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倩兮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径道:“你别多问,总之先别让姨娘知道此事,过两日我再来瞧你们。”正要离开,小红却又拉住了她,低声道:“小姐,让我去找裴少爷吧,他开着赌场,手下又有十来个地痞,消息灵通,找起人来快些。”
听得“裴少爷”三字,琼芳心念微转,顿时想了起来:“对了,是扬州那位裴老先生的儿子。”年前扬州驿馆夜话,琼芳曾见过一位老者,姓裴名邺,乃是顾嗣源在世时的知己,据说有个儿子在京城开立赌场,想来便是这位“裴少爷”了。若有他帮着找人,自也有些便利。
琼芳什么事都是一点就通,只是她再机敏十倍,却也想不到这位“裴少爷”也曾追求过顾倩兮,甚且还毒打过卢云一顿,颇有几分地痞天资,如今开立赌场营生,倒也不算埋没人材了。
顾倩兮沈吟半晌,道:“也好,你要裴盛青别四处声张。若是找到了阿秀,请他先送回这儿,别送到杨府。”小红慌不迭地答应了,还待商议如何找人,忽听琼芳道:“顾姊姊,要找阿秀,何必去问别人,让我替你找吧,担保一个时辰之内,便能把人交回你手里。”
小红听她口气甚大,不觉讶道:“你……你认得衙门的人么?”
琼芳笑了笑,想她家累世公卿,此刻若请爷爷出面找人,阿秀如何逃得出五指山?正要傲然答话,骤然之间,“镇国铁卫”四字闪过眼前,却又让她闭上了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顾倩兮自己有个神通广大的丈夫,却宁可去求裴盛青,如今琼芳离家出走,又怎好回家央求爷爷?届时还不给拖了回去?顾倩兮明白她的难处,便道:“一点小事,先别惊动府台。要是裴盛青找不到人,再请妹子出面不迟。”
小红听在耳里,惊在心里,不知这琼小姐是何来历,竟能指挥朝廷府衙?还想来问,顾倩兮却已走出了店外,小红猛地想起一事,忙又拉住了她,道:“小姐等等!我……我这儿还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跟你说……”顾倩兮点了点头,道:“说吧。”
小红神色不大对劲,支吾了许久,方才道:“我昨日下午……见到了……见到了一个人……”
顾倩兮见她满是踌躇,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不觉也纳闷了:“见到谁了?”小红低声道:“我……我见到了以前那个……那个……”话还在口,猛听后堂传来一声呼喊:“小红啊,是谁来了呀?”小红吓得跳了起来,道:“姨娘起来了。”
“早起来啰……”只见一名女子从后堂走出,一手绑着发髻,一手遮掩哈欠:“唉,年纪大了,背老是疼,赶明日可得换床新褥子……”
扬州土话,最是喋喋不休,猛一瞧见顾倩兮,不觉双手放开,惊喜道:“是倩兮啊!不是说明天才回来么?怎么早一天啦!瞧我都还没买菜……”拉住了她,正要坐下说话,猛一见到琼芳,先是微微一怔,之后从头到脚扫过一遍,狐疑道:“这是谁啊?”顾倩兮正要说话,小红却替她答了:“这位是琼姑娘,小姐的朋友。”不忘附耳凑声:“是个有钱有势的。”
“哎哟!”姨娘双眼亮了起来,登时眉花眼笑:“幸会、幸会。咱就是二姨娘,倩兮一定和你提过我啦。”琼芳哪里认得她,随口便道:“当然、当然,顾姊姊同我说了好些您的事儿,她说姨娘温柔敦厚,秀外慧中,勤俭持家……”
听得此言,姨娘小红都笑了起来,连顾倩兮这般心事重重,也不禁噗嗤一笑。琼芳倒是愣了,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莫非这“二姨娘”竟是凶狠泼辣、豪奢铺张、敛聚家私不成?
二姨娘午觉方醒,口还渴着,便去桌边斟茶,自言自语道:“阿秀那混小子,昨晚大半夜上我这儿闹,弄得店里一塌糊涂……下回见到他,非打死不可……”说了几句,却听顾倩兮道:“小红,我先走了,记得我吩咐的事儿。”
听得顾倩兮急着走,二姨娘自是咦了一声,道:“怎么啦?茶都还没喝上一口,这么快就走了?”眼看小红面色古怪,顾倩兮也是回避着自己,二姨娘暗暗察看一阵,忽见顾倩兮手上提了一个小包袱,好似是阿秀的东西,不觉心下一凛,便试探道:“阿秀呢?怎没带他过来?”
顾倩兮道:“他下午要去学堂,不能过来。”二姨娘呸道:“骗谁哪?”伸手一拉,夺过顾倩兮手上的包裹,随手一抖,现出了阿秀的笔墨本子,大声道:“这是什么?”
事机败露,顾倩兮只能收起包袱,转身便走。二姨娘站起身来,拦住了她,大声道:“倩兮,阿秀出了什么事?快和姨娘说!”顾倩兮还是不肯说,头也不回,已然走出店外。
小红吃了一惊,赶忙追了出去,道:“小姐,有事和姨娘商量嘛,让她帮你出主意呗。”
顾倩兮一字也不吭,却等于说了千言万语,想来她必定受了气,而这个气也不方便提。
二姨娘深知顾倩兮的脾气,便也不去问她,眼看琼芳还站在一旁,忙一把拉住了,低声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知道么?”琼芳叹道:“阿秀打人了。”
二姨娘咦了一声:“打人?怎么个打法?”琼芳道:“拿着凳子砸人,险些把人打死。”
二姨娘呆了半晌,突又嚷了起来:“我才不信!阿秀这孩子好生懂事,哪会无端打人?你且说!是不是有人激他?”琼芳听她一语中的,想来此事也非头一遭,便道:“是。激他的是个孩子,身分倒是不得了。”
二姨娘愣道:“身分不得了?该不会是……”琼芳遮嘴细声:“穿黄袍的。”
砰地一声,二姨娘朝桌上奋力一拍,喷出两个字:“老娼!”琼芳眨了眨眼,这才明白阿秀开口“老娼”、闭口“老娼”,满嘴污言秽语,却是打哪儿学来的。
看这二姨娘必然认得淑宁一家,一时恨得牙痒痒的,便指天骂地起来:“一家婊子破落户,真以为自己当了王妃,就能升格做仙女啦?笑死人啦!这姓于的也不去照照镜子,凭她那点臭皮烂色,路边乞儿也搭不上的丑货,也敢上门勾搭咱家姑爷?敢情是失心疯了吧?”
二姨娘越骂越火,提起鸡毛潭子,狠狠朝桌上乱打,倘使淑宁在此听了,非气得一命呜呼不可。正臭骂间,忽见琼芳睁眼望着自己,便歉然一笑:“瞧我,每回提这贱人的名字,便得漱口了,真是……”喝了口热茶,理了理鬓发,笑道:“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是小孩子打架,杨肃观见了怎么说?可是各打五十大板啊?”琼芳摇头道:“那倒没有。他把阿秀逐出家门了。”
“什么?”二姨娘震怒跳起,大骂起来:“他把阿秀赶走了?”琼芳嗯嗯点头:“是啊,杨大人还提着剑,险些砍了阿秀的手。”
二姨娘气得疯狂了,尖叫道:“该死的杨肃观!小孩子打架,又没打死人,你逞什么凶?亏你当年好说歹说,我才把倩兮交给了你,你怎能这般待我家阿秀?”连珠炮的吼声中,便已提起了鸡毛潭子,直冲出门,嚷道:“拼了!拼了!看老娘把裴盛青找来,便上你杨家闹去!”
眼看二姨娘凶狠泼辣,手提鸡毛潭子,似想将杨家老小一潭子扫死。琼芳又惊又佩,暗笑道:“我道谁的本领大?原来她才是行家了。”
世上第一难缠的,便是这帮三姑六婆,嘴能说、手拿打,打不过便哭,哭还要哭得举国皆知,流传千古,什么“窦蛾冤哭六月雪”、“孟姜女哭垮万里墙”,都是婆婆妈妈的伟烈事迹。秦始皇见了她们,心里也要毛上三分,何况是小小的“观海云远”?
过去琼芳换上男装,学尽男子汉的心机手段,如今看来,倒似本末倒置了,她笑了起来,眼看二姨娘气冲冲地奔出门去,便也急急跟上。
二人来到店外,却见顾倩兮与小红倚着墙,还在那儿悄声说话,二姨娘一把拉住了顾倩兮,喝道:“还在这儿嘀嘀咕咕?走!姨娘给你撑腰!咱们现下就找杨肃观说去!他要嘛和于家人一刀两断,要嘛给咱们一张休书,凭我家倩兮的花容月貌,还怕没人要吗?”
听得姨娘大喊大嚷,竟然提议火焚杨家,小红怕了起来:“姨娘,你别说了,小姐不高兴了。”二姨娘尖声道:“高兴?等于家那几只母猪爬进门,你家小姐还有几天高兴日子?那几只烂婊子要不顺杨绍奇这根竿子望上爬,再不便打杨肃观的主意!告诉你,趁老娘还没死,尽早阉了这对猪兄狗弟,看他俩能讨几房小妾!”说著作势欲冲,打算找柄尖刀来用。
顾倩兮拉住了她,轻声道:“姨娘,够了,别再闹了。”二姨娘大声道:“谁闹了?早知这姓杨的这般势利眼,当年姨娘早该让你跟着卢云那穷酸走!至不济还免受这等闲气!”
听得“卢云”二字,琼芳险些惊呼出声,小红则是啧了一声,跺脚道:“姨娘!”
场面静了下来。二姨娘自知失言,只得别开头去,不敢再说了。顾倩兮自顾自地进屋坐下,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久久无言。二姨娘与小红对望一眼,却也没话可说了。
自卢云离开家门那天算起,十年光阴就这样过去了,他再也没有回来。现今说这些,徒惹顾倩兮伤心,又能如何?
时近正午,天色却慢慢阴暗了,八成又要下雪了。二姨娘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为顾倩兮斟了一杯热茶,让她暖暖身子。小红则是紧挨着小姐坐下,怯怯握着她的手。
琼芳一旁看着,心里也不禁代她们难过。总说“十年风水轮流转”,那年景泰覆灭,正统重登三宝,她琼家从此跃居极品,不可一世,可怜顾家却惨遭池鱼之殃。老爷夫人都死了,偌大家业也随之散尽,只剩下眼前这三个女人,从尚书府一路坠到了豆浆铺,仍在苦苦守着对方。
琼芳是个心软的人,她深深吸了口气,正想将卢云的行踪透露出来,却听小红低声道:“小姐,你……你快别难过了,我和你说……昨日傍晚,豆浆铺里来了个客人……”话还在口,却听二姨娘咳了一声,道:“小红。”
这话已是第二回提起,可每回都让二姨娘截断。琼芳微微一凛,眼见二姨娘朝小红频使眼色,似有什么事瞒住了顾倩兮。琼芳眼珠微转,霎时恍然大悟:“好啊!大水怪来喝过豆浆了!”
琼芳状似豪迈,其实为人颇有心机,一看姨娘与小红眉来眼去,便已猜出了一个梗概,不消说,二姨娘早已见到卢云了,可她却着意瞒住了这个消息不说,看来她压根就不要让顾倩兮知道。
琼芳猜得到二姨娘的心思。看这姨娘闹归闹、吵归吵,却是个世故的人,自也明白覆水难收的道理。顾倩兮既已嫁了,便是杨家的人,岂容谁来反反复覆?若真把卢云的行踪透露出来,又能如何?不过是让她多掉几滴泪罢了。难不成她还真能带着阿秀,与一个卖面小贩浪迹天涯?
婚姻不同于儿戏,很多事是勉强不来的。卢云一生不得志,以状元之尊沦为一个卖面小贩,连养活自己都难,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便得自己一个人孤独走完。看二姨娘这幅神气,她不会允许卢云再来拖累谁。
良久良久,谁都没说话,最后还是顾倩兮自行起身,说道:“姨娘,我先走了。你们若找到了阿秀,便留他在店里,我晚间自会来瞧他。”
二姨娘忙道:“你别动了,先在店里歇着,姨娘替你去找人吧。”
顾倩兮没有作声,提起阿秀的小包袱,默默走了。二姨娘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内疚,忙一把拉住了琼芳,附耳道:“好姑娘,快替我陪着她,姨娘来日重重有赏。”琼芳笑了起来,想她富豪世家,还缺什么赏赐?俨然便道:“好吧,姨娘得赏我两笼包子,一碗豆浆。”二姨娘笑着催促了:“快去呗,多少笼包子都成。”
琼芳追上了顾倩兮,还未说话,却听背后“阿秀”、“阿秀”之声大起,她赶忙回头去看,却见二姨娘手提扫帚,竟在马路上奔走找人了,只听她左一声心肝在何处、右一句宝贝快出来,呼声不绝于耳,闹得满街鸡飞狗跳。琼芳暗暗发笑:“似她这般寻法,阿秀便在左近,也要亡命天涯了。”她看了半晌,忙又赶上了顾倩兮,道:“顾姊姊,你现下要去哪儿?”
顾倩兮并未回话,只到街边雇车,招了好久,却不见车来,琼芳晓得她心事重重,便也不多问,只陪着她望长安大街走,约莫行过一个街口,一辆马车姗姗来迟,车夫低声问道:“坐车么?”
这车子四轮前挽,有顶有门,乃是时兴的二马合挂车,两辆白马拖着,望来很是干净,再看车夫头顶大毡,披挂整齐,大不同于路上所见的脏人烂车,最合姑娘的心意。眼看顾倩兮开门上车,琼芳便也抢了进来,还未说话,便听顾倩兮吩咐车夫:“去红螺寺。”
琼芳微微一凛:“红螺寺?你要去烧香么?”顾倩兮轻声道:“我要去见阿秀的生母。”
琼芳大吃一惊,正要追问,待见顾倩兮默默无言的神气,不觉心下一凛,便也闭上了嘴。
又下雪了,将近中午时分,太阳却不见了,街上冻得像是半夜。却见街角缩了一名幼童,手拉棉袄,飕飕发抖,自是阿秀在这儿受苦了。
适才一个激愤,从家门口狂奔而出,连跑了三里路,如今阿秀又累又渴,再也走不动了,只能蹲在街边,独自掉着眼泪。
再过一个时辰便是正午,学堂也开课在即,阿秀却不必上学了,这听来像是一件好事,可阿秀却没地方去了。他没了爹,没了娘,所以也没了家,自今往后,肚子若是饿了,只能自己找东西吃,晚上睡觉冷了,只能乖乖为自己盖被。这一走之下,再也见不到叔叔、奶奶、管家伯伯……天地里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活着。
呜呜呜……阿秀望着地下,终于抱头痛哭起来。
平日虽说少哭,可一旦离开了娘亲,泪水便像决了堤,一发不可收拾。正哭间,忽然背后也响起呜呜怪声,阿秀咦了一声,正惊疑间,背后已扑来一人,紧紧抱住自己,大哭道:“阿秀!”
阿秀吓了一跳,只听来人嗓音娇嫩,语音呜噎,连忙擦拭泪水,撇眼去望,面前一名小小姑娘,却是华妹到了。听她痛哭道:“阿秀!我总算找到你了……人家昨晚等你等到天亮,都没见你回来,害华妹担心了一整夜……呜呜……呜呜……”
阿秀昨夜被鬼抓走,想已轰动江湖,人尽皆知。看华妹眼眶浮肿,容情憔悴,好似真是一夜未睡。她哭了几声,听不到阿秀说话,抬头一看,惊见秀哥也是两眼发红,还挂着两条鼻涕,不觉惊道:“阿秀,你……你怎么了?被鬼附身了了么?”
阿秀领导众童,乃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何曾哭丧了脸?他见华妹满面骇然,忙拿出了大哥的模样,先吸起了鼻涕,吐痰道:“谁哭了,我正笑着哪,昨晚打鬼打得痛快!哈哈!哈哈!”干笑几声,想到了娘亲,却忍不住心下一酸,再次红了眼眶。
华妹骇然道:“秀哥,你眼睛真的红了,到底怎么啦?”阿秀忍泪道:“我……我……”
正要道出实情,忽然纤纤玉手伸来,携住自己的手掌。
阿秀咦了一声,只见这手腕好生雪白纤细,配上葱绿晶莹的玉镯,好看的不得了,捏来滑滑的甚是柔嫩,比芳姨的手还好摸几分,不知不觉间,阿秀心头怦怦跳了起来,抬头呆望,却又矍然一惊,颤声道:“伍……伍伯母……”
艳婷来了,她一如过往,身穿黑貂皮袄,看她五指勾在纤腰上,侧眼打量阿秀,似笑非笑,明眸皓齿,透出了一身的国色天香。
阿秀平日虽总爱讥笑伍伯母,说她惺惺作态,可此刻握着她的玉手,又闻到她身上的香气,竟是六神无主、五内俱焚,直想挨到她怀里,让她细细爱怜一番。
艳婷又高又漂亮,美得不象话,男人不分大小,全都爱着她。不过她今儿却好爱阿秀,只见她弯腰蹲下,含笑道:“小阿秀,你娘呢?”伍伯母弯下腰来,衣襟微敞,一张笑脸又美又柔,阿秀双眼突出,元神似已出窍。华妹踢了他一脚,骂道:“我妈妈问你话!”
阿秀醒觉过来,忙道:“我娘……我娘在家里。”伍伯母秀眉略蹙:“怎么?学堂开课,她不送你来么?”眼看伍伯母腰弯得更低了,阿秀三魂六魄又离了体,呜呜啊啊,什么都不知道了。华妹只得再踢一脚,骂道:“阿秀!你娘没陪你来上学么?”
“上学?”阿秀呆了半晌,左右张望,这才发觉自己站在学堂对过,相隔不过一条街。
霎时间元神回体,飞身直跳了起来,看自己当真是神智不清,哪儿不好窜,居然跑到这儿来了?忙拉住了华妹,颤声道:“这……不是要打仗了吗?怎地学堂还开门啊?”
华妹低声埋怨:“还说呢,一早就有人说西郊演军,城里好乱,害我也以为今儿不上学……哪晓得我爹叫人传话回来,说什么『松寒知劲节、清操厉冰雪』,时局越乱,咱们伍家越要处变不惊,为百姓们做榜样,他怕孟夫子进不了城,还特意派兵马接他进来,就怕咱们上不了学……”
饿鬼围京,却拦不住孟夫子的教学赤忱,这便杀入城来了。眼看地狱便在对街,阿秀忽有尿意,忙道:“你们等等,我去解个手,一会儿便来……”胡乱交代几句,正要逃之夭夭,忽见面前移来一双绣花鞋,图样可爱,随即一名俏丫嬛俯身含笑而来:“哪里走?”
生死一瞬间,阿秀自也没心思来看美女了,一看妖女拦路,转身便跑,忽然道上裙裳旋动,转来一个妙龄少女,欢容道:“抓到啦。”阿秀大叫一声,掉头狂奔而去,却见一人把玩匕首,把俏脸一转,霎时秀发飞扬,现出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蛋,傲然道:“师父有令,你乖乖留下吧。”
阿秀被捕了,海棠、明梅、翠杉,传说中的“九华三姝”一齐现身,一个赛过一个,果然便将他逮获了。再看不远处还有辆马车,驾座上坐了个“嬷嬷”,四十上下,风韵残存,却是昨晚见过的“啾啾”,想来再加一个娟儿,九华山便要全员到齐了。
阿秀哭丧着脸,没想女儿上学堂,伍伯母不但亲自押送,尚且精锐尽出,自己却能望哪逃?眼看阿秀被拖了回来,艳婷便又婀婀娜娜而来,含笑道:“小阿秀,别急着走,我这儿有个差事给你,想不想要啊?”阿秀见到她的艳丽五官,竟又神智不清起来,喜道:“要……要……”
艳婷微微一笑,靠到孩童的耳边,说起了悄悄话:“见到你娘的时候,替我说一声,就说伍伯母今晚有事找她,请她祈雨法会过后,到宜兴居里找我,咱俩不见不散。”
宜兴居是个茶楼,专卖宵夜,广受京城妇女喜爱。听闻此言,阿秀笑脸慢慢僵住了,只垂下头去,低声道:“好,只要我还见得到她,便会和她说的。”
阿秀语气有异,艳婷却没留意,只含笑道:“乖孩子,好好替我办事,伍伯母一定重重有赏。”说着转过身去,挡住了女儿的视线,塞给阿秀一只金元宝,想来是定银了。
阿秀吃了一惊,想他出门得急,什么都没带,如今却多了一枚金元宝,沈得握不住,真是飞来横财了。正要磕头致谢,艳婷却又贴到了耳边,细声道:“记得,别让你爹知道这事。”
阿秀看着元宝,慌不迭地答应了,艳婷似还想说些什么,那“啾啾”却已行了过来,附耳道:“夫人,巩志来了。”阿秀咦了一声,回首去望,这才见到对街罗列大队兵马,竟是伍伯伯的铁甲兵,队前一面旗帜,叫做“北平”,带队之人却是清早见过的大参军,“正统军”巩志。只见他亲自步行过来,拱手道:“夫人,大都督行将面圣,请您及早动身。”
艳婷淡淡地道:“怎么?城门已经让人攻破了?”巩志咳道:“没有。”艳婷嗓音提了起来:“那你急什么?非得选这时候烦我?我还没和我女儿说话哪。”
艳婷阵仗向来不小,这会儿斥骂起巩大参谋,更显出气派了。看她驱走了巩志,便又拉l来女儿,含笑道:“娘一会儿先上红螺寺去了,你下课后记得跟着海棠姐,她会带你去祈雨法会的。”
“娘!”华妹掩面叫苦:“怎么又要祈雨啊?人家不要去。”艳婷板起脸来责备:“乖乖听话,你要是不去,爹会不高兴的。”华妹扁嘴不依,拼命摇头跺脚,艳婷便又心疼了,安抚道:“小花花最乖了。打小就懂事,来,让娘香一个。”
看那华妹很是赖娘,听娘称赞自己了,便又小脸含笑,正要依偎怀中,忽见阿秀偷瞄着自己,不觉脸上大红,忙道:“娘,我……我这就去上学了,你快走吧。”
艳婷道:“让娘送你进去吧。好容易来了,总该和孟夫子打声招呼。”华妹小脸惊白,颤声道:“娘……巩叔叔还在等着,您赶紧走吧,我和阿秀自己去行了。”艳婷指抵女儿的额头,叹道:“你啊你,真不知像谁,成日尽是帮外人着想。”在女儿面颊上香了一个,道:“去吧。”
天下孩童一般心事,最怕父母造访学堂,华妹自也一般。看娘亲与孟夫子碰面了,若非请他加力狠打女儿,再不便东拉西扯,说些小孩的坏话,总之绝无好事。好容易说得娘亲走了,忙拉住阿秀,急急地道:“走吧。上学去啰。”
阿秀铁着一张脸,看他两手空空,连书本子也没带,这一去岂不如羊入虎口、焉有生还之理?偏生伍伯母还在那儿含笑偷看,自己若要反身逃命,难保不给抓个正着。当下吞了口唾沫,只得硬着头皮,小心逼近了学堂。
时候还早,离正午还有个把时辰,学堂门口却已阴风惨惨,只见孩童们排成两列,人人手捧习字簿本,预备缴交察验,远处则哭倒三五名孩童,父母死命拖拉,却是死也不肯进去。华妹满心怜悯:“可怜啊。这就是坏孩子的下稍。现下才知悔悟,不嫌晚了么?”
正叹息间,却不知身旁的阿秀早已开溜了。他放低了身子,躲到了廊柱后头,先避开伍伯母的耳目,随后四下打量周遭,只见学堂前小童排列成行,个个目光惨淡,了无生趣,自无人朝自己这方瞧望,料来一会儿只消拔腿狂奔,必能平安通过学堂门口,届时再窜入隔邻的店铺之中,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后门脱身。
阿秀暗暗冷笑:“傻子们,坐着等死吧。一会儿饿鬼打进城来,少爷我已在路上逍遥啦。”
他策划已毕,便从廊柱后狂奔而出,方才经过学堂门口,猛见前方一名妇女手牵孩童,正与一位老者说话。看那老头须苍发白,手握藤条,眼中却透出一股凶儒之气,不是孟夫子是谁?
阿秀牙关颤抖,也是怕被人抓个正着,只能装作路人模样,慢慢晃了过去,只听那妇人哽咽道:“夫子,我家正堂病情沉重,实在没法上课,只能先告假数日,请您宽谅则个……”
阿秀撇眼去看那名小童,果然便是胡正堂。又听孟夫子叹道:“唉……天妒英才啊,正堂既然有病,急也急不来。还是先让他将养数日,待得康复之后,再行补课不迟。”
那妇人泣道:“多谢孟大人。”按着儿子的脑袋,道:“正堂,还不向夫子磕头?”那孩童翻着白眼,口吐白沫,嘶哑道:“鬼……好多好多鬼……好多好多鬼……”
孩童逃课第一法,便是称病不出,果然学堂开课第一日,胡正堂便再次病发了。也是阿秀天生顽皮,便狠狠一肘击出,正中胡正堂的后背,听得哎呀一声,胡正堂大哭道:“谁打我!”
那妇人惊道:“小宝贝,你……你又会说话了?”胡正堂惊道:“没有……我不会说话,鬼……好多好多鬼……”阿秀心下暗笑,便又藏回了廊柱后头,果然孟夫子起了疑心,皱眉道:“正堂到底生了什么病,查出来了么?”那胡夫人哭道:“还不是杨神秀害的。”
阿秀本还等着陷害正堂,岂料却听闻自己的大名,一时小脸苍白,暗叫不妙。孟夫子沈吟道:“杨神秀?他又干什么了?”胡夫人垂泪道:“过年前我家正堂找他玩,却被他玩笑戏弄,由高处推下,摔坏了脑袋,至今名医会诊,药石枉然,成了个傻子……”
“什么?”孟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提起藤条,恨恨踱步:“该死的东西,真是造反了……”
阿秀自知此地不能久留,眼看孟夫子背对自己,忙一溜烟奔了过去,那孟夫子脚步也快,踱了几步,便已转回了圈子,阿秀骇然不已,眼看两人便要照面,忙藏到胡堂背后,正蹲地发抖间,又是一人急急奔来,喊道:“夫子、夫子,我家少爷在这儿么?”
孟夫子斜目一看,不觉愕然道:“蔡管家?”杨府管家现身找人,阿秀更是头皮发麻,身子趴得更低了。孟夫子沈声道:“你要找杨神秀?他不在家里么?”管家焦急道:“不瞒夫子,我家少爷离家出走了。”
“什么?”孟夫子瞪眼惊诧:“杨神秀逃家了?可是为了戏弄胡正堂一事?”管家苦叹道:“那是陈年往事啦,今早少爷和徐王世子打架,险些把人打死,这便跑得不见踪影了。”
“该死的东西……”孟夫子气得藤条颤抖:“到底闯了多少祸?把他外公的脸都丢光了!”
常言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眼看孟夫子满心自责,提起藤条,望自己掌心里挥打,发出啪啪凶声,阿秀吓得没魂了,那胡正堂却是幸灾乐祸,哈欠道:“鬼……好多好多……”转过了身,正要回家睡觉,突然双眼圆睁,惊道:“鬼!”
眼前真站了一只小鬼,面色惨淡,不正是小灾星“阿秀”是谁?眼看阿秀欲哭无泪,低头垂手,那胡夫人自是大惊而呼:“杨神秀?”管家大喜而笑:“小少爷!”远处还奔来伍家小姑娘,娇喊道:“阿秀!阿秀!你别逃学啊!”眼看四面八方全是人,一齐朝自己抓来,阿秀啊呀一声狂叫,居然窜入学堂之中,孟夫子厉声道:“来人!快快拿下他!”
阿秀平日仇家着实不少,夫子登高一呼,四下千许百诺,不知多少只手臂上前拦路,天幸学堂窗儿并未掩实,阿秀忙奋起毕生之力,三步并做两步,砰地一声,跳窗而出,着地一滚,窜入了隔邻店铺。那老板讶道:“小弟,要买东西么?”
“买你娘!”阿秀头也不回,俯身直冲而出,自后门处窜入了一条小巷。霎时迈步狂奔,飞也似地逃命而去。
都说“人急悬梁、狗急跳墙”,阿秀恰似狗悬梁、人跳墙、青牛追白羊,也不知奔了多久,背后声响稍歇,终于双腿一软,停步下来,靠墙喘道:“累死吾也,应该摆脱追兵啦……”正要举袖拭汗,突然肩上让人拍了拍,直吓得他飞了起来,正要号啕大哭,却听背后那人讶道:“神秀少爷,你……你还好么?”
来人嗓音陌生,却以“少爷”二字相称,阿秀微微一愣,回头去望,但见一人双眉倒八,手上还拿了一只铁琵琶,长得与乌鸦有几分神似。阿秀吃了一惊,正要急急退后,忽又见那人通体黑衣,连靴子也是黑皮头,不由心下一醒:“啊,这是废院里的侍卫。”
杨家侍卫分为内外两院,驻守外院的衣装体面,打扮与随扈相似,内院却全数身着黑衣,据说是方便夜里藏身之用,阿秀自也曾在后巷里见过几个。他上下打量那人几眼,沈吟道:“你……你是谁?我好像没见过你啊……”
“奉上喻!”黑衣人双膝并起,朗声暴喊:“属下帅金藤!座次二十三!”
阿秀吓了一跳,家里黑衣人虽多,却没见过这般做僵尸跳的,喃喃便道:“你……你是来抓我回家的?”那“帅金藤”忙道:“不是、不是,你爹只是要我跟着你,没要我带你回家。”
一听爹爹二字,阿秀心下一酸,凝泪于眶,哽咽道:“他……他不要我了,对么?”
帅金藤忙道:“没这种事、没这种事。你爹很爱你的。”阿秀哭道:“那他为何要赶我走?”
帅金藤忙道:“少爷误会了,方才在厅里赶你的那个不是你爹,那人是替身。真的大掌柜和我在一起,他见你娘掉眼泪了,自己便也跟着哭了,直说对不起你娘,便要我跟着你,他自己去追你娘……”阿秀戟指哭骂:“骗人!骗人!我爹才不会哭,你才是假冒的!走开!”帅金藤茫然道:“我没骗你啊,他……他还吩咐我帮他弄辆马车,也好载你娘回家,那还有假么?”
“走开!走开!”阿秀哪管他说三道四,哭喊道:“你滚远点!反正我永远不要回家!”
低下头去,拔腿便跑,帅金藤便也急起直追,喊道:“少爷,别乱走啊。”
阿秀泪流满面,念及方才父子决绝,心里更是赌气,死也不要回家。他一路奔过了街口,正想举袖拭泪,身旁却有人递来一块手帕,怯怯地道:“少爷,我买了梅汤来了,你要喝么?”
阿秀抬头一看,却又是那帅金藤来了。看这人好快的身手,非但追上了人,还来得及买碗梅汤为少爷解渴。阿秀哭骂道:“走开!你为何要跟着我?”帅金藤茫然道:“我……我奉命保护你啊。”阿秀大哭道:“谁要你保护?滚开!”转身钻入了小巷,帅金藤便也迈步追来,这回不敢太过逼近,只如僵尸般尾随在后。
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相距三尺,一寸不多、一步不少,每回阿秀停步,帅金藤便停步,稍稍开步来走,这僵尸立时随行,彷佛湘西赶尸一般,一动一跳,可怕得紧。
阿秀实在气愤不过,便停步叫骂:“你再跟着我,我便死给你看!”帅金藤讶道:“是吗?”
阿秀大吼一声,挺起脑袋,便朝墙壁冲去,却见眼前人影一闪,撞击处软绵绵地,却是撞上了帅金藤的肚皮,阿秀呸了一声,眼见路边有块石头,便捧了起来,狠狠朝自己的脑袋砸落。
砰地大响,石屑纷飞,现出了一张僵尸怪脸,却还呵呵笑着。阿秀吃了一惊,看这帅金藤脑袋儿虽次,一颗头倒是坚硬逾铁,彷佛刀枪不入。阿秀恼火了,大声道:“你再缠着我,少爷我便咬舌自杀!让你拿我的尸身回去交差!”帅金藤哦了一声,道:“是吗?”
阿秀大吼一声,把舌头一伸,加力去咬,突然嘴里咸苦,多了一根手指,奇臭难宣。
阿秀大怒道:“你拉屎不洗手么?这般臭?”说完了话,两排牙齿合紧,加力去咬,这僵尸却裂嘴傻笑,不痛也不痒。阿秀无可奈何,把嘴一松,这僵尸便又缩回了手,阿秀哼了一声,便又伸出舌头,作势来咬,嘴里却又多了一根臭咸手指,竟是屡试不爽。
这手指又硬又臭,长满老茧,咬不断、啃不疼,阿秀暴怒道:“算你行!本少爷不呼吸了,这总可以了吧?”说着闭目不动,打算窒息而死。帅金藤果然慌了手脚,骇然道:“少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阿秀眯开眼缝,冷冷地道:“怕了吧?那你还敢不敢跟着我?”
帅金藤低声道:“少爷,卑职公务在身,实在是身不由己,您……您别这样欺侮我……”
这帅金藤是个老实性子,生平奉公守法,从不埋怨,如今屡遭刁难,双手掩面间,真已哭了起来。阿秀见他哭得凄凉,倒也不想欺侮他了,便道:“好吧,看你这般可怜,本少爷放你一条生路,只要你肯乖乖听我的,我便让你跟着我。”
帅金藤大喜道:“行!行!小少爷不论要做什么,只管吩咐下来,属下上刀山……”
还没下油锅,便听阿秀淡淡地道:“你有钱么?”帅金藤茫然道:“当然有啊,属下的饷银都存了下来,藏在废院旁的树干里……”阿秀道:“别说白话,把身上的拿出来。”帅金藤伸手入怀,取出一锭亮晶晶的金元宝,阿秀心下一喜,便随手取过了,道:“谢啦。”
正要转身离开,帅金藤却已大惊拦路:“少爷!您说话不算话,您答应让我跟着您的。”
阿秀哼道:“你听错了。”帅金藤求恳道:“少爷别生气,不如这样,我……我买糖葫芦给你吃吧……”阿秀冷冷地道:“当我是三岁小孩么?要吃自己吃吧。”帅金藤道:“那……那我买捏面人给您玩儿,很好玩的……”阿秀哈欠道:“真烦,我两岁就玩腻了。不如这样,干脆你替我买本书吧,买到之后,我便乖乖随你走。”
帅金藤大喜道:“哈哈,这可便宜我了,小少爷要什么书?赶紧吩咐吧。”
世间书籍便再罕见,至多不过是秦汉古简、再不便是宋本线书,虽说少有,却也不是偷之不着,正喜悦间,忽又想起一事,颤声便道:“等等,咱们……咱们先讲好了,有几本书是偷不着的,像是少林易筋经、华山三达剑、武当纯阳经……”
正滔滔不绝间,阿秀淡淡地道:“谁要那些怪东西了?我是要你买书,又不是要你偷书。”帅金藤松了口气,道:“那……那少爷要什么?快说吧。”阿秀道:“我要金海陵纵欲身亡.续。”
帅金藤愣了半晌:“出了续篇么?我怎么不知道?”阿秀咦了一声:“你……你也有看么?”帅金藤笑道:“有啊,怎么没有呢?”正要细细解说,阿秀骂道:“少废话,你到底买不买?”
“奉上喻!”帅金藤双膝一并,暴喊道:“属下奉命洽购『金海陵纵欲身亡续篇』!即刻出发!不敢有误!”身子向上一纵,跳上了屋顶,便已远去了。阿秀冷笑道:“这傻子,还真信我的,自己去写一本吧。”
这“金海陵”一文出自文豪冯梦龙之手,本乃自娱之笔,写了上篇,意犹未尽,便又补了个下篇,却没听说还有续篇,看帅金藤一时不察,却不知一会儿要怎么生将出来了。
正得意间,突然肩头让人拍了拍,阿秀大惊起跳,回头急看,却又是帅金藤来了,不由暴怒道:“这么快就回来啦?书呢?买回来了么?”帅金藤怯怯地道:“还没有……”阿秀喝道:“那你回来干啥?找死么?”帅金藤低声道:“属下忘了问您,要买多少本?”阿秀真是惊得呆了,骂道:“我一个小孩子,能看多少本?去买两百本来!”
帅金藤愕然道:“两百本?那不可以开书铺了?”阿秀大声道:“你管我?快去买!”
“奉上喻!”帅金藤双膝一并,再次喊道:“属下奉命洽购『金海陵纵欲身亡续篇』二百本!即刻出发!不敢有误!”
眼看蠢材再次走了,这回阿秀学了个乖,等了半晌,确信此人已然远离,方才哼了一声,道:“傻子。”正要转身离开,却不觉咦了一声,竟发觉自己迷路了。
京城是个大地方,房舍星罗棋布,阿秀虽说打小在此长大,却有许多地方没去过。眼前这胡同便是一例,放眼望去,道路又窄又深,不见尽头,四下却是门户紧闭,户户都悬着大红灯笼,瞧不到一个行人。眼见这条街颇为古怪,阿秀心里有些好奇,便想过去瞧瞧,可转念想起自己的处境,却又怔怔低下头去,发起了呆。
没有了娘,再好玩的地方也没了滋味。阿秀蹲在了街边,思念母亲,忍不住又垂下泪来。
生平第一回的旅程开始了,阿秀却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正怀念亲人间,猛然嘴里生出豆浆的滋味,不觉手舞足蹈,欢呼道:“姨婆!”
世上最溺爱阿秀的人,便是二姨娘,想她一辈子没生过小孩,打阿秀进门起,什么都热衷,换尿布、陪玩耍、说故事带教粗话,样样一起来。当年顾倩兮要嫁入杨家,二姨娘还同她吵过一场,不肯放阿秀走,足见这孩子在她心中的地位。
想起姨婆,阿秀不由面泛笑容,待想起饿鬼围城,内心更是一阵激动狂喜:“对啦,快要打仗了,我得赶紧带姨婆逃走,等咱俩上了马车,不信娘不跟咱们走。”
小时候便是这样,家里只有娘和姨婆,没有爹爹和他那帮坏亲戚,日子再开心也不过了。等三人住到了马车上,自己又是娘亲姨婆的心肝宝,一家三口和乐融融,走到哪、玩到哪,岂不快哉?
心念于此,阿秀真是高兴了,正要找路回家,突然一阵寒风吹来,一股酒香顺风而至,不由让阿秀“咦”了一声,再次回头去望,却又见到满街的红灯笼。
这“灯笼胡同”究竟是什么地方呢?放眼望去,家家户户都是暗暗的红灯笼,随风明灭,门内还隐隐传来酒香,当真神秘之至,阿秀越发好奇了,便慢慢来到一盏灯笼下,眼中见到一扇窄门,门旁立了面小招牌,当即俯身来读,低声道:“阿……春……楼。”
阿秀认字不多,每逢遇上生字,便以“啊”声带过,见得“阿春楼”在此,自也是一脸茫然,眼看门户虚掩,并未上锁,便悄悄推开了门,低声唤道:“有人在家么?”
门里昏暗,无人答腔,鼻中却闻到一抹花香,浓得化不开。阿秀虽是小孩,毕竟也是个男人,不知不觉间,便发起抖来了,正要推门闯进,却听门里传来慵懒嗓音:“客倌,咱们还没开门,您来早了……”阿秀咦了一声,不知此地是卖什么的,为何白日不做生意?
还想再问,那门却已自行阖上了,不忘扔出一句好的:“公子,我叫小绿,晚间请早。”
阿秀真是傻愣了,看这条街如此古怪,他本还想赶紧去找姨婆,此刻便慢慢转了念头,心道:“先别急着回去吧……好容易自己一个人,该去走走才是……”伸手进去衣袋,掂了掂里面的两枚金元宝,心下暗暗兴奋:“好多钱啊。”
顾倩兮是个清高的人,平日绝不许阿秀拿外人的钱财,红包打赏一概敬谢不敏,加上杨肃观管教孩子极是规矩,是以阿秀日常便算有了钱,也少有机会花用。难得腰缠万贯、暂脱牢笼,岂能不勇闯江湖一番?
姨婆时时可找,江湖却非日日可闯。他吞了口唾沫,只见“阿春楼”大门深锁,料来是进不去了,心中便想:“现下该去哪儿玩呢?”想着娘亲平日严禁之事,不由双手一拍,大喜道:“对!我怎么忘了,先去赌博吧,赚点银子孝敬娘啊!”
江湖最好赚钱的地方,便是赌场。俗话说了,十赌九输,看人人都输光了,谁才是赢家呢?想当然尔,必是自己无疑,等自己赚了大钱回家,娘亲也不必卖豆浆了,等着搬银子便是。
这裴叔叔也是个开赌场的,身子胖得不成话,娘每见他一次,便说他又多了十斤肉,要他少吃些。想来家里的山珍海味,全是靠赌博赢来的。阿秀越想越是兴奋,一时双眼发光,便张头晃脑,瞧瞧左近有无赌场。
一路走去,街上只见红灯笼,却不见赌客群集、吆喝掷骰之状。阿秀暗暗懊恼:“怪了,裴叔叔的赌场在哪儿啊?上回姨婆带我去过一次的……”
找不到赌场,江湖已去了大半,却还有什么好玩的?阿秀怔怔停步,正颓然懊恼间,猛地大喜跳起,欢呼道:“对啦!我怎么忘了!快去嫖妓吧!”
江湖好汉有分教:“赌里自有黄金屋,窑中躺个颜如玉”,又说:“天下好汉谁不嫖”,意思便是劝人别要沈迷书本,多上街走动,方不负英雄之志。阿秀平日与小童们打石弹子,也听多了这些话,如今腰中有钱,岂能不去见识见识?霎时兴冲冲狂奔起来,便去寻访颜如玉的下落。
放眼望去,满街还是红灯笼,可窑子却在哪儿呢?正迷惑间,忽见路边有座布告,上头贴满了公文,想来有宜花院的消息,忙提起足跟,细细打量。
布告很高,上头写满了字,一个个笔画繁多,阿秀自知看了也是白看,便游移目光,忽见一张图纸,绘了一个男人,满面凶肉,横眉竖眼,胡渣一团一团的,脏得怕人,额上却还刺得有字,阿秀喃喃临摹来写,只见上头是个“四”,下头是个“非”,愕然便道:“罪?”
阿秀越发惊奇了,便勉力来读公文:“啊啊……犯一员……若官封啊户……啊金十啊……”念了半晌,气愤道:“到底写些什么啊?”
“悬赏钦命要犯一员,若得查报,官封万户侯,赐铁卷丹书,赏黄金十万两。”
听得背后有人说话,阿秀咦了一声,回头望去,却见了一名公子爷,面颊凹陷,下巴瘦尖,眼神微带冷酷,背后却悬了一柄铁管形样的物事,阿秀凝目看了半晌,不觉悚然一惊:“火枪?”
阿秀曾在叔叔房里见过火枪,也是这般长长一条,说是朝廷发下来的东西,没想也在这儿见到了。他心里有些怕,天幸那公子爷打量自己一眼,见是个孩童,便也不以为意,只回首向后,朗声道:“张胖子,这海捕公文绘的的便是那厮吧?”
“没错。”一条矮胖汉走了上来,手持双斧,狞笑道:“若非那厮的身价,谁值得了铁卷丹书?”说话间,背后便涌上了一群人,或高或矮,或壮或细,形貌不一,却都携带凶器,阿秀心下更惊,忙装作路边小童的模样,自在地下玩着泥巴。
那公子爷伸手过去,将海捕公文撕了下来,道:“张胖子,我这人有个毛病,一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来,咱们商议商议,一会儿杀了『那厮』之后,东西怎么分?”那矮胖汉道:“名归你,利归我。”
那公子爷淡淡地道:“很好。我也是这个打算。”他取起了一只小瓷壶,在鼻上吸了吸,又道:“除开咱们,还有哪些人马在找他?”那矮胖汉道:“那可多了。锦衣卫的,刑部的、大理寺的、旗手卫的,朝廷能用的都用上了,若不是怕打草惊蛇,怕连正统军都调进城了……”
那公子爷哦了一声:“怎么?朝廷就只上了差人,没调江湖人物?”那矮胖汉道:“怎么没调?昨晚两百多个高手云集兵部,少林、武当、峨眉、崆峒,各派菁英尽出,一路让灵音老贼秃领军,一路随元易那牛鼻子走,好些前辈耆宿都出马了。”
另一人插话道:“这帮正教高手管个屁用?你没瞧峨嵋山那几个贼道吓得魂不附体?个个喝得醉醺醺的,还能济什么事?”那矮胖汉冷笑道:“别怪他们,这就叫『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要不是靠着他们的贪生怕死,哪来咱们的荣华富贵呢?”
“哈哈哈哈哈!”众人仰起头来,齐声狂笑,当真不可一世了。那公子爷道:“好了,闲话少说,现下要怎么找出那厮,你们可有主意?”那矮胖汉道:“不劳霍公子费神。朝廷今早已经捉到了天狗李,现下对他威逼利诱,硬是要他闻出那厮的下落。”
那公子爷哦了一声:“天狗李?可是偷走丽妃绣花鞋的那个狂徒?”矮胖汉道:“就是他。这家伙喜欢闻美女的脚,官差晓得他这怪僻,便将丽妃的袜子扔到城郊,半个时辰便抓到了。”
公子爷笑道:“这倒是妙招,有了天狗李那只鼻子,那厮便算化成了灰,也得教人闻出来。”
那矮胖汉嘿嘿笑道:“可不是么?等天狗李找到了人,朝廷几百名官差一涌而上,打得血肉横飞、两败俱伤之时,却不知咱们『蛇枪』霍天龙还躲在暗处,冷不防提起你那『百步穿杨蛇火枪』,砰地这么送上一记,那厮两眼一翻,怕连怎么死的还不知道啊。”
“哈哈哈哈哈!”霍天龙抚掌大笑,余人也跟着狂笑起来了,听那矮胖汉笑道:“好啦,看在十万两黄金的份上,咱们快快过去吧,万一让别人捷足先登了,咱们的富贵梦可要成空啦。”
众人频频称是,急急走了。阿秀便也拍掉了手中泥巴,站了起来,暗暗兴奋:“要打架啦。”
方才听了半晌,却也明白了这帮江湖人物的图谋,看来有个钦命要犯即将现身,官差们为了抓他,便找上了鼻子灵光的“天狗李”追人,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背后另有一批高手尾随,只等着放冷枪、收渔利。
江湖郎中、江湖术士、江湖骗子,阿秀打小便听说这些名号,如今才是第一回亲眼印证,他心里有些好奇,自想看些热闹,便尾随在众人之后,也好增长武林阅历。
那矮胖汉子两腿甚短,比自己高不到哪儿去,加上手中提了巨斧,行走甚慢,阿秀自也跟得上。约莫行过了两条街,前方酒肆林立,远远已听得轰饮声,阿秀心下大喜:“又有酒喝了。”
武林最快意的地方,便是酒铺,什么冤家路窄,什么路见不平,全是在客店里闹将出来。他满心雀跃,忙追了过去,正等着一行人走进酒铺,却见那矮胖汉驻足下来,道:“大家瞧对过。”
众人一发转过头去,阿秀有样学样,便也跟着大侠们一齐转头了。
对街也有一家酒铺,不同于这儿的喧嚣热闹,那儿却是安安静静,只见店里坐满了朝廷官差,服饰虽有不同,却都是腰间带刀,人群之中却坐了个小老头儿,看他长了个红尖尖的酒槽鼻,嘴巴偏又瘪了进去,长相颇似犬只,想来便是嗅功厉害的“天狗李”了。
不知怎么回事,那“天狗李”面前放满了酒菜,却是哭丧着脸,垂首不动,几名官差俯身搂着他的肩头,不住安慰劝说,那“天狗李”却还直发抖,好似一会儿去的地方便是地狱、找的人便是魔王,纵有几千人陪着,也还是保不住他的一条小命。
众人看了半晌,各有不祥之感,那矮胖汉忙道:“先别瞧了,大伙儿去吃点东西,养养气力,一会儿也好干活。”一行人不再多言,便就近走入了一间酒铺,想来要监视“天狗李”的动静。那阿秀也尾随到了门外,悄悄向店内张望。
还不到中午,屋内便已酒气冲天了,这儿来一壶、那儿送一坛,四下“操”、“干”之声频频传来,竟有大批武林人物在此聚集。只是不同于对街的杯弓蛇影,这儿却是兴高采烈、觥筹交错,好似还在过年。阿秀心下亢奋,便也蹑手蹑脚地溜进店中,打算勇闯江湖。
“诶,小鬼……”还没走上两步,衣领一紧,便让人提住了,一名酒保冷冷地道:“你是干什么的啊?”阿秀吓了一跳,也是怕被轰出门去,忙朝人群里胡乱一指:“我……我是跟着他来的……”周遭人来人往,全是大侠的屁股,一指之下,倒也真假难辨,那酒保懒懒地道:“随你说吧,想来店里吃喝,便得有钱。你带够银子没有?”
阿秀哼道:“当然有。”拿出一只金元宝,望那酒保手上一塞,傲然道:“找得开么?”
那酒保喜出望外:“瞧不出来,你这小鬼挺有油水啊,您……您要吃些什么?”阿秀左瞧右看,眼见那公子爷早已就座,叫了壶白酒,配了四色小菜,忙道:“照那样来一份。”
眼看酒保走了,阿秀便也学着大人的模样,先挑了张桌子坐下,之后斟了杯热茶,正要傲然来喝,却听背后一桌传来细细说话声:“西门先生,你说『那厮』负伤了,究竟详情如何?”
此言一出,那公子爷立时放落了筷子,那矮胖汉本在斟酒,却也慢下手来,全都留上了神。
阿秀偷眼回望,只见背后一桌坐的全是渔夫,虽在大寒冬日,兀自赤着双脚,彷佛不怕冷似的。对座却是一位员外模样的男子,手提折扇,正自喝酒,他见各桌众人都在瞧着自己,便咳了一声,道:“舵主小声些,隔墙有耳,别走漏风声了。”
都说“言多必失”,武林里说错话要死,说漏嘴要死,连阿秀这十岁小孩都知道,那舵主却忘得一乾二净,想来定要糟糕了。果不其然,那舵主还未作声,肩头已拍来一只手掌,一人俯身下来,微笑道:“景舵主,久违啦。”那舵主愕然道:“阁下是……”
砰地一声,桌上拍来一柄火枪,刻纹繁复,枪管处铸了一条小蛇,打造得甚是精细。
众渔夫大惊失色,颤声道:“这……这是蛇火枪……你……你是……”
“在下霍天龙。”那公子爷微笑就座,不忘拍了拍那位“西门先生”的肩头,示意亲热。
眼看那公子爷解下佩枪,不过朝桌上一拍,便已威镇全场,阿秀自是大为震撼,却听嘿地一声,几名渔夫抄起铁桨,正要站起,却让人压了下来,那矮胖汉两手各搭着一人的肩,笑道:“怎么,大家一起喝杯酒,交交心,便要动刀兵啦?你们三江帮就这么待客的?”
说着替桌上众人各斟一杯酒,笑道:“这位便是『伏牛圣手』西门嵩西门大爷吧?久仰大名,张胖子敬你一杯。”
“张胖子”三字一出,众渔夫脸上变色,颤声道:“你……你就是单手提起鲁拳师、大破山东连环寨的那个张胖子?”那矮胖汉笑道:“瞧我,真是恶名远播了。来,咱们两桌亲热亲热,交个朋友。”说话间招朋引伴,移来杯盘,不待“三江帮”答应,便已霸住了主位。
武林里以大欺小、以强逼弱,本乃稀松平常,阿秀却是生平头一回见识,自是看得兴奋,那公子爷淡淡一笑,搂住西门嵩的肩头,道:“西门兄,适才听您说了,好似有谁负伤了,对吗?”
这西门嵩倒是气定神闲,摇了摇折扇,道:“我年前听朋友说了,好似那厮在荆州战场受了点伤,身手不若以往,这便和景舵主提了……”话还在口,便听霍公子道:“原来是这条消息啊,那我也来投桃报李吧,听说那厮的左腿在北京受了点伤,现已让人砍掉了,身手不行啊。”
“哈哈哈哈哈!”众人一齐笑了起来,张胖子狞笑道:“西门兄,少来这些陈腔滥调……”倒了一杯酒,送到西门嵩嘴边,道:“这杯酒是敬你的。下一杯呢……”握住了板斧,森然道:“便要喝罚酒啰。”看这张胖子好生厉害,模样既凶狠、又老练,不知杀过多少人,直吓得众渔夫微微发抖。阿秀自也是暗暗惊叹: “这张胖子好厉害,定是绝世高手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张胖子要动兵戈了,对过官差却是心有旁骛,视若无睹。那西门嵩倒也不怕,只摇了摇折扇,道:“老弟,别欺侮老人家,你们也晓得我西门嵩的规矩,要我开口不难……”霍公子道:“就怕价钱不对。”把手一抛,扔出了一只金元宝,至少重达五十两。
众人惊呼出声,才知霍天龙家境富裕,那阿秀先前早就听过这群人说话,已知霍天龙是个要名的,对黄金不屑一顾,出手自然豪迈。众人催促道:“西门嵩,说吧。那厮究竟怎么了?”眼看西门嵩动也不动,景舵主哼了一声,便也扔出一只金元宝,道:“西门先生,如此够了么?”
看这西门嵩原来是个包打听,当是卖消息维生的,先前刻意把话说得大声,当是要招揽生意了。他摇了摇折扇,嘴角微斜,仍无言语之意,想来还要众人追加银两。忽然后脑勺一痛,顶来了一柄火枪,只听霍天龙附耳道:“说。”
西门嵩强笑道:“也罢,在下听人说了,那厮……那厮昨晚现身万福楼,遭人围攻,已然身受重伤,午时前都动弹不得……”张胖子呸了一声:“鬼话。”正要破口大骂,却让霍公子拦住了,道:“等等,那厮动弹不得了?为什么?”
西门嵩道:“他的经脉让人封住了。”那景舵主愕然道:“让人封住了?谁有这般功力?”
西门嵩道:“三个字,大掌柜。”众人不约而同静了下来,那霍天龙深深吸了口气,道:“大掌柜……这人……这人就是『镇国铁卫』的头儿?”西门嵩点了点头,低声道:“实不相瞒,我有个朋友在客栈当差,座次三十九,外号叫『无面学士』,他昨晚就在万福楼,亲眼见那厮和『大掌柜』对了一掌,此事千真万确,绝无虚言。”
张胖子忽道:“等等,午时前动弹不得?那不是快到了?”西门嵩低声道:“正是如此。若非这般十万火急,朝廷又怎会捉拿天狗李,逼得他领路找人?” 众人越听越有道理,各自沈吟不语,那厢阿秀也是兴奋不已,心道:“妖魔鬼怪全出笼了,可有好戏看啦。”他听得兴起,便想喝酒助兴,岂料酒菜却迟迟未来,忙喊道:“小二哥!小二哥!”
嚷了几声,不见人来,只得自己奔了过去,扯住店小二的衣袖,大声道:“小二!我的酒菜呢?为何迟迟不来?”那伙计冷冷地道:“什么酒菜?”阿秀愣道:“我方才不是给你一锭金元宝么?你不记得啦?”那伙计打了个哈欠,道:“什么金元宝,我可没瞧见。”
阿秀张大了嘴,也是他涉世未深,这才发觉自己被讹诈了。那伙计挥手道:“滚滚滚,没钱就出去,少来啰唆。”阿秀发怒了,扯住那伙计的衣角,大声道:“还我钱来!快!”那伙计烦道:“怎么?想打架啊?”把手一挥,啪地一声大响,阿秀面颊红肿,竟然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
阿秀惊得呆了,他虽曾受过淑宁、载儆的羞辱,却不曾挨过人家的耳光,岂料竟会被一个跑堂的欺侮?眼看那伙计转过身去,嘻嘻哈哈,兀自与人闲聊,阿秀深深吸了口气,猛地扑到那伙计的背上,大吼道:“想欺侮我?门都没有!”
那伙计怒道:“他妈的,这不是找死么?”反手一扯,便将阿秀直摔了出去。砰地一响,阿秀撞翻了桌椅,满桌碗盘全落了下来,打了个粉碎。看他这一跤跌得着实不轻,手脚全擦破了,阿秀咬牙爬起,突然背上让人重踩一脚,一名酒保弯腰下来,冷冷地道:“小子,你打坏了店里的东西,该怎么赔啊?”说着在他背后补落一拳,直痛得阿秀纵声惨叫。
先前那伙计行了过来,狠狠再补一脚,骂道:“臭小子,敢上咱们店里撒野?活得不耐烦了?”踹了几脚,便又朝阿秀口袋里搜了搜,惊喜道:“好小子,还有一枚金元宝啊。”
那酒保道:“收起来。他打破了碗筷,刚好拿来赔。”
阿秀喘道:“那是我的钱……还来、还来……”待要爬起,奈何背心剧痛,手脚破皮,几番挣扎,却都站之不起。桌边一名客人冷冷瞧着他,道:“小子,快走吧,这儿龙蛇杂处。不是你来的地方,一会你要让人打死打伤了,可没人会替你收尸。”
这话并未说错。过去阿秀住在官宅子里,群仙环绕、诸神庇护,彷佛是天界的小英雄,如今贬入修罗道中,却是吃尽了苦头,他低头拭泪,慢慢站起身来,眼看脚边有张板凳,忽然反手抄起,眼中透出一股莫名杀机。
那伙计哦了一声:“怎么?和爷爷来真的啊?”提起一柄菜刀,笑道:“来啊,小杂种。看爷爷敢不敢杀了你?来啊!”阿秀心下一惊,他手提板凳,微微发抖,一时想上不敢,想退不愿,那伙计讥笑道:“来啊、快来啊,不是挺带种的吗?怎又不敢上啦?哈哈哈、哈哈哈!”
看这伙计混迹闹市,想来也常与人斗殴,加之体格比阿秀大了一倍,双方若要正面较量,必然吃上大亏。阿秀知道自己没有胜算,便把目光转向了对街,盼有人能替自己出头。
对街满是官差,却对自己视而不见。想来他们还等着去抓钦命要犯,见得孩童斗殴,自也懒得管。转看店内众人,却也是喝酒的喝酒、说话的说话,一般地热热闹闹。眼看阿秀怕了,那伙计嘻嘻一笑,还待要说,一名客人烦闷道:“别再激他啦。小子,趁早回家喝奶去吧,别逞强了。”
那伙计笑道:“他娘挺忙的啊,回家有没有奶喝,我可不敢担保。”
“哈哈哈哈哈!”众人笑得直打跌,阿秀听得娘亲受人羞辱,心下激动,泪水险些夺眶而出,可他晓得自己不能哭,哭了就输了,此时此刻,他得努力想个法子,替自己找回一个公道。
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阿秀深深吸了口气,环顾店中,唯有那“霍公子”像个人,眼看他还在喝酒吃菜,便走到桌边,低声道:“大哥。”
那霍公子正与西门嵩说话,闻得孩童言语,却是置若恍闻,道:“如此说来,你那朋友……”阿秀见他不理不睬,便又伸手摇了摇他,道:“这位大哥,那伙计骗我的钱,你可否帮我……”
那公子爷回眸过来,静静望着阿秀,忽然反手一抽,啪地大响,竟赏来了一记大耳光!
阿秀捂着脸孔,只觉火辣辣地甚是疼痛,颤声道:“你……你为何打我?”
话声未毕,那公子爷把手一扬,更是反抽而下,这一掌多加了一成力,直打得阿秀天旋地转,撞翻了桌椅,跌倒在地。那公子打完了人,便又替西门嵩斟酒,道:“方才咱们说到哪儿了?”西门嵩道:“说到我那朋友,叫『无脸学士』的那个……”二人径自聊了起来,对地下小童看也不看上一眼。阿秀手抚脸颊,张大了嘴,却也明白自己为何挨打了。
这“霍公子”并非是瞧自己不起,也并非是讨厌自己,他只是要驱赶苍蝇而已。
苍蝇嗡嗡扰响,当然得挥手驱逐,不许近身。否则盘来绕去,岂不惹人心烦?
阿秀慢慢低下头去,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过去淑宁、载儆虽然和他不睦,终究还当他是个角色,谁也不敢轻视他,可如今他却像是路旁的石头,街边的小草,绝不会有人理会他的死活,更不会有谁为他出头。此时此刻,除开忍气吞声,认命离开,还能怎么办?
江湖风波险恶,阿秀手脚破皮、背心疼痛,可内心里更是寒凉一片。他驼背转身,正要离开,突然伸手一抓,便从霍公子面前夺走了火枪,朝店外狂奔而去。
“干什么?”众人大吃一惊,急手来拦,阿秀仗着人矮身小,立时缩到了板桌下,张胖子怒吼道:“臭小子!你找死么?”一斧头挥了过来,四下客人一来事不关己,二来不想树敌,纷纷起身避开,听得砰地一声,板桌竟给劈成了两半。转看阿秀,却不知溜到哪儿去了。
此番围杀钦命要犯,仗的便是这柄“蛇火枪”,岂料竟让顽童偷了走?那公子爷深深吸了口气,霎时纵身起跳,如大鹰般横掠而过,抢到了门口,正守株待兔间,却听西门嵩笑道:“霍老弟,人家从后门走啦。”
“哈哈哈哈哈!”店中客人一发笑了起来,张胖子暴跳如雷,领着十来名手下,拼命挤出了后门,却见远处一名孩童拔腿狂奔,不是阿秀是谁?
“快追!”十来人暴吼大叫,全追了出来,阿秀也咬住了牙,心里只一个念头,就是要扔掉这柄火枪,最好扔到臭水沟里,让那姓霍的一辈子也找不到,那才叫称心如意。他跑得气喘吁吁,转过了街口,惊见一堵高墙迎面而来,竟然闯进了一处死胡同。
正发抖间,却听胡同口传来轻响,随即落下了一条人影,那“霍公子”轻功卓绝,已然追到了背后,又听脚步沉重,张胖子手提双斧,也已气喘吁吁地率人赶来。
阿秀惨了,他招惹了凶神恶煞,这帮江湖人物杀人不眨眼,武功不知比那伙计高了多少倍,如今十多人包围自己一个,却该怎么办呢?阿秀腿中好似灌满了醋,慢慢到了墙边,突然提起了胸前的小笛子,奋力吹鸣起来。
胸前这只笛子是爹爹交下的信物,只消吹响它,便有大援到来,可吹了半天,口唇发麻,仍迟迟不见救兵到来。阿秀满头大汗,这才想起自己早已支开了“帅金藤”,就这一会儿,却要他怎么来得及现身?
众人听那笛声低幽,若有似无,不由咦了一声:“这笛声挺怪。”那霍公子道:“这笛声拔得绝高,除非内力深厚之士,否则听不到。”张胖子讶道:“这倒是稀奇玩意儿。”慢慢走了上来,舔嘴道:“小鬼,把你的笛子交出来。让爷爷瞧瞧。”阿秀颤抖双手,慢慢把笛子送了过去,张胖子夹手夺过,拿在嘴里吹了吹,笑道:“小子,你还挺听话的嘛。”
阿秀自知命在旦夕,哽咽道:“别打我……别打我……你们要干什么,我都听你们的……”张胖子笑道:“别哭、别哭,我不会打你的,我只想……”猛地双眼圆睁,重重一掌摔下,厉声道:“杀了你!”
头顶轰声大作,阿秀大叫一声,扑倒在地,这一掌打上了石墙,竟震得石屑纷飞而下,威势惊人。阿秀放声哭了起来,想他打小顽皮,从不肯听爹爹的话,如今终于自陷绝境了。
忍不住大哭道:“爹!快来救阿秀啊!爹!爹!”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奈何大援迟迟不到,阿秀自是哭得震天价响,张胖子笑道:“叫爹有什么用?叫你娘来陪我消消火,或许还有个用处。”正要举掌再打,忽听霍天龙道:“老张,别杀他,这小孩还有点用。”张胖子笑道:“哎呀!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您家老爷那点毛病……”
听得“毛病”二字,阿秀更怕了,一时间哭泣发抖,紧贴石墙,恨不得把自己挤进去。
张胖子狞笑道:“小子,劝你安份点儿,一会儿若是让我打残了,那可就……”右手暴长,大笑道:“卖不到价钱啦!”
眼看张胖子急急来揪,猛听一声大叫,阿秀向地趴倒,竟如耗子般钻入了墙里,众人吃了一惊,赶忙来看墙脚,却见了一处狗洞,竟让他死里逃生了。众人面面相觑,这才想起火枪还在阿秀手中,张胖子气急败坏,提起板斧,便朝墙上奋力凿落,厉声道:“臭小子!滚出来!”
轰地一声,又是一声,阿秀却早已钻过了狗洞,猛听当琅大响,好似撞翻了什么,抬头急看,却见面前断垣残壁,杂草丛生,自己竟是闯入了一座破败大宅。
眼前这宅子阴森森、黑脏脏,瓦坍墙塌,没一处地方完好,比鬼屋还破败几分。转看院里,四下却堆满木材,此外还立了几尊罗汉像,吊了口大钟,想来这破屋子要改建为佛寺了。
看不半晌,忽听墙头轻轻一响,一道人影飞了上来,正是霍公子翻墙来了,阿秀吓得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窜入屋中,正四下寻找藏身地方,忽见地下弃置了一面巨大匾额,黑脏污秽,斜倚靠墙,想来可以遮住自己,他来到匾额旁,正要躲进去,忽然眼儿一转,瞧到了匾额上的蒙尘金字,见是“征西大都督府”五个字。
阿秀微微一愣,暗道:“征西大都督?”看华妹家也有一面相似的匾牌,正是威名赫赫的“五军大都督府”,打小见了几千遍,自也看熟了这几个字,可这位“征西大都督”又是谁呢?自己怎么从未听过?
正看间,猛听轰隆一声,围墙已然坍塌,听得张胖子喝道:“大家搜!把那小鬼揪出来!”阿秀大惊失色,哪还管什么“征西大都督”,忙钻到匾额后头,正待倚墙躲好,却听嘎地轻响,这墙居然向后开启,冷不防重心全失,便已滚落下去。
阿秀惊惶害怕,一路直坠而下,正要放声大哭,忽然背心一紧,让人抓住了,耳边传来一个嗓音:“别叫。”这嗓音又沈又稳,带了一股气势,阿秀胆战心惊,悄悄抬头,见到了一只好高好高的鼻梁,随即看到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彷佛藏了熊熊火焰。
四下阴森黑暗,极为潮湿,隐隐约约间,阿秀觉得自己掉入了无边地狱之中。他全身发抖,语带哭音:“你……你是谁?”那人笑了笑,将一头乱发拨开,微光照落,但见他额头上血红一片,赫然便是一个“罪”字。
“呜呜!”阿秀恐惧万分,手脚挣扎,却让那人掩住了口鼻,他嗯嗯苦哼,又害怕,又气闷,惊急交迫间,竟已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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