢本先生这次做得实在太过分了”，一边却也表示“这确实是本好书，我可以理解他的心情”。

        这样一本书，是不可能不畅销的。另外，还得提到和银河堂书店交好的书店——遍布全国各地，经常互相交换原创腰封和宣传牌电子文档的关系很好的书店。这些书店见银河堂如此狂热地推广一本新书，不可能不感兴趣。而且银河堂书店之前就在社交软件上将这本书即将出版的消息传开了，这些书店为保证库存量也都趁早下了单。因此，在全国好几家规模大小各异的书店中，《四月鱼》都被摆在了店内最显眼的位置。被大量摆放在显眼位置的书刊本身就有展示品一样的效果，更加引人注目，能够吸引到更多顾客前来购买。

        在库存较多的书店中，《四月鱼》慢慢开始在销量排行中名列前茅。

        或许不熟悉书店行业的人很难理解这种事，但现在这个时代，书店店员即便身处不同的书店，相互之间也有着无数的横向关联，圈子中的热门话题也是相通的。

        听说某本新书会大卖。

        听说某本被遗忘的旧书其实是部名作。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或许是书店店员在出版行业不景气的大环境下，通过下意识或有意识地共享知识和信息，从而在逆境中求生存的一种手段。全体书店店员就像一头巨大的生物，这种做法便是这头生物的防御本能。

        终于，这一势头开始影响到了那些与银河堂没有直接关联的书店。即便互相之间没有联系，书店店员还是会在意附近的书店在推广哪些书，以此为参考来调整货架。

        这也是一本书之所以会由一家书店的宣传，热度逐渐蔓延到全国各地，最终成为热门作品的原因。

        《四月鱼》之所以能这样大卖，背后其实还有个难以明说的理由。

        这本书，是因春天那起“偷书事件”而辞职的那位年轻店员想要推广的书，现在则由他的前同事们代替他进行宣传工作。

        这件事不知何时在书店店员间传开了。

        “啊，确实有过那样的事件啊。不知道那位可怜的店员后来怎么样了。”

        在讨论声中，越来越多的《四月鱼》被摆上了货架。一定有许多店员嘴上没有明说，心中却想着要将迫不得已离开书店的那位店员的意志继续下去吧。

        《四月鱼》就这样越卖越火，可在被捧上销量排行榜首位的宝座之前，代理商和出版社就已经没有库存了。虽然并非市面上所有的《四月鱼》都卖了出去，但因为是热门书刊，书店不会选择退货，因此也就不会有书被寄回出版社。

        《四月鱼》卖得太快，出版社决定重印到印刷完成间就出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延迟，全日本上下充斥着书店店员们“《四月鱼》卖光了，新书什么时候才能送到”的抱怨声。

        樱野镇樱风堂书店的月原一整却不一样。他很快将三十本签名书全部卖光，目前正在将没有签名的《四月鱼》平铺展示在货架上进行售卖。

        他在一旁附上宣传牌，写下了自己之所以推荐这本书的原因。一整不擅长画画，所以宣传牌上只有文字。不过他向银河堂书店要了卯佐美苑绘绘制的插画的电子文件，制作了展示板和腰封，为书店添色不少。

        站在收银台后的一整常常能遇见前来购物时顺带与他分享《四月鱼》读后感的顾客。在银河堂工作的时候，因为人流量较大，所以除非是非常熟悉的常客，否则几乎不会有人像这样与店员聊天。他在惊讶的同时，也感到非常高兴。

        镇民们会将还沾着泥土的蔬菜送给一整作为谢礼，也会将亲手制作的腌菜分给他。他慢慢习惯了这些事，产生了一种似乎原本就住在这里的错觉。

        一整为《四月鱼》制作的宣传牌上用大字写着“永远‘欢迎回来’”，下面则用稍小的字体写着“生命在‘我回来了’和‘欢迎回来’的循环间巡游宇宙”。

        边上放着一块展示板，写着简单的故事梗概，并附了一句“这是个温情的故事”。一整还在上面写道：“你或许会流泪，但那一定不会是悲伤的泪水。”

        他没有写“引人落泪”“感动人心”之类的话，因为他相信樱风堂的客人是不会喜欢这种老套的宣传语的。

        在出版社决定重印《四月鱼》的那个傍晚，樱风堂里来了一位稀客。

        团重彦的女儿开着车，送他来到了樱风堂。

        站在收银台后的一整看到团重彦博客主页照片中那张熟悉的面孔时，一时惊得话也说不出来，冲出收银台，迎接了这位稀客：

        “欢迎光临，那个……”

        “晚上好。我是团重彦。”

        他本人看上去比照片中还要消瘦，气色也不太好。不过，他在夏天夕阳的照射下露出了充满活力的笑容。他看了一眼一下车就冲往商店街的外孙女，以及匆忙打过招呼后便追着外孙女离开的女儿，之后朝一整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下的拙作承蒙您的关照了，我对您表示由衷的感谢。”

        他似乎是从福和出版社的大野和责任编辑那里听说了一整和《四月鱼》的故事。

        那之后，团重彦听着一整的感想，看着货架上的《四月鱼》，眼眶中渗出喜悦的泪水。团重彦在一整说着“如果方便的话”并递给他的小张彩纸上签了名，并写下当天的日期，最后还补充了一句“非常感谢”。那张彩纸是一整在这家书店工作以来收到的第一张由作家写给书店的彩纸。

        彩纸上黑色的字迹十分优美，装饰在《四月鱼》的货架旁显得非常好看。

        小透端来冰凉的麦茶，小猫伴在他的脚边。

        差不多到了关店的时间，看样子接下来也不会有客人来访了，于是一整便带着团重彦来到店门口。他之前将在储物间里找到的一把老旧木制长椅搬到了那里，供路人休息纳凉。长椅边上的花盆里种着牵牛花、日本打碗花和葫芦花。现在正是葫芦花开花的时间，一只飞蛾被其美丽的姿态所吸引，拍着翅膀围绕在其左右。

        虫鸣响彻四周，夜风微凉。据天气预报说，酷暑席卷了日本全国。然而只要过了傍晚，这座小镇的居民就算不开空调也不会觉得炎热。两人在长椅上坐下，享受着夏天的夜晚。

        “老师，您看天上。”一整想让团重彦看的东西终于出现了。他伸手指向天空，只见散发着淡绿色光芒的萤火虫在空中一闪一闪地飞舞着。

        “噢！真漂亮啊！”团重彦发出赞叹声。

        光点的数量越来越多。

        “这里从几天前开始就能看见萤火虫，听说是因为附近有股清澈的泉流。今天刚下过雨，应该能看到不少萤火虫。”

        一整和团重彦一同抬头看向交错于空中的光线。

        清新的空气中充斥着夏虫的鸣叫声，仿佛一曲少了指挥的合唱。

        “真的非常感谢你。”团重彦再次低下头。这已经不知道是他今天第几次朝一整低头了。

        “没有的事。”一整也再次露出笑容，感到十分不好意思。这也已经不知道是他今天第几次做出这样的反应了。“我只是做了一名书店店员应做的事……应该说，我所做的只是在心中祈祷，希望这么好的一本书能够大卖。书之所以能畅销，都是多亏了之前与我一同工作的银河堂书店的同事和福和出版社的各位营业员。”

        “不是的。我还是觉得，月原先生才是在一开始引发了奇迹的人。真的非常感谢你愿意关注我这样不值一提的无名作家。”

        “您怎么能把自己贬得这样一文不值呢？”

        团重彦笑着摇了摇头。

        这时，团重彦的孙女和女儿也回到了店门口。两人抬头看向萤火虫，不停地说着：“真好看。”

        “我是抱着写遗书的心态写下那本书的。因为说实话，我这病，复发的可能性非常高。我不希望在离开人世的时候留下遗憾，所以才决定要写《四月鱼》。”

        一整默默地听着团重彦的话。他的语气中没有一丝的胆怯和恐惧，反而无比开朗、温柔和平静。

        他心想：“这份平静应该和《四月鱼》的女主人公利佳子在故事接近尾声时获得的内心的平静是一样的吧。”

        因此，他没有开口反驳团重彦的话语，只是安静地听着老人平静的声音。

        “遗书……不，应该说是情书吧。那本书，应该算是我写给世界的一封情书。”团重彦的声音越发明朗，“我把想留给这个世界的话、想表达出去的心意，写成了一个故事。你听我说，月原先生。我在工作的时候，认为工作就是最快乐的事，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写剧本上，对身边的人却惜字如金。我一直觉得说话就是浪费时间，我只管全身心地投入剧本创作，写出优秀的故事就行了。实际上即便如此，我的时间还是非常紧张。那时候我每天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早上睡醒，洗完脸，然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剧本写一整天。家人丢给我的衣服，我就随手一穿，有什么会议就去露个面。每天都过着同样的生活。我甚至都没有和家人说话的时间。我连属于自己的时间都没有。每每同家人对上眼，我就会和他们说：‘这份工作就是这样，没办法。’因为睡眠不足，说话时的口气还特别凶。”

        “我不光是不怎么和家人说话，在工作场合，如果没有必要，我从不多说一个字，完全就是被时间追着跑的感觉。我心中其实是对大家、对我的家人和工作上的伙伴们非常感激的。我爱他们，信任他们。写剧本的空当，独处的时候，我会沉浸在这些回忆中。可是，我从没向任何人表达过自己内心的感受。我觉得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太懒惰了，我也不想为了他人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和心力。”团重彦重重地叹了口气，“在最该把自己的心意说出口的时候，我什么都没说。心中分明深深感激着大家，深深爱着家人和朋友，我却从不主动表达这些感情。何止如此。我心里光想着要创作出更好的作品，跟周围的人说话时毫无顾虑。我总是动不动就发火：‘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搞不懂？’我真希望我当年说话时能更和气、更有耐心，用词更委婉一点。这又不是多难的事。我身边的人都是好人，都是值得被善待的人。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身边已经一个朋友都没有了。家人也是一样。我的女儿变得品行不端，整天在外头闲晃，连家也不回。我原本自以为是地以为自己是个编剧，只要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创作上就行了。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过去的自己是多么愚蠢。”

        “就在那时，我患上了重病，迫不得已离开了电视圈。然而，没有一个人对此表示惋惜。没错，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家人对我不离不弃，陪在我的身边。我打心底里感谢他们，也打心底里反省了自己。我哭着发誓，绝对不再忽视我的妻子和女儿。在经历了困难的手术之后醒来，久违地亲眼看见天空的颜色时，我内心庆幸，看来还没到我和这个世界说再见的时候。还来得及，我还有时间把自己对世界的爱和对邂逅过的人们的感谢之情通过文字留下来。然而，我的体力大不如前，已经没办法再写剧本，重返电视剧圈的第一线了。那时，我偶然间读到了报纸专栏上的广告，就联系了福和出版社的编辑。我本身就喜欢读书，感觉自己一个人写点东西好像也挺有趣的。我畏首畏尾地开始写作，在责任编辑的指导下，终于写出了那部作品。那是我心怀感激写出的一个故事，是我用毕生力气写下的一封情书。”团重彦的声音响在夜晚安静的空气中，那声音毫无迷惘、沉着冷静，又无比愉悦，“我把没能说出口的话、想对已经断绝关系的友人说的话，还有对家人的感谢和自身的反省都写进了那部作品里。《四月鱼》就是这么被写出来的。书中对于四月的傻瓜——愚蠢之人的嘲笑，其实是我的自嘲。《四月鱼》就是这么一部由愚蠢之人写成的纯粹的情书。光是能出版，我就已经觉得很开心了。如果运气够好的话，我希望在某时某地，能有人拿起这本书，听听我想对他说的话。我期盼着这样的奇迹降临。我知道我现在已经是个没有人会想起、被彻底遗忘了的人。所以，我一点都没想到这本书可以大卖。”

        “这真的是一本好书。”一整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团重彦反复向他道谢：

        “我听大野先生说，你拥有发掘佳作的能力，被大家称为‘寻宝家月原’。非常感谢你发掘了我的作品。这下子，我的感激之语、我的情书，就能传到更多人的手上，流传到更久远的将来。因为有你，这本书就能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更久——一定比它原本的寿命要久得多吧。真的非常谢谢你。你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位引发了奇迹的魔法师。”

        正当一整想对团重彦说着“没有这回事”的时候，他注意到出租车的车灯渐渐逼近。出租车放慢速度靠近两人，在书店前停下，车门打开了。

        一位穿着长裤的女性一边向司机道谢，一边用优雅的动作下了车。

        团重彦发出了一声惊呼。

        女性柔顺的秀发在夜风中飘扬。她一边朝樱风堂的方向走来，一边看着飞舞在空中的萤火虫，看得入神。是人称“鸣鸣”的柏叶鸣海。

        “哎呀，团老师。”这位女演员就连这种时候都戴着墨镜。她摘下墨镜，笑着向团重彦问好。

        她满脸笑容，小跑着来到两人身边。她的目光停留在了一整的围裙上。

        “你是这家书店的店员吗？”话音刚落，她就发出了一声惊呼，“等等，你是之前在银河堂工作的那位店员吧？”

        “是的。”一整点了点头，他笑着答道，“出于某些原因，我从今年春天开始来到这家书店帮忙打理生意。在银河堂时承蒙您的关照，非常感谢。”

        “哪儿的话。你现在在这里工作了呀？要不我之后也不时来樱风堂捧捧场吧！啊，对了，不多说了，请问店里还有《四月鱼》吗？现在到处都找不到这本书了。银河堂也是，之前明明放着那么多本，我刚才去了一趟，居然一本都不剩了。连一本都没有了呢！真是难以置信。听说是因为百货楼的橱窗展示品引发了热议，还有原创的漂亮书封大受好评。”

        “那真是太好了。”一整笑着答道，“本店仍有《四月鱼》的库存。不过很不凑巧，签名书已经全部卖光了。”

        “没事，我让老师当场给我签一个就行了。”她果断地说道，她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用可爱的声音向团重彦问道，“可以吧，老师？”

        团重彦默默点了点头。

        “耶！”鸣海高兴地喊道，“老师，您还记得我吗？”

        “记得啊。”

        “我是在高中的时候被老师扔过拖鞋的柏叶鸣海。”

        “我都说了，我还记得你啦。还有，我真的觉得那时候很对不起……”

        “没事啦。”鸣海语气强硬地打断了团重彦的话，“没事的，老师。请不要对我道歉。天下第一的团重彦，可不能这样随便示弱呀。”她眼眶泛泪，“老师，我实话告诉您，我当时其实是很讨厌您的，也生过您的气。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您写的剧本有多厉害，也感受到了您倾注在剧本中的心血。虽然很不甘心，但还是清楚地感受到了。所以我发了誓，在我还只有十多岁的时候：‘我总有一天要成为能反过来扔您拖鞋的大牌演员。’这个信念支撑着我一直努力至今，成就了现在的我。所以，老师，请您一定不要示弱。”

        “不，可是……”

        “嗯，不过我觉得您今后确实是该注意一下说话的方式啦。先不提这事了，我正好有件事想问老师您。书中的利佳子，其实就是我吧？就——是——我。”鸣海哼歌般说道，用做了美甲的手指指向自己。

        团重彦“噗”地笑了出来，低下了头。

        鸣海充满自信地继续说道：

        “那表情、那说话方式、那眼神，完全就是我当年扮演的利佳子长大后的样子。”

        团重彦露出了微笑。

        “是啊。”他点了点头，“让你不高兴了吗？”

        “怎么会呢？”鸣海摇了摇头，“听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真是太好了。虽然当时老师对我的演技那么不满意，还朝我扔拖鞋……”

        “我都说过对不起了。”

        “不行，被扔拖鞋是个非常重要的故事，请允许我反复提起。总之，好几十年过后，我才终于意识到，老师您其实应该还挺中意我当年的演技的。我真的非常高兴。”

        “嗯，是啊，我可中意了。可是当时没能好好说出口，那个……”

        “那下次请您记得要好好夸奖我哦。”鸣海露出超越了年龄的、妖精般的可爱微笑，“请您答应我，将来一定要重拾编剧的工作。您要重返第一线，亲手写出电视剧版的《四月鱼》的剧本。当然，到时候电视剧的主角利佳子，得由我来演。没问题吧？”

        团重彦的眼眶也湿润了，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如果将来真遇上这么幸福的事就好了。”

        “当然能了。大名鼎鼎的鸣鸣都说想演了。我想试着去演长大后的利佳子的人生。这次，希望老师不是朝我扔拖鞋，而是能开口称赞我的演技。”鸣海斩钉截铁地说道。

        虫鸣四起，轻柔的晚风吹拂着她的秀发。鸣海在飞舞的萤火中，带着女神般开朗而坚强的微笑看着《四月鱼》作者的样子，在一整眼中像极了故事的女主人公利佳子。

        团重彦静静地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如果我在将来的人生中仍有余力，一定会为了鸣鸣，为了利佳子，再次执笔。”

        女演员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她立刻转身走向亮着灯的书店。突然，她回过头说道：

        “还有一件事，老师。《四月鱼》这本书，真的超可爱超有趣的。我还想读到更多这样的好书，请您一定要继续写新的小说。这件事您也得答应我。好了，我去把书拿来。”

        一整从长椅上起身，打算追上前去时，作家像在自言自语似的开了口：

        “其实，福和出版社也委托过我，希望我能写新书。能写出这本书，我其实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而且我也认为自己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去写新的作品了。我断定《四月鱼》就是我写给这个世界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情书。就算情况允许，我真的还能写出一封新的情书吗？”

        一整做出了回答：

        “我也还想再多读读老师您的作品。我想将您的话语传达到更多的地方，传达到更远的将来，传达给更多的人。这是我的工作。”

        “谢谢。”团重彦低下了头，“我真的能将我希望留在这个世上的表达爱与感激的话语，一封接一封地写成情书吗？我真的在将来的某一天，能重返电视剧的世界吗？我真的可以，做这样的美梦吗？”

        一整朝店里走去，露出了微笑。

        “只要人还活着，做做梦又何妨呢？”

        书店招牌的红光和店里的灯光呼唤着一整，飞舞的萤火点亮了夜空。

        “自己的脚踩在沙砾上的声音是如此清脆悦耳，吹在手臂上的晚风是如此凉爽轻柔，吸进肺部的空气如此新鲜而甘甜，世界是如此美丽。这就是活着的感觉啊。我看中的书《四月鱼》在无数人的帮助之下，成功地大卖了，而且作者或许还会再次执笔。还有比这更让人感到幸福的夜晚吗？”

        到了这个年纪，一整清楚地明白活着就意味着要面对无数的困难，今后说不定会遇到让自己再也振作不起来的苦痛之事。

        “不过，今晚的这个瞬间，自己是幸福的，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这样就足够了。”

        那天晚上，一整做了个梦。

        黎明时分，他坐在飞天鲸的背上乘风飞翔，美丽的世界洋溢着光芒。

        “啊，这是利佳子的鲸。”一整这么想着，感觉到身边有人，转过头，看见父亲和姐姐就站在一旁，头发在风中飘扬。两人愉快地看着被黎明的光芒包裹着的大地，姐姐不时发出喜悦的笑声。

        一整心想，得跟父亲和姐姐说点什么。他有话想告诉他们。一定有的。对了，得向他们道谢，还得向他们道歉。他没能保护好两人，没能保全父亲的声誉，他必须向他道歉才行。

        一整在高空中像个小孩子似的一边哭着一边思考着措辞，向两人道了歉。

        两人露出温柔的笑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姐姐朝一整招手让他过去。已经长得比姐姐还要高的一整蹲下身，凑到了姐姐身边。

        “我告诉你哦。”姐姐在他的耳边低语了几句温柔的话语。话语就像风儿一般掠过他的耳朵，一整一点也不记得自己听见了什么。他只知道，姐姐告诉了他一些非常重要的事。

        他的灵魂告诉他，那些话正是他想要听到的话。

        巨大的鲸飞舞在空中。终于，太阳升上透明的天空，世界被光芒染成了金色。

        真是耀眼啊。

        小猫爱丽丝一脸无奈地从翻过身的一整手边逃开，她有些嫌弃地想道：“差点被你给压死了。”

        那是黎明时分发生的事。

        爱丽丝中意的高个子人类一整在睡梦中发出了呻吟声。善良的爱丽丝有些担心，穿过庭院，去往他身边。

        她来到樱风堂书店副屋的小书房兼客厅时，晨风透过窗户吹进屋里，吹过睡得正香的一整的头顶。

        风儿吹拂着一整的头发，像一只无形的手，哗啦啦地翻动着他放在枕边的书。

        而当她抵达一整身边时，他已经露出了笑容，睡相看起来甚至还带着几分祥和。爱丽丝心想：“我就不该担心你。不过，有精神是好事。”

        爱丽丝蜷起身子，躺在一整枕边。

        她闭上了双眼，她还想再睡一会儿。

        就在爱丽丝半梦半醒的时候，她忽然有一种直觉——她觉得今天会是个非常好的日子。

        她的胡子是这么告诉她的。

        “真好啊。”爱丽丝心想，“仔细一想，自从这个最适合攀爬的高个子人类来到这里之后，自己似乎每天都过得又幸福又快乐。睡在主屋二楼的小男孩，之前成天哭鼻子，现在也已经不哭了，脸上总是挂着微笑。而且，他不再向爱丽丝说‘再见’了，从他身上已经闻不到‘再见’的气息了。”

        爱丽丝心满意足地吐了口气。

        她现在全身上下都非常干净，而且再也没有饿过肚子。最近几乎没有肚子空空的时候，她都快忘了那是种什么感觉了。

        她也已经快要忘记寂寞和孤独的感觉了。

        “不知道他今天会不会喂我吃鲜奶油啊，或者奶酪也不错。”高个子人类总会把这些东西送给爱丽丝做零食，所以她对他还是心怀几分感激的。

        爱丽丝一边闭着眼，一边舔了舔自己的嘴。

        对了，她还很喜欢他那双抚摸自己脑袋的大手，也很喜欢他用温柔的目光盯着自己看。

        停在窗边栖木上的白色鹦鹉抬头望天，高声叫道：

        “上帝居天堂，万物皆调畅。上帝居天堂，万物皆调畅。”

        虽然听不懂鹦鹉用尖锐的声音在叫些什么，但爱丽丝心想，那应该是“今天是个好日子”“今天能吃到好吃的东西”之类的意思吧。她再次闭上了眼睛。鹦鹉应该也和小猫一样，感受到了今天会有好事发生吧。

        没错，今天是个好日子。

        没有人会感到悲伤，没有人会听到“再见”，大家都可以在舒适的地方吹着风，做着梦。今天将会是这样的一个日子。

        爱丽丝希望，对那个住在远方城镇，在遥远的过去为自己绑上了丝带的女孩来说，今天也是个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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