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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

        在漫长无边的徘徊中,在经年累月的沉湎中,人会认梦成真,呓语不息,以至于手记自诵。分不清是我还是徐巿,乘楼船登瀛洲,宽袍广袖。从此一别卞姜,挥泪而去。

        徐巿(福)为秦王采长生不老药一去不归,携走三千童男童女。斯人离去三千年,历史传奇或已渗入几代人的血脉。我们已渐渐不再满足于此岸的遥想,于是转而倾听彼岸的诉说。

        ……我一度非常谦卑,以便遮掩内在的顽皮和狂妄。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我的底细、我内心的隐秘与曲折。我常常在深夜、在一人独守时让思绪任意飞翔,放纵心猿于九霄。那时我已过而立之年,开始学会了息声敛口,极少诉说和相告,哪怕是对挚友、对爱妻——我与她已不能分离。我对其何等疼怜。多少年了,她因我而历尽坎坷,我们真是相濡以沫。她总是无望地期待,直到最后。万般愁绪都连着一个“走”字、一个“逃”字。无言的长夜,卞姜吻我不止。

        她原是商人之女。黄县这个地方出了不少巨贾,贩桑麻、粳米、丝绸,去临淄、泰南,西走鲁国、远涉长安。她的家世颇有来历,算来还是滑稽多趣、大名鼎鼎的淳于髡的表侄女。

        我们都深藏了一句话,都知道秦吏不会让我们同登楼船——随着那个时刻的挨近,夫妻二人都缄口不言。午夜青杨细语,南风徐徐,此岸在赠予我们最后的温情。

        后来一切果然不出所料……

        儿女情长,英雄气亦长。几年光阴转瞬即逝,我成了一个小心翼翼、四十岁两鬓皆白的俊男。我离开了她,我们从此永远只能隔海相望。我的故事太多了,如今都留在了那个海角、那片大陆。我也远离了对手。遥望彼岸,此时依稀可见阿房宫里烛光辉煌。这让人衰老的光,这让人迷恋的光。而今我足踏凄凉蛮地,正可以像春生野草一样茂长。

        当年,我在百无聊赖、无计可施、等待和观测之时,几近绝望。经验和苍老的皱褶都掺在其中了。人在疲惫中成熟。懒得行动中的行动往往也可举大事。

        我三十八岁那年的一个黄昏,发现持简之手颤抖不已,视物昏花。一阵惊惧之余,心生万分急切。它催人奋力,又加剧人之萎颓。我常常也只有让顽皮的畅想来稍稍滋润,等待来年如期萌发之青杨。

        长期以来,海角上只有少许人知我酒量,也知我身世来由。他们都是守秘的命友。如若不是一介草莽,那么放怀狂饮者可能正预示了他的顽皮。而在秦王的那班臣僚眼里,世上的顽皮者或可不必提防。这自然是个小小诡计。

        能够一走了之的人,都是旷百世而一遇的妄徒、圣人、色鬼、术士,是从不兑现的大预言家,或者是个酿私酒的人。我后来被看成了他们当中的一个。我最好沉默。

        那是一场庄严的赌。本钱很大,押上了身家性命。我一直悄悄埋藏着使命,后世人却要一再地发掘,并将其放在阳光下照晒。可是他们不会知道这使命的青苗萌发在什么根须上。他们怎么也弄不懂,因为终究与我隔开了十八重的冥界。我很爱后来人,爱他们的鲜嫩如花。但爱又极易埋没理性,我镇定下来时,却不由得生出阵阵悲凉。

        他们往我身上涂抹难闻的垢物,比如把我说成一个绝望而无义的骗子,尽管并没有多少依据。这种涂抹与我当年做过的事情性质相似,所以说等于应了“吾之初衷”。可怕的倒是另一些人的相反的举止。

        那些人是些虚荣的地方主义者,所以又会施与我双重或多重的误解。古怪的推测,小肚鸡肠的盘算;连船队航行之迹都茫然无知,更遑论其他。他们的虚情假意于事无补。地方主义者从来睥睨精神,却又企图依此挽救萎缩的经济,甚至公开无耻地宣称要以之骗取物利。

        他们奉我为“伟大的航海家”。“伟大”倒谈不上,因为东渡瀛洲者我既非第一人,也不是最后一人。那些黄县沿海和周遭岛上渔人,不止一次在风暴中抵达这片无名的荒凉。与他们不同的是,我将这片荒凉派上了更好的用场。对于一个人而言,关键是要有超凡脱俗的眼光,那一瞥之间的识别、鉴定,以及心中生出的奇思妙想,往往是凡夫俗子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

        我说过自己曾经狂妄而又顽皮。有人会直盯盯地看着我两鬓的白发,怀疑这种“夫子自道”。其实他们不懂。智者就在游戏中衰老。有时游戏也很麻烦。

        嬴政王可视为我的游戏伙伴,而非仇雠。我当年甚至多少喜欢上了这个目如鹰隼、鼻如悬胆的西部人。他的衮袍与冕旒都遮不去那一身顽皮相。有游戏能力的人即便尊为帝王,也未能免除这一特征。嬴政当年长我许多,一举一动颇为敦厚,步履迟缓。他像一切热衷于游戏之道的人一样,乐于忽发奇想,筑长城建阿房,拜月主求仙药,愈到老年愈是迷恋起这些玩意儿。

        作为东莱故国的贵族后裔,我的仇雠是齐,而非秦。秦为齐之仇雠。这之间的交织参错真是奇妙。齐灭莱夷,而秦灭六国。齐是莱夷人的直接毁灭者。虽然齐人后来乐于说齐莱一度交好,化莱为齐;但实际上那是齐人灭莱,空取渔盐之利。齐人做梦也想不到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齐国很快重蹈莱夷的覆辙。这即便不是通常莱夷人所说的“报应”,也算是命数。

        国与人的命数一样,神渺变幻不可推测。

        我自有一个预感,它关乎秦王嬴政:这个“千古一帝”身后也隐隐追踪着一只小小的“黄雀”,这恰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已疲惫,而那只千娇百媚的“黄雀”正当青春,在三月天里翻飞嬉戏,以逸待劳。我预感到他也“快了”。

        谁身后没有一只小小的“黄雀”呢?

        午夜走上甲板,从海湾里望去,到处是密集的楼船。这在荒凉之地的土著看来,无异于一场梦魇。飘忽游移的灯火与水波互映,流动闪烁,神妙难喻,在我看来也是五千年未曾经历的奇观。

        这正是我的一个首创,一次得意的杰作。从闪亮的船灯上判断,赖在船上者大有人在——我已三番五次令全部人马分营逐日登岸,一月内筑屋垒城,安营扎寨,船上只留少许守备……看来经常返回楼船的不仅是“童男童女”,还有弓弩手和方士。他们像我一样,需要经常嗅一嗅船上的气味。舱里满载了莱夷的气息,彼岸的烟熏。

        我曾把他们频频返回船上视为怯懦。因为土著时常劫营,较之岸上新营,船上毕竟安全多了。现在看是我在妄断:能随我穿越茫茫浪涌叠嶂、穷十万水路者,哪有这么多怯弱之辈!

        像我一样,他们这是最后的徘徊。……看着这片摇荡的船灯,我心中渐渐生出一个残酷的决定。

        这个夜晚,我仿佛看到彼岸的卞姜潸然而下的泪水。捧起你纤纤十指,抚弄你散发着丁香味的柔发,吻去这满脸晶莹。我在这午夜异乡为你祈祷了,同时也告诉你一个惨凄的决断:十日之内,我将下令焚烧所有楼船。

        这就切断了退路。

        同行挚友纷纷设问:如若秦兵征讨,我们将无楼船水上对阵,岂非死路一条?答:吾辈身后是平原广泽,即时必引秦兵于陌土,决一死战。又问:若土著倚仗土熟势众,群起而攻,无楼船周旋,又复何为?答:借土求存,蒙恩在先,非万不得已不可与土著纠战;即便生死攸关之刻,也只能背水一搏……

        如上场景反复对演。吾虽言之凿凿,心中却不免愁伤。

        午夜的茫海,闪跳的灯光,在送达和预言什么谶语?我自知不可自恃自负,听任冲动,信从匹夫之勇。可是与我同行者有所谓的“方士”,他们是流徙多年、越过荒原和城邑苦苦寻觅的学人罪臣;有痛别故土父兄、稚嫩如花的三千童男童女;有勇气过人、历经十二次死灭的弓弩手;有冶炼打造、修筑测设、技盖天下的百工。这些人不仅需要“落地”,而且需要“生根”。

        这一行人与秦王嬴政展开的游戏,是千年不绝的、冤鬼一般的纠缠。

        嬴政王的死灭尚可期待,但与他面貌迥异、神髓相同者却会衍生不息。如此一来,一切将未有穷期呢。

        我与卞姜这二十余个春秋,有多少分离聚散。她一开始既知我的来路,也深知我的去路。随上我,就好比乘上了颠簸之车,忍受长旅饥渴,挨过寂寞冬夜,还要经历绝险的危崖。我们遍尝苦汁的煎晶,真是九死一生。一般的男儿忏悔已经轻若鸿毛,她不必再听一声一字。对命的感知和彻悟使她的双眸漆黑如子夜,美丽如祥云。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们常常相对无语。要说的似乎又太多;那就来世再说吧。我是宁可相信有个来世的。我也许将人生看得太奢侈了……

        这习习海风让人想起那次齐都临淄之行。当年我立刻被这座东方最繁华的都市给迷住了。不消说,我们莱夷故国的城邑是无法与之媲美的。可是莱夷故国有着另一种庄严气象。临淄街头熙熙攘攘,那一片有光泽的脸,还有身上叮当作响的饰物,都给人难言的感触。这是无法表述的。

        在一个富庶敦实的国度里,一再地言说自己的亡国之忧显然不合时宜。我那时一刻也没有忘记,正是齐国的刀戟折伤了莱子古国。可是我已经在那个秋天扑扑落地的叶片上,看出了此地的不祥。

        那个秋天,强秦于中南部连连得手,还远未迫近齐国。这里还是一片升平。齐国倚仗自己强旺的兵源、巨大的无可匹敌的财富,还有独特的文化上的优越感,傲视于东方和西方。强秦对齐国之恐惧已尽在不言之中。作为一个莱夷人,一个隐名埋姓行走在齐都的莱子国贵族后裔,我必得深深藏起那种嫉恨、羡慕、焦思和惆怅……各种复杂难言的心绪。我踯躅于临淄街头,回顾了莱子国长达五十年的历史,两手生满汗粒。

        难忘第一次听齐乐。那是使人心魄荡动的享用,超过了一场盛宴。以前传闻孔丘闻齐乐而醉,以至于长久“不知肉味”,这次亦有同感。我深知一种艺术植根于一种文化,而一种文化又植根于一种土壤。时间的隐秘、命运的隐秘,都掺和在如泣如诉之中了。相当完整和周备的物质与精神的历史、老大倨傲的自信与慵懒,都能从中隐隐地感到。我不知当时热衷于展放“大言”的孔丘是否要暂时敛声失语?反正在我看来,一种成熟的、独特的艺术,必会传递出无法言说的压迫力——它在让人赏悦的同时又悄悄地折伤一个异邦人的自尊。

        当然,如果我是个“世界主义者”,那时的心情又当别论了。可惜无论那时还是现在,我都未能升华为那样的一个“主义者”。我的血脉在作祟,我不得不向自己投诚。尤其是在当年,我只懂得遵循莱夷人奇特而淳朴的义理。

        长期以来我都在苦苦求索齐国灭亡的根源、它在更早时候所出现的颓败的端倪。这种求索当然包含了更根本也是更重要的探究——我们莱夷人自身的命运。这在我的先辈那儿,已经做过了许多。但这种探究是无有止境的。今天,一个人不能因为一场亘古未见的大迁徙而终断这种探究,不然就是对自己民族的亏欠。

        卞姜,我的至宝,我的露珠和羔羊……夜深了,我尚能在这楼船上滞留多少时日?舱室里有你的气息。你和孩子在船队驶离黄水河港的前夜还伴我留在船上。只是在最后时刻,在那个黎明,秦吏宣谕,将我们生生分离。那是个令人不堪回首的时刻、一个人所能经受的最惨烈的场景。那才让人明白什么是“骨肉分离”。港口上,子与父、妻与夫,慈母与娇儿,哭成一团。我亲眼见号啕之声催动了尘埃,霎时遮去了霞光……

        我令手下人展开一庞大工程,沿新营周边山麓筑墙。有人立即指斥我重演秦王筑城之苦。此言或许有理,但却是不得已而为之。从长远计,此岸也需要一座“长城”,当然会比秦王的小多了。从营地北侧二十里之山麓修起,沿山脉蜿蜒西行一百六十里。此工程不可谓不浩大,但可以分别施行,按急缓分段修砌,并不求一朝一夕之功。真正拒敌者既非砖石,也非利刃,而是人心。筑城的紧迫当唤起悚悚之心。

        焚船大火直烧了三天三夜。这火光会让我一生谨记。所有人都呆立岸边,泪水不断。最后有人跪向彼岸喃喃祷告。我得用力忍住。

        大火引来三五成群的土人。他们站在山岈呐喊,后来又惊慌疑惑,久久不语。

        有人担心他们四散逃去后会把这消息散布开来,给营地引来新的劫难。这种担心极有道理。我已让各营加强戒备,值勤兵士增加一倍,同时加紧武器打造。随船带来的铁料终有用尽之日,百工开始在四周山上勘查铜铁矿源。

        土著大致使用石器,尚不晓织造冶炼之术。他们携带的武器只是木杖、弓箭和石擂,身上裹缠的是草叶树皮、兽皮茅荐。为首的头人只在额上添一羽冠,看去倒也威风。可怜他们勇武有余,马匹也像主人一样峻烈,只是不堪一击。他们射出的箭镞都是一种黑色硬石琢成,除非近射瞄准,不然很难致命。尽管如此,营中仍有数人中镞而亡,原因是箭镞上抹有一种毒液。邪毒到底如何解法,医士们也束手无策。

        如何对待土人,内部争执极大。有人断言:疆土之争从来是战而胜之。他们列举秦与燕赵、齐与莱夷。也有人指出我们面对的并非强虏大国,而是土著草民,乌合之众,切勿赶尽杀绝;再说浩浩楼船蜂拥而至,实在也够他们惊惧的了:以前未必就没有较文明先进之种类出现,那些人带来的极可能是欺凌和鲜血。最不能忘记莱子国破城之惨,莱夷人移居、遣散、灭绝。那时强悍的莱子国不可谓不勇,简直个个视死如归,但面对人多势众的齐兵还是落个战败。今日土著之处境犹让人想起昨日之莱夷。

        营地遭受的劫掠越来越频,新坟叠叠——所有坟碑都面向彼岸,愿漂泊他乡的鬼魂得回故土,至少是能够遥望。

        对土著的征战趋于激烈。

        我面对流淌的鲜血,滋生了前所未有的惧栗与痛苦。我决心用尽一切办法制止战争,无论付出何等代价。弓弩手言辞锐利,悍气正盛。营中谋士们抓耳挠腮,莫能果决。我令兵士后撤一百里,然后与土著相机议和,并赐予布匹、盐块、草药……

        此番举措就像当初下令焚掉楼船一样,遭到群起而攻。为防万一,我让近身卫士日夜巡视,并混入百工武士之间,将一切谋变危厄翦灭在萌动之中。半月已过,战事稍息,营中尚未出现大的变故。但这期间有五个伍长被撤换、三个方士受到严斥。

        土著把刚刚成熟的粳米掠走,并一度用马匹践毁水田。众人激愤。在我看来这宛若顽皮的孩童,可恼之余尚有可爱。我料定他们在抢掠与毁坏中也会学到不少益处呢。

        深夜,除守卫的兵士而外,营地一片酣睡。独步帐外,仰望空中星光闪烁,难以平静。至下月初六我将度过四十六岁生日,每想及此就使我一阵惊栗。倏忽已近五十,对莱夷人而言,五十将是一道大坎,能否安度还是未知呢。我到底与空中哪一颗星辰对应?这也使我颇费心思。尽管属下有过肯定的指认,但我只当成猜谜一般的意趣,内心里并不认可。

        作为黄县境内最权威的一个“方士”,我不可能荒疏了简单的占星术。不过我在摆弄那些罗盘、龟板、谶文之类,心中常常泛过一丝苦味。我不敢说自己是一个蔑视神灵的人,但却不能不充满了疑虑。这种时而临近时而飘逝的大胆念头在我二十岁之前就产生过。当时我认为这是诸种罪愆中最重的一种。

        我发现此岸望到的星空与彼岸竟是同一片。这不禁让人猜想天宇之阔大,俗世之微小,想到人间巨变、漫长历史、种族的演化生灭,也尽是时光长河中短短一瞬。这让人不寒而栗。而个人的荣辱愁苦又如同山峦一般沉重。看来人的功名业绩直到最后也是想象生成,本质重量微乎其微。

        如此而言,我将如何评价这场惊天动地的海路迁徙?

        像追究莱夷人的神秘历史一样,我将去悟想自己的命数。我还没有愚蠢到不信命数的地步。我后来简直随处都能感知它的存在。是的,今夜此时它也仍然伏在身边。它将伴随生命的全部里程。我想行至五十岁的那一刻,也该对诸种莫大问题有一个圆满回答了。

        手下人早在登岸之前,大约是船行中途时,就扯下了桅上的“秦”旗。随行秦吏兵士半数被杀,半数归附。这些秦兵几乎全部从西部入齐,口音怪异,与之相处多日竟不能辨析语义。完全倚仗别人转述。他们比起东部沿海人种,显得粗粝矮小,但更狡灵。作为征服者,他们简直没有什么自知之明,差不多个个倨傲自大,目中无人。西部人的优长与陋习,他们一无所遗地携来,并悉数贯彻推行。这些人固守秦地一切观念,顽强抵御齐莱风俗的熏染。东部人视为不祥的黑色,他们却尊为高贵的颜色。辛辣的烈酒,酸气大发的粥食,都是他们特别喜好之物。几乎个个厌恶腥味,对海鱼和贝类有一种本能的反感。而莱夷人素有生食海鲜的习惯,喜芥末面酱,这是必备的作料。此地饮食习俗为西部人所不齿,他们斥莱夷人为“蛮兽”,而忘了自己的族先曾在很长一段时间被称为“蛮狄”,视为野蛮恃武、尚未文明开化、至少比齐鲁落后五十年的种族。事实证明人类极不善于记忆,而失去记忆的结果总是先使自己受辱。人类的不同群落在文化上应有的个性与骄傲,往往让位于武力和强权的征服。似乎有了后者就有了一切,尤其是有了文化上的优越感。这何等荒谬。

        船上人早已在暗中准备好了“徐”字旗。记得那个风平浪息的夜晚,几个人带着神秘的眼神将它展放在我面前时,令我何等紧张。汗粒生满额头,我竟顾不得擦掉。“君房,不必再犹豫了啊,是时候了啊!”他们声声劝导,一片至诚。我只问半途事变,问制服秦吏后的善后事宜。这是自我安定的缓解之机。他们回答了什么我并未在意。但也只是在那一刻的海风吹拂中我才突然醒悟。我声音轻细,却是异常坚定:“把这几片布绺扔到海里去吧。”

        几个人大为惊愕,面面相觑,唯不搭言。终于有一老者双手大抖叫道:“君房!天赐良机啊,再犹豫不得,日久必会众人躁动,心无归宿……”

        我望着半隐半露的银月。船上总得悬点什么。我忽然记起舱内有一面绘了阴阳鱼的八卦旗,看来只得悬它了——不得不说,我这样决定心中忍住了极大的厌恶。

        他们再无反驳。看来没有几个人愿意说出心中的厌恶。或许多年来的“方士”行径,阴阳鱼的腥风已熏进心扉,早已不存厌恶。

        我当然不敢睥睨阴阳,尽管它不是东莱的国学。我曾经求学稷下之门,亲耳聆听阴阳五行家的宣讲,对其深奥渊远大为叹服。我承认齐人邹衍集阴阳五行之大成;他最能吸引我的即是批驳儒墨的“中国即天下”。何等痛快,淋漓尽致!它与我心中某些期待和畅想正悄悄切合。他说“中国”仅是整个天下的八十分之一,有九个州,此可谓“小九州”。而天下类似中国这样地域宽阔者共有九个,每个都有小海环绕,这可称之为“大九州”。

        邹衍的“大小九州”思想是我有生以来所接受的最大恩惠。我承认后来的一些奇思妙悟并非一人向隅而生,而是植根于很早之前稷下之士的“大言纵论”。当时闻其言思其理,犹若石破惊天。

        既然每州皆有“小海环之”,那就不得不想到船。

        至于后来频繁的祭祀、宣道、各种法术的演示、神仙学说,就不能不让人烦腻。可是舍此就无以生存:既不能取信于秦吏,更不能诚服于草民。在这个海角,在莱子国故地,一群“方士”已将邹衍之说推到一个极致,而且在形式上已走向了更为神秘荒谬的地步。阴阳旗下这种荒谬是如此巧妙地得到了掩饰,简直是庄严而神圣地大行其道。在当地人看来,世上一切皆需求问“神仙”,事事莫得逾越“道法”。

        我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将阴阳八卦旗挥手投入海中,现在还不是时候……

        城邑筑起,“长城”也蜿蜒西去四十里;土著们渐渐相邻为安,而且多有欣欣来者。他们得益于医药之术、五谷种植、器物打造、盐铁工技,百日之间飞跃了一千年。

        诸事顺遂之时,人会滋生难言的愁绪,正可谓孤独寂寞。常常回想昔日的紧张与峻急、那稍有闪失孟浪即毁于一旦的历险。一般的游戏没有这样的历险,所以也仅仅获得一般的、微小的快感。要有灵魂震荡、根性漂移的大快感,就不得不冒绝大风险。

        如果游戏的对手是秦王嬴政这样的鹰鹫,其快感也就可想而知。奇怪的是我在面对他时,阵阵泛起的恐惧与惊栗中还掺杂着一丝同情和怜悯。那时他就很像一个老人了,用力挺起的脊背已无法掩饰地驼下,咳嗽声较一般人更为粗浊;他那把卢鹿剑仍像传说中那样悬在腰际,不过却更多地让人想起一把竹箫或其他饰品,并无寒气环绕的威力。

        我知道这些莫名其妙的情愫的滋生,远非一个智识人士出于文化上的孤傲,而有着更为隐蔽的深层动因。它源于生命的奥秘。我当时对他明显的老态感到了快意,进而产生了同情。

        任何人都无法阻止那一天——让后来者内心滋生同情的一天。可悲之至。秦王并非像传闻中长得那么高大,在近处看去,他甚至有些羸弱。我想这多少也因为他那奇怪的、远非健康的脸色所致。很显然,他身上的华丽服饰已显得有些滑稽,与枯槁的形容反差太大,而且过于宽松。我注意到,他在端详我的时候,有几次是故作威严了,双目在努力闪出冷光。他在寻找“皇帝”的威声和感觉。他太疲累了,后来说话就颇有些家常气了;有两次他甚至免除了我的跪拜礼。

        嬴政虚弱的身躯一半因为操劳、酒色过度;一半因为那些可怕的丹丸。进入齐地之后,他所能得到的各种丹丸较往日多出了十倍。有什么“赤丹”“黑丸”“玛瑙红”和“金粒”,其实五颜六色皆欺世之徒所为。

        当年喜好神仙异术、长生不老药者,多为功成名就的人。他们就此了结一生,有些于心不忍。他们的长生之欲甚至不能简单斥之为贪生怕死、谋求更多世俗享用;因为其中的确有一些义务和责任在。他们建立和贯彻的功业,自认为刚刚行进中途呢,就此撒手未免轻浮。他们在大口吞服丹丸的同时,也未必不对其充满怀疑。大概在深夜的宁静中,他们最为嗤笑的恰恰也是自己。这大概也可以称为“自知之明”了。不过这还不足以阻止他们自己荒唐的举动。

        我深知嬴政王的远虑近忧,所以能应对得体,进退有节。对其既不能虚言敷衍,也不能如实相告;有时要表现得疑惑重重,仿佛对命数惴惴不安;有时却要列举说明,言之有据。倾听者不仅只一个帝王,还有阴郁狡猾的丞相李斯,有左右一班文武。他们皆不是等闲之辈。

        回想月主祠莱山下,秦王东巡营地那赫赫威严、重重冠盖旄节、彤云雾雨一样的幔帐……巨大的、生来未见的长营铺满厚毯,上面绣有五色菊花。所有这些都需庞大车队驮送,劳累无数草民。嬴政东巡三次,气势一次比一次浩大,身体也一次比一次衰萎。他作为一个治绩卓著的人物、一个好色之徒,都同时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秦都掠集了六国的财宝与美人,霎时粉黛无数,让老嬴政在其间步伐踉跄地奔走。

        我仍怀念那种奇异的对话——盖世帝王与莱夷贵族的对话。一个雄居一统中国,一个心怀亡国之恨。秦灭齐丝毫不能引起我的快意,反激起我更大仇恨。我当时恨的不仅是暴秦,还有宿仇齐国。齐王拱手交出的不光是齐地膏壤千里,也包括泱泱莱夷。这一切暂且压抑,以持续一场奇异的对话,倾听异地君王那衰老粗糙、如同枯木折断时发出的“咔嚓”声。

        他实在是老了,百疾缠身。我亲眼见他在短短一会儿工夫就起身去后帐三次。那显然是去解小溲这类,不消说肾气虚羸。丞相李斯对嬴政多有奉迎,诸事皆百般怂恿,可恶复可笑。李斯之流,我已无法在内心为其寻一丝辩词。而在其他功过人物身上,我皆能将身比身,量人度己,生出许多原宥。

        秦王,就此别矣。

        今天大概是我登上瀛洲以来最为欣悦的一天。我照例到了深夜仍未能入睡,轻轻抚摸一天来的感知与记忆。

        历时两个多月,派出的绘图勘查者终于归来。他们此行至少受到三位土著头领襄助,不然一切都无从谈起。他们将把瀛洲山脉河流、环卫岛屿,一一绘上丝巾。眼下所勘的只是“大尖山”一带,约莫方圆三五百里而已。整个事项全部完成至少需要两到三年。“大尖山”是视野内最显著之山脉主峰,在我看来也是瀛洲的标志,因此我为之命名“蓬莱”。

        绘图者言及一路见闻,令人神往。待一切就绪,营地内外给以闲暇,我将亲自率人游历。瀛洲山河之美,以我所见所闻,并不亚于莱夷之邦。时下大部区域仍是刀耕火种,渔猎方式殊为老旧。一些见闻在我听来常常忍俊不禁。他们崇尚一些奇怪的神祇,举行特别的仪式,这在来自彼岸的人眼里简直就是愚傻疯癫。但我还是奉劝左右:不可轻率布道,不可妄言尊卑,一切皆由土著心性。如此日久,事情自然会良性演化。

        我一度非常推崇“无为而治”之道,但又自忖一切皆有限数,“无为”当中遵从的“义理”又是什么?须知一切都会在“义理”中运行。这个念头折磨我许久。那时我还是一个顽强的“莱夷复国主义者”,一心所念之,就是尽一切努力恢复莱子故国。于是我不能不更多地研琢治国之道。在总结先人行迹治功时,我常有一些痛苦的发现。这些发现与后来所经历的一些困厄一起,动摇了复国的决心。

        世上一切荣枯兴衰都消长有序。一个民族有“向上”与“向下”两种积累,这种积累虽然有时出奇地缓慢,却有极大的韧性和不可逆转性。它们一旦发生,非得有强力而不能终止。“向上”即健康与生长,即走向开阔与永恒;“向下”即萎缩和消沉,即逐步结束的过程。它们有时又颇难辨析,一时的假象也可能遮掩本真,使人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

        无论是东莱国,还是齐国,都曾经引起世人的许多误解。曾几何时人们还以为它是无可摇动的泰岳,想不到西风吹过,顷刻间土崩瓦解。

        一个统治者不可不爱“人事”,但更重要的是爱“山河”。令人遗憾的是,我从历史典籍中倒看不出古人对此有多少深刻的认识。他们过于热衷于权变、武功,结果白白耗失了许多生命。生命之伟力往往潜隐不显,统治者误以为将其调动起来,比如秦王的修筑长城、楚国的泽国大战,即充分利用了它的伟力。其实这更多的是耗失。生命的伟力主要表现在“创造”上,“创造”即不可重复之生长,一如生命本身。给生命以自由,让其焕发“创造”之力,并加以引导和积蓄,那么这个民族才有不可限量之未来。

        “山河”即四境之内,即流动之水和凝固之山。爱“山河”不是一味争抢,不是占据,而是栖居之权获得之后,与之发生的依恋之情。人不能将“山河”据为己有,再神圣的统治者也仅仅能够做到“栖居”。体悟生命与山河的关系,即体悟“子”与“母”的关系。大地生殖不息,从小小昆虫到赫赫巨兽,从微末苔痕到参天大树,何等神渺难测。以拘谨之心对待“山河”,去看守与卫护,敬若神明,正是栖居者的本分。

        人世之间,除了“山河”能让一个民族获得伟力之外,其余皆不可信托。齐与东莱之毁灭,可以从中找出一万条依据,但有一个共同的征兆却从来被人忽略,这就是:两片土地上的栖居者早已不爱“山河”了。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反客为主”,妄自尊大,对大地失去敬畏。这样的结果就是在一切方面的为所欲为,没有节制,最后耗尽生命的伟力,迎来衰败的结局。

        由于这个过程是漫长的、一丝一丝完成的,所以谁也难以察觉难以挽救。

        耗失生命的方式是各种各样的,于是这又成为一个十分复杂的话题。剖析这一切,分条梳理,也许要费去我这个漂泊者的下半生。

        这确是我最愉快的一天。因为这一天我伸手触及了心中美好的悟想——“生命”“人事”与“山河”之间的关系。我凭直觉揣摩到了什么,所以才对勘查绘制如此重视,视瀛洲寸土寸金。我深知它是滋生万物之母。每一片“山河”都有自身的力量,无可匹敌。对它的信任,是走向健康与强大的开端。我常常端坐帐外,一动不动地凝视“大尖山”——蓬莱山。它碧绿的基座、苍蓝的山腰、白雪积叠的尖顶……真是美丽如画。它让我想起黄县中西部的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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