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行脚正背靠背坐在自己房间的台阶上,女王来看他了。一个人来的,穿着一件样式简单的绿色外套。这件外套他还记得,上次来时见她穿过。
他没有鞠躬致敬,也没有迎候。她冷淡地看了他一会儿,在离他几码远的地方坐下。
“两腿异形怎么样了?”他问道。
“我把箭头拔出来了,伤口也缝好了。我想它会没事的,大臣们都很高兴。那东西不像是个有理性的生物,捆上之后还不停挣扎,好像根本没有外科手术的概念……你的头怎么样了?”
“还好,只要不乱动就没事。”受伤的头下面的身体——疤瘌——躺在门背后的暗角里。“我觉得震膜已经好了,过几天就没事了。”
“那就好。”震膜要是不能复原,意味着大脑会不断出问题,也许不得不换个新组件,还有一件痛苦的事:替那个进入思想寂然无声的动物状态的单体找个归宿。“我没忘记你,浪游者。组件全都不同了,可你还是从前的那个浪游者。肯定有不少奇遇吧。你来了,我很高兴。”
“过去我跟那位了不起的木王相处得很愉快,所以我才会回来。”
她一个脑袋一偏,用嘲弄的语气道:“过去那位了不起的木王,也就是说,现在这个废物组合不怎么样啰?”
他耸耸肩:“出什么事了?”
她没有立即回答。好长时间,两人就这样坐着,目光投向窗外的城市。这个下午乌云密布,随时可能下雨。峡湾里吹来的凉风吹在他的嘴唇、眼睛上,有点针刺的感觉。木女王哆嗦一下,身上的毛耸起来一点。她终于开口了:“我始终保持着自我意识,六百多年了——这还只是前爪的算法。这么长时间,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我想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以前怎么没见你变成这副糟糕模样?”行脚平常说话不这么冲,可对方身上有什么东西激起了他的鲁莽性子。
“你说得对。一般人要是像我这样几个世纪长期血亲婚配,早成白痴了。我的方法高明得多。我知道自己应该和谁交配,之后会产下什么样的后代,出生的幼崽哪些应当作为组件留在我的共生体内,哪些应当送出去,融入别的共生体。所以,我的一代代组件都是我自己的骨肉,我的记忆也总是由我自己的骨肉承载。我始终保持着完全的自我意识。可惜,我还是不够高明——也许我想实现的目标从根本上来说是不可能的。选择越来越难了,最后不得不在大脑缺陷和身体缺陷之间做出选择。”她擦了擦那个淌涎水的组件的嘴,除了那个瞎子,所有组件的目光都投向窗外的城市,“你知道吗,这几天的天气是整个夏季最好的。万物葱茏,拼命汲取这个季节的暖意。”确实,绿色正向四面铺展,城里山上羽树绿油油的一片,附近山坡上所见皆是蕨类,灌木丛竭力向海峡边连绵不断的山头冲刺,“我爱这个地方。”
他早就知道,身为木城之王绝非易事。“你在这里创造的是一项奇迹,我在全世界各个地方不断听到别人谈起木城……而且,我敢说,这里的一半共生体都跟你有血缘关系。”
“是……是啊。随便哪个寻花问柳的人,做梦也不敢跟我比。我从来没少过情人,即使我自己用不着再添组件、不需要幼崽。有时候,我觉得生的那么多幼崽才是我最成功的实验项目,像斯库鲁皮罗和维恩戴西欧斯的组件绝大多数都是我的后裔……但是话说回来,剜刀也是。”
噢!最后这一位的组件居然大多也是女王的后裔,行脚还真不知道。
“最后几十年里,我多多少少有点认命了。到底还是胜不过永恒啊。不久我就会放手,散掉自我意识。我正让内阁逐渐接手——等我已经不再是我时,我还怎么统治?我把越来越多的时间放在艺术上,那些镶嵌画你也看见了。”
“是啊。画得太美了!”
“哪天让你看看我是怎么嵌画的。弄起来很烦琐,不过我是越来越熟练了。还能在保持自我的最后几年里搞搞这个倒不错。可现在——你跟你那位异形改变了一切。真该死!这种事要是发生在哪怕一百年前也好啊。有了这个切入点,我会创造出什么样的前景呀?!你知道,我们正在研究你那个‘画匣子’。里头的画真是太精细了,我们这个世界上没什么能比得上。有点像我的镶嵌画——每幅图画都是数百万个彩色小点拼成的,那些小点真是太小了,要是没有写写画画的透镜,我们简直分辨不出来。这种画那个画匣子眨眼工夫就能变出几千个,快极了,看上去是活动的。唉,都怪你那个外星人,我的画比起来还不如没断奶的幼崽在摇篮里的乱涂乱抹。”
木城的女王抽泣起来,声音却充满怨怼:“看吧,整个世界就要天翻地覆,我这种废物组合却赶不上了!”
行脚想都没想,一个组件朝女王挪近了些。太近了,非常不得体:八码,五码。脑海里一阵模糊,两人的意识混杂在一起。但他仍能觉察到,她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她的意识也有些恍惚了,女王迟钝地笑了起来:“谢谢你……你居然会同情我。我生活里随便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在浪游者看来都是小事一桩,对吗?”
“这种话挺伤人的。”他只想得出这句反驳的话。
“我说的是事实,你们浪游者总是变来变去、变来变去——”她的一只组件凑了过来。两人现在几乎要靠在一起,动脑子想问题更困难了。
行脚的话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向外吐,只盼别忘了自己想说的是什么。“但我还是保住了自我意识,我是个浪游者,可我仍旧是我。”一个灵感闪过,战斗或亲密接触所产生的一片嘈杂中有时也会有灵感闪现,“还有——现在两腿异形从天而降,我想这个世界肯定会发生改变,木女王这个时候不再理会旧有世界的那一套,放眼向前看,这不是正好吗?”
她笑了,头脑的混淆模糊更厉害了,不过这是一种甜蜜的混淆:“我……还……真没这么想过。是做出改变的时候了……”
行脚走进她之中,两个共生体混杂着,耳鬓厮磨,思维融成一片甜蜜的混响。他们最后的一个清醒念头是跌跌撞撞走上楼梯,走进他的房间。
下午将尽时,木女王带着那个画匣子来到斯库鲁皮罗的实验室。斯库鲁皮罗和维恩戴西欧斯已经到了,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也在,站的地方离其他人很远,比礼仪要求的更远些。女王进来时屋里正在争执不下。放在几天前,这种争吵会让她很恼火,但现在不同了。她搀扶着自己行动不便的组件,用涎水组件的眼睛打量房间,微笑着。几年来,女王从没像今天感觉这么好。她已经拿定主意,并付诸实行,前面是全新的征程。
一见女王进来,写写画画笑逐颜开:“您看过行脚的情况了吗?他还好吗?”
“他很好,很好,非常好。”哎呀,用不着告诉他们行脚的情况好到什么程度!“我是说,他马上就会彻底复原。”
“陛下,我对您和您的医生感激不尽,威克乌阿拉克疤瘌是一个非常好的共生体。可他的身体……我……我是说,虽说他是个浪游者,可也不能像换衣服一样天天更换组件呀。”
女王挥挥手,表示自己全都明白,不用他多说。她走到屋子中央,把画匣子放在桌上。那个画匣子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一个粉红色的大枕头,加上两只耷拉下来的大耳朵,枕头面上还绣着个怪里怪气的动物图案。她花了一天半的时间摆弄它,已经是个老手了——在打开这东西方面。还是老样子,出现的是那个两腿异形的脸,发出出自口腔的声音。女王也和此前无数次一样,目睹上面会动的镶嵌画,只觉得一股敬畏之情涌上心头。必须完全在同一时间内安排、移动上百万片彩色“瓷片”,才能创造出眼前的景象。还有,每一次打开,出现的景象都和上一次的一模一样,毫无差别。她把屏幕转了一下,让斯库鲁皮罗和维恩戴西欧斯也能看见。
贾奎拉玛弗安挪近了些,伸长两根脖子朝屏幕上看。“你还说画匣子是个动物吗?”他对维恩戴西欧斯道,“要不你喂它点糖吃,看它会不会把自个儿的秘密告诉你,嗯?”女王不由得暗笑:写写画画不是个浪游者,四下游历的浪游者有求于人的事很多,不会像这样随随便便对大人物出言不逊。
维恩戴西欧斯压根儿不理睬他,所有眼睛都望着女王:“陛下,恕我冒昧。我……我们全体内阁成员不得不再次向您陈情:画匣子太宝贵了,不能把它完全托付在任何一个共生体嘴里,即使是陛下您也不可。请您把它交给内阁保管,至少在您睡觉的时候。”
“你没有冒犯我。如果你坚持的话,你可以参与我的研究,此外的要求我不答应。”她看了他一眼,假装不明白他的意思。维恩戴西欧斯虽是谍报工作的大师,却是个平庸的行政官员、蹩脚的科学家。一个世纪以前,像他这种人如果想留在木城,只会被她打发去种庄稼。一个世纪以前根本用不着谍报高手,行政官员也只需要一个就足够了。变化真大呀。她心不在焉地用鼻子拱了拱画匣子。也许更大的变化即将来临。
斯库鲁皮罗却郑重其事地回答写写画画的问题:“依我看,存在三种可能性:首先,这是一种魔法。”维恩戴西欧斯不由得后退两步,“事实就是,画匣子远远超出我们的理解范围,它的确可能是魔法。但女王陛下向来不相信魔法,所以我暂时搁置这种可能性。”他向木女王投去不满的一瞥,“其次,这是一种动物。写写画画第一次让画匣子开口说话时,不少阁员都持这种看法。但它的样子完全像个填充枕头,就连上面缝的这个怪动物都像枕头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它对外界刺激的反应具有高度的重复性——我懂重复性,这是机械设备的特征。”
“你的第三种可能性就是这个?”写写画画道,“要说它是个机器,它就必须有活动部件,此外还有——”
木女王朝他们一甩尾巴。这种讨论斯库鲁皮罗可以翻来覆去搞上好几个小时,看来写写画画也会如此。“我看,我们还是先多了解一些,再做推测不迟。”她照写写画画首次演示时的做法敲了敲画匣子一角,外星人的脸从画面上消失了,换成各种颜色组成的图案,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先是传出一连串声音,然后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种调门儿不高不低的嗡嗡声,只要画匣子的盖子敞开着,总会有这种声音。大家现在知道,它听得见频率很低的声音,画匣子下面有一块方方正正的垫子,碰一碰,画匣子就能感应到。那块垫子本身也是一种有图画的屏幕,只要发出某些指令,上面一片供人触摸的小方格就变成完全不一样的其他图案。有一次他们发指令时,画匣子完全没有反应,维恩戴西欧斯断言他们“把这个小个子外星动物杀死了”。后来大家关上匣子重新打开——画匣子又跟原来一样活动起来。现在女王几乎相信,不管他们对它说什么、怎么碰它,都伤不了这个东西。
木女王按照从前的触摸顺序再一次试了试屏幕上画着的符号,结果和原来的一模一样,让人看得转不开眼睛。但只要触摸顺序稍稍不同,结果便完全两样了。她不知道斯库鲁皮罗的推断对不对,画匣子的行为方式确实具有重复性——但它的反应方式太多,这一点又很像动物。
她身后的写写画画和斯库鲁皮罗各自伸出一个组件穿过房间,脖子举得高高的,竭力窥视屏幕上的情景。两人思想发出的嗡嗡声越来越响,女王必须集中注意力才能想起自己下一步打算做什么。最后,声音实在响得太过分了,她不耐烦地说道:“两位向后面靠靠行不行?!吵得我连自己的思想声都听不见了。”
“对不起对不起……这样行了吗?”两人后退十五英尺,女王点点头。斯库鲁皮罗和写写画画靠前的两个组件相距还不到二十英尺,两人准是太想看屏幕上的图画了。维恩戴西欧斯站的距离倒是挺合适,但脸上的神情也很急切。
“我有个建议,”写写画画道,他必须高度集中注意力才能免受斯库鲁皮罗思想声的干扰,所以连声音都有些含混不清了,“您触动第三排第四列的小方格,同时说出”——他模仿着外星人的声音,这种事人人都会做——“屏幕上出现的几幅图案好像与下面的小方格对应。我觉得……觉得,它是让我们做出选择。”
“到头来反而是画匣子训练我们。”如果这东西真的是机器,我们就需要重新给机器下定义了。“……很好,我们就让它带着走。”
三个小时过去了。到最后,连维恩戴西欧斯都忍不住派出一个组件靠近屏幕,房间里一片声音,混成让人意识散乱的混响。每个人都在指手画脚:“说这种声音。”“按一下那个。”“上次它发出这种声音,我们做了那个,然后出现那个。”屏幕上出现的五彩缤纷的图案简直让人难以索解,点缀着许多符号,肯定是书写文字。小小的两腿异形的图像在屏幕上蹦来蹦去,符号不断变化,一个个小窗口打开……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的意见是对的,出现的头一组图画的确是选项,其中一些又引发了别的选项。选择项目一层层铺开——像树一样,写写画画评论说。这话说得不完全对,有时候选择某个项目又把他们带回上一幅图画。其实它更像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有四回他们走进了死胡同,只好关上画匣子,重新开始。维恩戴西欧斯狂热地涂涂抹抹,画出一幅幅标示路径的地图。这种做法很有好处,许多地方大家还想回头再看一次。但就算是画图的维恩戴西欧斯也明白,画匣子里还有数不清的路径、无数地方,光靠乱碰运气永远也发现不了。
而木女王呢,为了她已经见识过的那些图画,她情愿放弃自己的一部分自我意识。图画中有的是辽远的群星,有的是闪烁着蓝绿光芒的月亮,有的是奇幻的颜色组合。有的活动图画展示出外星人的城市,数以千计的外星人簇拥在一起,靠得近极了,几乎可以互相碰到。如果这些只是一个组合,那么便是这个世界上闻所未闻的最庞大的共生体,比热带地区的共生体还大得多……不过这些问题已经不重要了。外星人的城市啊,远远超出了她这六百多年以来所能想象的一切。
贾奎拉玛弗安终于垮了。他紧紧蜷缩在一起,声音颤抖着:“那……那里面有整整一个宇宙。我们可以跟着它走一生一世,还是不会真正了解……”
她望望另外两个人。维恩戴西欧斯总算有一次不那么不可一世了,他完全蔫了,几片嘴唇上全是斑斑点点的墨迹,周围一圈小书案上撒着几十张草图,有些清楚,有些无法分辨。他扔下笔,喘着粗气:“要我说,我们还是心别太大,先研究手头已经有的材料。”他捡起草图,理成整整齐齐的一大摞,“等明天,好好睡过一觉,头脑清醒了,再——”
斯库鲁皮罗向后退了几步,舒展舒展筋骨,几双眼睛周围满是紧张兴奋引起的红圈。“行。不过维恩戴西欧斯好朋友,先把图放下。”他在草图上戳戳打打,“看看这张,还有这张,看见了吗?显而易见,我们这样瞎撞一气,得到的结果很多是空的,没内容。有时候画匣子干脆锁死了,把咱们关在外头。可是更经常出现的是这一幅:没有选项,只有几个外星异形在树林里跳舞,发出有节拍、有调子的声音。这时候,如果我们发出这个音——”他发出一长串外星人的声音,“——出现的就是一堆小棒棒。第一个音,一根小棒棒;第二个音,两根小棒棒,以此类推。”
木女王也看出了窍门:“对呀。这种时候就出现一个符号,指向小棒,每一个符号都伴随着刚才那个短音。”她和斯库鲁皮罗对视着,彼此看见对方的眸子闪闪发亮:这是顿悟的狂喜,从一片混沌中发现了规律。上一次体会到这种狂喜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不管这东西到底是动物还是机器……它正在教我们两腿异形的语言。”
之后一段时间里,约翰娜·奥尔森多有很多时间思考。胸口和肩头的疼痛渐渐缓和下去,只要活动的时候小心些,她只感觉得到隐隐约约一点抽痛。它们把箭头取了出来,伤口也缝合好了。当时它们把她捆起来,嘴里衔着刀子,爪间利器隐现,她还以为最可怕的折磨降临了。它们动手割起她的皮肉来。她以前从来不知道,世间居然会有这般疼痛。
一想起当时的剧痛,她仍旧忍不住直打哆嗦。但她没做过有关手术的噩梦,不像以前那件事……
妈妈爸爸死了。她亲眼看见了。可杰弗里呢?杰弗里可能还活着。有时候,约翰娜可以连续一下午充满希望地憧憬着。她看见搬到外面的冬眠箱在船下熊熊燃烧,可船里的人也许可以侥幸生还。但接下来她又想起攻击者不加区别大肆屠戮的景象:纵火焚烧,大杀大砍,杀尽所有飞船周围的人。
她是个囚徒。但是现在,那帮杀人犯希望她好好活着。警卫没带武器——除了它们的尖牙利爪。只要办得到,它们总是离她远远的。它们知道她有能力打伤它们。
它们把她关在一个又大又黑的房间里。自己一个人时她度量过房间。这些狗一般的东西全是些蛮子。动手术不打麻药,说不定它们根本没有折磨她的意思。她没看见任何形式的飞行器,也没发现电力设备。大理石上挖出一道槽子,这就是厕所。那个洞深极了,几乎听不见排泄物坠地的声音。深是深,可照样难闻。这些东西,跟尼乔拉星球上黑暗时代的人一样不开化。它们或者从来没有过什么发达技术,者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约翰娜几乎笑了起来:妈妈最喜欢看有关失事飞船的小说,女主人公流落到被文明遗忘的殖民地,孤立无援,等等。小说高潮总是重新发明技术、修好飞船。妈妈热爱科学史——曾经热爱,所以对小说这方面的细节总是爱不释手。
这下可好。约翰娜现在过的就是这种日子,但跟小说相比有一个大区别:她渴望获救,同样渴望复仇。这些东西跟人类毫无相似之处,说实话,她想不起读过的书中描写过任何类似它们的智慧生物。本来可以在粉红象里查查,可它们把数据机拿走了。哈。随它们玩好了,它们会立即掉进她设下的陷阱,被彻底锁死在系统之外。
最初只有几条毯子,后来它们比照她的飞行服替她做了几身衣服。衣料是鼓鼓囊囊的、被褥一样的东西,又暖和又结实,针脚细密,不用机器也能缝得这么好,她可真没想到。现在她可以离开房间四下走动了。屋外的花园非常漂亮,算得上这个烂地方里最美的东西。大约一百平方米,从山坡渐渐向下倾斜。鲜花簇簇,还有树,树叶长长的,像羽毛,苔藓地上石板路绕来绕去。如果她愿意,大可以把这里看作一个祥和的所在,像他们在斯特劳姆的家的后院。
也有墙。不过站在花园的高处,她可以望出墙外。院墙拐来拐去,从有些地方望得见外面的景色。狭长的窗户有点像她在历史课本里读到的样子,你可以从窗口向外放枪,或者射箭,却不会暴露自己。
太阳落山后,约翰娜喜欢坐在羽状树叶的芬芳气息最浓烈的地方,视线越过院墙低矮处,望向海湾。她不太清楚自己看见的都是什么东西,船桅林立,真像斯特劳姆的海港。城市街道很宽,却拐来拐去,街边的房屋也歪歪斜斜。有些地方看上去像由石砌建筑组成的迷宫,不过她住的地方地势很高,看得清清楚楚。远处还有一道墙,延伸开去,望不见尽头。上面的山头是一片灰色的岩石,点缀着一片片积雪。
她可以望见城里来来往往的像狗似的东西。一个个单看,很容易把它们误认为狗(脖子像蛇、脑袋像耗子的狗)。从远处看其实更容易弄明白。它们总是一小群一小群地活动,每群极少超过六只。小群内部,这些东西互相触碰,彼此协作,动作协调自如。但她从来没发现一个小群和另一小群的距离低于十米过。从这么远的地方望去,一个小群的内部成员几乎融为一体——她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个长着许多条腿的动物,逛来逛去,谨小慎微地不让自己过于靠近另一只相似的怪物。到了这个时候,结论已经不可避免:一小群,一个思想。如此邪恶的思想,无法容忍接近相似的同类。
她第五次来到花园。这是最愉快的一次,虽然她不愿意承认,但已经接近心旷神怡了。怒放的鲜花把自己毛茸茸的种子撒向空中。太阳接近地面,低低射来的阳光照在花种上,它们乘着轻风飘荡,在看不见的水波中载浮载沉。她想象如果杰弗里在这儿会做什么:先像个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不久就绷不住了,撒着欢儿乱蹦乱跳。最后他会沿着山坡猛冲下去,尽可能抓住更多的结成一团团的花种。笑呀叫呀……
“一、二、三,玩不玩?”从她身后传来一个小孩子的声音。
约翰娜惊跳起来,动作猛得差点撕裂缝合的伤口。没错,背后有一个小群。就是它们——它——为她拔出了箭头。脏兮兮的一堆畜生。五只狗低伏着身子,准备随时拔腿便逃。看上去它们吃惊的程度几乎跟约翰娜差不多。
“一、二、三,玩不玩?”又是一声,和刚才一模一样。其中一只动物肩头、腰臀和头上的几块皮肤振动着,模拟出这个声音,效果与录音完全没有区别。这些鹦鹉学舌的把戏她见得多了,可这一次……这句话用得很是地方,声音不是她的,可这个调子她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过。她双手撑在后腰上,瞪着那一群动物。其中两只也瞪着她,其他的好像只是在观赏这一幕,还有一只紧张地舔着脚爪。
后面那两只抬着她的数据机!她一下子明白它们是从哪儿学到这个唱和调子的了,它们期待着什么反应她也一清二楚。“我在玩,你玩吗?”她说。
一群动物的眼睛瞪得滚圆,样子滑稽到极点。“我也玩,大家玩!”对答完成,游戏结束。它咕噜咕噜说了一大串,山坡下传来回答声。那里还有一群,藏在树丛中。约翰娜知道,只要她好好和上面这一群待着,另外那一群是不会过来的。
看来这些爪怪——一想到它们,她就会想起它们前爪上扣着的钢铁爪尖:这些,她将永志不忘——看来它们一直在摆弄粉红象,没被陷阱挡住。比杰弗里强,这种事她的小弟弟从来办不到。事情很清楚,它们进入了低幼模式的语言学习程序。这一点她本该早就想到的:如果数据机发现有人笨手笨脚地摆弄它,它便会收集这些行为信息,这种蠢动作达到一定数量时,数据机会做出自我调整,适应小孩子,如果还不行,就再次调整,以适应还不会讲萨姆诺什克语的低幼儿。只要约翰娜稍稍帮它们一把,这些东西便能学会她的语言。问题是,她真的愿意这样做吗?
那一群走近一点点,至少有两只始终密切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它们不像原先那样随时准备逃开了。最靠近的一只肚皮贴地趴下,抬头望着她。挺乖的,可怜兮兮的——如果你不看它的利爪的话。“我的名字叫——”名字叫一短串叽里咕噜,声波好像直钻进她的脑门儿,“你的名字叫什么?”
约翰娜知道这些都是语言学习程序的练习。这东西本来绝不会知道它自己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程序中的人物不断重复“我的名字,你的名字”,再笨的人最后也能明白过来。不过,爪怪的发音真是太漂亮了,一点儿毛病都挑不出来……
“我的名字叫约翰娜。”她说。
“兹喔翰娜。”那群动物用约翰娜的声音说,音节分割有点不准。
“约翰娜。”约翰娜纠正道。爪怪的名字太难了,她连试都不打算试一下。
“哈啰,约翰娜,让我们再玩一遍姓名游戏!”这也是程序中的话,爪怪说得兴致勃勃,真傻。约翰娜坐了下来。没错,学会萨姆诺什克语之后,爪怪就能控制她……但话又说回来,只有通过这种途径,她才能了解它们,才能打听杰弗里的消息。如果到时候知道它们杀害了杰弗里怎么办?这样的话,她就要学习怎么才能伤害它们,伤得越重越好。它们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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