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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如果她们当中有一个在身边,也必会减轻我之痛苦。近来,说不清的误解和扰困,让我心情沉重,体态也沉重。我再无力像往昔那样顽皮。这是可怕之兆。人心不会顽皮地跳动,就是衰败颓丧的开始。我的爱人曾在过去给我诸多战胜困厄的勇气。她们有如此奇力,总使我大为惊骇。我有时不愿、也不敢正视她们的力量。

        现在我又想求助于她们了。可是我顾虑重重,万般虚伪。我窥视过那些如鲜花吐放般的“童女”。如今这些孩子都一一长起,面色娇好,有了娇嗔的眼神和婀娜的形态。不止一个男子武士、方士和百工犯有强暴之罪,皆被处以重罚。我觉得自己有绝大的责任保护她们,只是这种保护的方式令我三思。

        她们如今和那些抛家舍业的武士、方士学子一样,都需要婚配了;还有那些长出了茸茸胡须的“童男”,都到了婚娶的年龄。城中人丁不兴,衰者亡故,新儿不增,长此下去将不堪设想。我原有个设计,并在船上与左右复议:让三千童男童女年及十七即捉对婚配,不得拖延。可转眼他们已是十八九的青年了,仍像原来一样独守。我像是已经遗忘了什么,迟迟不愿将许诺兑现。我已看到了诸多责备的眼神。

        昨日又有一男子(一个年过四十的炼铁师匠)被捆绑起来。他平时腼腆少言,目不斜视,想不到而今也会胆大妄为起来。禀报称:该匠师借送取缝补衣衫为由多次进出丝织坊,而且磨磨蹭蹭久不离去。有一天为其缝补的女工——该女工上个月刚满十八虚岁,相貌甚为娇美,只是略胖,坊中人呼其“水胖”——忙误了工时,日落后尚在苦做。可怜“水胖”正穿针引线,该匠师即扑将过来。“水胖”虽经剧烈反抗,但终因势单力薄,于事无补。

        整个事件再清楚不过,禀报者却扯三挂四絮叨许久。我已有些疲倦了。对方仍在愤愤然:“更可气的是,我等将奸犯捆了,正欲押走,‘水胖’却哭叫挽留,为匠师求情呢。要不是她衣衫撕破,之前又有几声呼救,我等必把她当成奸犯一同捉将起来!”

        我制止他再说下去。

        “先师,如何处置呢?”

        “哦,不必处置啦。”

        “这……难道、然而……嗯?!”

        “请下去吧。”

        他极不情愿地僵在那儿,像肚子疼似的,右手使劲挤弄了一下小腹,咬着下唇退出。

        我深知此事不加处置的后果是什么。以前对此类事件颇为严厉,至少需断其右脚小趾,并在额上留下刺记。须知这是在秦吏酷刑下减免数倍的结果。如在秦地,奸贼被乱棍打死、石头砸死、剜睾除势,皆是平常处置。如果匠师之事漫传开去,城邑之内必会风气败坏,暴行叠起,最后硕果也将不存。我放弃惩处匠师也是遵从了那个受害少女“水胖”的请求,因为这请示之中蕴含甚多,她对匠师心生欣悦也未可知。但无论如何,从大业计,此事仍不可荒疏。于是我急忙摇响手铃,让卫士复送定夺:对匠师罚三月薪俸、施杖二十。

        卫士应声而去。我仿佛看到那二十杖纷然落下,匠师疼得满地滚动。还好,将养十日又可以去炼铁了。

        我的命令总是得到很好的执行,这不能不使我滋长一丝自负。如果说在徐乡、琅琊、黄水河港附近的船场,我十分懂得使用嬴政赐予的权威规划行程、征用物器人口的话;那么在这之后,嬴政的权威已丧失殆尽,我完全无所依托,没有权杖,也没有武备。我虽是莱子故国的贵族后裔,但说到底只是一介书生。我在长达四十余年不屈不挠的求索中只获得了自己的信仰。这才是坚实无欺的,在我心中日夜燃烧得火烈,冶炼得纯洁。它最终又成为淳于林、众“方士”与挚友们共同求索之物。淳于林拥有兵权,可是他与众伍长、那些悍强的将军一样,唯对我失去反抗之力。这就是信仰的力量。信仰也有显而易见的“专横性”。随着事务的增多、年纪的增长,我习武时间越来越少,有许多次出门时甚至将剑遗在室内。卫士们已经习惯于在十步之外护卫我,而我却常常忽视他们的存在。他们在信仰和思想面前已化为无情的物器,仅仅取代我遗在室内的那把短剑而已。

        我珍视信仰如同生命。正因此,我必得警惕它的变质、它弥散和辐射出的蛮横和乖戾。我同时视无信仰者如草芥,却又爱惜每一株草木,因为它们是蓬勃的生命……我到了检视自己内心的时候了。我知道蛮横无理地强加于人的,无论以怎样美好与圣洁的名义,都将在未来被视为不义,或是罪恶。每想到此额头一烫,豆大的汗粒滋生出来。

        我发现在内心深处,在幽闭的角落,有一颗隐秘而阴暗的种子。它非常苛刻与嫉恨。它阻止了我更敞亮愉悦地行动,而只让我阴郁地徘徊。我知道,三百艘楼船启碇之时,一个铁定的冷酷也就形成了:几乎所有年长的百工、方士和弓弩手都失去了岸上妻儿。秦吏让他们不得不有一个留恋,以便早日归来。他们当中只有极少一部分知道此行将一去不归。而三千童男童女中,男女数量恰好相当。也就是说,这些茁长茂盛的少年已成天然婚配;而当他们一一结对之后,年长者将永远失去了人生的机会。

        我也是一个年长者。我为此深深地哀愁。

        诚然,我有办法做成自己的事情,可那样既是不义,敢将冒触犯禁忌的风险。

        我终于在政议之日提出了婚配问题。我当时尽可能使用平淡的语气,内心却极为紧张。我留意了一下,发现至少有三个老者、两个中年人手指抖动;其中一个脸色蜡黄,吐言混乱。关于三千童男童女、遗在彼岸之妻、夫妇之道、天地伦常,一时费尽了口舌。没有一个人能够统一他人观念。对三千童男童女的婚配虽无人反对,但有人却提出若干限制条款,比如说女子须小于男子三岁以下——初看近于常理,细推敲却大有曲折。因为所有童男童女当初择选都在十四五岁之间,就是说年龄大致相当;如果依此建议,势必有大批童男童女失去婚配——女子本无妨碍,因为有大大长于“三岁”之差的男子在等待;苦只苦了一批童男。

        提出这一建议显然荒谬。可奇怪的是它很快得到多数人的应和。此事令我颇为苦恼。最后我只得将该条款搁置,留待大言院辩论。这一来又使参与政议者大失所望。

        经过大言院三日辩论,又是几日复议,好不容易才将条款一一拟定。关于“男子须年长女子三岁以上”的条款自然废除,但又附加了不得已的另一条款:婚配关乎城邑存亡之要,所以望全体慎之又慎,年长者优先择偶。我知道这一附则实施的结果会是一场剧烈争夺,惨剧必将生成,于是又添一款:“强制婚配者严惩。”

        值得欣慰的是,尚有为数不少的男子拒不婚配。原因是对彼岸妻女日夜挂念,有时呼其芳名泪水不断,发誓终生等待团圆一日。此情此景令人悲酸难忍。我不得不告诉他们:团圆之日只是来生的事了。但他们置若罔闻。

        我对这些苦念者有说不出的敬重。他们昏聩之处不难察见,但我也宁可信赖这些“愚夫”。我自诩顽皮,却唯独不敢对心爱的女人游戏。我的目光一转向她们,拘谨与诚挚、依恋与乞求、自尊与敬慕……一齐生出。我永远感激她们所给予我的一切。我在这几十年的遭遇之中甚至发现了一些神奇的原理:无论是多么博学多才、心气高远的男子,在特定时刻,都会领悟到一个心爱女子的深邃与博远,领略她那颗明净而尊贵的灵魂。只要这女子温柔和煦,就会生出难言的深刻与尊贵。她在德行方面,永远是男子的师长。我常常惊异万分地注视着这一发现,坚信不疑。即便是未经雕琢者,即便她不识一字,也仍然不失其深奥绵长。她们舒展和缓的眉梢会透露出人生的全部恩惠与从容,那令人神往的自信,一个男子何曾有过!

        我不得不承认,我越来越恐惧于失去她们的援手。她们的支援之力,巨大到无法形容,这些,愚钝之人无论如何也难以感受。由此我又想起了那位滑稽多趣的远亲淳于髡与大儒孟子的一场有名的辩论。人问:“男女授受不亲,礼与?”孟子答:“礼也。”人又问:“嫂溺,则援之以手乎?”孟子答:“嫂溺不援,是豺狼也。”如今有灭顶之灾的不是女子,而是男子。他正忍受思乡的痛苦,疾病的折磨,事务的缠裹,孤单的煎熬,再加上对未来的茫然……这一切需要多么坚韧的毅力才能战胜。我一直未对他人透露的是,近半年来时常感到左胸不适;还有折磨人的脚气病。我未求助医师,而是自己小心翼翼地治疗。长期以来我都是一位好医师,曾在三年多的游荡期间为人医病。我当年以善用大黄出名,百病皆求之于泄。人之虚弱萎靡,是为毒火攻讦所致,欲扶体必先驱毒。可是多半年来自我医治并未奏效,疾病时好时坏。特别是脚气病,夜间痒得不能入睡。这反倒使我多了忆想的时间。

        我与卞姜多有分离。我们的婚姻既早且好,算是最为完美的姻缘。她嫁我时刚刚十六岁,身体纤细颀长,双目柔煦如同春水。我一想起这一生有可能伤害于她,就感到战战兢兢。这伤害会是难忍的、无意的或不得已的。反正我总担心会有那些伤害。她最初的痛楚和哀哭令人一生难忘。我曾暗下决心,用一个男子的忠贞和强大、迎接万千烦琐和操劳的双手,像捧起一个婴儿一样,小心地照管她。我会让她一生免除饥寒之苦,身体丰腴硕胖,容光闪烁,双眸明亮。后来她的确变成了一位高贵华美、体态丰盈的夫人。她从来不曾浓妆艳抹,因为她的资质太优良了。

        我爱她到寸步不离的地步。我因这过分沉溺之爱而一度变得孱弱。她的款款细语足以支持我长久的热情,她对情感的洞察细微又使我愈加贴近。心与心的紧密难分,生命的知遇之恩,让我们共同拥有了一段最珍贵的岁月。我甚至因为她而减少了对淳于髡的厌恶之情。

        我并未见过这位先人、徐乡城的奇才。他理应博得后人的尊重。我生得太晚,但我出生后他仍健在,而且是齐闵王手下一个最为特殊的人物。他活跃于诸国之间几十年,得到的爵位和赏赐数不胜数,几代齐王都与之过从甚密;就连傲慢的梁惠王也对其敬佩不已,两人曾有过三天三夜的长谈。这对于家道衰落的贫儿、一个入赘者,已经是个奇迹了。我从小受过母亲教诲,嫌其“忘族卖才、取悦仇雠”。我开始甚至不愿娶卞姜为妻;先是她娇美逼人的容颜攫住了我的魂魄,后是她过人的睿智和德行战胜了我的心灵。

        我们一开始就有许多相似的话题,其中之一是关于淳于髡。她认为与其说淳于髡服侍了强齐,还不如说他襄助了庶民。其理由是她这位远亲运用自己的睿智与勇气,来往于齐鲁燕赵之间,直谏于帝王诸侯之中,避免了多少战乱,革除了多少积弊:这正是男儿的良知作为啊。

        我并未立即赞同。不过她的话让我不得不去思虑一些至大问题。这一切常在脑海中纠缠不清,让人痛楚忧烦。民生与社稷比较,民生至上,社稷次之;可是社稷即民生啊——我对这长久以来的思路开始怀疑了。这也是我对卞姜的爱所促使,让我有勇气去触碰这个绝大的命题。也许淳于髡超越了社稷,走进了民生。可是我却因为他而耻辱而愤懑。他折损莱夷的是什么?既非自尊,又非物质;江山固在,人民固存。齐灭莱夷久矣,莱与齐的疆界只能刻在心中。莱齐混血,共抗暴秦;可秦统一之后的齐秦之恨呢?此恨绵绵无绝期吗?

        我哪一天才会真正原谅那个足智多谋的远亲?

        权衡忠勇道德的至高原则又在哪里?

        这一切我终会探究个清楚。现在我只是沉浸于往日的温馨,寻求于彼岸的幸福。我在这难以摆脱的纠缠之中,忆想和愧疚,兴奋和哀痛。我在无法解脱的矛盾蛛网中挣扎,为了你和她——为了你们……这种种难言之苦愁、之焦思,即便“日服千人”的田巴再世也说不分明……

        一切缘起于那次远游。完婚半年之后的卞姜为我打点行装。我将要去齐都临淄。这是第二次临淄之行,心中说不出地兴奋。第一次去临淄我还是个孩子,稷下学宫的老先生们说我是“一个娃子”。那次受了母亲的鼓励,她说那里聚集了天下第一流的学问家,金碧辉煌的厅堂里日夜辩论激烈,声音洪亮,手掌翻飞。我仿佛望见诸子们目光炯炯,面红耳赤。母亲话语中对淳于髡多有指斥,但又认为他是莱夷人所能贡献的最为聪慧的人物。“你或许能见到他,不过他也该老了——他比我还老呢!他二十多岁时我见过,那时他穿得可真寒酸。”

        第一次去临淄没有见到那个名声不佳的老人。当年稷下学宫已隐隐露出败象,虽然看上去一切依旧。最老的先生相继去世,只剩下了荀况。齐襄王雄心勃勃重修稷下学宫,提稷下后学为“上大夫”,但稷下学似乎再也没有了往昔的沉厚宏阔。我一意追寻那个姓淳于的老人,却渐渐被齐都的繁华弄得头晕目眩。这是真实的情形,我作为莱子国的后裔,有时是羞于袒露真实心情的。我好像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明白了莱夷何以灭亡。在更为强大和开放、自信得近乎松弛的邻邦面前,那个严谨而粗犷的游牧人的城邑是难以抵御的。我承认在齐都三天之内看到的洋玩意儿,抵得上莱地十几年的观览。这里才称得上世界之都,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大街上美女如云,身上的各种饰物叮当作响。我像一个迷失了旅途的人,久久伫立十字街头。

        卞姜叮嘱我早些回返。我们已经难舍难分。我知道强大的思念会阵阵催逼,让我无法忍受。是什么吸引了我在这样的时日远行?是华丽的齐都吗?是母亲的目光,是她的目光指示之处。

        她让我从齐人的陌土之上寻觅一颗种子。它被我的祖先遗失了。齐人用弓与马征服了莱夷,可当年莱夷有世界上最好的弓,最快的马。莱夷人织出了天下最绚丽的锦缎,锻出了天下最锋利的长剑。然而这些都未能延缓它的消亡。关于民族之谜是最有诱惑力的,我一生都会致力于这种破解。我心底常常滋生出悲凉彻骨的、奔赴和投入的勇气。

        那次去临淄并未如想象那样简单。我在异国徘徊得太久,耽搁得太多。直到那个早晨,我与荀况的学生亨话别——这是荀况最小、也是最有才智的弟子。亨中等个子,气宇轩昂,说话时明亮的目光总是紧紧盯住对方,鼻翼翕动不停。亨当年刚刚十八九岁,坐时身躯挺得笔直,服饰洁净简朴。世上再也没有像稷下学子那样嗜好辩论的了;而在后学中间,再也没有比荀况这个最小的弟子更好地承袭这种风气的了。他在即将分别的时候也抓住一切机会与我驳辩,使我不得不认真对待。

        好在这次辩论刚刚开始即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一个女子,神情出奇地平静。与这位小弟子一样,她也穿了简洁的服装,但细看起来做工却讲究到了极点。与其他女子不同的,是周身上下没有一件饰物。这在上层女子中是绝无仅有的,就连我对面端坐的亨,身上还挂有闪闪的玉佩。我以前见过她的侧影,只是一闪而过,知道她是一位史官的女儿,叫区兰,饱读诗书,是城内闻名的才女。这次近在咫尺,我的目光刚刚抬起,立刻就有一种灼烫的感觉。

        她那对圆圆的、漆黑的眼睛至为特异。她似乎只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她与亨是一对挚友,还极可能是一对恋人。这我完全凭一种感觉。可是那轻淡的、一闪即过的目光却使我脸上留有长久的烧灼感。我差不多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后来才发觉两人的声音渐渐激烈起来。原来亨又不失时机地与区兰进入了新一轮驳辩。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区兰那平缓而执拗的声音。这声音可真美,柔和得能融化坚冰。她义理清澈,驳难析疑中透出别样的温情。也许这就是让我产生那种判断的依据吧。对方却毫无通融,步步紧逼,言辞愈加锐利。区兰笑了。

        这一笑使她显得何等妩媚。我再没忘记这一笑容。

        可是她这一笑却激怒了那个驳辩对手。亨立刻气恼站起,嘴里发出“呔”的一声,拂袖而去。

        区兰不愠不怒地待在原地。后来她缓缓转身。那黑漆漆的目光又掠过我的脸颊。我这一次发现她的脸倏地红了。她好像叹息了一声,垂下了长长的睫毛。当她重新抬起眼睛时,那目光闪出了双倍的明亮。

        我说,我被她阐述的义理给深深打动了。

        她并不急于谦逊地表述什么,只是略有好奇地看着我,认真倾听。她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嘴巴,让我在不经意间看到了那白玉一样的牙齿。

        我无法将其忘掉……

        后来,当第三次去临淄城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心里正装满了特异的急切。真害怕这种心绪如河水般将我淹没。我深知母亲的目光蕴含了什么。这一生,唯有母亲,让我一想起就满面羞惭。使她失望之处真是太多了。可是有些命定之物人是无法回避的,这是我后来才明了的一个玄机。我终于得知遥远的临淄等待着的到底是什么。

        许久之后,当我们可以无所禁忌地相互倾诉之时,才知道这真是无可逃脱的命数,它融合了人的全部欣悦与悲伤,还有那沉重如磐石的、注定要落在肩头的使命。

        区兰说她那一天像被一只手推拥了一下,不由得要迈进亨的房间。而这之前他们之间刚刚有过约定:每个月只相见一次,各自研修。这主意当然是亨首先提出的。她谈到这个荀况晚年百般宠爱的小弟子时,立刻满面羞红。看得出他们之间既有过热烈的爱慕,又有过难言的龃龉。对后者区兰闭口不谈,偶尔触及即颇不自然。她只说亨原来绝非如此,他是过于执迷老师的义理了,对先生“天地者,生之始也”“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倒背如流。先生仙逝之日,是他悲伤欲绝之时。从那时起他就不通儿女私情,却愈加精于研琢。先生的学问在他那儿几经打磨,已经光可鉴人。他抄录著述可以几夜不睡不饮……区兰说他们从小一起求学、研习;他之于她,已像同胞兄妹般熟悉和亲近。她说得泪花闪闪,把脸转向窗前。她说那一天她是无论如何不能安坐案前了,总有一个无声之声在心底提示:快些去吧,如若耽搁就是一生的惋惜了。她于是不顾那个约定匆匆而来……跨进门,一切如旧,亨身躯挺直与人驳难。可是她感到一种异样的重量落在身上:“哦,原来那是你的目光!”

        我们紧紧相拥。我可能一生再无悔疚——这奇怪的感念在与卞姜最初时也曾产生过。我多么幸运又多么轻薄。可又的确找不出什么虚伪之处。我真实地感知了;她们都是流进我心头的泪珠,让我有了终生的润泽。

        就像对卞姜的感觉一样,区兰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她一连几个时辰在我身边,久久伏在我的胸前。她后颈上金色的绒发让人无比爱怜,我伸手轻轻抚动,领受那种滑滑的、丝绒一样的触感。这又让我想起猫咪颌下的温暖与光润,想起它们那柔顺可人的一切。她的耳垂、手指甲、下巴,都能使我涌起阵阵感激。我甚至急于把这一切告诉另一个人——母亲不在了,这人世间最亲近的也就是卞姜了。我的极度幸福和欣畅必须与她分享。我已经不能支持了。

        冷静下来我才知道自己多么荒谬。卞姜会伤心以至绝望的。她有过人的悟性和宽广的胸怀,可是她仍将无法承受。她爱我容我,首先只是爱我。

        区兰承袭了家学,是当时唯一一个出入稷下学宫的女子。齐王在她十一二岁时听过她驳难析疑,大喜,第三天传话要蓄为宫妃。她那个史官父亲踉踉跄跄奔得家来,泪水涟涟抱住女儿,女儿得知了原委,马上跳出父亲怀抱:“给孩儿一把短刀吧!”父亲问何用?她说到了那一天用呢。

        齐王只得放弃这一念头。不过在临淄街头,每当齐王华丽的车子驶过她的身边,要停留片刻。齐王在车内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也许就是那声叹息吸引了我。我极想见识一下齐闵王。传闻中这是一个爱士如命的角色,只要听说有士自远方来,必放下手头的一切驱车远迎……当然这只是开始的情形,及至后来,那些士口沫横飞,他就斜着眼瞧他们了。我通过亨和区兰的父亲见到了这位齐王。原来他是一个瘦削的中年人;与别人不同的是,他通体瘦削,唯独小腹高高鼓起。这种特别的体态让我不太舒服。

        齐闵王把我视为境内之“士”,一会儿热情一会儿冷漠。他也许寂寞了,竟然想与我讨论义理。我只把他当成亨一类辩驳对象,出言犀利而无所顾忌。齐闵王从座位上起立三次,最后又沮丧地坐下,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我想说,这叹息真是很美的声音。

        最后闵王挽留我长住临淄,并许诺赐我田舍。我坚辞不受。

        我对区兰复述了那声叹息,她笑了。我们一次又一次拥吻。那个紫玉般的夜晚我们几乎一夜未眠。诉说太多太长,今生也难以收束。我们只能相互揩掉感激的泪水。

        我周身都充斥着她的气息。这气息已渗入血流,又从毛孔溢出,风雨和时光也洗它不去。我渐渐害怕与亨对坐——而他却抓住一切机会与我驳辩。过去我们辩论互有胜负,而今我却节节败退,使亨得意中又有些手足无措。他终于对我失去了兴趣,斥为“毫无长进”。看着他那翕动的鼻翼、秀美的眉梢,我无论如何不可思议:不爱美人爱义理。

        而我从区兰,还有卞姜身上,却感知了深刻的义理。原来它们共为一体,同物异形,只在不同的时刻闪射出不同的色泽。

        原以为临淄之行只是短暂的分离,想不到如此之久才回返莱夷。卞姜在迎候我。

        我不敢迎视她的目光。她吻我,泪水湿了面颊。“说了吧,我的君房!”

        我就说了,我的卞姜……

        如果在海角,像我一般的人物没有三两个妻妾倒也不可理解。可是我曾对卞姜信誓旦旦:今生只与她厮守。轻若鸿毛的誓言,男儿的誓言。她哭过了,最后催促我接回区兰吧。

        至今犹记齐闵王那声长长的叹息。可惜的是后来,是他对稷下学子的背弃。几乎所有出自稷下学宫的言策义理,都被他视为虚言妄义。而这之前不久他还说“寡人甚好士”。他原来只想模仿先王,并期望做得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后,他那叹息代之以威厉的斥喝,稷下学士四散奔逃,游学他方。这使我特别关心荀况老先生的小弟子亨。每念及亨,我的心中就有难以抑止的亏欠之感。我的关切是由衷的。因为后来我与临淄渐渐疏远,与亨的朋友也难得谋面;关于他的消息只是道听途说,难以确证。有人说齐闵王与学子闹翻了之后仍与亨少有交往,并借机打探过区兰;也有人说齐闵王在五国合纵伐齐,燕人攻入齐都时逃奔莒地,稷下学士中唯一追随他的就是亨了。也有相反的说法,说亨在这之前很早就与齐王分道扬镳,当时亨心情恶劣,一方面因为齐王对稷下学士虚与委蛇,另一方面是区兰的离去。他出走临淄,再无音讯,而且多半是“小隐于野”。

        后一种说法更能令我信服。我深知一个男子是不可能漠视区兰的。

        齐闵王治下的齐国由盛而衰。他自视甚高,却无力抓住历史赋予的良机。随着齐国军事上的节节胜利,他再不提“寡人甚好士”了,忙于对外扩张,利令智昏,对稷下学士的一切谏言都视为迂腐不通。结局即是后人所载:“南攻楚五年,蓄积散;西困秦三年,民憔悴,士罢弊。北与燕战……而又以其余兵南面举五千乘之劲宋。”

        齐闵王的残生竟至如此:五国合纵伐齐,燕攻入齐都临淄,齐闵王逃奔莒地,复被杀身亡。齐国遭到空前惨败,几近亡国。

        齐闵王被杀的消息传到徐乡之后,立刻引起了震动。莱夷人普遍感到快意,认为这一结局是对连年扩张、倨傲凌弱者的最好回答。而在我内心却是复杂的意绪。起初我和卞姜、区兰都同样震惊,之后是唏嘘不已,是或多或少的追忆和总结。区兰来徐乡已有三年,算是明媒正娶。她与卞姜亲如姐妹,融洽之至,已传为美谈。当她听到闵王被杀的消息时,正在剖一条青鱼,手一抖,割伤了左手拇指。殷红的血立即染了垫板,女仆惊得大呼——她们一直反对夫人下厨,可是夫人坚持要亲手为我煎一条青鱼……区兰顾不得包扎伤口,僵在了那儿,直到我和卞姜跑来……

        我眼看她的颊上两道泪水流下。我的惊讶并不亚于听到齐王的噩耗。我再一次体味了一国之君的崩溃给予人臣的强烈震荡。我知道区兰对齐闵王的藐视和不屑,她甚至多次背后取笑;对他后期的荒谬无道,更是愤恨交织……这其中似有不解的奥秘。如果说她为身亡的闵王而流泪,还不如说是为自己的母国而悲伤。她凭直觉理解,即便是一个无道之君,如此的结局也预示了社稷的悲哀。对于她而言,这真是来到了国破家亡的十字路口。

        她的父亲已到迟暮之年,还在忠心耿耿服侍王室,这一次生死未卜。战乱之中已难觅准确音讯,区兰直到最后也未见父亲一面。

        她的死是我终生不解之谜。她虽比卞姜大一点,比我则小两岁,如此稚嫩的生命却要提前熄灭。她长期以来承受了多少沉重,可她从未呻吟;直至最后,对我流露的都是最美的笑容。时光何等匆忙,一切宛若眼前。她因爱而远离母国,告别了年迈的父亲,回绝了才华横溢的亨、能够发出长叹的国王。多么毅然果决的女子。她那一双颀长笔直的腿,一开始就让我心生惊悸。我总是小心拘谨地触动这双腿、这润滑的肌肤。一股犹如三月椿芽般的气息把我围拢裹卷。她的永不褪萎的端庄也使我感到莫名的困惑。我从不敢奢望在漫长而短促的有生之年会遇到区兰一般温馨典雅、纯美甘洌的女子。在她面前,我一再地感到了自己的污浊不洁,还有起伏不安的浮躁心情。她则一如既往地热烈着、沉静着。

        可以想象莱夷给予她多少难言的苦痛。她终生都在努力适应、融合,最终也未能如愿。她不服水土,无端地消瘦,还有过三次流产。她做梦都想像卞姜一样获一娇子,结果还是事倍功半,空受摧折。她不爱莱夷的一切,土地、山河、风俗,还有其他;她仅仅是爱我一个,只为“这一个”而来。她因我而获的痛苦,真是太多太多了。

        有许多的时间我既不能待在她身边,也不能顾恋卞姜母子。我要与强吏周旋,要迎接从临淄和六国远涉而来的学子。他们先后来到徐乡城,这座所谓的“百花齐放之城”。游学的人越来越多,当代大儒在此皆留足迹。我陪他们祭乾山、登莱山、拜月主,梦想重塑稷下。未曾想它短暂得转瞬即逝。区兰生前最厌恶的就是那些“言必称神仙”的方士,像孔丘一样斥拒“怪力乱神”。我对方士们热衷谈论的邹衍“大九洲”“小九洲”,及由此派生的航测与占星术仍给予认真对待。我同样不能消受方士们的装神弄鬼,他们团制的花花绿绿的丹丸;他们甚至散布长生的谎言,玩弄起死回生的把戏。这一类妄徒倒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官家,其时几乎没有一位官宦不热衷于方士之说。

        区兰病逝在那个秋天。肯定是因为灵性的哀伤感怀,庭院一棵盛开的木槿一夜间全部垂落。卞姜哭干了眼泪,抚着我的额鬓:那里陡生许多银丝。

        我默然注视着邑内这场巨大操作。婚配通令颁布十日,街道场所各处尚无异样。但我早已不存侥幸,对可能出现之任何骚乱都预防在先,嘱淳于林将军加派游动卫士,并对“三院六坊”给予重点护佑。淳于林显得英姿勃勃,仿佛比往日精神数倍。

        第十三日,“三院”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请求晤谈。他是经院元老,多有沉默,一月间说不了几句话,常令后学敬畏。这一次他突然踉跄进门,刚刚坐定就抱怨起来,说闻听外面已沸沸然,各色男子皆携一女子而去,正所谓各得其所;他潜心经卷,无暇他顾,事已至此还请先师特别选配,以成不才之美……我耐着性子听完,惜无良策。如此踌躇半天,也接着他的话头抱怨下去,说自己忙于城内事务,更无暇为自己寻一女子,又难以对下启齿,正想找他这样的资深先生搭一援手……

        老者直眼瞪了我半晌,口中“啊啊”,颓然而去。

        我却毫无幽默快意。我明白自己正经受前所未有的苦厄,心中再清楚不过,我与离去老者有同病相怜之虞。我觉得自己真的老了,腰弓,双腿出奇地沉重。我发出了一声长叹——这声音让我想起几十年前齐闵王的那一声叹息。

        每日都有人来按时禀报。我不满足于他们的照本宣科:某人于何日完婚,年龄家世籍贯,自愿婚配云云。我总是打断他们,所问之事又无足轻重。我察觉自己的脾气在无端增大,于是让其一一念来。这种禀报烦琐之至,三千童男童女,外加他人,要开列一长长名单,似乎究之过细。后来我令其择要报来,只需将伍长、三院先生以上者逐一禀报,其余略可概说。

        令我大吃一惊的是淳于林将军:他已择得十八岁少女,且为莱夷籍人,父母皆为桑农。

        我大声追问一句:“自愿婚配吗?”

        “正是。”女子甚为畅悦。

        “嗯……”

        接着我就有些疲倦了,于是禀报终止。脚气病在不经意间发作,不得不唤来医师。他为我抹一些暗黄色的药汁,散发出一股硫黄臭味儿。

        为了抑制双脚的奇痒,我在暮色中奔出营帐,一阵疾行。卫士大为诧异地跟在不远处,相互观望。我从“六坊”转到“三院”,但并未驻足,又急急奔向城北;在城门四周徜徉片刻,又复返城。我在铺了砖石的东西大街上走过,低头看着车辆留下的浅细辙痕。它在刻记这座新城的历史。街道上行人稀疏,他们不断抬头观望。大概城内没有几个人不认识我。偶尔也可以见到几个土著,其衣饰已与他人无大差异,只有神色与肌肤、五官身躯等标记了自己的血统。这些土著入城日久,大多已能操作六坊工艺。向土著开放城邑是我的一个重大举措,我深知此举实是利大于弊,不仅可补城内百工劳力之缺,而且可加快同化;土著居此有五代之久,对本地脾性奥妙所知甚多,正可传授,此为紧要之需。

        暮色中的街巷仍然寂寥。可见新生繁衍再不敢拖延。双脚之痒似有缓解,我往营帐走去。

        淳于林已在帐外等候多时,我邀他速速入内。几日不见,这位将军愈加神采飞扬,眉宇间全是喜气。我除了致贺之言,别无他辞。淳于林将军谢过,接着颇为严肃地说出两件大事急需禀报。

        他说三千童男童女中的女子已将全部婚配完毕,少有越过禁令者,总之皆大欢喜。偶有违禁者,已给予严惩。我忽然记起一事,打断他问:

        “那个叫‘水胖’的女子呢?”

        “她自然去寻那个铁坊的匠师了。”

        我感到宽慰。淳于林继续说下去:“只是女子少而男人众,如此一来平添愁苦;土著女子中多有愿嫁者,又恐血源不同,禁忌固大,想请先师定夺……”

        我明白此事关乎重大,一时难以决断。我让他再说第二件事。

        淳于林吞吞吐吐:“这第二件嘛,是关于先师您的……婚姻!那女子原在丝织坊,先师见过,不曾留意而已。她倾心先师日久,只是不敢。这一次几经择婚者催促也毫不动心,焦虑中对我吐露心事,说愿服侍先师一辈子……君房,这是天意啊!”

        我的心跳有些加快。我不信会有哪个少女甘愿如此。但我忍住了,问是哪个少女?

        “她叫‘米米’。”

        “不可。再不能有第二个‘区兰’了。我有爱妻,她在彼岸……”

        “谁没有爱妻?”

        我仍旧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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