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又冷又潮,大地回春的脚步慢得折磨人。八天来雨一直下个不停,约翰娜多么希望天气能换个样子啊,哪怕重新回到黑暗的冬天也好。
从前是苔藓的地方变成了泥浆,约翰娜在泥浆里吃力地迈着步子。现在是中午,阴沉沉的白昼还要持续三个小时才会结束。屁股上带疤瘌的家伙说,只要没有云,这段时间多少应该见到点阳光。有时候,约翰娜怀疑自己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太阳。
城堡大院正好在山腰上,泥浆和乌糟糟的积雪从山上滑下,沿着木头建筑堆积起来。夏天这里的风景美极了。到了冬天,极光的蓝绿色光芒照在积雪上,在冰封的港口闪闪发光,勾勒出背衬天空的山峰的轮廓。可是现在,细雨就像一层撕不开的浓雾,她连山下护墙外的城市都看不见。头顶上是云,像破烂低矮的天花板一样压在头上。她知道城堡石砌胸墙上有士兵把守,可今天他们准是蜷成一堆缩在瞭望口后面。一眼望去,连一只动物、一个共生体都看不到。与斯特劳姆相比,爪族的世界简直是一片空空荡荡,却又跟超限实验室不一样。超限实验室建在一块没有空气、环绕一颗红矮星旋转的巨石上,无比荒芜,而爪族的世界是活的,生机涌动,有时甚至看上去跟斯特劳姆哪个风景名胜一样美丽、祥和。说实在的,约翰娜知道,这里比人类定居的大多数世界更加适于居住,肯定比尼乔拉强多了,说不定和古老地球一样舒适。
约翰娜来到自己的廊屋旁,在向外弯曲的墙根停下脚步,向大院望去。不错,这里的确有点像中世纪时的尼乔拉星球,但公主时代流传下来的故事却没有传达出这种世界的严酷。触目所见,到处都下着雨。没有适当的技术,连这种冻雨也可以致病、杀人。寒风也是一样。大海也不再是个午后扬帆寻乐的地方,她想起小山似的冰冷的巨浪,在大雨中一重重涌来,周而复始……甚至环绕城镇的森林也杀机四伏:进去逛逛很容易,但没有电子定位器,森林里也没有设计成大树模样、出售小吃饮料的售货机,一旦迷路,你就死定了。现在她对尼乔拉的童话故事有了新的理解:不需要多强的想象力,很容易就能把风、雨、大海想象成具有生命的神灵。前技术文明的世界就是这样,哪怕你一个敌人都没有,自然界也能轻而易举地杀死你。
约翰娜推开小小的房门,走了进去。
一个爪族共生体蹲坐在火塘边,它一骨碌爬起来,服侍约翰娜脱下雨衣。獠牙丛生的嘴巴凑过来时她没有畏缩。这个共生体是她的一个仆人,到了现在,她已经快把那些嘴巴看成手了。嘴巴非常灵巧,熟练地从她胳膊上脱下雨布,晾在火旁。
约翰娜踢掉靴子和套裤,接过共生体“双手”递过来的棉被裹在身上。
“开饭,现在。”她吩咐道。
“是。”
约翰娜靠在火塘边一只枕头上。爪族其实比尼乔拉时代的人类更加落后,这个世界不是所谓失落的殖民地,从前发达、现在忘了技术文明。它们连个可以起点引导作用的上古发达时期的传说都没有。还有,医疗卫生也是个大问题。在木女王的发明之前,爪族医生只会给它们的病人兼牺牲品放血……她现在知道,以爪族的标准,她住的地方已经十分奢华了。木头家具都经过精工打磨,这可不是人人都享受得起的。就说柱子和墙壁上的装饰画吧,那是他们花了许许多多个小时辛勤劳动的成果。
约翰娜脸蛋枕在手上,盯着火光出神,只模模糊糊意识到那个共生体在火塘周围忙碌着,把瓶瓶罐罐挂到火上烧煮。这一个只会一点萨姆诺什克语,不是女王的数据机项目组成员。很多个星期以前,疤瘌屁股请求搬进来和她一块儿住——学习语言还有什么方法比一起生活见效更快呢?回忆起往事,约翰娜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知道疤瘌只是一个组件,杀害爸爸的那个共生体自己也死掉了。这些事约翰娜现在懂了,但每次看见行脚,她都能从中看到杀死爸爸的凶手,缩在其他三个个头儿小得多的共生组件身后,活得有滋有味的。约翰娜对着火光笑了,想起行脚提出那个建议时自己如何一家伙狠狠揍在疤瘌身上。当时她控制不住自己,但打得可真过瘾。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谁提出应该让一个“朋友”搬进这幢房子和她一块儿住。大多数晚上,它们让她一个人待着,不来烦她。有些夜晚……爸爸妈妈好像就在她附近,也许就在屋外等着她。约翰娜亲眼看见他们被杀害,但在内心深处,她仍然拒绝相信这个事实。
食物的味道飘进做过无数次的白日梦中,今晚的菜是肉煮豆子,还加了点类似洋葱的东西。出乎她的意料,这东西闻上去还真不错。如果食谱再多点花样可就太好了。约翰娜已经足足六十天没见过新鲜水果了,冬天只有腌肉和蔬菜可吃。要是杰弗里在这儿,他非大发脾气不可。好几个月前,女王的间谍从北方传来消息,杰弗里死在伏击中……约翰娜已经渐渐适应过来了,真的。从许多方面来说,孤零零一个人,让事情变得……单纯多了。
共生体将一盘肉煮豆子放在她眼前,还有一柄餐刀似的工具。嗯,挺好。约翰娜抓住刀柄(弯向一旁,方便爪族用嘴叼起刀子),插进肉里。
快吃完时,门外传来很有礼貌的轻轻一声抓搔。她的仆人咕噜几声,来客也咕噜着回答,接着说起了相当标准的萨姆诺什克语(嗓音与她自己的声音像极了,让人有点毛骨悚然):“你好,我的名字叫写写画画,希望和你聊聊,可以吗?”
仆人一个组件转身瞅着她,其他的则望着房门。写写画画就是那个她觉得像夸夸其谈的小丑的共生体,伏击战时他和疤瘌在一块儿。这家伙是个蠢货,她觉得对自己没什么威胁。
“行啊。”她答道,起身朝门口走去。仆人兼警卫嘴里叼起几副十字弩,全部五个组件溜上通向阁楼的楼梯:这里的空间不能同时容纳两个共生体。
来客进屋,阴湿的冷风也随着灌了进来。约翰娜回到火塘另一边,写写画画脱掉雨衣。几个组件一起抖毛,和狗的动作一模一样,哗啦啦响成一片,那样子挺逗人的——当然,你最好别站得离他太近。
写写画画总算收拾妥当,踱到火塘边。雨衣下面的衣服和平常一样到处是扣件,肩后、后腰几块震膜敞露着。写写画画显然在几只肩膀上加了衬垫,好让组件们显得块头更大些。一个组件嗅了嗅她的盘子,其他几只脑袋东张西望……但没有直接朝她看。
约翰娜俯视着这个共生体,到现在她还是不大习惯同时对着几张脸说话,她一般选那个面对她的组件作为交谈对象:“怎么回事?来这儿想说什么?”
总算有个脑袋看着她了,它舔舔自己的嘴唇:“OK,好吧,我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我是说……”咕噜咕噜。她的仆人从楼上回答,也许是报告她的情绪如何。写写画画挺了挺身,六个脑袋中四个望着约翰娜,另外两个组件前后走来走去,好像考虑着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你瞧,人类成员中我只认识你一个人,但我很擅长把握别人的性格。我知道,你在这里过得不愉快——”
夸夸其谈的小丑可真了不起,这么一目了然的事实他居然发现了。
“——我完全能够理解。但我们正在尽最大努力帮助你,我们不是杀害你父母和弟弟的坏人。”
约翰娜一只手扶着低斜的天花板,身体前倾。你们全都是一伙恶棍,只不过正好跟我有共同的敌人。“我知道,我也在跟你们合作。要不是我,你们现在还在数据机的低幼模式里出不来呢。我向你们演示了阅读程序,你们如果有点脑子的话,到夏天就能制造出火药了。”粉红象是她家里传了好几代的玩具,约翰娜最喜欢搂着玩,按岁数说,她早就不该再玩这种小玩意儿了。里面储存着许多历史故事:蒙昧时代的女王呀、公主呀,她们如何战胜丛林、重建城市,进入飞船时代。故事还有大批背景参考资料,都是真正过得硬的数据资料、科技发展史。一条条路径组成复杂的索引体系,将读者引向这些资料。火药算是其中相当简单的了。等天气好起来,大家就会出发探矿。木女王知道硫黄,可木城城里没有多少。制造大炮比火药难,可到那时……“到那时你们的敌人早被杀个干干净净,你们想知道的东西我不是在告诉你们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不满意?”小丑的几个脑袋上上下下动个不停。像这种乱动一气其实相当于人类的表情,但约翰娜还看不大明白。这种动作大概表示尴尬吧。“我没有不满意。我也知道,你确实在帮助我们,可是……”三个组件开始转来转去,“其实是这么回事,我呢,比绝大多数人的见识都多些,也许有点像过去的木王。我是个——我专门查了你们的叫法——是个‘博学家’。懂吗,也就是说,什么都学过,在所有领域都是天才。我只有三十岁,却几乎已经读过这个世界上的每一本书,而且——”几个脑袋一低,也许表示不好意思?“——我甚至还准备自己写一本真实详尽地描绘你的历险的书。”
约翰娜发现自己居然在笑。绝大多数时间里,她把爪族看成奇特的蛮子,无论是外形还是内心,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但闭上眼睛,她几乎可以把写写画画想象成斯特劳姆的一个人类同胞。妈妈过去有几个朋友,跟眼前这位一样头脑简单却又自负得不行。那些男男女女,心里装着无数了不得的大计划,到头来却一事无成。在斯特劳姆时,那些人把她烦得要死,避之唯恐不及。可现在……嗯,写写画画的蠢头蠢脑居然让她有点重回故乡的感觉。
“原来你是想研究我,好写你那本书?”
几个脑袋轮流乱点:“这个,当然,是的。但还有点别的事。我另外有些计划,想和你谈谈。知道吗,我一直算是个发明家。当然啰,我也知道,这些现在已经没什么意思了。所有能够发明出来的东西好像全都保存在你的数据机里了。我的好多最出色的点子里面都有。”他叹了口气,或者说发出叹气的声音,这会儿他模仿的是数据机里讲解科普知识的声音。对爪族来说,模仿声音最容易不过。一会儿模仿这个,一会儿模仿那个,让人有点搞不清究竟是谁在说话。
“可是,我仍然在考虑如何改进数据机里的某些发明——”写写画画的四个组件在火塘边的宽条凳上趴下,看样子他是准备来一次长谈了。另外两个组件绕过火塘,递给她一沓夹在铜箍里的纸。火塘另一边的组件一面说,这边的两个一面小心地翻动纸页,替她指点请她注意的地方。
嗯,此人的点子倒真不少:鸟爪系绳子来牵引飞船;巨大的凸镜聚集阳光射向敌人,让对方起火燃烧。从有些图案来看,他好像认为大气层一直延伸到月亮以外的地方。写写画画对他的每一项发明详加解说,不厌其烦,说得听者头脑麻木,一边说一边在草图上指指点点,兴奋地拍打着她的双手:“你看,这些是可行的,对不对?这些是我具有独创性的个人观点,再加上数据机里经过实践证明的发明创造,前景辉煌呀。”
约翰娜脑海里浮出一幅前景,写写画画的大鸟拖着直径数公里的巨大透镜飞向月亮。她忍不住咯咯咯笑了起来。写写画画显然把这种声音当成了赞同的表示。
“是呀!天才的想法,对吧?我最近还有个想法,要不是数据机,我一辈子也不会想到。那种‘步话机’,可以把声音传到很远的地方,速度快极了,是不是?为什么不把这种设备和我们爪族的思维方式结合起来呢?有了这种设备,一个共生体可以散布在几百,呃,公里范围内,仍然能和平时一样交流、思考。”
这个主意倒真的有点意思!但是,即使有了精确配方,爪族仍然要花几个月才能造出火药,想造出通信器材,那还不得几十年时间?写写画画像个巨型喷泉似的吐着他脑袋里那些“半生不熟”的点子。约翰娜由着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个多小时,她明白这些全是胡说八道,却比她过去一年所经历的一切熟悉许多。
看来他说得差不多了,停顿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频繁地征求她的看法。最后,写写画画道:“嘿,这样聊聊可真有意思,不是吗?”
“嗯,有趣儿。”
“我就知道,你准会喜欢的。其实你跟我们的人是一样的,不会动不动发火,至少不总是这样……”
“你这话什么意思?”约翰娜一把推开一只软乎乎的嘴巴,站起身来。那个像狗一样的组件打了个滚,蹲坐着,仰头望着她。
“我是说……呃……对你来说,确实有很多可恨的东西,这我理解。可你好像总是对我们有深仇大恨似的,其实我们真心想帮助你。你看,工作一天之后你就待在这儿,不想跟其他人说话——当然,现在我知道了,这是我们的错。其实你希望我们到你这儿来,只不过太傲气,不想开这个口。你知道,我非常善于看人。我那个朋友,你管他叫‘疤瘌屁股’那个,其实他是个非常好的人。我知道,这话现在我可以实实在在告诉你,现在你成了我的朋友,一定会相信我的话。他跟我一样,也非常希望来拜访你……噢!”
约翰娜缓缓绕过火塘,逼得两个组件不住地后退。写写画画的全体组件这会儿都抬头望着她,几根脖子弯来弯去,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才不像你呢。我不需要你跟我说话,也不想听你那些蠢点子。”她一把将写写画画的笔记本扔进火塘。写写画画蹦到火边,拼命够那个起火燃烧的本子。总算把大部分抢救回来,他把自己的宝贝紧紧搂在胸前。
约翰娜继续向他逼近,一边走一边踢着他的腿。写写画画匍匐着不住地后退。“又脏又笨的杀人犯,我根本不像你们。”她猛地一拍天花板上的一根梁柱,“人类绝不会像畜生一样过日子,我们不会容忍杀人犯。你告诉疤瘌屁股,跟他说,要是他胆敢过来聊聊天,我——我非砸烂他的脑袋不可,把他所有的脑袋砸个稀巴烂!”
写写画画被逼到墙边,他的头发疯了一样转来转去,发出一连串声音,有的是萨姆诺什克语,但调门儿太尖,本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一张嘴巴碰上了门把手,他推开门,六个组件一溜烟逃进外面傍晚的夜色中,连雨衣都忘了带走。
约翰娜蹲下身子,头伸出门外。外面是寒风吹动的薄雾,她的脸马上又冷又湿,连脸上的泪水都感觉不到了。写写画画现在已经成了夜色中六个灰蒙蒙的影子,跌跌撞撞地向山下逃去,一会儿工夫就消失了。外面只有附近影影绰绰的房屋,还有屋里的火光投在门外的黄色的光。
奇怪呀。伏击战刚刚结束时,她心中只有恐惧。爪怪全是势不可当的杀手。后来到了船上,她打翻了疤瘌屁股……当时的滋味真是太棒了。整个共生体土崩瓦解,她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是可以反击的,她不是随它们摆布的猎物,她可以打断它们的骨头……今晚她又学到了一点新东西。连碰都不用碰它们,她就可以伤害这些爪怪,至少伤害某些爪怪。单凭一股怒火,她就把夸夸其谈的小丑打了个落花流水。
约翰娜退回烟雾缭绕的温暖房屋,关上房门。本来应该充满胜利的喜悦……但是她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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