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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登临瀛洲已近四个年头,再过几个月我将满五十岁生日。在我的生命中,我一直恐惧于“五十”这个数字。按莱夷人的平均寿命计,我已属侥幸之人了。近日来左胸疼痛仍频,脉象有变。我知道这是万事入心,思虑过甚。可是正像人无法遏止日之起落,也无力抑制驰骋游思。除了心病,脚气病也日见嚣张。若不念万事开端未有结局,我也许早已了结了自己。在心病和脚气病猖獗之前,腰骨和颈疼曾把我弄得痛不欲生。我一贯对那班医师不太看重,后来也不得不请其为我诊视。一看到他们灰暗的面庞、那三绺长须和长长的手指甲,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可我还是忍受他们号脉,用一片铜板压住舌根,特别是伸手翻我的眼皮。最后开出的是几服熬煎得棕黄中泛着墨绿的汤药。他们照例让尝药人尝过,然后让我喝下。三服药用过后病痛似有缓解,于是,我就把为自己备下的东西暂且藏了——那是几颗断肠草配制的药丸,吞下后只需片刻,一切也就结束了,并未有多大痛苦。这种剧毒药丸自从齐都最后一次归来就一直带在身边;秦王东巡时,我甚至把它存于贴身衣兜,以备不时之需。一旦面临暴君的惨刑、疾病的折磨、无望的绝境,我都给自己留下了这条出逃之路。只是这一可怕的怯懦没人知晓,无论是卞姜、区兰还是淳于林诸人,都只看到我的另一面:忍辱负重、胆大果决。眼下我又在彻夜不眠的煎熬中琢磨那几粒致命的丹丸了;有一天,约莫是三更天里,我憋气爬起,在灯下直盯着三粒丹丸看了许久。那真是一次绝大考验。我身上遍生汗粒,等待巨大诱惑丝丝消退。后来我总算胜了。

        每一天黎明我都显得神采依旧,经过梳洗、饮用提神的汤汁,两眼闪出光亮。卫士们已在营帐外换了三班,在门前来回踱步,曙色映着身上的甲胄。他们见到我总是略有慌乱地行礼,我则轻拍其肩以示谢忱。

        淳于林禀报:自城邑北面五十里山岭修筑的城墙,至这个夏末已砌四十里;至秋冬两季将砌完中段六十里。砌城之伕多为城内征用,土著为换取粳米、织品,多踊跃投入,故进展较前大增。下则设以排污水道,如此将杜绝蚊蝇脏臭漫延滋生。我听后大为快慰。特别是铺设排污一事,本由我大力倡议,然建城之初却未能实施。百工中的“建造长”自恃名高艺精,径自设计。其实此举非我独创,而是从临淄得来。临淄作为天下数一数二的繁华之都,一切皆有条理,地下水道纵横交织毫无紊乱,清浊有序,出入分明。本城因未设地下排污水道,三年来山洪溢入,污水涨出,恶臭满城,几处疏畅出口都被石砾堵塞。

        除了筑城诸事,我更关心的还是兵营体制、操练防卫等。淳于林在这方面无须催促,总是新奇迭出,日日精进。三年来由原来的十五营扩展至二十六营,且器械愈加精良,火器品种多达十二种;抛石机、炮、飞箭、冲锋车、登城云梯、火雷,都迅速增置。兵士盔甲添置数种,金甲由一年前每营四十二件增至八十余件,整整多出一倍。三年来与叛贼交火一次,击退和剿除土著劫匪十余次。兵士严格遵守我的旨令:对土著的打劫围拢以驱除打散缴械劝降为主,不至万不得已不准伤其性命。此类尤在我一一督查之列,所以三年来未曾逾矩。

        淳于林一年前欲改变兵士建制,变各“伍长”为“总兵”,并由“总兵”下辖“三伍”,配以全部各类兵器,以单独完成大战项目。此事项之提出,主要为提防秦兵来剿;其次闻东部土人血统颇杂,混有辽东人、高句丽人,甚或有秦地船民也未可知。他们安营扎寨渐成气候,时常劫掠。淳于林多次准备东征,以扫东部灾殃,皆为我劝止。我认为一切尚不到时机,时下坚固城邑强兵自防为要,东部流寇草贼若不犯我,暂且可与之遥相安处。

        我在交谈中特意观察了这位将军。有人说淳于林自从与娇女完婚之后更为俊拔;娇妻甚得宠爱,心手皆巧,从当地土人学得制作海鲜三法。莱夷人也有生食海物之俗,但与此地有所不同。淳于林衣饰也好于往日,简直是风尘不沾。在我缄口不语时,他的脸色略有泛红,叫了一声“君房”,再无下文。我并不追问。其实这位将军也有苦不堪言之处:所带兵士、总兵伍长,常有骚乱发生,有时还颇为严重。上个月有两个携带武器逃去,至今下落不明。有人发现他们曾与土人女子一起,于是十有八成是到土人处“入赘做婿”去了。我不知土人风俗,也不知他们时下可否无恙。总之,两个年轻人必是忍无可忍,方才取此下策。淳于林在报告此一叛例后议论:“如果开放与土人通婚的禁令,一切也就迎刃而解!”

        他的话令我不得安宁。因为自开始择女完婚以来,未得婚配者不在小数,这一部分义愤填膺。可是事关血脉种族诸等至大事体,我却不敢轻言可否。最后一次提交政议,并将这一难题送至大言院。我密切注视大言院,发现一片沉默。原来大言院有三分之一学士尚未婚配,他们就此难题不敢轻率,正抓紧时间出入经卷院。其结果必是引经据典,一发而不可收,一举促成心愿。

        一切不出所料。大言院终于展开辩论。辩论终了无非是“可”与“不可”相持不下。令我惊讶的是,并非所有未曾完婚者都是同一种言论,他们当中有人竟坚持反对与土人女子通婚,认为如此一来无异于“亡国亡种”。驳难者反问“国是何国、种是何种”?结果又引出万般烦琐,从炎帝黄帝上溯,说到盘古,最后又大骂“狄戎”,说西部蛮夷入齐后一切都不成体统,一塌糊涂了。

        大言院的辩论至少使我想到:既然七国混一、古今混一、四方混一,为何城邑之内不可混一?此莫非作茧自缚?我私下将种种想法议论于“方士”之间,他们当中年老者愤然,而年轻者则合掌而歌。问淳于林,他稍稍赞赏,并借机提出织坊中那个要“追随先师一生”的女子。

        “她叫‘米米’。”淳于林大概怕我已将其遗忘,故意提醒一遍。

        其实我从未忘记她的名字,在脚气病猖獗之夜,我甚至喃喃吐出过这两个字。我认为这是两个至美之字,是再好不过的莱夷名字。莱夷稻米当为七国之首,而且引种时间早于南部泽国,与桑织并为二美,炫耀于世。“米米”也会炫耀于瀛洲吧。想到后来自觉心口灼热,隐隐不安。我曾决意不再有第二“区兰”,只身一人度过暮年。“暮年”二字何等凄凉,不过也多有悲壮。脚气病、左胸闷疼,都使我不能入眠。在这不眠之夜,我特别渴念一个诉说之人。

        有几次,也许是不经意间,我又走入了“六坊”中的丝织坊。所有女子皆自顾忙碌——因为这里已成规矩,无论何人查看,皆不得慌张起立耽搁操作。我在织机前走动,像往日一样不时伸手在光泽的丝巾上拂掠一二。我对这些女子的名字一概不知。她们个个垂目,并不看人。偶尔有人抬头,旋即又去操作。时下这些女子已非昔日,她们皆已婚配,满面红色,娇媚胜过常人。

        有一女子颇瘦削,纤弱然而妩媚,皮肤微黑。她在片刻间三五次抬头望来,待我注视又匆忙低头。灼热之感从胸口掠过,我在心里念道:米米!我从旁走过,禁不住再次端详,双脚如石块般沉滞难移。女子旁边一人小声嘀咕,全是熟悉的莱夷乡音。惊喜中我终于听到那人呼她“米米”……这时才注意到米米穿了件深绿色手编绠衣,内衬粉色丝缎。腰上束的是水红带子,颈上饰有小小玉贝。她长了微微上吊的凤眼,额头鼓得像鹿;后来我发现其眼睛也闪闪如鹿。她太瘦小,两只羞惭的乳房像秋天的桃子。

        米米原来如此之小。我开始深深怀疑起许久前淳于林的传话。我怕她是听从别人授意,认命般地耽搁了婚姻。如果她在童男中尚有自己的意中人,那我就是一个蒙羞的罪人了。

        从六坊踱出,四周光色仿佛一齐笼罩,无数目光盯视过来。卫士照例在几十步处走动,我却宁愿他们远在视野之外。有人从大言院和经卷院走出,至近前恭敬施礼,呼一声“先师”离去。

        他们敬畏的声气使人振作一些,将我唤回眼前的时光中。举目四望,一阵无法忍受的孤寂泛上。我一瞬间明白,之所以在深夜难以拒绝那几粒要命的丹丸,除了疾病的纠缠,也还有其他痛苦。

        我及挚友、百工、方士、童男童女,整整一座城邑的人,都是一些漂流者、从大陆母体上分离出来的孩子。一旦分离,也就丧失了顽皮,从此要直接面对人世间的风霜雨雪了。截断回返之路,剩下的一条路就是继续前往,愈走愈深,走入自己的未知。

        我向卫士做一个召唤的手势。他们飞快上前。“传我的旨意吧,我已决定让各色人等,土著人、秦人、莱夷人,此岸与彼岸种种,自由婚配……”

        卫士张口结舌,脖颈伸长。我再复叙一遍,他们才应声而去。

        听了几次大言院的辩论,令我追思很多。我在百忙中不得不多次出入经卷院,翻动那透着特异气息的卷宗。有些简册已非常陈旧,字迹脱落,韦编绝断。我对经卷院的管理者颇为不满;但对方辩解说,这些经卷大半由七国辗转汇集,经多处匿藏移动,才运至楼船;登临瀛洲之后,经卷院中所有人手——其实也只有区区十几人——全力抢救古籍经典,有的已断断续续转交缮写院抄录;几年来差不多已无暇研琢攻读著述……翻动经卷时腾起的淡淡尘埃,又让我强烈地怀念起老友太史阿来。

        对于我和我的左右而言,他是友谊与学术之链上断绝的一环;对于整座登瀛者的城邑而言,他则是完整历史之页中漏掉和滑脱的章节。对于他,我一时不可能有再多透辟的分析。他与那个“女通灵者”的行为够独特的了。他们既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叛逆,又不是蓄谋日久的贼子。他们的忠贞与诚恳简直人人皆知。

        我以前曾想过,他们的死亡之中埋藏着对我的深爱,也遮蔽着对自己的绝望。没有人站在历史进程之外向他们指明:殉一个无冕之王远非值得;他们自己也还不到绝望之时。他们的忍受力太差了,他们过早地吞服了自戕的“丹丸”——当然与我的“丹丸”不同,那是冰凉的剑,是金属所制。人在忍受中会发现奇迹,历史和人心会发生出乎预料的逆转。人总要违背自己的意愿行事,走相反的轨迹。人的最初意愿只是一种动力,它只负责把人推向一定之轨。然后这意愿就失去了定力。人在自己的轨道上滑行,滑向固定难易的方向。太史阿来与“女通灵者”性急到不能等待;他们在嚓嚓作响的滑行中竟然一无所查,认为人和历史命运之车已然停滞。

        仅仅为此,我又洒下一把同情之泪。

        我不想回想在中途事变不久的甲板遭遇。“女通灵者”在月光下热气腾腾如同烤红薯般的双臂、高耸硕大的乳房,都给人强烈的感觉。特别是在挨上我身体的一刻,我即真实无误地感知了她的肉体,那种特别的温煦和弹性、一个人在极度兴奋中的震颤;那天,她散发着夏天第一批熟杏的气味。在刚刚笃定和历险之后,长达一月的海上之行使我精疲力竭。我在这位女性放肆而颇具勇气的刹那依偎中,获取了他人无法理解的安慰。尽管接下来我出于各种考虑疏远了她,心中也还仍然残留着某种谢忱。

        她显然并非一个浅薄可笑的女子,这在其后来的选择中即可见一斑;但她突兀冒险的举止——甲板上的冲动——简直又让我无从解释。像她这样一位年纪略大、富于冒险、体态丰腴的过来人,也许更适合我一点。我从来没有将其当成一个“通灵者”,而只看成一个潜在的肉体伙伴。尽管她颇为精心地构筑描绘了其“通灵”的异样功能,我仍然没有留下过深的印象,而只有丰富强烈的肉体记忆。总之她是一个奇妙的、不可多得的女人。

        比较而言,“女通灵者”比米米更能够吸引一个逃亡者。她的死差不多像我的多年挚友太史阿来一样,让我深为震动。我正有许多话要与之交谈,想不到她走得如此匆忙。

        太史阿来在多大程度上令其臣服、并支配了她甲板上的行为,如今已无法查寻。我知道太史阿来是一个诡秘异人,常常做出一些不可解之事。记得我与他从乾山祭祀完毕第二天,一同去黄县归城、莱南,然后西行临淄——后因事耽搁未至临淄,与三五“方士”一起经东海沿岸一线返回徐乡。行至一渔村过夜,太史阿来与房东女主人交谈甚多,并应她之请作了道法。第二天一早启程时,女主人尾随不舍,泪眼蒙蒙,令太史颇尴尬。我一再让其劝止,女人仍随。我只得亲自劝其返回。女人泣哭不止,说随太史抛家舍业在所不惜:“他是人世间第一个让人舍不得的男子,只与你说不清细……”我只得令太史了结此事。太史于是只消片刻私语,那女子就恋恋不舍地回身去了。我总设想他正以相似方式使“女通灵者”追随。

        太史阿来从来睥睨婚姻,自称杜绝酒色,又在徐乡一带常有风声。一寡妇受雇为其浆洗做饭三年,尔后事发。族上严加追问吐露详情:太史阿来行为极其乖戾,而且十分沉溺,举止怪异到意想不到。寡妇曾向族人展示身上数处印痕,叙说一二,听者大为惊骇。族人合伙缉拿邪癖之徒,我只得令人藏匿,转至黄县北海桑岛。寡妇在族中再无颜面,数次寻死,终究投井自溺。加上“女通灵者”,太史阿来此生已携两女走入冥界,可悲可叹!

        自秦始皇第一次东巡至今,我与同伴结识、相聚、流失,不知有多少人次回合。我已疲惫。秦王二十八年之前更是令人慨叹不止。历经多少险境,再背负出卖之绝情凶恶,心上愈加冰凉。

        我如今可由几字概括:多病、疲惫、麻木、多疑。麻木是多次挫伤摧折的结果;而多疑却是存活的必需。在内心深处,我不敢让这样一些触角收束伏下,而必须大张开来。我并不相信这里是一片最后抵达的精神陆地,正像我不信三百艘楼船装载了同一种义理一样。人可共赴危难,但这说明的也仅仅是“共赴”之特殊、固定的时段。人生危难瞬息万变,“共赴”者将会不断组合、聚拢和分离。韩非与李斯同为荀子弟子,一个却死于另一个手中。他们之间的差异不仅是“义理”,还有世俗之益,还有血源之异。我不相信李斯之流,首先是不信任他的血脉。他是远在彼岸的背弃者、出卖者,双手沾满学子鲜血的罪孽。

        太史阿来忠诚于我的,只是我身上的一部、生命中的一程。时过境迁,我即让其感到陌生。我们寻找的“义理”原是如此不同。踏上瀛洲,漫漫长路又将启步,能够伴随者不知尚有几人?我警惕的竟至于还有自身!我害怕意念与肉体对抗、害怕灵魂的遗弃,害怕无谓的迁徙。

        太史阿来留给我强烈震撼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生之嬉戏、邪癖、私欲——这一切相加都不能剥夺的“意念”。他这一切曾与我心魂深处的一部悄悄吻合。但也仅是一小部分和一个阶段而已。他曾在徐乡的某一个深夜,声泪俱下地言说那个“意念”。他牢牢记取的是莱夷人的祖先和业绩,并自始至终是一个“伟大的复国主义者”——仅由此而论,他也是一个纯粹者,一个高尚可敬,然而却又是害莫大焉的妄人。

        他在莱夷人的自尊和威严、利益与机会面前可以丢弃一切。为了那个“意念”他可以丢弃怜悯、道义,而且永远没有罪恶感。我实在看不出在这一点上他与李斯、秦王和齐闵王之流有什么本质区别。当然这些人很容易在狭小的层面上找到狂热的颂扬者,但这也丝毫无助于他们。

        在太史阿来为自己激动之时,我却为自己而悲伤。我发现年届四十,却来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对以往滋生深切怀疑。我怀疑一个消失于彼岸的故国能否存留于他乡?我怀疑世上许许多多东西,包括社稷,有时真的会是一去不再复返。这一切当时并未说出,一方面因为还没有梳理清晰,另一方面也为了回避剧烈论争。太史阿来收集了所有关于莱夷故国的经卷,哪怕是只言片简。他对自己的来路与去路毫不怀疑。我不知该怎样评定和判断这位迅速衰老的、一度是相濡以沫的兄长。我发现源于内心的炽热火焰已将他烤得枯干。他脸上皱纹细密如同灰尘。

        我渐渐不能支持他的“意念”以及这种“意念”的方式。那是一种极其世俗化的精神提摄,至为现实又至为明朗。比如说它支持一部分人索要土地、城邑、特权,以及其他种种好处;它并不排斥这样的思路:为了这一部分人的获取,可以向另一部分人掠夺,可以造成另一部分人的莫大痛苦,直至死亡。

        我于是渐渐恐惧于太史阿来。

        但我也曾被其误解为源于同一种思路和目的的狂热。我深知他今后会由我身上产生出长长的悲凉绝望,直至仇恨。他会以另一种方式表达对“旧我”的忠诚。他需要我的“回返”和“归来”。但这已不能够了。

        我常常想起在徐乡城的一次对弈。那是从临淄稷下来的几位弈人——他们闻听徐乡是一座“百花齐放之城”,诗书琴棋之风甚盛,特来切磋商榷。我率众士大礼迎之,并安排对弈析难。对弈中,徐乡一方对稷下一方,十六局胜九局,费时七天七夜。观棋者甚众,气氛热烈,有人兴奋得不能支持,手舞足蹈,甚至口吐狂言。其中最为活跃者乃太史阿来,他并不参加对弈,但每局都牵动神思,败则神伤痛楚,捶胸顿足;胜则啊啊呼叫,忘乎所以。最失礼处,宾客未走,他即与一班方士在驳辩中讥讽起来,并由弈技引申到莱夷与齐人种族优劣之比较、国势之衰盛轮回、齐人之不义——鲜廉寡耻、勾连蛮戎,必沦为亡奴等。双方愈吵愈盛,无法止息,最后太史阿来竟愤然而去;当夜,太史阿来又率人围困宾客馆舍,呼喊叫骂。幸而有淳于林一干人前去解围,方才了结一场尴尬。

        事后太史阿来不以为耻,余气犹盛。他说莱子国怎可负于齐愚?幸好略胜一筹,若蒙羞,他愿舍命一搏!我问他,仅此之一命,搏一局之输赢,岂不太亏?谁知他听后青筋暴起,拍胸噗噗有声,曰:“大丈夫视尊严若性命,士可杀而不可辱!”我再无言。我觉得徐乡人以对弈定荣辱,已蒙辱在先。

        齐国宾客离开徐乡三日,我犹在苦思之中。除对弈之外,驳难,甚至比试剑法、骑射,徐乡之士都常有出色之处,令我喜悦畅快。这是至朴素之情感,皆由水土培植。不爱水土,极为荒谬悖理,犹如疏离背弃生母。但不能以对弈竞技,轻言社稷之尊。我在这畅悦狂热中感到了危兆。

        种族和社稷,此二者太重了。

        她容不得轻薄肤浅之徒的无忌无度。她不容各种各样的损伤。她的强大雍容,即在于蕴含、沉然,还有肃穆。一己之心往往难以度测,她的尊贵、挚爱,都应潜于血液与不言之中。

        她总是通过显示深厚而彻底的义理,来表达自己的尊严。一切离开这一基柢的表达,无论多少热情炽烫激烈,都会造成相反的结果,使其长久蒙羞,伤及骨髓。它支持下的热情将不会耐久;它赢来的富强也不会长远。

        在一种虚妄的热情支配下,一个部族的大部甚至全部都会踏上歧路。歧路即是末路。昏聩狂妄的君主恃民族之众,幻想着不受追究。其实一个民族既可犯罪,也就难辞其咎。昏君相信“民众是永远不会错的”,“君即民众”“君即社稷”——实际情形则是:“民众”既会犯错,“君主”也非社稷。无论有多少诱因,民众的行为仍是一种集体行为,即多数人在某一前提和某一心绪状态下达成的一种妥协一致。太史阿来的“忠贞”与“热情”相当通俗明了,众人尚来不及思虑也就拥赞了他。对他一度不能质疑,犹疑就要受到唾弃。

        我至尊至贵的莱夷之母啊,我有何言?

        如果正道换来的是唾弃,那就将我唾弃吧。深夜人声四息,我甚至想,就让我忍受这一代一世,甚或永久的误解吧,就让我拿出不可思议的巨勇吧!谁来给我这勇这力?谁来给我这心这志?没有,只有我自己生得获得,然后才用得。

        我坚信在后来的一切艰难时日中,甚至是后来人一世复一世的无涯之中,每个人将忍受的最大艰辛,都是这追思寻路之苦、这自问自答之苦;此苦无边无际,伴人一生。

        回想从莱夷徐乡到临淄访学、民间长达数年的游荡,我都在一种质询、矛盾和纠缠中活着。有时我顿觉豁然开朗,有时又四无通路,步入绝境。意象通明,脚下阻塞;脚下畅然,义理全无。沟通虚与实、言与行、动与静、远与近,即让人耗失全部体力。有时我极想寻一个大致不错的通路行走,比如访学苦思和抵抗蛮暴。但后来发现这条“大致不错的通路”又将人引向大相径庭的异方。同是访学,纷纭的义理也会把人缠裹;同是抵抗蛮暴,却会让人援引各种手法。其结果将不堪设想。看来寻一个“大致不错的通路”也远非易事。

        随着强秦东渐,四水归一,我的悟想纷乱匆忙。去临淄、访稷门、入民间、集同道,无非是寻一个简便可行且不可耽搁的途径。我反复思虑:在此非常之时世,我要做与必做之事到底是什么?拒秦已不可能,复莱更是遥远,归附即是罪孽。吾欲将何为?

        这个时世有多少人像我一样心怀哀伤。他们从西向东,仿佛七国之崇山峻岭渗出的涓流,汇入了底层,化入了民间。他们各怀念想,一颗心并非分属七国。这都是时世的哀伤者和寻路者,都在痛苦地想念。秦王统一七国之后,更大的野心是要统一人的想念。于是繁杂而众多的想念也就没了去处。

        想念是至为重要的。给众多的、如春日繁花般绚烂的想念找下一个去处,也就是时代的大善。

        这个路径在心中渐渐明晰起来。我终于认定:它即是“大致不错的通路”!

        我于是谨依心示而行,不分门派,不穷义理,只为保存想念;我引众学士儒生东去海角、再入徐乡,尔后同做“方士”。一时徐乡成为名副其实的“百花齐放之城”;地远心偏,鞭长莫及,加以秦王喜好神仙之术,热衷不老丹丸,齐郡官吏也多多效法。一时间对“神仙”存疑者为吏甚难,对“丹丸”摒弃者几近愚傻。唯“方士”大行其道,优哉游哉。太史阿来第一个尊我为“先师”,我每每拒之,他即勃然变色,结果也只能勉强为之,对这一称号逐日习惯。

        其实就“方士”的道法与礼仪事项而言,徐乡本土有一些真正的“先师”,而今在这座城内却成为末流;一个个愤愤不平,又莫名其妙;他们出示典范,太史阿来就斥为“大谬”;日久之后也只得臣服,以“先师”之礼待我。

        太史阿来常以焚书坑儒之凶警示“方士”,以激发抗暴之心。这原不错,只是失于浮浅。日久,已有多人不能见容。我甚为苦恼。我多次想与之深谈,又不知缘何谈起。我巍巍然以“先师”自守,他总是温顺肃穆,甚至诚惶诚恐。于是我渐生疑窦,发觉有进入角色之辱。这角色的规定者即太史阿来与一班追随者。也许仅仅是在我进入角色时他才如此谦卑。我且忍耐,因为时下也只能如此。我发现太史阿来以及周边为数不少的方士,因过于迷恋自己的角色而达“忘我”境地,渐渐将性命与角色混而为一。我只在内心认定他们的激愤、焦思和痛心疾首多少有些自欺和欺人,但无从找到戳穿的切口。

        如上想法往往是一闪而过,是我独自一人的悟想,并未道出。我太需要他们,正如同他们太需要我一样。我亲眼看到来自七国的儒生名士、各色人等在经受如何痛苦。他们正进入另一囚笼。这囚笼无形无影,却紧紧相逼,使一切违背莱夷的义理都隐退消匿。这个囚笼给人以肉躯的安全,却又给人以灵魂的戕伐。

        半夜出了一身汗粒,胸跳如鼓,伴以阵阵疼痛。我挣扎起来喝了一口水,吞下三粒医师的药丸。这些治胸疼的药丸都按验方制成,呈墨绿色。接着再不能入睡,心慌胆怯。脚气病也屡屡冒犯,时下虽被扼制,但不知何时又会嚣张。颈骨像镶了一块陌生的木节,麻胀刺痛,有时真要令人破口大骂。我知道这样下去终不是办法,事情总该有个了结。作为一个略通医术的人,我明白自己身上的所有疾患都将不治。那几粒致命的丹丸仍在诱惑,我正小心而缓慢地走近它。放不下的是此岸彼岸的牵挂,一座城邑的未来。我对身边一切事业的明天不敢设想。强烈思念卞姜、区兰、小林童——这个夜晚我突然觉得他的那一对微微上挑的眼睛有些异样。

        这样一直挨到黎明,开始洗漱、用餐、晨读。接着是一件连一件的禀报,于是胸疼和颈部疾患全部无影无踪。我发觉自己最喜黎明到日落这一段光阴,深惧夜晚。我想寻一个伴寝之人。我让守夜卫士夜里陪我说话,如果困了则歪在榻上歇息一会儿,醒来续谈。这样我觉得略可忍受长夜。

        陪我的卫士已跟随两年,以前似乎未曾多言。他十九岁,家在徐乡南边村落,自小随父捕鱼,十六岁入城做织工。他当年作为划桨手上船,登临瀛洲后被淳于林选作卫士。所有卫士都经淳于林亲自审定,从五官举止到身世亲戚,一一验过。这个叫“甘子”的年轻人眉目极为清秀,身体细长,手足柔软,开始回我话必挺胸昂首。我让他随意些,自己也斜倚榻上与之对谈。所谈皆莱夷旧事风俗,如观乾山祭祀典礼、春天渔夫祭海、婚丧礼仪……甘子渐渐没了拘谨,笑声朗朗。夜半之后,有时我不知不觉间睡去,一觉只是片刻,醒来却见甘子睡得深沉。他睡相甚美,双目夹出长长一溜睫毛,让人想起安眠的羔羊。

        我有时长达一个时辰站在安睡的甘子旁,屏息静气,唯恐将他惊扰。我想起了小林童和其他。在这样完美无缺、蓬勃向上的青春面前,我有一种难言的羞愧和感激。有好几次我莫名地流出泪来。甘子吐纳的气息含蕴了芳香,那面庞如丝缎一样闪亮,又如七月之果。后来我出了帐子,见有卫士在不远处踱步。仰望星空,又展望紫黑色远山,心中颇为安然。朦胧中觉得帐中正睡一顽皮温驯的孩子。

        这一天政议结束时,两个长者留下,未曾开口即跪倒在地。这使我大为惊骇。自来瀛洲,除了几个捉回的叛将伍长惧死而跪,还极少有人行此大礼。我慌然搀扶,他们好不容易才站立了。我说:“这万万使不得!这会折杀我也!”老者泪水在深皱中闪烁,尚未开口先仰天长叹。我一再请求赐教,他们才直言不讳起来。

        原来他们所求者有三:一是立即收回成命,禁止城邑中人与土人混血通婚;二是来瀛洲日久,欲图大业久远,实不可无君;三是从社稷子嗣计,先师必须择娶,万不能再有耽搁。

        三者都在一再禁言之列。我料定二老的确是鼓足了勇气。连我也觉得欲做成这三条颇为容易,若不做倒是极难了。他们反复强调此乃全城人之心愿,只不过别人没有胆量直言;而他们年事已高,早无挂碍。

        我只能婉言应对,答应仔细斟酌。他们离开后,我愈觉从未有过之沉重。船队驶离黄水河港那一刻,我望着船尾翻起的波浪,心想一切刚刚才开始。我想得不对了,此一行既走向了开始,又走向了结束。

        我将像拖延自己的生命一样拖延下去,对三项要求未做一丝变更,并坚持不列入政议。我知道二老的勇气来自多方支持,其力量恐难预料。我也知道自己处于特异危险之中,也许使命已经完结,从中途事变甚或更早时日就该由另一个接替了。这个人会是谁呢?

        这一夜甘子久久未来。

        大约三更时分有人笃笃敲门。我以为是甘子,上前开门。门前跪着一个女子。她伏在那儿,但我从瘦瘦的肩头一眼就认出是米米。

        “请站了吧。”

        “不,先师!您答应让我服侍才能站起……我知道这是命定的。”

        我没有愤怒,只有压抑了的一丝狂喜。我问:“谁告诉你是这样?”

        “不知道……我只知这辈子不能离开先师了!”

        “那你站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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