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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北爪的开园仪式是这一班次的高潮,也是迄今为止所有班次的最高潮。直到流放结束,这样的大事都不会再出现了。就连亲手将湖泊园变为现实的青河人都震惊不已:如此之少的资源,却能造就如此辉煌的奇迹。托马斯·劳的话或许真的有点道理:聚能系统加上青河的创造力,这种结合会迸发出无与伦比的伟力。

        乔新欢乐地在湖上泛舟泛了几千秒。至少三个人失足落水,溅起的水花宽达数米,悬在湖面上,久久不散。统领大人邀请大家上岸,去他的小屋休息,让湖水平静下来。聚会上有丰盛的美食——好几百人攒了一年的好处券全用在这儿了。众所周知的那伙傻瓜们喝得酩酊大醉,最引人注意的就是范·特林尼。

        终于,客人们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山坡上的大门在他们身后关闭。伊泽尔心里明白,对普通下层民众而言,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受邀进入统领大人的私人领地。正是因为民众,才会有今天的聚会。奇维显然乐在其中,但聚会快结束的时候,托马斯·劳却明显有些不耐烦了。好一个狡猾的浑蛋。一个下午,一点点不足挂齿的努力,统领大人便赢得了群众的感激。单就这方面而言,一场聚会所得到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几十年专制统治不可能让青河人忘记自己的传统……但劳的手法实在太巧妙了,成功地模糊了专制与非专制的界线。但托马斯·劳许下诺言,流放一结束,马上让聚能者重获自由。许多原本是自由的社会也曾接受过暂时的奴役。但是,无论如何花言巧语,劳的诺言只是一文不值的谎言。

        聚会结束四千秒后,不省人事的安妮·雷诺特被人发现。接下来整整一天时间里,谣言蜂起,一片恐慌。有人说,雷诺特已经脑死亡,公告只是让大家安心的假话;还有人说,里茨尔·布鲁厄尔其实没有下岗休眠,他对雷诺特下手了。伊泽尔却有他自己的想法:隐忍不发这么多年以后,范·纽文终于出手了。

        日常工作继续进行,但二十千秒之后,对两个研究团队的聚能支持停止了。类似再常见不过的小故障,换作雷诺特,几秒钟就能解决,但弗恩和西利潘埋头苦干了六千秒,然后宣布,当天余下的时间内,所有相关聚能者都将脱离工作,下线调整。这批聚能者不包括译员,但特里克西娅正在与其中一人协作,那位聚能者好像是个地质学家。伊泽尔想去哈默菲斯特探望探望她。

        “我的许可名单上没有你,伙计。”交通艇泊位有个警卫这么说道——他是奥莫指挥的打手之一,“你不能去哈默菲斯特,封闭了。”

        “封闭多长时间?”

        “不知道。自己看通告吧。”

        伊泽尔只好来到本尼的酒吧。酒吧里人头攒动,伊泽尔挤到乔新和丽塔的桌旁坐下。范也在那儿,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

        乔新正诉说着自己的不幸:“雷诺特本来应该重新调校我的飞行员,倒不是什么大事,可没有调校,我们的训练全泡汤了。”

        “你有什么好抱怨的?你的设备还能运行,对吧?可我们正忙着分析蜘蛛人的太空飞行项目呢,分配给我们的聚能者却下线了。唉,我自己倒也懂一点化学啊工程啊什么的,可我压根儿没办法把它们——”

        范大声呻吟起来,两只手抱着脑袋:“别吵了。出了这种事儿,我真搞不懂易莫金人的‘高明之处’到底在哪儿。一个人出事,你们整幢纸牌搭的房子全塌下来了。算什么狗屁高明?”

        丽塔·廖平常是个好脾气的女人,可这会儿,她恶狠狠地瞪着范:“我们的‘高明之处’被你们青河人破坏了,谋害了。难道你忘了?刚来这儿的时候,我们手里的聚能设备比现在多十倍。要是那些设备还在,舰队系统会跟易莫金老家一样牢靠,绝不会这么脆弱。”

        桌边一阵让人尴尬的沉默。范怒视着丽塔,却没有跟她争辩下去。过了一会儿,范耸耸肩。这个动作大家再熟悉不过:特林尼自知理屈,嘴巴上却不肯认输,更不肯道歉。

        邻近桌旁一个人叫起来,打破了沉寂:“喂,特鲁德!”

        西利潘站在酒吧门廊中间,仰头望着大家。他身上还穿着昨天那套易莫金属民的丝绸乞丐服,现在,衣服上已经沾了不少污迹,而且不是特意做出来的艺术效果。

        众人叫嚷起来,提出各种问题,最后,他们请特鲁德过来坐,以便跟大家说明情况。特鲁德拉着藤蔓,朝乔新桌边飘升上来。桌边已经没空位了,大家又搬来一张桌子,拼成上下两层。这样一来,伊泽尔几乎跟西利潘四目相对,只不过两人站的方向上下颠倒着。其他桌边的人也挤了过来,钩在藤蔓上稳住身体。

        “特鲁德,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聚能者重新开工?我这儿积压下来的工作一大堆,就等他们了。”

        “得了吧,他们正常运行时你怎么没想到早点过来——”

        “只用普通硬件资源,我们能做的太有限——”

        “万能的贸易之神啊,你们放过这伙计吧!”范拉开嗓门,不耐烦地大喝一声。这是特林尼惯用的伎俩,急转话题,说大话放大炮,朝哪个方向开火无所谓,只要能让自个儿的形象高大起来就成。不过,伊泽尔留意到,这一嗓子确实起到了让大家安静下来的效果。

        西利潘感激地望了范一眼。这位技术员总是一副自高自大的神情,可今天,这种态度有点绷不住了。他黑眼圈很重,端起本尼放在他面前的酒时,手也不住地哆嗦。

        “她怎么样了,特鲁德?”乔新用关心的语气轻声问道,“我们听说……听说,她脑死亡了。”

        “不,不是那么回事。”特鲁德摇摇头,勉强笑了笑,“雷诺特会复原的,不过可能会抹掉她最近一年的记忆。在我们把她调整好、让她重新上线之前,事情会有点棘手。停工的事儿,我很抱歉。嗯……我本来应该已经调整好了,”——过去自鸣得意的语气又有点恢复了——“可我被调去处理更要紧的问题了。”

        “她究竟出了什么事?”

        本尼端上来一盘虾须,这是他最拿手的一道菜。西利潘贪婪地大嚼起来,像是没听见大家的问题似的。眼下这一群人是特鲁德平生所遇到的最急切的听众,他们真的屏住呼吸,等候他的高见。伊泽尔明白,这家伙再清楚不过了,此刻他正乐不可支地享受着自己突如其来的重要地位呢。不过,与此同时,特鲁德几乎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前一天还干干净净的制服这会儿一股臭烘烘的味道。从餐桶到嘴巴的一路上,他手中的叉子一直哆哆嗦嗦,甚至还不受控制地拐了好几次弯。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昏昏沉沉的眼睛,望着提问的人:“出了什么事儿?我们还说不准。过去一年左右,雷诺特的聚能一直有点散焦。当然,仍然保持着聚能,但没调好。这里头的区别可太难拿捏了,只有真正的专家才瞧得出来。连我差点都没发现。她似乎被某个附属项目缠住了。你们也知道,聚能者很容易陷进去。问题是,一直以来,雷诺特都是自己给自己调整的,所以我也没办法。告诉你们,这个问题让我一直放心不下。本来打算直接向统领大人汇报——”

        特鲁德迟疑了一下,看来意识到牛皮不能这么吹,说不定会招来麻烦:“不管怎么说,看样子好像是这么回事:她想调校磁核成像仪的某个控制线路,或许她自己也知道她的自我调校没做好。到底怎么样我也说不准。她打开了安全盒,正在运行诊断程序。似乎软件内部本身就有点小毛病,我们正在尽力复制她的运行过程。反正,她迎面挨了一记脉冲,后面的控制台上还残留着她的一点点头皮,估计是痉挛之后撞在那上面了。幸好蚀脑菌接受刺激后产出的药物还算温和,她只是大脑受了震动,再加上用药过量……我刚才说过,完全可以治好。再过四十天,咱们过去那位可爱的雷诺特就会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他勉强笑了笑。

        “丧失了近期的记忆。”

        “这个自然。聚能者毕竟不是硬件,我可没办法给他们做备份。”

        桌边众人发出一阵不安的嘟囔,最后还是丽塔正面提出了那个问题:“这未免也太凑巧了。看上去,好像有人有意让她下线关机似的。”她犹豫了。有关里茨尔·布鲁厄尔的猜测正是源自丽塔。对于易莫金人来说,探头探脑打听统领之间的争斗,下面这句话已经达到了最大极限,“劳统领查过副统领的休眠状态没有?”

        “还有他的手下。”伊泽尔身后一位青河人补充道。

        特鲁德“啪”的一声放下叉子。他的声音既气恼,又紧张:“你们以为会怎么样!统领大人考虑了各种可能……考虑得非常仔细。”他深吸一口气,好像意识到为了眼下暂时的重要性所付出的代价太大,“你们可以百分之百地放心,统领非常重视这个事件。听着,原因很简单,用药过量。具体情况还不太清楚,所有事故都这样。失忆这东西很不好处理,真要有谁搞破坏的话,不会笨到用这种办法。弄死她不就完了?一样可以装成意外事故,何必多此一举。”

        一时间,没有人再开口。特鲁德的目光扫过大伙儿的脸。

        西利潘重新拿起叉子,却再一次放下。他望着盛虾须的餐桶:“老天,我真是累坏了。再过二十——该死,十五千秒,我又得开工了。”

        丽塔伸手拍拍他的胳膊:“嗯,我很高兴你能上这儿来跟大伙儿谈谈,谢谢。”周围众人小声嘟囔着,表示赞同。

        “这段时间,聚能者由比尔和我负责。这方面全靠我们了。”特鲁德依次望着大家的脸,寻求支持和安慰。他的语气既自负,又惊恐。

        当天晚些时候,他们会面了。地点在营帐内外帷幕之间的缓冲区。这次会面很久以前就定好了,早在湖泊园开园仪式之前。伊泽尔一直盼着这一刻,既期待,又害怕。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在这次会面中向范·纽文清楚表明自己对聚能的态度。小小的说辞准备好了,小小的威胁也准备好了。可是,单凭这些,够吗?

        伊泽尔静悄悄地飘过冯的菜园,将明亮的阳光和植物的气息抛在身后。前面是深重的黑暗,没有辅助手段的裸眼只能看到一片漆黑。八年前,他第一次和纽文会面时,这里还有些许阳光。现在,营帐塑壳外面只有黑暗。

        但现在,伊泽尔有了其他视觉手段……他向鬓角边的定位器发出信号,眼前随即出现隐隐约约的图像,稍带淡黄,手指轻压眼珠一侧时便会出现这种色彩。和按压眼球不同的是,这一片黄晕并不是随机闪光。伊泽尔按照范的指令,在定位器使用方面下过苦功。黄光中渐渐浮现出营帐内层气囊的弧形墙面,以及外层的壳体。图像有时会发生扭曲变形,有的时候,视角甚至在脚底或脑后。但只要指令适当,集中注意力,他能看到不懂这种技术的人完全无法看到的东西。范这方面仍然比我强得多,看到的比我多得多。这些年来有不少迹象证明了他的猜测。定位器仿佛是纽文的私人仆役,而他是它们至高无上的君主。

        范·纽文就在前头,站在墙面一处支撑点后。要不是他身后存在一批定位器,为伊泽尔提供了从对方身后向前看的视角,他是不可能看到他的。伊泽尔飘过最后几米,视像忽然抖动起来——纽文改变了他身周那一群仆从的排列方式。

        “好吧,说快点。”范从藏身处走出来,面对着他。虚拟的黄光勾勒出他的面容,枯槁,烦躁。难道他这会儿还没甩掉特林尼的伪装身份?不,乍看之下,有点像宿醉未醒、头痛欲裂的特林尼,但细看之后便会发现,那人身上还存在着更深一层的东西。

        “你——你向我保证过,就在两千秒之前。”

        “对,可情况变了,你瞎了吗?没发现?”

        “我发现了不少情况。这些事,我想我们应该摊开来,好好谈谈。劳那个人,他是真的崇拜你……这你也知道,对吗?”

        “劳是个满嘴胡说八道的骗子。”

        “没错。但他给我看的那些记录,很大一部分是真的。范,你和我已经合作了好几个班次。我的叔叔婶婶还有叔祖父,他们常常提到你。我仔细考虑过他们的话。我已经过了英雄崇拜的阶段,现在,我非常清楚你对聚能是多么……热衷。你给过我许多承诺,说了不少漂亮话。你确实想打败劳,夺回我们损失的一切……可是,你最大的目的是掌握聚能技术,是不是?”

        沉默。沉默时间长达五秒。直截了当的问题,他会怎么回答?最后开口时,范声音里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聚能是关键。只有聚能,才能使一种文明永远延续,横跨整个人类生存的空间。”

        “聚能就是奴役,范。”这句话,伊泽尔说得很轻,“不用说,这些你最清楚不过。我相信,在你心底深处,你同样憎恨这种技术。在范·特林尼的表皮之下,你还有一层伪装,赞姆勒·恩格——我相信,那一层伪装暴露了你的潜意识,你的心灵。你憎恨人奴役人的制度。”

        范沉默了一秒钟,只怒视着他,嘴角抽搐着:“你是个蠢货,伊泽尔·文尼。劳给你的记录你读过了,可还是什么都不懂。从前我曾经被一个你们文尼家的人出卖过。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第二次。如果你敢背叛我,你以为我会让你活下去吗?”

        范飘身靠近,伊泽尔的视像遽然消失。他与定位器的链接突然间全部切断了。伊泽尔抬起双手,掌心向前:“你怎么打算我不知道,但我的确是文尼家的,是苏娜的嫡系子孙,也是你的。我们这一家里有许多秘密。也许很久以后,他们才会告诉我在布里斯戈大裂隙究竟发生了什么,告诉我真相。但是,即使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也四处听说过只言片语。家族没有忘记你。家族中甚至有一句从不在外人面前提起的家族誓言:‘善待范·纽文,我们所有的一切均得自此人。’所以,就算你想杀我,我还是要把我的想法老老实实告诉你。”伊泽尔盯着那一片无声无息的黑暗。现在他甚至无法辨别对方的方位。“还有,经过昨天的事之后……我想你会听我的话,我觉得我没什么好害怕的。”

        “经过昨天的事?”范的声音近在咫尺,怒气冲冲,“文尼,你这个蛇窝子里拱出来的小杂种,昨天的事,你他妈知道个屁。”

        伊泽尔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范的声音里有某种东西,一种无法解释原因的深仇大恨。肯定出了大事,可怕的大事。但他有的只是几句话,几句早就想好的话:“你没有杀她。我相信特鲁德的话,杀掉她更容易,一样可以伪造成事故。有了这件事,我想,我能从劳给我的记录里分辨出哪些是事实,哪些是谎言。”伊泽尔伸出双臂,双手正落在范的肩头。他极力注视着黑暗中他的大脑想象出来的对方的脸:“范!整整一生,你都被一种无比强大的动力驱策着。正是这种动力,加上你的天才,才造就了今天的我们。可你想要的不仅仅是今天的青河,你想要的多得多。具体是什么,青河历史中从来没有说清,只能隐约其词。但劳的记录让我明白了。你有一个美好的梦想,范。聚能或许能让这个梦想变成现实……可是,代价实在太高昂了。”

        寂静。然后,黑暗中响起一个声音,仿佛痛苦挣扎的动物发出的声音。蓦地,伊泽尔的双臂被猛然甩开,两只铁钳般的手突然扼住他的喉咙,用力挤压。震惊,眼前一片昏暗,渐渐暗下去……

        就在这时,手松开了。在他四周是一片闪闪发亮的光点,好像一群萤光虫,闪耀着白炽光点,不断响起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他喘着粗气,目瞪口呆,拼命寻思出了什么事。范正在炸毁附近定位器的电子元件!闪耀的光点照出范的面容,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是一种疯狂的闪光。伊泽尔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

        光点向远处扩散,定位器的损毁范围越来越大。伊泽尔吓得哽咽起来:“范……我们的伪装!没有定位器,我们——”

        近处最后几点微光映照出对方嘴角一缕扭曲的冷笑:“没有定位器,我们死定了!死吧,小文尼,我已经不在乎了。”

        伊泽尔听到对方一撑,飘然远去。剩下的只有一片黑暗,绝对的沉寂——死亡就在眼前,距他不到几千秒。伊泽尔竭尽全力试着联通定位器,但无论他怎么努力,仍然发现不了任何可以支持自己的定位器。

        梦想破灭之后,你会怎么做?范孤独地飘浮在自己黑漆漆的房间里,想着这个问题。他的态度近似于好奇,并不怎么在乎。意识边缘,他能察觉到自己在定位器网络中捅出的大洞。这个网络真结实啊。网络故障并没有自动传递给易莫金人的嗅探器和监控人员,但最终,经过层层过滤,故障情况肯定会送达他们。他们会察觉的,甚至无须特别留意。他模糊地意识到,伊泽尔·文尼正绝望地挣扎着,试图弥补定位器大面积焚毁造成的漏洞。这小子居然没有把事情越弄越糟,这倒挺有意思,但是,他根本无法承担这种高端补救工作。再过最多几百秒,卡尔·奥莫便会向布鲁厄尔发出警报……这场捉迷藏游戏便告结束。没关系,现在已经没关系了。

        梦想破灭之后,你会怎么做?

        每个人都会经历梦想的幻灭,每个人都有衰老的时候。早在生命之初、前面仿佛一片光明时,这一切便注定了。伴随着年华老去,起初大有希望的前途必然越来越黯淡。

        但范的梦想不是这样。他在五百光年范围内上下求索,经历了三千年的客观时间,始终苦苦追求着这个梦想。这个梦想便是:人类成为一个凝成一体的种族,在这个种族中,正义不再是偶尔出现、忽明忽灭的闪光,而是一道持续不断的强光,烛照整个人类的生存空间。他梦想着这样一个文明:这里的大陆不再有战火肆虐,不再有把自己的亲生儿女拱手送出当成人质的暴君。当萨米把他从卢辛达的墓穴里掘出来时,范正在死去——但他的梦想没有!即使那时,这个梦想仍旧燃烧在他的脑海中,鲜活无比。

        在这里,他终于找到了能够将这个梦想化为现实的利器:聚能。绝佳的自动化工具,强有力,同时具备高度的智力,足以管理一个跨越星系的文明。它能够创造出一个“由对你敬爱到五体投地的奴隶组成的种族”(苏娜为此嘲笑过他,认定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就算这是奴役,那又怎样?聚能可以将更多、更可怕的不公正行为化为乌有。

        或许。

        他强迫自己对伊吉尔·玛里视而不见,此人现在仅仅是一台扫描装置;他强迫自己对被禁锢在小小囚室里的特里克西娅·邦索尔视而不见,还有许许多多和特里克西娅一样的聚能者。但是昨天,他不得不正视安妮·雷诺特。这个人曾经孤独地对抗聚能的全部威力,用她的一生同它战斗。他一直在欺骗自己,相对于梦想的实现,聚能的代价并不算太高。但安妮的经历震撼了他。安妮就是数千年前不顾一切要拯救他的辛迪·杜坎,她就是大写的辛迪·杜坎。

        而今天,又来了伊泽尔·文尼和他小小的说辞:“代价实在太高昂了!”伊泽尔·文尼!

        范仍然可以实现他的梦想……只要他放弃思考。

        曾经,也有一个名叫文尼的人挡在他和最后的成功之间。让文尼这一窝毒蛇死吧。让他们都死吧。让我死吧。

        范蜷缩起来。他突然发现自己在抽泣。不算上以眼泪作为工具的时候,他有多久没哭过了……记不清了……或许是自从他生命的初期——第一次踏上“重奏”号的时候。

        梦想破灭之后,你会怎么做?

        梦想破灭之后,你放弃自己的梦想。

        放弃之后,还剩下什么?很长一段时间里,范的意识中一片虚无。接着,渐渐地,图像又回来了,来自围绕着他的定位器网络:下面的巨岩庞杂体内,数以百计的聚能奴隶挤在哈默菲斯特蜂巢般密集狭小的囚室内,其中一间安置着安妮·雷诺特,她的囚室和其他聚能者的完全一样。

        他们的命运不应该如此,他们理应过上更好的生活,比托马斯·劳为他们安排的好得多的生活。安妮理应有更好的命运。

        他的意识在网络中延伸出去,轻轻碰了碰伊泽尔·文尼,示意他站开。他接过了小伙子的工作,把他此前的努力联结起来,形成有效的弥补手段。还有些细节留待以后处理:文尼脖颈上的瘀青,在营帐中布设上万个新定位器。没问题,他可以完成,从长远看——

        最终,安妮·雷诺特也会从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之后,猫捉老鼠的游戏会重新开始。但这一次,他会保护她,还有其他所有聚能奴隶。今后的一切会比从前艰难得多,但他可以和伊泽尔·文尼携手,他们俩也许会真正地精诚合作……一个又一个计划在范脑海中形成、完善。和过去那些试图打破人类历史周而复始、无限循环的大计划相比,现在的安排算不上宏伟,但他却有一种奇异的、逐渐高涨的喜悦:他在做完全正确的事。

        入睡前不久,他想起了冈纳·拉森,想起了老人温和的嘲讽以及对人力有限的提醒。现在,他接受了那位老人的意见。现在看来,或许他是对的。想想真奇怪:这么多年,他睡在这间小屋里,夜不能寐,咬牙切齿地思考着自己的计划,幻想着今后利用聚能干出的大事。现在他放弃了梦想,但仍在计划,前面仍然存在可怕的危机……但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他感受到了……宁静。

        这个晚上,他梦到了苏娜。这个梦里没有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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