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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每天需要亲自料理的事务繁复杂乱,如浪涌山峦般堆积。左右一二位伴随多年的挚友戏言:功莫大焉,开国之君!被我严厉制止。我的口吻之重、声气之粗,事后连我自己也稍稍吃惊。有什么拨动了我之心瓣,一下下楚楚难忍。

        我恐惧于走进那个结局。它像一个难逃的围网,正将我牢牢罩住。我变为一头喘息的动物,已经挣扎了许久。待这动物喘定,精疲力尽之时,我大约就要称“王”了。

        我未曾见过几个能够“挣扎”的王。他们都丧失了那种能力,然后被左右移入殿阙奉供起来。王在高座上休养生息到声气粗壮时,再发出几声吼叫。但那已非人声。

        他们时下正急于把我变成那种人人畏惧的稀罕动物。这是残忍的预谋。令人心寒的是预谋者正是我的一些挚友:我们曾共赴危难,咬住牙关忍了几十年。他们问我还等什么?这连我也难以回答。因为我自知离那个完美之境、那个长久的想念还尚为遥远,还待描绘;比如说它该有神思一样的随意和自由,有纵横驰骋的辽阔和旷远,有既不自囚又不他囚的安定从容,有日月巡回般的美好节奏,有四季轮回那样的变幻斑斓。

        这都是在漫长苦难之中形成的梦想。它也许永远是个梦想——但我不能去亲手毁坏破碎它。

        它还能存在多久?

        面对左右,我已无语。他们说:君房已经变了,变得难以揣测。我想告诉他们,迅速蜕变的恰是你们自己,而非君房。我在固守和持续那个梦想,而你们正在告别它。自从庞大的船队驶离彼岸,一粒心籽即开始霉变。那一刻岸上旌旗高扬,秦吏吹响螺号长管,你们唇边只藏下一个讪笑。船队与秦王维系之纤弦正在断掉。记得我当时登上后甲板,凝视船后束束白浪,心中何等快慰。我知道这个时刻,历史上最奇异难解、最隐秘也是最易遭受误解的伟业,已经进入了巅峰状态。

        那个时刻我就稍稍预感到,尔后向我们这些人逼来的,也许将是比秦王还要难以规避的什么。它无以名之。它的力量无可匹敌,因为它就出自我们心中,是从我们自己命性之根上萌发的叶芽,它饱含的毒汁将使我们自身丧尽青春。

        这也等同于死亡的威胁。一个人震栗恐怖之余会产生不尽的愁绪和痛苦,还有悔疚。这种死亡比起肉躯的毁灭更加可怕。因为后者是自然的、谁也不能逃脱的。另一种死亡则是先于肉体的,那就分外悲凄。它会粉碎我们的全部希望。

        在四十七岁生日的前夕,我极想把一切重要思绪廓清。哪怕先让其清晰起来、疏朗起来也好。这太难了。眼下正有无数烦琐,每天至深夜还有诸多呈报、重大事务、消息。因为事关城邑和营区安危,我不能漠然置之。这期间给我巨大震惊的是,前一个月营内有人谋反,领头的竟是随我多年的“方士”!他在暗中笼络了三个伍长,甚至不惜使用叛心不死的秦吏。

        谋叛在数天之内即被平息。那支小小的队伍逃向蓬莱以北,妄图与一支桀骜不驯的土著会合。他们携走了大批武器,还有草药、丝绸。可怜这干人马还未能与土著合手,就被淳于林将军率领的护营兵士围困起来。战斗结束之快大大超出我的预料,待我得到消息与一队卫士赶到,那里已是一片狼藉。

        叛者头目,那个十余年来一直忠心耿耿的方士太史阿来,在最后时刻畏罪自杀。随他自杀的还有两人,一个是三千童男童女的领班,那个面皮有些浮黄、生着一对硕大乳房的女人。此人年届三十,颇有姿色,一对黑目灼灼有光。另一自刎者是归附的秦吏,四十有二,面皮黝黑,平日里闷声不语。

        所有叛者都被缴械,此时一一缚起双手,全身大抖。我让身边人传话淳于林将军,请他为这一拨人松绑。我的命令被执行了。

        自刎者皆给予厚葬。他们的坟头都留在蓬莱以北地区——一班人出逃之地。我想他们既然慌悚逃离城邑,想必是心生厌恶,于是就让他们安息在远一点的地方。

        此事件让我产生的惊惧久久不能消逝。我一度放弃了一切事务,在帐中独思。

        头脑一片混沌,而且伴阵阵剧疼。医士赶来为我号脉,煎药扎针,用木槌击打穴位,料理半晌。可是周身仍疲累无比,常常涌出虚汗。我不得不卧榻休息,倾听自己的呼吸。我抑制着不去想“太史阿来”四字,可是总也不能。我还能记起两人一块儿去乾山大祭的场景,仿佛仍能嗅到燃过的香木气味,看见他手扯袍袖,悉心摆放祭器的模样……秦王第二次东巡登临莱山,我携几位方士前去拜见,其中就有这位黄脸疏须的男人。

        思絮飘到碧波涟涟的海上。那是船队驶向中途,秦旗纷纷扯下之后。自上船以来,我一直保持深夜到后甲板踱步的习惯,即使风狂浪大也要勉强去站一会儿。那一天风清日朗,我从舱中出来。护卫的兵士通常把住通向后甲板之路;在楼船的最顶部舱口还有一个值夜者,他从那儿可以瞭望大半个甲板。

        我仰望天空,像往常一样久久凝视故乡之月。尔后就是去看那神渺难测的夜海。记得那海极为平静,颜色苍蓝;靠近船体处,不时有一二跳鱼飞起。后来我听到通往楼船底舱的木梯在响,声音迟缓,不像是我熟悉的脚步。月光下一个身影出现了,是个女子。她身躯略胖,那长长的、在身侧悠动的一对长臂让我一眼就认出是女领班。我心里立刻有些不快。

        她在那儿停留了一瞬,后来还是大胆地走来。我伫立甲板,觉得落在她头顶的月光有点怪异。其实这女人一直引起我的注意。我在船队尚未出发时就观察过她,从那对黑得发紫的眼睛里看出某种神秘意味。她的面色像胡萝卜那么红润,裸露的双臂像被河水长久浸过之后,又经太阳炙烫,熟得如同刚刚出笼的发糕。

        “我的先师!”她垂下头,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低声呼叫。

        “为何深夜不眠?你有什么要紧事情禀报吗?”

        她双臂按在心口处,实际上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硕大的双乳:“先师!我睡不着。我被奇怪的灵光照着,从上天传来的声音进入耳廓、心中,让我喜悦又害怕。我激动得疯癫一样在舱内走。后来我觉得必得把所知所闻一一禀报先师了……先师,我一直瞒着您的是,我是一个‘通灵者’……”

        她的声音在冰凉滑润的月光下显得阴郁低沉,让我心中一动。我不禁发出“哦”的一声,她立即抬起头来。

        我看到她满眼里都是晶莹的泪花。出于感激和怜惜,我的手动了一下。那只是一种下意识。可是她却猝不及防地靠在我的胸前。我清楚地感到了她那一对巨乳是何等温热和柔软。但我的头顶像被一只冰冷的重锤敲击了一下,浑身一震,我立刻把她扶正,让她好生说来。

        “我真是个‘通灵者’。这样许久了,在夜深人静之时,我能够与天上的声音对话。那是无声之声,只有我一人清楚……”

        “哦!那声音说了什么?”

        “那声音告诉我,新王率领我们踏上的,将是鲜花遍地的极乐之地。我问谁是新王?那声音说新王即在后甲板上踱步……我的先师,我若有一个字的编造,那就是欺君之罪了!”

        她跪下来,浑身抖动。

        我这一次并未立即将她扶起,而是害怕地退开。我在五步之遥看着这个胖胖的女人,强抑着说不出的震惊。这样许久我才轻轻吐出了几个字,自己也首先感到了它的威严和重量:

        “你回舱里去吧。”

        “我的先师!”

        “回吧。”

        她抖抖站起,泪水哗哗流下。她嗫嚅:“我永远是先师的奴婢,永远……先师可以把我扔了,像扔一只小虫,可奴婢的心是不会变的……”

        她消失在通往下舱的梯口。

        一种得意而又厌恶的复杂情绪攫住了我。那个夜晚我睡不着了。在后来很多日子里,我都想把那个噩梦般的场景遗忘,可是不能。一个人的时候,我只求助于对卞姜的回忆,想让她来帮帮我。

        那天,在蓬莱山北,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让我从惊愕恐怖中镇定下来。我仔细看了太史阿来最后的面容,发现他出奇地安详。我又看了那个“女通灵者”,觉得她比生前美丽,甚至有些娇艳;只有眉梢那儿,留下了明显痛苦的痕迹。

        因为新建的城邑经受了第一次谋叛,无形中比过去显得肃穆和沉重,简直有了一点古城的端庄和神圣意味。淳于林将军未经我的许可,自发决定了诸多事项,城邑内更加戒备森严。我的居所有了双倍的护卫者,我将其驱散,他们就在不远处游弋。

        淳于林是个英俊的中年人,少我七岁,具有无可置疑的莱夷血统,而且还极有可能是卞姜的族亲。我们有十余年的友谊,他曾随我多次远游密访,是一只藏而不露的莱夷利剑。他给予我的则是双倍的安宁和双倍的痛苦。我不认为自己这一生还会像倚重他一样,去倚重任何人。

        我在五年多的时间里,毫无来由地为一种感知而痛苦。它折磨着我,一度甚至超过了任何其他忧烦。我莫名地觉得他与卞姜深深相爱。这种爱好像无法言说,也无从考查,因为它仅仅埋藏入心。有一段时间我曾暗自留意,观察他们在说起对方名字时,或可出现的特异神情。没有。其他蛛丝马迹更是难觅。我只是有一种感知——可惜我从来都相信自己的感知。因为在其他方面,这感知总是被一再地验证。

        大约是秦王第二次东巡、在琅琊拜见这位黑衣帝王之后的第三天深夜,我一直毫无睡意,而且惊悚之感越来越浓。我仿佛感到说不清的危难正在逼近,如闻巾帛裂断之声。我一遍遍坐起。四周皆无声息。我知道帐外有游动的士兵,戒备森严的秦王大营自不必提心吊胆。我又和衣躺下。只是一会儿工夫,那种极大的危难逼近感又出现了。我再无犹豫,起身取剑——也就在这一刻,我看到两个黑影闪身入帐。我猛喝一声,举剑迎击。混乱中一人被我刺伤,另一个很快窜去。

        类似场景还有三次。都是我的预先感知能力救了我。

        淳于林对我忠贞不贰,这无须怀疑。而卞姜与我是患难与共的夫妻。我们一起挨过了血泪交织的日月,也有欢畅忘我的时刻,我们生下了两个儿子,一个早夭,一个现已长成,就是与母亲从不分离的“小林童”。卞姜怀念我们一起居住在徐乡北面丛林小屋的日子,故而给孩子取名留下一个“林”字。可如此一来又占了另一个人的“林”字。类似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还有许多,都合在一起折磨,让我徒添皱纹。

        我甚至认为,淳于林对我的忠诚至少也掺和了一点对她的挚爱。我也相信淳于林正因为这爱而经受无法表述的巨大痛苦。因为爱的确是一种奇怪的物质,性欲、拥有、冲动,它们与爱还是有所区别。爱之不能忘怀、不能摆脱,就像不能赶开自身形影。只要日月星辰不灭,这形影就不灭。我深深地领受和经历了,因此我不仅懂得,而且无力责斥淳于林。

        只是我无法战胜深埋深处的嫉恨。它如毒蛇一样缠裹,又如火焰一般焚毁。

        对于这次叛乱,我深信不疑是太史阿来与“女通灵者”的一次绝望的合作。他们是一对通奸者、妄想狂、浪漫的信徒、走向极端的追随者。我还毫不怀疑,他们这十几年来对我都一片忠诚,这忠诚浓得无法剖析和定量,也许只有死亡才可以与之相比。他们都可以为我去死。至于死的方式,倒是各种各样,他们会仔细选择。眼下的结果仅是方式之一。

        如果说他们的叛乱是为了加害于我,那还不如说是在寻找死的方式,是匆匆走向殉道的结局,是铤而走险地表达对我的忠诚——最后的一次表达。因为他们想加害我,完全可以把握更好的机会。这种机会真是多得俯拾即是。比如与秦王及手下鹰犬的周旋历时十载,还有选童男童女、打造楼船备五谷集百工,随时告密构陷,都可以置我于死地。他们那时睡着了吗?当然不是。

        我重温往昔,一个个场景历历在目……太史阿来登临瀛洲以来,曾屡次劝我称王,几乎每次都声泪俱下:那个月夜船头,鬼迷心窍的“女通灵者”——我突然明白,那个女人听到的“天上的声音”,其实只不过是他们簇拥一起时的谵乱之语。

        他们太性急了。他们感到了时光的无情催逼,觉得有点来不及了。他们大概不会自信成功。因为他们都知道我手中有一把莱夷利剑,出类拔萃、超出想象的锋利。至于那三个随同的伍长,本来就是几个愚人武夫——他们的愚蠢和胆怯到了这种地步:直到最后也未随新主自刎。

        随我登上瀛洲的各色人等多达四千人。但我还是对太史阿来和“女通灵者”的死亡感到痛惜。

        这痛惜是真实的。伴随他们一起死去的,是一生再不能重演的岁月,是彼岸的时光,是莱夷之地的烟火气……愿他们安息。

        整整三天的时间,我的思绪都围绕着太史阿来与“女通灵者”,渐渐生出疲惫,我再不愿想他们,于是打开大门步出营帐。我想到那些作坊里走一走,那是百工们一显身手之地。城邑内分设“六坊”:丝织、炼铁、锻造、制简、物器、盐工;还有“三院”:经卷、缮写、大言;至于士兵操练、防卫布置,除了我定期参与筹划之外,差不多全部交予淳于林将军办理。军机大事从来是一国一城之首务,关乎生死存亡。但我对这性命攸关事体却越来越厌倦。与其说我一概推给淳于林是出于极度的信任,还不如说是为了规避,为了免除烦扰。我最喜欢去的地方是经卷、缮写和大言三院。

        不消说这三院的设置是受了稷下学派的影响。当年稷下学宫的盛况令我倾倒,至今想起仍是如此。我决心让彼地萎蔫之花在此岸灿烂盛开,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经院是贮藏经典宝籍之所,并蓄有至佳学问者、随船而来的几十位“方士”——这些所谓的“方士”大半一踏此岸就扔掉了原来的营生,再也不“言必称神仙”了。他们分别来自六国。经卷院称得上是整座城邑的心脏地带,我视为手足。缮写是抄录经典之所,为防万一,从彼岸携来的宝典文书四千二百一十六卷册,要逐一抄写备份,并分别存放,以避水火兵乱;其次,学士每有崭新著述,皆由经卷院议定,也必由缮写院大录数卷,或存起或传阅。大言院是学士诸人每日辩论之场所,设有讲坛、边座、听席、记录;邑内一切有益之思、深邃之想,都不必忌讳,大可一一放言。所辩论者,题目愈大、愈远离俗务,即愈被珍视。所言皆大:大境界、大气度、大念想。愈是如此,则愈受尊崇。

        三千童男童女分布在六坊中。他们与年长者不同之处,是每人每月要进十二次学坊。学坊授课者皆为名士,分别讲授义理、算学、天文、农耕、渔盐、武事、文书,共七项。每半年考试一次,优异者给予奖赏。七项中的突出者,则特予鼓励,以备后用。我常常走入作坊或学坊,只见童男童女或繁忙纺织,或朗朗诵诗,心中大喜。

        三千童男童女,灿烂如花。

        我不由得愈加思念起儿子小林童。他今年该是十六岁了,正和这些孩子差不多的年纪。他如今怎样,正是我日夜牵挂之处。母与子相依为命,我孤儿与寡母!唯担心哪一天秦吏对他们母子下手。秦吏绝望中不会放过他们。我叮嘱卞姜:如骨肉分离那一天真的来到,一家人不能同船启程,那么首要一事就是携小林童隐入民间,远离徐乡。我把民间密友一一道出,卞姜哭成了泪人……

        我从不记得她号啕大哭过。她总是无声地流泪。这不是一般女子的泣哭,不是一般的悲伤,而是面对宿命的无望。她熟知莱夷人的全部历史,对来路与归路有明晰无误的洞察。她为人生的短促、虚妄、怯懦、无能为力而哀恸。她从这不可逃脱的分离和撕裂之命运,看到了为人的全部隐秘。她已经无话可说,只有让那一双溪水潺潺而下。对于小林童,她已经付出和将要付出的,是我的十倍。我从未看到一个母亲像她那样携带自己延长的生命。那不仅是无微不至的呵护,还有面对一个新鲜生命所表现出的震惊诧异、巨大的喜悦——而一般的母亲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一切都淹没在疼爱怜惜之中、即所谓的母爱之中了。神秘的母爱是无须区别的,可是一个女性面对自身分离出来的又一个生命,面对这人世间最大的奥秘,仍然有忍不住的惊奇流露出来。她对世界充满感激,这感激使她一次又一次热泪盈眶。

        她感激的泪水与绝望的泪水掺在一起,流到了我的唇边。我品尝了天下最苦涩的液体。我长达几个时辰拥抱着她,唯恐这芳香温暖的躯体转瞬即逝。她在最后的时日里表现了过人的温柔。我想这是世上一切最优秀最聪慧的女子才具有的德行和灵悟。你纤纤十指滤过了急促无情的水流,把漂来逝去的游丝挽在掌中。无言的抚摸啊,默读了几十年的辛酸与欢娱。没有一个人——他或者是今生的挚友,或者是来世的智者——能够稍稍体味这午夜里的恐惧和哀愁。这都属于我们两人了。

        可是在这个蛮荒之地的午夜,却必须由我一人面对这恐惧和哀伤了,还有其他。我必须面对人生最怯于面对的东西:背弃。我尽可能不去想这些,可是它总是不由自主地来打扰我。对爱、对一个约定、对无与伦比的信托和念想……这一切的背叛。它伤及灵魂,让人几度绝望。我的至宝,我的露珠,我的羔羊!你明白我在说谁吗?

        当然,我首先想到了太史阿来,这个十余年里的挚友、追随者,还有那个如影似幻般闪动在身侧的“女通灵者”;甚至还有淳于林,这个让天下君王都会心生嫉羡的美将军;接着就是你了……我想我是疯癫了,一个人在最孤单无望的时刻,也许会滋生一些疯迷无稽的幻念。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也是一个罪人了。

        我只确凿无误地知晓,我无比地思念你,还有我们的小林童。

        我问淳于林将军:太史阿来和“女通灵者”为什么会自刎?

        淳于林将军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一时未语。

        我觉得他的目光威严之中透着温情,确是魅力无穷。即便经过了几个月的风浪颠簸、一年多的疲于奔命、常人难以想象的百事操劳,他还是这么英气勃勃。这使我心里稍有不快。我记起他比我年少七岁,大卞姜一岁……我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先师,他们犯下了弥天大罪,死有余辜,也只能这样了结自己。”

        我没有说什么。很清楚,淳于林的意思是他们死于恐惧。有一点儿。从彼岸过来的人熟知对待叛乱者的各种刑罚,车裂、肢解,甚或更为可怖的处置。不过他们在最后真的想过了这些?我浑身一震,惊悚之感涌过心头。不过我将努力从中寻出别的因由,更深的因由。那一对血肉模糊的躯体让我不敢凝视,但最后还是走近了。我惊异的是,太史阿来与“女通灵者”都大睁着眼睛。

        死者的眼睛闪出一层荧光,那光浮在上面,即将消失。我极力想从这大睁的双目中看出一丝愧疚或其他什么。没有。但我相信总会有的。除了愧疚,还将有深深的斥责,但唯独没有仇恨,这是我能够肯定的一点。

        淳于林说:“如果不是追剿及时,他们一伙与那些土著合到一起,从蓬莱山撤走,祸患也将无穷呢!”

        说得极是。这些人对于刚刚立足的城邑而言,必将构成心腹之患。他们送给土著的,不仅是精良的武器,还有可怕的计谋;除了这些,更令人生畏的将是无法探测的心之伤痕。这些我都反复想过了一千遍。可是我一直未能说出的感觉是,除却这一切而外,他们那对死而未瞑的眼睛呢?透过那层虚虚的荧光,我看到的是动人肺腑的忠贞,甚至还有爱——他们爱我,这正是他们用生命回告我的!我知道他们绝望地爱我。这种爱有时是难以表述的,人与人常常如此。为了这困难的表述,有时真的是需要生命的,尽管生命对于每个人只有一次,它异常珍贵……

        正是这最后的念头重新泛起,使我再无心与淳于林谈下去了。我们最后草草议了一下筑城和防务,就匆匆分手了。他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壮实的肩部拨开幔帐,无声离去。

        他离去很久我还沉浸在思索里。因为我发觉自己的头脑从未像现在一样清晰明朗。我突然明白太史阿来与“女通灵者”精心策划的叛逃,竟是一桩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的荒唐之举。以太史的周密与远谋,以“女通灵者”的狡狯,他们不难看到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他们会像无知的儿童一样接受这无聊的冲动、热迷于致命的游戏?或者是几十年的困厄坚守、与秦吏捉谜般的斗法使其疲惫不堪,踏上此岸仍看不到个终点,伤心之至?而他们心目中的“终点”只有与我一起才能到达,离开了我,他们将是无能为力的,这我从“女通灵者”甲板上的那场倾谈中已略知一二。

        他们在逼我走向那个终点,以死相谏。

        我从未像现在一样怀念亡人。我在整整多半天的时间里紧闭屋门,想过了与他们在一起时的一切细节。特别是太史阿来,我们确是一对难友;除了他满脸细密的皱纹让我不能忍受之外,我差不多喜欢他的一切。他足智多谋,老成持重,不像我这个游戏者,总也进入不了角色。他有时甚至与我一起,构成了一枚钱币的阴阳两面。我那时总也不敢设想在失去他的那一天,我及我的事业将会怎样。因为他大我十余岁,会先我而去:每念及此就让我一阵伤痛。最想不到会有眼下结局。

        自我们相识以来他差不多一直是我的提醒者。秦王第二次东巡,我们一起拜见始皇,归来后就由他筹划了一场祭祀乾山活动。那一次声势浩大,费尽心机,围观者不仅来自徐乡,还有黄县境内千余笃信神仙术者。秦王嬴政登莱山拜月主已有十一日,浩浩车队先锋已抵芝罘,却不断有秦吏将乾山盛举禀报上去。这博得秦王极大兴趣,也使黄县一带秦吏不敢妄为。尔后祭祀活动连绵不断,我们藉此邀集了八方挚友、沦落民间的百十位学士,让他们成为清一色的“方士”。这些人历经摧折,分别来自六国。秦王悍暴,一扫六合,名扬天下的学士纷纷隐匿。他们如同溪水一样从西部高地流向东方,自鲁入齐,再入莱子故地,在一块巴掌大的海角驻足。这块海角小得难以承受如此重量和巨大光荣。终有一天这海角会因不堪重负而坍塌。

        太史阿来当年脸上还没有这么多细密的皱纹。他的脸有些苍黄,望去仿佛涂了一层蜡油。他说话时总发出拉动风箱似的“呼哧”声,走路摇摇摆摆,又让人想到他会不久于人世。可是那一年的夏天,当一个秦吏贸然闯入几个正在密会的“方士”中时,他突然挺剑而起。秦吏剑术颇精,且呐喊不断,步步进逼,气焰嚣张。其他“方士”中有持剑者,立时出鞘相助,却被太史喝退:“别让这狄戎的血污了你们!”他面无惧色,沉着应战,平时的剧喘也消失了。随着一声霹雳般的呼叫,太史阿来挺剑一击,刺进了秦吏左胸……从此再无人将他视为孱弱之辈。

        登瀛之后的第一要举是焚毁楼船。此举惹得一片斥声,特别是淳于林将军,简直面红耳赤;就差没有恃武护船了。赞同者凤毛麟角,其中即有太史阿来。此场景让我日后不断记起,感佩交叠。所以后来频繁议事,凡营中机要,无不与之商定。修长城、建城邑,都得到他的强力赞许。但我觉得其贡献至大者,还是帮我设置了“六坊三院”。

        回忆像潮水般涌来,难以自持。我先是默念太史的名字,后来竟至大声呼起。护卫兵士被惊动了,营外一片急躁的走动声。我镇定下来,推门出营,看一片围拢的暮色。远处,城垛下游动着几个荷戟的兵士,太阳的余晖把他们身上的铠甲映出闪闪铜色,煞是壮观。我又听到了战马的嘶鸣,这让人想起那个叛乱的凌晨……一切都消逝了。他们作为一座城邑、彼岸迁徙者的叛逆,自绝于蓬莱之北;曾几何时,他们还与淳于林将军一起,成为我心中的麟凤龟龙。

        几千年后,当我那些彼岸的亲戚经历了几番极度的繁荣和贫困之后,将会一再地想念我,苦苦寻觅我的踪迹。他们越来越确定无疑地相信我是一个航海家、探险者、术士,甚至是一个巧言善辩的江湖骗子——只是出于自尊和其他原因,他们才不好意思把后者出口罢了。其实真正的“航海家”是我募来的周边渔民、海上老大,还有个把通星相辨潮汐的“百工”。留给我的真实角色就只能是一个“骗子”了。他们说的并没有错。不过历史分派给我这个“骗子”的倒是一个大角色,让我去骗骗那个自视甚高的“千古一帝”。我正因此而心生得意。世上一切心怀叵测的“小人”都时常会涌起这类得意,尽管我最终还是扮演了一个大角色。

        我说过自己的顽皮、狂妄,那是骨子里的东西。有时也并非如此;人们看到的只会是一脸的端庄。祭祀、祈祷,我所做的一切都需要端起架子。我的顽皮只不过使我独自一人时,面对铜镜做一二鬼脸。那是我至为愉快之时。想象中,有不少载于经传的“大人物”都有偷偷做鬼脸的癖好。我因此而喜欢他们,也喜欢了自己。

        我终有厌烦自己的那一天,到了那一天,我将设法结束自己的生命。现在还不到时候。面对一片狂蹿疯长的青草、杂树,日夜嗥叫欢鸣的野生动物,哗哗奔涌的河与溪,与水汽中蓝黛变幻的蓬莱山,我的喜悦非常人所能体验。像那个令我倍感尊敬和厌恶的人物嬴政一样,我也有非同小可的自尊自大;所以我也偶尔说一句“非常人”云云。因为我有了这个资格:是我把三千年来最杰出的一些人物搬运到了这片偌大陆地上,又将其像羊群一样放开。

        仅仅有率众出逃之举,还仍有点“常人”味儿。能在一片“平原广泽”上“放羊”,就不是“常人”了。但我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做个“牧羊人”,不能有栅栏,更不能有鞭子——我之“非常人”说,是因为“放羊”之后,“牧者”自己也化而为“羊”,欢腾跳跃于绿草白云之下。他、他们,与一片土地上的诸多生命一起,或咩咩唱,或啊啊唱,应和着海浪千顷。

        我深知那班挚友要把我变成“牧者”。他们不自觉地让我把“羊”迁地而“牧”,自己宁可做“羊”。他们希求的不过是饲喂得精细,而不是奔向大野的流畅。他们只是面对那个嬴政莽汉的宰杀之危,才愤而登舟。这正是我的恐惧与悲伤。我悲的是同类挚友。因我转眼已近五十,大限将至,无法预测未来的一天。我所要做的,也许只是赶在这一切来临之前做下些什么。

        于是我力主设“六坊三院”,特别倡立“大言院”。彼岸膏壤千里,竟无处吐放“大言”。人无大言,必类虫犬;国无大言,气短如雀。“六坊”与“三院”互为支持,缺一不可。淳于林等喜“六坊”,厌“三院”;殊不知它们好比躯与首的关系。失去“三院”,“六坊”中的丝织坊会织出长丝勒围自身;炼铁坊会锻出利剑戕绝肉躯;盐工坊堆出的盐山也会把莱夷的三千童男童女腌制起来。其他几坊,亦是同理。

        不必讳言,我最爱去的场所即是“大言院”。不仅如此,而且还鼓励和率众前去那里。一杯清茶,席地而坐,倾听辩家们“辩理驳难”。我敢说这里容聚了各色学问,举凡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名家、阴阳五行家、小说家、纵横家、兵家、农家等各派,都有倡明主张的机会。他们据理力争,吐言锋利,几次让我感动得泪湿双眼。我想起了少年时节远去齐都稷下的情景……有人轻扯衣袖,原来是最年长的“方士”。他是父辈,我该称他“先师”,但他和左右对这一称呼坚辞不受。他们只维护一人的尊严,只将我称之为“先师”。老人此刻口中喃喃,后来浑身颤抖:“君房,大言误国啊!”

        我不敢应。我只能婉拒,并引经据典,排列史实。我列举齐宣王、齐闵王时期的稷下名家学派的田巴——此大言高手,千余年后人们这样记载他的行迹:“齐之辩士田巴,服于狙丘而议于稷下。毁五帝、罪三王,訾五伯;离坚合,合同异。一日而服千人。”那是何等的辩才!又是何等的狂放不羁!齐王如何对待?“齐王聘田巴先生,而将问政”。齐王恭敬地称其“先生”,齐国非但未亡,而愈加昌盛。反过来,到了齐闵王后期、及至齐王建时,稷下学日渐衰落,齐国也走向了末路。

        “君房,他们所言对你多有讥讽,真是口无遮拦啊!”

        我笑答:“君房又算得什么,区区亡命之徒!稷下学士尚可以‘毁五帝、罪三王’!”

        一言既出,四周再无议论。但也只是数月,又有人愤愤然:“君房设置此院,原为扩言路,促思辨;可今日听辩家驳难,所言皆掷地有声,批驳无情,长此以往,势必言出一家;众人恐之,何能放言?”

        我反问:“批驳无情是放言,大言是放言,说‘大言误国’是放言,‘众人恐之’也是放言;自古放言者未能禁言,而持兵器者才能禁言;既如此,何忧之有!”

        他们一时无语。他们应该明白:“大言院”如果不允许其“辩理驳难”,那也只好改名为“颂诗院”或“礼赞院”了——可是这类院所只嫌其多不嫌其少,自古如是。

        从大言院出来后,几天时间让我心中不宁。回味一番才明白过来,我也刚刚放过一番“大言”啊。想到此不禁有些耳热。

        不久淳于林来舍,面有难色,吞吞吐吐。我让他有话直说,怎可如此期期艾艾?他说很久了,城邑中有些议论,只觉得不便言与君房,现在想了想,君房知道了也好。我催他说吧。他于是说:“城中人议,君房也不是个实在人啦,简直是……是虚伪!想想看吧,逃离秦王,到这边儿又是筑城,又是修长城,操练兵马;有军机,有政议,令行禁止样样俱全,他不是‘王’又是什么?可他就是不称‘王’。这反倒别扭,何不干脆点儿?不是‘王’的王让人见了更作难,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礼法无处遵行,‘万岁’也无处喊得;类似尴尬也实在太多,城里人都觉得无法做人了!……”

        我感到一颗心在加快跳动。因为这些议论有几句不免切中要害。可是我正在渐渐笃定。我想,筑城、护营、修城、操练兵马并非是只有“王”才能做的事情。如果登瀛后不加紧去做,不仅秦兵追剿之日必定灭亡,就是土著扰乱也不得安宁。如此这般只为生存。生存之虞不除,又何谈其他?只是这样想,并未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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