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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二)

        “很久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伊格纳西亚说,“就在第一场小雪把活着的人与死去的人安全隔离开来时。很久以前。那是有记载的历史开始之前。那时,万物都会说话,人们拥有神奇的法力。那时,有个男人和妻子以及两个年幼的儿子住在树林里。他们靠着不多的东西活得挺好,日子过得不赖。可后来,这个男人注意到,每当他准备出去打猎时,妻子就穿上她异常洁白的鹿皮衣,戴上羽毛和骨头耳环,以及她所有漂亮的饰物。第一次,丈夫认为妻子是准备向他奉献自己。可当他拉着雪橇上的肉回到家时,却发现妻子已换回原来的旧衣服。他心生嫉妒。第二次,男人准备出去打猎时,妻子也像上次一样穿戴好漂亮的衣服和饰物。但男人半路折回家,藏了起来。等妻子把儿子留在家里,穿着漂亮衣服走进树林时,他偷偷在后面跟着。男人的妻子爬上一棵树,男人注视着妻子。妻子拍了三下树,从树里爬出来一条蛇,一条大蛇。是的,一条大蛇。那男人的妻子和那条蛇在树上互相爱抚。男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和蛇纠缠在一起,啊,天哪,她爱那条蛇胜过丈夫!”

        “别胡说八道!”

        “哦,闭嘴,马尔文。”

        那两个女人皱着眉头,你瞪我,我瞪你,最后,马尔文转过头看着拉罗斯,用唇语示意,你看伊格纳西亚在胡扯。

        “你瞧,拉罗斯,那条蛇想和那个女人握手,可蛇没有手。他们想互相亲吻,可蛇没有嘴唇。他们只是互相纠缠在一起。”

        伊格纳西亚挥舞着胳膊,演示给拉罗斯,给他看是怎么一回事。

        “这算什么故事?”拉罗斯问。

        “神圣故事。”伊格纳西亚说。

        “好……吧……”拉罗斯从情景喜剧里那些什么都懂的八岁孩子那儿,懂得了这个年龄的孩子心里怀疑可嘴里还说好。

        “我知道这个故事,”马尔文说,“很吓人,不适合讲给小孩听。”

        “也许吧,”伊格纳西亚说,“可这是个关于生存的故事。这孩子能听懂,他胆子够大。”

        她继续往下讲。

        “那个男人嫉妒那条蛇。所以,第二天,他出去打猎。他回来后,跟妻子说,他杀了头熊,叫她把熊肉拿回来。等她离开,他穿上裙子,来到那条蛇栖息的大树下。他敲了三下树,那条蛇出现了。接着,他用长矛刺穿蛇的身体,把它杀死。他把那条蛇带回木屋,切成块,煮成蛇羹。”

        “蛇羹?”

        “是的,孩子。”

        “很久以前的人吃蛇羹?”

        几个老太婆皱着眉头彼此看了一眼。

        伊格纳西亚说:“很久以前的孩子没电视看,他们闭着嘴巴听故事,不会乱插嘴。”

        马尔文说他的问题问得好,马尔文会回答的。

        “他们只吃过这一次蛇羹。”她说。

        “好吧,”拉罗斯说,“我的意思是,不问不行,这事太奇怪。”

        “那我接着讲故事,”伊格纳西亚说,“当那女人最后回到家时,她说,丈夫所说的那地方没有死熊,没有熊肉。她找过了,可什么也没找到。丈夫叫她别担心,说他已经做好肉羹了。”

        “等等,”拉罗斯插话,“用她……的那条蛇做的肉羹?”

        “她爱的那条蛇,没错。”伊格纳西亚说。

        “那就像……”

        “是这故事的寓意。”马尔文说。

        “她吃了吗?”拉罗斯盯着几个老太太一,脸不忍心。

        伊格纳西亚点点头。

        “啊,”拉罗斯叫道,“越来越糟了。”

        “这哪算生活,”奥蒂坐在车里说,“不过总算是活着吧。”

        “做这种透析让人发疯,”朗德罗说,“不过你真是坚强啊!”

        “要不是因为巴普,我早就死了。”

        “她爱你。”

        朗德罗发现,患慢性病的人要么反应迟钝,只知道看电视,要么语出惊人,一针见血。反应迟钝的病人更容易相处。但奥蒂一直在问这样的问题,而且态度和蔼,又体谅人,他差点忍不住说实话。

        “我们现在仍然相爱,美好的感情一直存在,”朗德罗说,“对我来说是这样。”

        “我明白了。”奥蒂说。

        “我跟你一样,奥蒂。没有她,我大概早就完蛋了。可这种感觉不是相互的。”他笑了,不过,是那种心力交瘁的笑。

        即使他放弃生命,艾玛琳也不会放弃,她肯定会坚持活下去,为了孩子,为了她自己。美好的东西是靠不住的。朗德罗认为,艾玛琳已在他们之间竖起一堵墙。他甚至想象得出:是砖墙,可至少留着空隙,也许还有窗户。她有时会把双手伸过来,没有握拳,墙另一侧孤单的朗德罗会急匆匆地抓住她的手。他明白,她竖起那堵墙是因为发生的事而责备他。她说他浑浑噩噩,好像沉睡不醒,这让他不明白。他睁着眼睛。他开着车,把车停到奥蒂家的车道上。

        朗德罗把奥蒂送进屋,安顿在窗边,巴普在窗边放了一个野鸟喂食器。朗德罗走出去,给空空的喂鸟器加满食物和水。他在山雀越发尖厉的斥责声里听出了冬天已经到来。他坐进车里,想起口袋里的两片氧可酮,这是从他给奥蒂拿的一个新处方药里偷偷藏起来的。只有两片。他想扔掉,但没扔。他开车往家走。今晚他还要开车接送病人去什么地方吗?不用了。他抠出那片药,吞下肚。只有一片,没什么用。这一片还不能让他放松下来。

        你抵抗,抵抗,抵抗,最终斗志消磨殆尽。虽然他已多年滴酒不沾,但最近,哦,就这个夏天,他的病人情况恶化,而且他只能无助地等待艾玛琳的亲近,这让他更加脆弱。这是个借口吧,他应该坚强一些。去年春天他制作了耶稣苦路十四站,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把耶稣的受苦称作他的激情。耶稣受苦时没有服用镇痛药,他亲眼看见艾玛琳分娩时没用镇痛药。她想要镇痛药,但只有生乔塞特时运气好,用上了。有两次,那位可靠能干的麻醉师不在印第安健康服务医院值班。艾玛琳不想用脊髓麻醉法,也不想用持续时间长的硬膜外麻醉,也不想因此患上头痛症。她说,没有可靠的麻醉师,她痛得死去活来。后来她去卫生院产房看望朋友,被那里的气味刺激得血压飙升,双手颤抖。她头晕目眩,必须坐下才行,是身体的反应吧。但像所有女性一样,她说,她觉得值。

        或许耶稣也是这么认为的,朗德罗一边往家走一边想。又或者,看看耶稣拯救的那些狗屁不是的可怜虫,就像朗德罗一样,他们也忍受不了痛苦,还问为什么。

        朗德罗决心把另一粒药扔进马桶,冲下去。他听到屋里传来喊叫声。走进门,他发现斯诺和乔塞特正在打架,两人用手边挡边打。至少,她俩没用拳头,没有撕扯对方的头发。他踢掉靴子,站到她们之间,把她俩分开。

        他两只手各抓住一个女孩的一只手腕,可她俩绕过他,还要伸手去打对方。最后,她俩终于停下来,阴沉着脸挣脱了朗德罗,同意各自到房间对面的角落里,隔着距离谈一谈。乔塞特噘着下唇,砰地坐下,双臂交叉,一只脚轻轻抖动;斯诺则双膝并拢坐下,眼睛看着染成亮橙色的指甲。

        “怎么了?”朗德罗问。

        斯诺说我喜欢霍利斯。

        “可他喜欢你。”斯诺说。

        “所以?”

        “他是我哥哥,变态!”

        乔塞特收回一只胳膊,攥成拳头。她的拳头上画了一张脸,大拇指与弯曲的食指交叉处正好是嘴唇,还有一只鼻子和一双眼睛。斯诺抬起胳膊,手攥成拳头,拳头上也画着脸。她紧咬牙关,嘴唇几乎没动。

        “你俩的基因不一样。看着你起床后蓬头垢面,闻过你的口臭,在脏衣服堆里看过你灰扑扑的旧内裤。这样一起长大,他还喜欢你,真是奇迹。”

        “我从来没让别人看过我的内裤,”乔塞特郑重地说,“我的内裤不是灰色的。”

        “别吵了,”朗德罗恳求她俩,他的脑袋嗡嗡作响。

        乔塞特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想,我们可以像成熟的大人一样谈谈这件事吧?”她问。

        “这房间里只有一个大人。”朗德罗说。

        “首先,”乔塞特说,“我知道霍利斯很喜欢我。这无关紧要。”

        “我要疯了。”朗德罗说。

        “因为我不喜欢他,”乔塞特说,“谁知道呢,说不定我是个同性恋。”

        “好像你什么都明白。”斯诺说。

        朗德罗在心底喃喃自语,同性恋?

        “你们都不了解我。”乔塞特说。

        “好吧,”斯诺说,“没人了解你,你那么神秘。”

        “你了解我,”乔塞特对攥成拳的手说,“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

        “我爱你本来的样子。”她对着画得脏兮兮的拳头说。

        “你们俩出去。”朗德罗说,“都要把我弄疯了。我想给自己泡杯咖啡,看看报纸。”

        “你老是这样!”乔塞特和斯诺又变成了队友,跳起来向他跑过去。“每次都是老一套!就不能破一次例吗?喝喝茶?看看漫画吧!来吧,爸爸,有点创意行不行!”

        她俩知道,这会让他大笑。趁他笑的时候,她们向他发动进攻,跳到他身上,假装把他摔在地板上。他也装作摔倒在地,蜷缩成一团,双手滑稽地举在空中,表示“求饶”。

        求饶!他求饶了!不能饶了他,斯诺低声吼着,假装用拳头砸朗德罗,而朗德罗则假装被打得踉跄后退,却捂着肚子笑个不停,笑得两个女孩任由他躺在地上,不再理他。

        “好了,爸爸,冷静点,去逛逛散散心。要么给你报纸,看看分类广告,或无聊的新闻。别把三州交界地带每条无聊的新闻都讲给我们听就行。我们去煮点你喜欢的淡咖啡,随你喝。我们俩也会做饭,已经准备好做肉丸的肉了。煮点面条,炖个蘑菇汤。你肯定喜欢。”

        朗德罗起身坐在椅子上。扶起奥蒂,帮他翻身、洗澡,又扶他坐好,累得背部酸痛。不过,背部后来就不疼了,疼痛消失了。他的心跳慢下来。现在,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好久都没像今天这样放松,任凭两个女孩把他摔倒。他觉得轻快多了,几乎算是幸福,不需要另外一片药了。但斯诺给他端来咖啡之后,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在口袋里把玩那片药,接着药片从指缝滑落,掉到地上。一个比他克制的人会用脚后跟把它踩碎。可他的脚后跟上裹着袜子,而药片有一层坚硬的糖衣,一直踩不碎,直到朗德罗走到进门的地方,拿起靴子,才把那玩意儿碾成粉。即使这样,乙烯基的瓷釉上还有一团完好无损的白色粉末,要是他用瑜伽的蹲伏动作,鼻子贴着地面,还能吸到嘴里。不过,要是让两个女儿看到他屁股翘在空中,那像什么样子?他又坐下,用脚踩着那团白粉旋转碾压,直到踩进地里。就算那个绝望的家伙不要脸,不把鼻子凑近穿袜子的前脚掌下面的那团白粉,用力吸也吸不到。他可以放心了,是的,可以放心了,因为即使对朗德罗这家伙而言,这一整套程序分解得够彻底了。

        一天,拉罗斯行动了。他已经把恶少四人帮成员的姓都写下来,根据电话本缩小了他们可能的活动范围。他又撒了一次谎,让彼得开车送他到普路托镇去看一个朋友,而他一小时后就把朋友甩了。普路托是个小镇,几个街区倒塌的房子已被推土机清理干净,显得空空荡荡。那几栋房子不难找到。不过,他寻找的是那栋带车库的房子,玛吉曾给他描述过。当他看到维达尔家的车库,又从窗户朝里面看过后,他确定,这儿就是玛吉说过的地方。他从侧门走进去,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所以他决定等待。他在破沙发上睡着了。等他睁开眼,发觉是泰勒摇醒了他。

        拉罗斯飞出去一拳——他一直在梦想挥出这一拳。

        “啊!”泰勒往后退了几步,揉着下巴,被打蒙了。“你为什么打我?”

        拉罗斯从沙发上跳起来。他们都到齐了!他脑子里回想着玛吉式的爪形手动作,耳边回响着特拉维斯神父跆拳道课上的喊声,响亮的“吧财”,响亮的“吧财”,会让对手害怕。

        拉罗斯发出嘶哑的喊杀声。“吧财!”接着第二声,更加自信。准备式!他的心跳到嗓子眼了,脉搏有力地跳动。

        “你为什么打我?”泰勒转身看着其他人说,“他狠狠打了我一拳。”

        “我替玛吉打的!”

        巴奇打开一罐啤酒。玛吉!憎恨使他的脸变得扭曲。他是四个人里面最恶毒的。布拉德·莫里西块头最大,但除了打橄榄球时布拉德一点也不凶。因为他信奉耶稣,喜欢橄榄球,有自己的行为准则。他只有打球时才会击杀对手。科坦斯一脸不解。

        “你叫什么名字,小家伙?”

        拉罗斯朝科坦斯的后背扑过去,拽着他的衬衫爬到他身上,反手扣住他的脖子。

        “把他弄下去!”

        巴奇看似无意,实则故意地用力扇了拉罗斯一巴掌。拉罗斯很快从科坦斯身上掉下来,仰面躺在地上。拉罗斯重重地落地时,他的灵魂跃出了躯壳。他的肺部挤压得喘不过气来。他的灵魂悬在空中,惊奇地俯视着自己的身体。

        布拉德弯下腰看着拉罗斯,一脸担忧。“巴奇,你为什么那么用力?他,好像,没气了。”

        拉罗斯在空中徘徊,注视着自己,看自己是不是还在呼吸。自由,喜悦,平静。啊,是的,趁布拉德还没有嘴对嘴给他做人工呼吸,先吸进那口气吧。拉罗斯的肺一吸满空气,灵魂就被咝咝地吸回身体。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确定身体完好之后,才站起身,掸掉裤子上的灰尘,拾起背包,转身离开。他打算走回家,但布拉德·莫里西坚持送他一程。一路上他俩一句话也没说,直到停在拉维奇家的车道上。

        “你保护你姐姐的样子真了不起。”布拉德说。

        拉罗斯转过身,一个剪刀手打中布拉德的鼻子,打得布拉德鼻子出血,然后转身下车。

        布拉德开车离去时边擦脸上的血边喊道:“哪天你来打橄榄球吧。”拉罗斯走进家门,爬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他需要一个人静静,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拉罗斯一共有五代。第一代拉罗斯毒死了麦金农,上过教会学校,嫁给沃尔弗雷德,教会孩子们认识世界,她的遗骸走遍了全世界。第二代拉罗斯是她的女儿,去卡莱尔上学。与自己的母亲一样,这一代拉罗斯感染了肺结核,与母亲一样,她与肺结核反复抗争,活到做了第三代拉罗斯的母亲。第三代拉罗斯上的是托顿堡寄宿学校,生下第四代拉罗斯。第四代拉罗斯最终成为艾玛琳的母亲,是罗密欧和朗德罗的老师。第四代拉罗斯也成了最后一代拉罗斯的外婆。最后一代拉罗斯被父母送给拉维奇家,作为对意外杀死他们的儿子达斯提的补偿。

        所有的拉罗斯都有在大地上飞翔的能力。如果有人用鼓敲出合适的歌谣而且有吟唱来辅助,他们能在空中连续飞几小时。那些歌谣如今静静等候在枝叶间,大半已湮灭,可水鼓的敲击声永不会湮灭。飞翔的本领要追溯到第一代拉罗斯,而第一代拉罗斯的母亲在第一代拉罗斯还叫米拉奇时就教过她,第一代拉罗斯还从她父亲那儿学会了这项本领;第一代拉罗斯的父亲是懂法术的巫师,他在1798年时就驱使灵魂周游世界,然后回来告诉惊奇不已的鼓手同伴们,说他们的反抗是徒劳的,白人已像虱子一样遍布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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