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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奇怪的是,拉奇纳·思拉克特至今仍保留着他的上校军衔,虽然过去的同事们连洗厕所的事都不敢信任他。史密斯将军待他很温和。他们无法证明他是个叛徒,而她又显然不愿把极端的审讯手段用在他身上。结果就是,过去从事秘密工作的拉奇纳·思拉克特上校发现自己仍旧领着薪水、足额的任务津贴……却完全无所事事。

        陆战指挥部那次可怕的会议只过了四天,但将近一年时间里,他的屈辱日甚一日。终于被屈辱压垮时……他几乎觉得如释重负。让他不满的只有一件小事:他居然幸存了下来,毫发无损,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老派军官们,特别是逖弗军官,遭受这种奇耻大辱之后,会砍掉自己的脑袋。拉奇纳·思拉克特有一半逖弗血统,但他并没有用一把分量特别加重的大刀砍掉自己的脑袋。没有。他用痛饮麻痹自己的大脑,一连五天酩酊大醉,喝遍了卡罗利加区的所有酒吧。这会儿全世界只有卡罗利加一个地方热得让人怎么喝都无法进入发泡酒精昏迷状态。

        醉不了,所以他听到了新闻,说有人飞到南端,收拾他思拉克特的烂摊子。史密斯,只可能是史密斯。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史密斯应该到达南端了。思拉克特不喝了,他坐在酒吧里,盯着新闻,祈祷着维多利亚·史密斯能创造奇迹,在思拉克特毕生努力化为泡影的地方取得成功。但他心里明白,她必败无疑。没人相信他的话,就连拉奇纳·思拉克特自己都想不通自己的失败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但他相信一点:金德雷国背后有人撑腰。就算金德雷国自己也不知道,但那东西确实存在,就在那儿,将协和国的一切技术优势转化为不利因素。

        多视窗电视播送着来自南端的实况报道。史密斯走进议会大厅的大门。即使在这个卡罗利加最嘈杂的酒吧里,也出现了片刻寂静。思拉克特把头靠在吧台上,觉得视线渐渐模糊起来。

        就在这时,他的电话响了。拉奇纳从衣服里掏出电话,举在眼前,既不感兴趣,又难以置信。要不就是有人向他发送广告。重要事绝对不可能通过这么一个不保险的废物传递给他。

        他正想把电话朝地板上一摔,旁边栖架上一个家伙朝他背上猛地一拍:“该死的当兵的,全他妈的废物。滚出去!”她吆喝道。

        思拉克特从栖架上站了起来,不知应该灰溜溜地听话离开,还是奋起捍卫史密斯和其他竭力保卫和平的人的荣誉。

        到头来还是酒吧老板替他做了决定:思拉克特发现自己到了大街上。这下子连电视都看不成了,他本想看看他的将军准备怎么办。电话仍在响个不停。他一戳“接收”键,含混不清地冲着电话嚷嚷了几声。

        “思拉克特上校,是你吗?”声音断断续续的,不太清晰,但听着似乎有点耳熟,“上校,你那头是安全线路吗?”

        思拉克特大声咒骂了一句:“这还用说,他妈的,当然不是!”

        “噢,谢天谢地!”那个有点熟悉的声音竟然这么回答,“这样的话,我们还有一线希望。没人能把全世界的聊天全部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是肯定的。即使他们也不行。”

        这个以强调的语气吐出的词语进入了思拉克特被发泡酒弄得昏沉沉的大脑。他把电话凑到自己胃部,语气几乎有几分好奇:“你是谁?”

        “对不起,我是奥布雷·尼瑟林。求求您,别挂电话。您可能记不得我了,十五年前,我开过一次短期培训课,讲远程感应。在普林塞顿,您也参加了。”

        “我,呃,记得你。”说实话,那次培训课相当精彩。

        “是吗?好,哎呀,太好了!所以您知道,我不是疯子。先生,我知道您现在是多么繁忙,但我恳求您,给我一分钟时间。求您了。”

        突然间,思拉克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意识到周围的建筑、街道。火山坑底卡罗利加一圈目前可能是全世界地表最暖和的地方了。但现在,这里跟超级富翁寻欢作乐的那个卡罗利加只隐约有几分相似之处。酒吧和饭店已经快完蛋了,连雪花都早已停止飘落。小巷里的雪堆是两年前积下的,上面遍布着一摊摊酒醉后的呕吐物,以及一条条凝结的尿液。

        思拉克特蹲下来,避开寒风:“可以给你一点儿时间。”

        “噢,太谢谢你了!您是我最后一线希望了。我给昂德希尔教授打了无数个电话,可全都接不通。我现在明白了,一点都不奇怪……”思拉克特几乎能听见对方正绞尽脑汁,“上校,我是天堂岛的一位天文学家。昨天晚上,我看见——看见了一艘大得像一座城市的飞船,它的推进器照亮了整个天空……可防空司令部和所有侦察部门却不加理会。”尼瑟林的描述非常简短,急匆匆地,真的只花了不到一分钟。这位天文学家继续说道:“我不是疯子,真的不是。我们真的看见了!目击者肯定有几百个,可不知为什么,防空司令部居然看不见它。上校,请千万相信我。”天文学家的语气变得不自在起来,连他自己都意识到了,只要是个头脑正常的人,绝对不会相信他的话。

        “噢,我相信你。”拉奇纳轻声道。对方看到的那番景象,只可能是让妄想狂眼花缭乱的幻想……可是,它能解释一切。

        “您怎么看,上校?抱歉我没办法把过硬的证据发送给您。大约半小时前,他们切断了我们的地面通信。我是用一位无线电爱好者自己组装的器材跟外界联系——”下面的几个字听不清楚,“所以,能告诉您的我已经全部告诉您了。也许这是防空司令部搞的绝密行动,如果您不能透露,我完全理解。但我一定得把这个消息传出去,那艘飞船实在太大了,而且——”

        片刻间,思拉克特还以为对方在考虑措辞,但寂静持续了好几秒,接着,电话听筒里响起一个叽叽呱呱的合成音:“信息305,网络故障。请稍后再拨。”

        拉奇纳慢慢地将电话放回口袋。他的胃和进食肢已经麻木了,不光是因为寒冷。过去有一段时间,他手下负责网络情报的工作人员做过一项有关自动嗅探的研究。从理论上说,只要有足够的计算资源,完全可以监听所有明语通信中的关键词,让这些关键词触发安全机制。但这仅仅是从理论上来说。事实上,计算资源永远比现存的公众网络落后一步。但现在,似乎有人已经拥有了这种规模的计算资源。

        防空司令部搞的绝密行动?不太可能。最近一年来,拉奇纳·思拉克特眼看着神秘的失败逐渐扩张开来,向各个方向蔓延。就算把协和国情报部门、佩杜雷,以及全世界的情报机关的资源加在一起,也不可能形成思拉克特所感受到的那张天衣无缝的谎言之网。不。不管他们面对的是什么,这东西比这个世界更大。巨大的邪恶,其规模远远超过蜘蛛人的能力。

        现在,他终于有了某种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他的头脑本应该猛地警觉起来,达到战时的紧张状态。可是,他脑子里一片混沌。该死的发泡酒。如果他们要对抗的是规模如此之大、手段如此高明的外星力量——就算奥布雷·尼瑟林和他拉奇纳·思拉克特知道了真相,那又怎样?他们能做什么?可是,尼瑟林跟他通话的时间超过了一分钟,在通信被切断之前说了许多个关键词。外星人也许比蜘蛛人强大——但他们不是上帝。

        这个想法让思拉克特一惊。这么说,他们不是上帝。整个文明世界的通信对话中,只要有关他们那艘可怕的飞船,肯定全都经过他们的过滤,被压制下去,限于小人物之间一对一的通话。这些小人物是无法接近权力部门的。但这种做法最多只能把这个重大消息压下去几个小时。也就是说……无论这场大骗局的制造者有什么计划,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他们就会实施自己的计划。眼下,情报局局长正在南端冒生命危险,想把大家从一场巨大灾难中拯救出来。而这场巨大灾难,其实只是一个陷阱,一个人家布下的局。要是我能跟她联系上,或者跟贝尔加,或者跟上头的无论什么人……

        但电话和电子邮件肯定没用,不,比没用更糟。他需要面对面联系。思拉克特掉头奔向一条空荡的人行道。街角那边什么地方有个公共汽车站。下一班车什么时候到?他自己有一架私人直升机,有钱人的小玩具……但飞机是所谓灵巧型的,跟网络密切相联。外星人说不定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它拿过去,让他坠机。思拉克特抛开自己的恐惧。眼下只能指望那架直升机了。从直升机场,两百英里以内无论什么地方他都能去。这段距离里都有谁?他跑过街角,脚下直打滑。一排排三色路灯照耀下,日落大道一直向前延伸,从这里向前穿过卡罗利加森林。当然森林早已“名存实亡”,其他地方至少还有供孢子生存的树叶,但在这儿,由于地下温度过高,森林连树叶都没留下一片。火山坑底从前被推平了,建起了一个直升机场。他可以从那儿飞往……思拉克特望着远方,日落大道的街灯在远处变成一个个小亮点。从前,他们曾沿着火山坑壁向上走,去上面渐暗期的富家豪宅——真正富有的富豪们当时已经离开了他们的宫殿,只有少数豪宅还有人居住——可从下面上不去,只能绕路。

        舍坎纳·昂德希尔就在上面,从普林塞顿搬到了这儿。至少,他看到的最后一份情况通报里是这么说的。自从他的研究生涯中止以后,他就来到了卡罗利加。昂德希尔的事他听说过,可怜的人,精神失常了。没关系。思拉克特只需要找到一条能跟陆战指挥部联系的路径,或许可以通过局长的女儿。只要不通过通信网络,什么路径都行。

        一分钟后,城市公共汽车在思拉克特身后停下。他跳上车。虽说这时上午刚过去一半,但他却是车上唯一一位乘客。“你运气不坏,”司机笑道,“下一班车午后三小时才到。”

        时速二十英里,三十英里。汽车颠簸着,沿着日落大道驶向死去的森林。十分钟后,我就到他的大门口了。直到这时,拉奇纳才意识到冻结在自己胃边和进食肢上的呕吐物,还有军装上的污迹。他擦擦脑袋,这实在没办法了,疯子拜会老傻瓜,倒也挺合适。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也是昂德希尔最后的机会。

        十年前,在比较温和的年份,伦克纳·昂纳白是南国新南端地下工程的设计顾问。所以,离开协和国大使馆、进入南国以后,伦克纳反而觉得眼前的一切熟悉得多。这种感觉真是奇怪。到处都是电梯,南国人设计时便希望他们的议会大厅具备承受核打击的能力。他当时便告诫他们,武器的发展很可能使他们的希望化为泡影,但南国人没听他的,将大批本来可以用于暗黑期农场的资源消耗在这个地方。

        主电梯非常大,甚至容得下所有记者。他们都进来了。南国新闻界是个特权阶级,议会制定的法律明确保障了他们的权力。即使是政府机关里,他们照样通行无阻!将军待这群乌合之众的态度很得体,或许见多了舍坎纳是怎么应对媒体的,她也学了几手。她的警卫缩在一侧,不引人注目。将军发表了几句泛泛而谈的评论,对他们的问题避而不答,始终保持着礼貌的态度。有南国警察护驾,记者们还不至于蜂拥而上。

        深入地下一千英尺后,电梯驶向一侧,行驶在电磁聚合轨道上。从电梯宽敞的窗户望出去,外面是无数工厂洞窟。在这里,还有弧形海岸地区,南国人的工程搞得很不错,他们的问题是缺乏必要的地下农场,为这里的一切提供支持。

        在机场迎接她的那两位议会代表一度是手握重权的南国大人物,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让这些人丧失权力的是佩杜雷的惯用伎俩:暗杀、破坏,加上最近金德雷一方近乎神奇的好运气。这两位是仅有的公开对协和国表示友好的政治家,被视为讨好外国君王的谄媚之徒。两个人和将军站得很近,其中一个近到可以跟她耳语。运气好的话,只有将军和昂纳白能听见他在说什么。昂纳白提醒自己。

        “不是对您不敬,夫人,但我们一直希望国王陛下本人能亲自光临。”这位政治家穿着剪裁精良的外套、腿套,但一脸被打垮了的神态。

        将军安慰地点点头:“我完全理解,大人。我来访的目的是希望贵国做出正确的抉择,并安全地实施这一决定。我能获准在议会发表讲话吗?”昂纳白估计,以目前的局势,已经不存在什么“核心圈子”了,除非算上被牢牢控制在佩杜雷手里的那伙人。好在战略火箭部队仍然忠于议会,如果议会公开投票偏向协和国,必将对局势产生重大影响。

        “可——可以。我们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但局势发展得太快,已经无力回天了。”他挥了挥他的指示肢,“我甚至不敢保证另一方不会搞一次电梯失事,让——”

        “但他们已经让我们到这儿来了。如果我能对议会讲话,我想,我们可以找出解决之道。”史密斯将军朝这个南国人笑了笑,像搞了什么密谋似的。

        十五分钟后,电梯将他们送到议会大厅外面的大片空地上。电梯的三面墙和顶棚骤然收了上去,这种开门的方式真别致,他以前从来没见过。工程师出身的昂纳白抵抗不住这种诱惑:他停在这个平台上没动,向灯光下、阴影里东张西望,想瞧瞧这么漂亮安静的效果是什么机械制造出来的。

        但是,一拥而下的警察、政治家和记者把他挤下了平台……

        登上了通向南国议会大厅的台阶。

        台阶顶上,南国安全部门的人总算将记者和史密斯的警卫拦在了外面。他们通过了重达五吨的厚重木门……进入大厅。南国议会大厅向来坐落于地下,早些世代,它就蹲伏在当地渊薮上面。早期的议会领袖们更像一伙强盗(或者说自由斗士,全看描述者是哪一方的宣传机关),手下的部队啸聚山林之中。

        这座新大厅是伦克纳帮助设计的。他参加的项目中,只有极少数以外观让人肃然起敬为目的,这便是其中之一。这家伙也许顶不住核弹轰击,但它的确气派堂皇。

        大厅呈浅浅的碗状,坐席分层排列,各层以低级的台阶相连,每一层都很宽,放得下几排桌子、栖架。墙壁由岩石砌成,向中间弯曲过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拱顶,上面是一列列荧光灯,以及其他几种照明技术。雪亮的灯光形成一种光明中期的效果,亮得能显示出岩石的所有颜色。台阶、过道和讲台都铺着地毯,厚得像男人背上的父毛。每一层的木质挡板上都悬着由最优秀的艺术家绘成的图画,颜色多达上千种。这个地方花费的金钱对一个贫穷的国家来说是惊人的。但话又说回来,议会是南国人的骄傲。他们发明的这种政治体制终结了盗匪横行、仰仗他国的时代,为南国带来了和平——直到现在。

        大门在他们身后訇然关闭,低沉的轰鸣在穹顶和四壁之间回荡。这里剩下的只有人民的代表、来宾,还有高处一簇簇镜头——新闻摄像机。一列列桌后是栖架,几乎每个栖架上都有人。昂纳白几乎可以触到五百名民选代表专注的目光。

        史密斯和昂纳白、蒂姆·道宁走上通向讲台的台阶。民选代表们大多沉默着,注视着。这里有敬意、有敌意,也有希望。也许史密斯终于有了一个挽救和平的机会。

        在这个胜利的日子里,托马斯·劳将北爪的天气设置成最耀眼的太阳天,像那种似乎可以永远持续下去的温暖的夏日午后。阿里·林抱怨了几句,但还是做出了必要的调整。阿里这会儿正在劳书房下面的花园里专心除草,把刚才的不满已忘了个干干净净。园子的模式改变了又怎么样?阿里的下一项任务就是把改变模式引起的毛病解决掉。

        而我的任务则是综合调度一切,托马斯心想。文尼和特林尼坐在桌子对面,做他分配给他们的站点监测工作。要想编圆接下来的弥天大谎,特林尼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托马斯完全相信他会支持自己的谎言。在这个问题上,所有小商小贩中,他只信任特林尼一个人。至于文尼……嗯,关键时刻来到时,只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就能让他离线下岗,那些他亲眼看到的情况将使他对特林尼的说法坚信不疑。很难做到完全不露破绽,但真要发生什么出乎意料的情况……这个嘛,卡尔和他的人之所以在这儿,就是为了解决这类问题。

        里茨尔也在这儿,但只是一幅他坐在“无影手”舰长座椅里的平面图像。他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会传到不相干的外人耳朵里。“是的,统领大人!我们马上就能收到图像了。一个自动化侦察子已经进入了议会大厅。哎,雷诺特,你那个梅林干得挺不错。”

        安妮在上面哈默菲斯特的顶楼。只有托马斯一个人的头戴式能显示出她的影像,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她的声音。这一刻,她的注意力至少分成了三部分,同时处理三件不同的事:进行某项聚能分析,望着上方墙壁上投射的特里克西娅·邦索尔的翻译、跟踪来自“无影手”号的数据流。跟平时一样,这个聚能者要处理的事务十分复杂。她没有理会里茨尔的话。

        “安妮,里茨尔的图像进来以后直接传到本尼酒吧。让特里克西娅同声传译,同时也让我们听听现场的真实声音。”托马斯看过一些侦察子传上来的视频资料。让本尼酒吧里的人好好瞧瞧活生生的蜘蛛人动起来是什么模样吧。这种影响很微妙,之后向他们撒谎时更容易得到信任。

        安妮一刻都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是,统领大人。我发现文尼和特林尼也能听到你对我说的话。”

        “是这样。”

        “很好。只想让你知道……潜伏在我们内部的敌人加快了行动步伐,我们所有自动化系统都被他们做了手脚——”“我敢打赌,他正坐在那儿操纵他那些定位器。”安妮的眼睛忽然向上一抬,看到了劳用眼神提出的问题。她耸耸肩:“不,我还不能确认是他。但我已经非常接近了。做好准备。”

        一秒钟之后,安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是公开频道,这里和小商贩的营帐里都能听到:“好了,我们收到了发自南端议会大厅的实时图像。这是以人类的视角看到听到的蜘蛛人。”

        劳的目光投向左边,他的头戴式在这里显示着以奇维的视角看到的营帐景象。本尼的显示装置闪烁着,片刻间,人们说不清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一大片乱哄哄的红色、绿色、蓝色。他们看到的像是一个大坑。墙壁上嵌着石梯,岩石上一片片既像青苔、又像毛皮的东西,总之毛茸茸的。蜘蛛人像一堆挤来挤去的黑蟑螂。

        里茨尔·布鲁厄尔的目光离开了议会大厅图像,抬头望过来,几乎震惊地摇着头:“像弗伦克某些先知眼中的地狱。”

        劳没作声,只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有十秒延迟,应该尽可能回避聊闲天。但布鲁厄尔说得对,这么多挤在一起,比前一阵子在侦察子图像上看到的单个蜘蛛人更令人厌恶。大家依据聚能译员们那套人性化翻译所形成的蜘蛛人印象完全不符合现实。还有他们的想法,不知我们误读了多少。他调出一幅新图像,拍摄的也是这番场景。这是经过聚能译员合成的一个蜘蛛人新闻节目。在这幅图像中,深深的大坑变成了浅浅的圆形剧场,一块块丑陋的色彩变成了整齐的镶嵌图,依次化入地毯(这东西也不再像乱七八糟的毛皮了)。到处都是光滑闪亮的木质版画(不再是坑坑洼洼的烂糟货色了)。连蜘蛛人的模样看上去都庄重多了,举手投足很接近人类的肢体语言。

        两幅图像都显示出三个蜘蛛人走向议会大厅入口。他们爬下(走下)那些石头梯子。传来一片咝咝声、咔嗒声,这才是那些东西真正发出的声音。

        三个东西消失在坑底。过了一会儿重新露面了,沿着另一面向上爬去。里茨尔咯咯笑道:“中间那个中等个子一定就是那位间谍头子了,就是邦索尔所谓的‘维多利亚·史密斯’。”有关蜘蛛人的情况,至少有一点是准确的:那东西的衣服一片乌黑,其实压根儿不像军服,只是一块块料子缠在一起。“史密斯后面那个毛茸茸的家伙肯定是那个工程师‘伦克纳·昂纳白’。真是给怪物起了个新奇有趣的好名字。”

        三个东西爬上一块凸出的弧形石头。那块摇摇欲坠的石头上原本还有一个蜘蛛人,这会儿,此人爬到石头顶尖的位置上。

        劳的目光从蜘蛛人大厅转向本尼酒吧的人群。人群鸦雀无声,无比震惊地瞪着眼前这一幕。连本尼·温的助手都一动不动呆站在那儿,来自蜘蛛人世界的形象紧紧抓住了他们的视线。

        “议会议长在介绍来宾。”响起一个聚能者的声音,“请议会全体成员肃静。我很荣幸地——”伴随着文雅的言辞,里茨尔的自动化间谍送回了现实:咝咝声、咔嗒声,顶端像剑尖的前肢一戳一戳地比画着。说实话,这些东西确实像青河人在陆战指挥部见到的雕像,可一动起来,又极其像猎食动物,带着一种猎食动物特有的、令人胆寒的优雅,有些动作很慢,有些则很快,太快了,快得惊人。还有一点最奇怪的地方,这些东西的视力虽然比人强,但却很不容易分辨出他们的眼睛。那个有凹槽、有凸起的脑袋四周有一片片光滑的东西,像玻璃,这儿拱出来一块,那儿拱出来一块,上面还有些伸出来的部件,可能是用来冷却器官、形成热像的。蜘蛛人身体的正面简直是一台噩梦似的进食机器。锋利的颚骨、爪子似的辅助肢,一部分动起来,所以部件都跟着动个不停。可这东西胸腔上方的脑袋却几乎不能转动。

        议长离开了那个尖尖的石头顶端。史密斯将军爬了上去,侧身让对方离开(这个动作真够复杂的)。爬到顶端以后,史密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她的几条前腿挥来挥去,成一个螺旋形,好像让笨蛋们都过来,离她的胃近点。麦克风里传出一阵咝咝嗒嗒的声音。在经过“翻译”的版本里,她旁边出现了一个标注:对听众露出温和的笑容。

        “议会的女士们、先生们,”声音坚定、动听——特里克西娅·邦索尔的声音。劳发现伊泽尔·文尼听到她的声音后,脑袋猛地一抖。跟过去一样,文尼的诊断图表显示出矛盾、紧张的情绪。他会听我摆布的,一段时间里还很有用。劳想。

        “作为敝国国王的全权代表,在此,我代表国王陛下发言。希望我的话能够赢得你们的信赖。”

        “议会的女士们、先生们,”一排排民选代表们注视着维多利亚·史密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像过去无数次经历的一样,伦克纳感到将军的个人感召力弥漫开来:“作为敝国国王的全权代表,在此,我代表国王陛下发言。希望我的话能够赢得你们的信赖。

        “我们面临的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重大关头,或者会将我们所创造的一切毁于一旦,或者,以我们过去努力取得的成就为基础,我们能继续前进,创造一个无比美好的世界。这两种结局就是当前局势的两面。能不能实现美好的结局,关键在于我们能否彼此信任。”

        大厅里响起稀稀拉拉的嘲弄嘘声。是投靠金德雷的那一伙。昂纳白心想,不知这些人是不是人手一张逃离南国的机票。他们当然明白,少了这张票,等炸弹落下时,他们会和他们背叛的南国人民一样难逃一死。

        将军告诉过他,佩杜雷也在南国。不知……将军发言时,昂纳白朝各个方向张望,视线大多集中在阴影处和武装卫士身上。在那儿。佩杜雷坐在拱墙旁边,离史密斯不到一百英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比多年前自信得多。等着瞧吧,尊贵的佩杜雷宝贝,我的将军说不定会让你大吃一惊的。

        “我有一个提议,它非常简单,但至关重要,而且可以立即施行。”她示意蒂姆·道宁将数据片递给议长的助手,“我想大家都知道我在协和国权力结构中的位置。即使你们中间疑心最重的人都会同意,只要我在这儿,协和国一定会谨守它公开宣布的承诺。我受权向各位宣布,我的滞留期可以一直持续下去。诸位南国议员可以挑选协和国中任意三人——包括我自己,也包括敝国国王。这三人将无限期驻留我们在南国的大使馆。”为对方提供人质,这是最原始的保障和平的手段。当然,历史上从来没有这么高级别的人质。这种做法完全可行。协和国驻南国大使馆占地面积极大,甚至可以容纳一个小城市的人口,同时为他们提供所有现代化设施,丝毫不会影响人质们的任何重要活动。只要议会没有完全听从金德雷国摆布,这一举措就像在狂奔而来的灾难的肢腿之间插了一根绊脚棒。

        代表们鸦雀无声,连那伙佩杜雷的走卒都不说话了。这些跟屁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突然觉得有了其他选择?正在等待上头的吩咐?会场里肯定在酝酿着什么。伦克纳望着史密斯附近的阴影,只见佩杜雷正急促地对一个助手交代着什么。

        维多利亚·史密斯的演讲刚一结束,本尼的酒吧里喝彩声如雷。演说刚开始的时候,酒吧里的人都惊呆了。他们看到了活生生的蜘蛛人是什么模样。但演讲的词句恰如史密斯的性格,后者是大多数人都非常熟悉的。至于其他的,肯定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但……

        本尼端着饮料朝天花板飘去,丽塔·廖一把抓住他的袖口:“你不该让奇维孤零零一个人待在上头,本尼。她可以到这儿来。在这儿一样能对所有人讲话。”

        “嗯,好吧。”其实,建议让她在前排单独就座的是统领大人,可既然一切都那么顺利,换个位子应该没什么关系。本尼一边上酒,一边注意听着大家乐观的猜测。

        “有那番演说,加上咱们做点手脚,下面肯定太平无事了,跟特莱兰的圣殿一样安全——”

        “嘿,再过不到四兆秒,咱们可就双脚站在行星表面了。等了这么多年——”

        “管他是太空还是行星,谁在乎?有了资源,禁止生育的规定就见鬼去吧——”

        是啊,禁止生育,这是我们人类的禁忌,相当于下面的早产禁忌。或许我总算能向冈勒求婚了——这个念头才起,本尼的思绪马上躲开。行动之前想得太多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虽然不想了,但本尼忽然间觉得十分幸福,好久没这么幸福了。本尼避开一重重桌子,一头扎向中央的一个缺口,抄了条近路,朝奇维飘去。

        听了丽塔的建议,奇维点点头。“这样最好。”她的笑容有些勉强,眼光一刻也没有离开酒吧那个显示装置。史密斯将军正在步下讲台。

        “奇维!局势发展跟统领大人的计划一模一样,大家都等着给你道喜,祝贺你成功呢。”

        奇维轻轻拍了拍臂弯里的小猫,动作有点紧张,像保护它不受别人伤害似的。她望着他,神情很奇怪,有点恍惚:“是啊,一切都很顺利。”她从桌边站起身,跟着本尼来到丽塔桌旁。

        “我一定得见他,情况紧急,我一定得告诉他,下士。马上!”配合着这些话,拉奇纳抬头挺胸,端起肩膀,拿出当了十五年上校的人才有的威严。

        有一会儿工夫,年轻的下士在他的怒视下退缩了。但接着,他准是发现了思拉克特胃旁残存的呕吐物,还有他那身军服的邋遢状态,年轻的早产儿下士耸耸肩,目光很警觉,拒人于千里之外:“很抱歉,长官。你不在准入名单上。”

        拉奇纳感到自己的肩膀耷拉下来了:“下士,只要给他打个电话就行。告诉他思拉克特来了,有要事……事关生死。”话刚出口,思拉克特便恨不得自己收回这个可怕的断言。小伙子盯了他一秒钟——琢磨是不是该把他扔出去?然后,对方脸上露出了某种类似同情的表情。他打开一条通信线路的开关,与另一头说起话来。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拉奇纳在访客候见室焦躁地来回踱步。至少这里头没有寒风吹打。为了爬上昂德希尔家的直升机停机坪,他冻伤了两条肢腿的肢尖。到头来只能见到……大门警卫,还有一间候见室?没想到这儿的警戒如此松懈。或许是他砸了饭碗带来的好处:没有内奸出卖,其他人不需要重重戒备了。

        “拉奇纳,是你吗?”警卫通信线路上传来的声音既虚弱又急躁。昂德希尔。

        “是的,先生。请让我进去,我一定得跟您谈谈。”

        “你——你的样子糟透了,上校。我很抱歉,我——”声音越来越小,听不见了,里面隐隐约约传来背景声,有人在说,“演说非常成功……还有许多时间”。又响起了昂德希尔的声音,这一回清楚多了:“上校,请等几分钟,我马上就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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