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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闲下来的时候,我愿一一比较那些有意思的人物。这些人物曾在不同的方面执掌重权,正可谓“炙手可热”。人世间执掌权力的方式和兴趣原是各种各样。我不能将其一股脑地混到一起,而只愿分类比较。我不相信人的兴趣是一样的,而只能说人在某些方面的兴趣是一样的。

        对于有些人物,不消说我有点爱恨交加,喜厌参半。而另一些,我在激赏其才华与谋略的同时,简直要生出深深的憎恶。有一些人虽让我信赖和依托,给我人生的温暖和安全,可也正是他们让我产生出长长的嫉妒。这后一种奇特的情感妨碍我与之更加亲密无间,并滋长真正的痛苦。这种心情是有害的。

        秦王嬴政对我而言真是魅力长存。我承认私下里琢磨他的时间最长,也最有兴味。较之另一些同样贪婪土地、人口和骏马兵士的野心家,如齐闵王、楚王、梁惠王之流,秦王倒要有趣得多。直至晚年,他的顽皮劲儿还是十足,迷恋于各种不成体统、其实也并无多少指望的实验。这些实验像儿童闹剧,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与他盛年的一些颇为严肃工整的决策相比,既草率随意得多,也有趣得多。当年他修万里长城、缴天下兵器以铸铁人、统一度量衡和文字,每一件都做得惊天动地。于是他博得了“大手笔”的美称。只是后来,当他听到了身后那一只时间的“黄雀”在振翅,这才开始把目光收缩回来。回视往日的伟业,他感到自己何等幼稚与可笑。

        我深知,人也正是在“幼稚与可笑”的时候才会有伟大之举。人在感悟了天命之后,就会表现出疯癫般的好奇和令人难以置信的顽皮。

        嬴政竟能如此荒唐,违背人人皆知的常识,将纵横征战、日夜操劳的疲惫之躯投入三千粉黛之中。他误以为亲近青春必获得青春,青春也像流感和脚气病一样,能够相互传染。

        失望之余就是贪恋丹丸。他不仅求助于术士异人,而且还亲手搓制起五颜六色的药丸。好在嬴政颇有心眼,他兴之所至弄出来的丹丸总不愿第一个品尝。伴他左右的尝丹宦官忠诚而蛮勇,可以大口吞食。他们不止一次手捂肚腹在厅堂乱滚,哀号不休。但为了观测药力,医士通常并不援手,或等待缓解,或眼看气绝身亡。试丹者死去,秦王总赐以最好的棺木,加以追封。于是竟成美差,宫内人踊跃补缺。

        天下最有名的术士不断被引进咸阳。秦王也由此大开眼界。他第一遭见到东海人时,对他们光滑的肌肤、炯炯发亮的双目感到好奇。他甚至推测东海人食鱼日多,且祖辈出入海屿,混生出锃亮浑圆的鱼目也未可知。最令其惊诧者是黄县人氏。该县为秦王天下初定后第一批钦定的郡县,管辖范围颇广,囊括了临淄以东的大片沃壤,属东海重镇。黄县人头脑活络,长于经商,身材颀长,口音怪异如同鸟鸣,过于喧哗。秦王对其多有异趣,特别喜爱他们携来的贝壳、珍珠、鱼骨,以及用此类物品研琢的玩器饰物;其中有一种异香扑鼻之植物,名曰“鬯草”,可悬置厅堂。此物原产于东海,在碧波万顷之仙岛,其地扑朔迷离,幻化无尽,常有仙人居之。“鬯草”仅是黄县沿海一带渔人偶然迷失方向漂至仙岛所获。该宝物不过是海中万千珍品之一耳。

        秦王惊喜非常。他突然记起李斯为其演示的“大小九洲”之说——当年丞相李斯来秦不久,异端颇多,将六国学说一一道来,给秦王印象至深的即有孔丘、荀子之说,再就是邹衍这一奇论。东海仙岛想必是“九洲”之一,欲登洲必得求助舟船。妙哉奇哉!从前齐国也多有美女饰物玩器传来,除齐都宫廷使者馈赠,大多为商人所携。咸阳城内有人戏言,说齐之商人手眼通天,除了不能摘下月亮,什么都能搞来,只要获利丰厚就成。

        自从齐闵王问政以来,秦王从齐国获得了不少好处。此人极重名利,对文治武功心向往之——这也是古往今来所有人主未能超越之处。齐闵王一生可分为三截:一截求士,二截重商,三截耀武。求士是问政之初,因为临淄城以“稷下学宫”名闻天下,齐闵王决心发扬光大,将稷下学宫搞得轰轰烈烈。可惜学士们议而不治,大言刺疾,终于令其不能容忍。于是转而重利,笃信商可强国,名商巨贾一时宛如国之栋梁。结果商贾远去鲁、燕、楚、秦,愿为厚利而冒各种风险,全无禁忌。

        秦王于是得知,咸阳城内充斥齐之物品,更有稷下学宫游说之士、落魄政客,有商人贩卖和拐挟的美女……不少齐之重卿甘愿归附,出言献策。这也是丞相李斯用心网络的结果。以李斯之见,天下齐国至强,齐国灭则天下得;而时下齐国实属几十年来至混乱至无法度、上下贪婪奢华之秋,正是秦国大有可为之时。一时齐之幕僚纷纷来秦,大量稷下学士游来咸阳,商贾重金一掷长安。

        齐闵王的耀武时期,齐国已近尾声。商业的畸形繁华遮掩了国力虚脱,一度真正强大的齐国已堕于谵妄混乱之期,底气虚羸。这时的齐闵王颇沉不住气,十分任性,疆国之争若姑嫂斗气,动辄举兵,终惹得周边怨怒,结果换来一场“五国合纵”,齐闵王逃亡莒地,被杀身亡。尔后虽经齐襄王、齐王建倾力为之,偶有振作,但毕竟大势已去。公元前二二一年,秦王寻得一个时机,自燕国南下攻齐,虏齐王建,齐灭。

        几年前,巧言善辞的齐国巨贾来咸阳,献齐地奇巧秦王,博得嬴政赞叹;巨贾立即不失时机再度邀宠,说秦王英勇盖世,名满天下,何不去东海一游?秦王大笑曰:大王足不出秦,留待来日吧!

        这一天说来也真是快啊。

        当秦国疆界远达东海之后,这个狄戎之王未食前言,立刻准备第一次东巡。他带着极大兴趣走出咸阳。对于东方,他心中充满了神秘感,还有无尽的渺茫。神仙闪现出没之地在齐国之东,那里是古莱子国,接连了碧波万顷。他让史官找来所有东海卷宗,认真研读了莱子国史,对这个骑马民族的迁移史、兴衰史好好琢磨了一番。

        这些可从对答中得知。我在第一次拜见始皇时,就为这个帝王的渊博所震动。他对莱夷的始祖、孤竹与纪两个氏族的分合、莱夷人定居海角的一干旧事无所不晓。我在暗暗惊诧中有了一个决意,于是并不讳言自己是莱夷后裔,但却掩了三去稷下的行迹;我欲强调的是这样一种民族心理背景:莱夷为齐所灭,于是不能不耿耿于怀;莱夷人臣服秦国,是因为秦惩暴齐。我特别流露出自己土生土长东海,自小追逐神仙术,传得衣钵。

        秦王大喜,命人赏赐玉帛。于是一场游戏、一场亘古未有的艰难斗智开始了。秦王做梦也没有想到对面的“方士”会成为他最后的对手。比较这个对手而言,他知道对方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我在这场斗智中一开始就处于有利地位。我在暗处,并且是有备而来。比如说我曾花费几个月的时间研读秦史,对秦王所有重臣,特别是赵高、李斯一干人物的履历也不陌生。自秦王东巡以来,浩浩车队所经之处,我都派人打探,一路风声皆入我耳。

        这个鹰鹫般的暴君必遭报应。东巡前三年咸阳城内已发生过“焚书坑儒”的重案。秦王焚千年典籍、坑天下名儒,蛮愚之恶闻所未闻。其残暴逆行迅速传至东海,所有学问家、政议家、名士儒生,一时皆隐民间海角。徐乡城的“方士”之多,术士之盛,都达到一个极数。这是不幸之秋的一个奇迹,是莱夷故地最神圣的一页。也许只有它才能稍稍挽回一点莱夷的亡国之辱。我作为一个贵族后裔,在连年颠沛流离、游学思虑的痛苦之中,走入了连自己都陌生的精神之旅。我开始稍稍收敛那种顽劣的游戏之心。我在不自觉地改变自己,由一个复国主义者变成为一个充满疑虑的探求者。也正是这些年,我对心爱的区兰之死越来越感到惋惜。

        毋庸置疑,她死于亡国的忧伤。莱夷早已化为齐的一部分,但在她心的深处,唯有临淄才是齐的象征,正如同徐乡是莱夷的象征一样。我敢设问:如果齐国在齐闵王的掌握之中,举兵四邻,民不聊生,齐国再强固再威赫,与他人幸福又有何益?不仅无益,而且只有灭顶之灾。国内权族交织,弱肉强食,富贾官家沆瀣一气,即便葆有社稷之尊,与民又有何益?

        盲目而昏聩的民族主义者实为不义。狭隘的爱国者总在国君、国土、国民……之间陷于迷惘,丧失为人的大悲悯。这其间关乎人的大自尊大义理,尤其不可糊涂妄议。社稷其名也恩重,于是就尤其不可借其名而妄其行。离开了义理去讨论利益,必有妄行。区兰在为齐之灭亡洒下悲悼之泪的同时,也该为齐之新生给以祈祝。朽木已崩,新生未成,妄行背义的齐闵王哪值得区兰如此同情。

        比起她的齐国,我的莱夷,我想还有一个更为尊贵之物,那就是应有的义理。它当然要包含对母国的忠贞,可是真正的忠贞总是对义理本身无损无污。比如说我不能因莱夷之利而损伤齐民,更不能为它的千秋永立而使万民涂炭,掳掠四方。

        对这一切的索源驳难确是精严到不可想象,非得面壁功深之人而不可得。一般的“爱国者”唾手可取,他们可以一任性情;而那些大爱国者何其难觅!他们除非有大眼光大境界不可;他们的挚爱之心不可稍稍剥离至真的义理,二者总是并行不悖。他们将终生为之探究。所以我衷心倾慕的,就是这些为至理不辞辛苦、不畏艰难、游走四方之士。他们当中杂有名利之徒也原不为怪。这一类人嗜名利如性命,趋之若鹜,也恰是士的死敌。他们与鼠目寸光的历史投机者一样,是战乱、饥馑、倾轧之源。他们没有义理的热情,而只有权变之术和苟且之巧。

        秦王焚书坑儒的讯息传来,莱夷人如闻哀声,如见烈焰。这个愚蛮残暴的狄戎之王一举焚毁了所有典籍,随之又屠杀了儒生学士。火与坑焚毁的,不仅是记载和生命,更是人类的信托和希冀。

        我跪拜秦王之时曾在脑海中闪过:我与齐王之恨至少也掺杂了“私仇”;而与秦王之争,却完全是面对了一个“公敌”。

        恨到一个极处,人也将沉静下来。我与嬴政的周旋看似稚儿游戏,实则沉静深远。我之追随者有方士三千,挚友两百。他们言说神仙,巧言善辩,祭祀、丹丸、道法样样皆备。他们一致推我为“方士”之首,大肆吹嘘,说我有呼风唤雨之功,移山填海之力,上通神灵,下达冥界。总之我平生最为厌恶之物,一时却无不招揽自身。

        秦王身边有一形销骨立的男子,即丞相李斯。皇帝东巡须他相伴,可见此人之重。他面色萎暗,目如蟒珠,闪射紫光。一股阴凉之气从其身上生出,散射到四周,让人有惊悚之感。这是一个真正厉害的角色,属暗拨乾坤之流。略翻史册可知,此类人物总是威重半世,最终却未必逍遥。我愿给予至厉之诅咒。李斯首先对稷下学士悖逆;其次又辅助和借重暴戾。早在焚书坑儒前数载,他就构陷害死了天下最杰出的人物韩非。他与韩非同属荀子高足,当年韩非来秦也为投奔学兄。秦王与韩非畅谈痛快击节,即引起李斯嫉恨。其时他已非昔日可比:当年从上蔡西投秦,在吕不韦门下做幕僚;后被秦王拜为客卿,言听计从,擢升廷尉,终于跃居相位。韩非之死,李斯难逃罪责;焚书坑儒,李斯当为学奸。

        我回李斯话时格外小心。此类卑鄙人物素喜言辞贿赂,我即转而大谈其书写之美、学问之深。李斯得意地发出几声干咳。因为第一次东巡赵高并未随行,所以他更无所顾忌,吐言放肆,对前来拜见的方士随意侮辱,以泄胸中莫名之愤。开始我略有不解,后来渐渐明白:咸阳儒生全部杀绝,左右只剩下一班臣僚,无人与之谈诗论文,更没有智力较量,于是也心生寂寞。方士们唯唯诺诺一片颂词,终于使其不再耐烦。他想挑逗方士与之辩论,但终未如愿;焦急之中自己放言无疆,大谈先师荀子,还有孔孟、儿说、宋钘,直说得额头汗迹斑斑。他后来猛然转身盯住我:“你等怎不发一言,嗯?”我忙施礼:“在下只晓得些神仙事体……”

        李斯咆哮几声,再不出帐。

        秦王兴致高时去琅琊、成山头,并让我与几个“方士”随行。真是天赐良机,我一路未曾停止宣讲“神仙”,并多次出示能够“长生”的彩色丹丸。这种丹丸只不过用鱼骨粉搓成,吞服无碍。

        从琅琊归来十日,有人报黄县北岸海中出现幻象奇景。因为快马来报,路途又短,所以当秦王一队人马赶至海边,海市蜃楼正演示清晰,闪烁迷离愈加生动。如此情景直延续一个时辰,秦王看得大醉。我当即指出这是神仙所为,所演示者即为仙人境界。

        秦王那对细长眼稍稍瞪起,盯得脸上发疼。

        “欲求长生不老之药,必得抵达仙境!”

        始皇瘦削的双肩抖动起来,脸上肌肉阵阵牵动。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这个千古一帝兴奋成这等模样。我默默等待。

        “那你与我速速取来!”

        我摇头:“谈何容易。仙境遥在天边,其间又有恶浪巨涌,非巨舟大舸、人众粮丰而不能至……”

        “朕为你备下一切!”

        秦王一声令下,船场即开,黄水河湾一片斧凿之声。我被封为始皇寻仙船队命官,船场、征粮秦吏和兵士也由我统辖。一切想必不会顺遂,因为李斯很快布下自己耳目,名为辅助,实为监督。我不得不将一部分精力耗在李斯身上。有几次李斯甚至公开对寻药一事斥之为“大谬”,我都冒死力谏方才挽回。秦王未必对海角方士笃信不疑,只是奢望日盛。

        李斯无法解释海上出现的奇景,于是一连多日在海边游动,踽踽而行。侍从高举冠盖为其遮风蔽阳。海市蜃楼本无预测定时,李斯终究空手而归。齐郡守在十日内竟数次来船场督查,并伏设无尽麻烦,可见若不是秦王旨意,他可以轻易取缔船场。寻仙药、长生,眼下还只是秦王一人之事,无论李斯还是其他人,都不过阳奉阴违。他们只把嫉恨与仇视撒在方士身上。李斯与齐郡守将使我在船队出海之前就精疲力竭。

        比较而言,李斯及其同僚不太相信“仙人”居地,也不奢求“长生”之药。但他们认同邹衍开创的“大小九洲”之说。同是百艘楼船入海问路,李斯企盼秦之武威远播“九洲”,而嬴政王更多想到采回仙药。看似荒谬的嬴政比起丞相李斯更像一个“醒者”。李斯博学,也更贪婪功名,为此可以舍命。嬴政则与之相反。扫平六国之后,尽管天下颇不太平,危机四伏,始皇帝还是顾不了那么多。他以一己之躯面对整个天下,深知命之不存,九洲尽取又有何用?既然“朕即天下”,那么朕不存则天下不存。

        李斯则要多情一些,对社稷山河、对嬴政王,皆自作多情。“千古一帝”都在全力准备自己的后事,一个丞相又算得了什么。

        如上是我对李斯一伙的苛刻。比起一个学士的叛卖、以同类鲜血换取荣禄者,更厉的诅咒也都使得。入夜我在船场巡察,心中苦痛非人所知。我对丞相灰暗的面色略有吃惊。我想这是阴毒之火、殷勤低贱的操劳加在一起的折磨,他不会有更好的面容了。人的心绪性质会浮上仪表,嬉戏、荒唐、庸俗者,或者是端庄整严、缜密不苟、求真自省者,都会在眉宇间留下痕迹。我曾震惊于自身面部微小而明晰的变异——我不止一次恐惧于铜镜,深感在其面前暴露无疑。每当自己过于嬉戏,不思进取之时,面部即有轻浮之色;而当我精进不懈、心怀辽远之间,铜镜即映出正气充盈之态。我对此观测许久,简直无一例外。人若颓唐,故作端庄也徒劳无益。人需慎独、内守,长此以往方可敛住正气。正气可以逼退淫邪,反之亦为同理。如同李斯一类阴郁者,心绪必会对其长久滋蚀。

        我不想因李斯这样的叛卖者而为学人羞愧,正像不必为那些残暴之徒而为人类羞愧一样。在这个繁衍不息的神秘时世上,圣者逝而再生,渣滓涮而复聚。闻所未闻的妄徒凶暴、触动神怒的凄惨酷烈,也将会一再生发下去。若此,人将以韧抗暴。

        后人将对我东渡的时间和地点、航行路线兴致渐高。特别是我那些彼岸的亲戚,面对各方猜测,必多愤懑。其实这也情有可原,因为时隔两千余年,一切皆无踪迹。有人将我东渡之日定为“农历十月十九日”,并由此而生出一个“徐巿节”。我心中感激有之,感慨亦有之。本人率众三次渡海,时间地点皆有变更。但“农历十月十九日”显然是个错误。秦代以农历十月为年首,我未在年首出海,因水流季风不合。三次出海时间分别为农历六月、七月、八月。最后一次即为秦始皇二十八年,即公元前二百一十九年的农历八月。

        那次原打算自黄水河港启程。船场即设于此,因此地处良港,而且丛林茂密,整个海角西北部和东部山峦皆有韧硕大树。历时六个月造起大船七十余艘,又费时两月征集粮草人工。秦吏随船者甚多,多为齐郡守所遣,其用心不言自明。启航时逢六月,天水一色。然季风水流并不相合,船队本欲取道海角北湾,经庙岛群岛达辽东南之老铁山,东驶高句丽半岛,入鸭绿江口。此路缘海岸而行,沿岸陆上丘陵连绵,山岭凸立,陆标甚明,海内则多有岛屿,港湾锚地不绝。因在近海徘徊多时,西风仍盛,后不得不取道琅琊。

        琅琊自春秋起即为半岛东岸良港。而秦王东巡时多次于此泊船,又经整缮。船队入港后大事休整,避入琅琊附近的利根湾。秦吏恐有异变,兵士遍布利根湾陆上十里,殊为可笑。这一切动作皆由齐郡守策划。齐郡守原为齐王建时一官吏,公元前二百二十一年引秦兵自燕南下,后得迁升。叛逆奸贼,其恶尤甚。

        利根湾口介于大珠山嘴与斋堂岛之间,为避风绝好去处。斋堂岛本一荒芜小岛,我曾在休整闲暇率几位方士登岛,实行斋戒,沐浴更衣祈祷,故名之。十日后起锚沿岸北上,进入灵山湾;此湾东南可望灵山岛,足为海上屏障。船队泊灵山湾,经五日休养,充补淡水,继续沿岸北行。至此达成山头,亦即始皇帝登临之地。一线沿途山脉连绵,水礁碍厄甚少,小湾遍生,可随时行止。

        船队驶出成山头水域,即见茫茫无际之渺。船队开始东航,直驶高句丽半岛。此时西风吹拂,间有微弱南风,一帆风顺。船行三日后,无奈南北走向海流愈盛,且自成山头至高句丽半岛的海上跨径远达几百里,渐渐偏离航向;五日后,我与驾船人及众方士商量,改航路向西南,尔后绕路西行,驶达另一大港芝罘。该段航程虽遥远曲折,但天然港湾及避风锚地随处可觅,山深水阔,不失为最佳路径。

        如此盘桓日久,丧失时间,及九月风向遂变,船队只得回返黄水河港。齐郡守亲临问罪,出言狞厉,命秦吏封查船队所有物品。我强忍愤激,述说航路险要曲折,并让随船秦吏一一佐证。我着重申明:为始皇帝采仙药、抵九洲泽国,乃天地间第一伟绩,岂能一蹴而就?更何况船队海上周旋搏击三月,艰辛非常,劳绩俱在,犹可为再次出航探得正路,何罪之有?齐郡守见声色益壮,言之凿凿,只得悻悻而退。

        我奏请重辟船场,打造坚固楼船,一切再加周备,等待良机出航;同时择莱夷地方最精良之船夫渔人,并携船场领班、我的挚友淳于林,备好一切必需之物品,随时轻便出海。

        临行前我与卞姜泣别。她自知凶多吉少,再三嘱淳于林一路辅佐。淳于林是莱夷护城将军,曾秘密联手数名尉官反戈,起事前二十日秦入齐,乃罢。船队初航淳于林即充作百工登船,原手下尉官也随之成行,只待船至中途相机事变。卞姜泣哭不止,尔后一向刚强的淳于林将军也流下泪来。这使我稍稍吃惊。

        我与淳于林几人只驾小船三艘,但装备精良,人手绝佳。俟一切准备停当,季节已近农历七月。此时风水正合,据渔人言传,七月间水流改向,可凭借天时沿北部海岸绕行,一直漂流至庙岛群岛。该航路已被渔民走熟,他们多次由黄水河口起航,先抵南北长山,再砣矶岛、大小钦岛、南北城隍岛,穿过老铁山水道,抵达辽东半岛。下一段路程即是由辽东驶往高句丽半岛东南,去对马、冲岛、大岛,登北九洲沿岸。至妙之处是船航至高句丽半岛约一月余,正可赶上瀛洲海域左旋海流的单向自然漂流。如此只消半月余,即可登上瀛洲。

        三艘航船于七月上旬如期出海。

        正如渔夫所言,航路颇为顺畅,自长山列岛至北城隍岛水路曲折,然全无风险。最为可怖的是横穿老铁山水道,水色苍黑,流急涌大,令人毛骨悚然。至辽东后稍事休整,补填米水,再打足精神驶向高句丽。一路艰辛难叙,几度绝望。好在自高句丽南岸募得一本地渔夫,施以重金,答应驶船。渔夫熟稔水道,尔后几经风险终算如愿。山光水丽之处可为瀛洲,然船帆只在周边小岛徘徊,难以登临。

        从小岛远望瀛洲,可见沃壤千里,峰峦碧秀。淳于林恃武气盛,勇力可嘉,但临近陆地又不得不速速退却。陆上土人颇多,身着树皮兽衣,语言浊怪,持弓携棍,似不可近。

        尽管如此,一干人还是喜不自禁。

        在小岛上流连半月,天气渐冷,不得不尽快归去。归路风险依旧,只是较来路坦然;船至高句丽北五十余里处一船触礁,船上五人只救得一个,其余皆被急流卷裹、巨鲛吞噬。淳于林曾用弓箭射中一鲛,然其身带箭镞依旧悠游。余下一月之里程有惊无险,唯随船一渔夫年迈不胜劳顿,暴发热病,挽救无效死去。归路上我与左右挚友再三议事,最后意见归一:此次迁徙为亘古未有之大举,必得成全;所计划步骤,不能有一毫闪失;择人谋事,慎之又慎。为堵塞疑迹,约定登陆后不得言说瀛洲真实,只可敷衍水路凶险,有巨鲛阻碍,不得近前云云。考虑到此一去将永生不得复返,几人齐声叹息。有老者献策云:蛮荒之地人疏土寒,区区百人不胜孤寂,日后也不得蕃茂繁华;若能一举携来数千人口,久远之未来方有大业可图……

        老者所言甚是。所有人都长久不语。有人想起莱夷之南部蛮地古俗:河妖与海妖兴风作浪之际,常抛童男童女祭之。于是议定:为求得仙药,抵达彼岸,必射死巨鲛,童男童女奉与海神。

        归来后未去船场,也未急于搪塞郡守和秦吏。我只将极多时光留与卞姜和小林童身边。她与稚儿望眼欲穿,思我心碎。我未曾讲叙风浪险绝下的死亡生还,只轻描淡写掠过。凭卞姜之聪慧颖悟,不难理会其中的艰辛。眼下她全是欣悦,简直有些大喜过望。历经几月的海上腥咸,此刻我们紧紧相拥,只觉得她周身都散发出春草的清香。小林童轻咬拇指,我把他们母子吻过又吻。

        余下的日子我一人藏入后室,杜绝一切来客。后室仄逼,但有一隐蔽通道可达草堂。草堂从来无人问津,四周有密密围篱,中间是一二亩菜田。草堂内有书简三五籍,笔管一二支。这是我一人静修之地,也是我舐伤抚疼之所。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我曾在此览阅无数简册,抄经四十二卷。思远古辨义理,沉浸痴迷不知回返。卞姜居于十步之遥,我却把无数柔肠埋于悠思。夜深我尚无睡意,轻轻踱过通道,寻找呼吸之声。

        母子二人已经入睡,小林童枕着母亲手臂。母子何等安详。一样的鼻翼、嘴角、眼睫,甚至是同样鲜润的肌肤。满室洋溢着槐花的香气。我听到细微的、异样的呼噜声,原以为是小林童发出,后来才看到他们身侧有一只鼾睡大猫。它肥胖浑圆,毛色闪亮,小小鼻子精巧绝伦。可见我离家后母子寂苦,养育起这可爱的生灵。

        我蹑手蹑脚走开,想到最后撤离的日子,无论如何不可遗下这只美猫。

        草堂离船场尚远,仿佛可闻当当斧凿之声。与母国分别的日子即在眼前。一场剧烈艰苦、难以预测的较智较力也将开始。我不止一次细细想过嬴政那细长的眼睛、李斯那灰暗的面孔。现在我是沉然笃定、敛起精力之时。我必须把一切都想在前边,不得孟浪。妻与娇儿给了我特异的力量,还有对区兰的珍贵忆想。我渐渐加强了一个理念:作为人子,我已赢获全部幸福,蒙恩盈足;剩下的只是对上苍的回报了。

        我欲施行的绝非一般的善,而是大善。这必使我蒙受巨大痛苦,它们会竭力折磨我、伤损我,使我不时临近绝境,全凭一己勇气挽回。我还会遭受几千年的大误解,牺牲之后又要裹糊污浊。我必得对这一切全数有个预料,然后再迈出致命一步。属于我的全部时间只有六十年左右,而这之前已相当啬吝地花掉了多半。

        接着是再三筹划。

        对秦王、李斯、齐郡守的禀奏要点;楼船数目、童男童女数目,兵士、弓弩手……淳于林着手起事,缜密周备,万无一失。太史阿来则负责运藏经卷简册。我亲自选择随行“方士”。其中一部将同淳于林暗置的伍长一起充作“百工”。事变地点择在穿越老铁山水道之后,“同舟共济”会使秦吏松弛警觉,加上疲惫惊险,正可动手。淳于林说一旦事败他即自刎,大局尚可挽回。为最坏打算计,起事筹划细节只由他一人与各伍长传布。

        入草堂六日,齐郡守派人来传。卞姜依嘱说我渡海染疾,已去民间求治。秦吏三番五次寻来,卞姜依旧将其挡开。

        第十一日,我脱去宽松袍衫,身着徐乡城方士祭祀之衣,面容肃穆踱出草堂。齐郡守一行人马正在官邸迎候,我登上饰有金色冠盖的华丽之车。经过几天静卧滋养,我自觉底气充盈,面色尚好,唯在前额留有一处淡淡艾草炙印。

        郡守官邸煞是威严,左右幕僚偶尔低咳,垂目视下。我施礼朗声禀奏。我用徐缓清晰、确凿无疑的口气,提出包括三千童男童女在内的一揽子计划,并强调此一行非同小可,势在必得。

        郡守立身起座,大为惊骇。

        秦王嬴政第二次东巡即在我拜见齐郡守不久。这实在出乎意料。始皇帝不顾远途劳顿,进入齐地之后直接取道琅琊,可见求取仙药之切。郡守不敢稍有怠慢,一面追随迎候,一面命我火速前去琅琊。

        我出海求仙的庞大计划看来要早日禀报上去,因为我从嬴政眼里看到了异样神色。那是一对沉重衰老的眼神,可是这一次闪出了再明显不过的微笑。在这双眼睛面前,我感到了自己的恐惧。这一次李斯并未随行,而代之以中车府令赵高。赵高微胖,肤色甚好,慈眉善目,口音清纯。只是他常常发出一种怪笑。这笑声令任何自尊的男子丈夫都不能忍受,我真为之捏了一把汗。可是秦王未有丝毫愠色,看来早已适应了这古怪的声音。我发现赵高对采药一事出奇地感兴趣,详细问过了一切细节,连船行海上的大小解诸事,都一一问过,鼻子里发出满意的哼哼。

        秦王几乎毫不犹豫地应允了我提出的一切要求,并嘱身边几个文武官员和郡守全力督办,不得错过八月出海佳期。接着就提出一个令我胆怯心寒的问题:他将亲自陪我去海上射杀大鲛!

        我于慌乱中不知摆手说了什么。众人大笑。我终在这笑声中镇静下来。我说:“大鲛只在水深浪急之处,未必马上寻得;再说皇上至尊之体,怎可出入水浪涛涌之险?”

        秦王哈哈大笑。

        第二天五艘楼船自琅琊湾入海。秦王左右皆是弓弩手,我被邀至身边。他青筋暴起的大手持弓待发,令人焦躁又可笑。我祈求大鲛快些出现,以了却这场煎磨。郡守一干人马都在最后一艘楼船上,所有随行者都被告知,一俟巨鲛出水,不可慌张,立马禀报大王,由大王亲手射杀。

        船队在海中游弋多日,未见大鲛,只发现了不少鸥鸟。焦愤中秦王一连射杀了十余只鸥鸟,其弓上之力令人叹服。

        第十六日,船行至成山头南侧,寻觅巨鲛不见,又去芝罘、黄县。在黄水河港造船场巡视一番,复又登船东去。船行过芝罘不久即发现一巨鲛,全体大呼,恐惧兴奋交织。追逐约一个时辰,巨鲛隐匿。秦王大畅,令船队火速搜寻。船行至成山头北侧,巨鲛终于又现。这一次,秦王命左右不得喧哗惊扰,只耐心靠近,然后连发数箭,大鲛血水遍染一片海浪,渐渐不支,翻转肚腹。众人山呼“万岁”,压过了海浪的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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