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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动机

        把出入咖啡厅当作生活的一种休閒的女人或者也有,但不少女人却把这种地方想像为异次元的世界,要她们走进这类地方,需要相当的理由和决断。

        柏木友子就属于后者。

        这天是她的三十八岁生日,做丈夫的却是打昨天夜裡就没有回来。他在一家中等规模的家具贩卖公司当一名主任,大约从一年前开始,时时也不说明理由的在外头待到第二天早晨才返家,近来甚至索性从外面直接上班,直到傍晚才回来。

        即使丈夫旷家这麽久的傍晚,每当他一回来,友子仍得浑身紧张的侍候他。屋子裡稍稍葬乱,或者晚饭的菜不合他胃口,都难免招来一顿臭骂,甚至答话一不小心,便连吃几个左右开弓的耳光。

        早晨,她和唸高校三年级的长子吃完一顿无言的早餐后,终于忍不住抱怨了几句——昨天是我的生日,你爹却在外头过夜,连个电话也没有打回来……。

        做儿子的耸了耸肩膀,哼着歌词一般的说了声“女人真是好命哦,日子过得这麽轻鬆。”便不再作声的出门去了。也许他认为母亲反正晓得他放学后多半直奔升学补习班,直到晚上七、八点钟才会回来,也就用不着特地禀告了。

        其实,就拿刚才他那句话来说,除了三餐和伸手要钱之外,做儿子的还肯于一开其尊口,或许已经值得她这个母亲千恩万谢了。

        午后,友子坐公车到城裡去,即使是星期六,丈夫也得到傍晚才会到家。

        买好了所要的东西,几乎出于衝动的,她决定到好几年前去的咖啡厅坐坐,也并非有意独个儿庆贺自己的生日,而是她忽然心想,不管哪一种事,现在去做丈夫和儿子绝对想像不到我这种人会去做的,起码在这段时间,自己能够暗自去尝受对那父子俩的优越感。

        走进狭长的咖啡厅,内部倒是出乎意外的明亮,且近乎满座。

        女侍为友子找个空位,向对面正在翻阅杂志的年轻女郎问道:“对不起,可不可以委屈一下多坐一位?”

        女郎抬头微笑着点了点头,那女侍就请友子落座。

        友子浏览了一下菜单,说道:“来杯咖啡好了。”又向对座的女郎说:“要是你的同伴来了,我会换个座位。”

        一个年轻女郎独坐咖啡厅,必然是跟人约好相见的,这点起码的常识友子还算有。

        不料对方却说:“没关系,不会有人来的。”

        女郎的声音透亮而稚气;不,不仅是嗓音,看在友子眼裡,女孩还真属于该被称作少女的年岁。

        洁白柔润的肌肤、鹅蛋形的小脸和单薄的胸脯,瞧她纤细小巧的身子,顶多只有十五六岁的光景,这个时候以套头毛衣喇叭裤的装扮出现在这种场所,应该不会是个高校生,睫毛和嘴唇也可以看出不经意的化过粧的痕迹。

        友子点的咖啡送来了,直到她花上了很长的时间喝完它,对面的少女还是没有要离开的样子。

        女孩迎着店裡的照明正在翻阅的东西,并非杂志,而是一本画集或是展览会的目录之类的东西。

        只见她仔细的观赏着色彩鲜艳,印刷精美的一些森林与海港的风景,又拿近前来读上面解说的文字,再慢慢的啜一口所剩无几的橘子汁。

        友子这边是喝完了咖啡就无事可做了。走进咖啡厅以前原本激动而兴奋,一经坐定,又觉得没什麽需要重新考虑的,不去深思还比较好。

        有意无意的把目光停在少女的身上,后者忽的抬起头来,两个人的视线一碰触,女孩澄淨的眼角立时泛起了羞怯而又依人的一抹清新的微笑。

        “你好像很喜欢画?”友子脸上也浮起了微笑,也不知有多少时日没有过这种不需要刻意努力的笑容了。

        “是的。”

        “是不是在从事这一方面的工作……?”

        “不,不是的……我只是刚才看过玛凯的画展。”女孩举了友子所不知道的画家名字,说完再度把目光落在膝盖上,忽然又小声说:“乾脆看看海去。”

        “啊……?”

        “嗯,看那画裡地中海的颜色,忽然好想到海边去;这个时候要是发狠心到那儿去,回来以后自己也可以画出意想不到的好画。”

        “准备到哪个海边去?”

        “嗯,很近,渡轮码头再过去一点,有个非常安静的地方。”

        这个市镇北面临海,闹区直扩展到海岸附近,从这裡到少女所讲的那个地方,大概只需十五分钟就可以走到。那儿也有开往友子家的巴士,当友子无意中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少女好像拿定了主意那样的拿起了账单,友子于是说:“我跟你一起到海边去好不好?”

        女孩以更加依人的眼神点了点头。

        而她们两个人都没有想到,这竟然会演变成一个可怕的后果。

        两个人各自付了账走出咖啡厅。

        已经三点多了,周末的闹区更热闹了。这时候打量那女孩,倒已像是成熟了的女郎。从口气裡可以听出她好像在做事,只是那副洁白无疵的侧脸、垂落面颊的一头柔软的秀髮,甚至连那件漂亮的淡绿色的套头毛衣,都格外的衬托出她的清纯。

        友子忍不住打听她的年龄和职业。

        “我叫野上千鹤,在旋行社做事,每隔一个星期六就休假,所以……”女孩坦直说。

        “这麽说,已经读完高中萝?”

        “嗯,这个秋天就十九岁了。”

        十九岁,和友子自己的儿子也不过相差两岁,我要是有这麽个女儿……友子忽然这样的想像着,而这个想像竟然如此的紧箍着她的心,使得她禁不住迷惘起来。

        穿过两旁尽是商店的街衖,再横越两条宽广的大马路,沐浴在十月阳光下的大海,白濛濛的出现在眼前。

        有渡轮驶往两三个离岛的这个码头上,看得见出出入入的人车,但过了这一带地方,四周立刻变得一片静谧。

        这块地方是一片海埔新生地,林立着施工中的社区建筑,却不知是否工程中断了,附近几乎不见一个人影,那些灰白色的建筑,又遮断了背后的噪音和视野。

        千鹤以识途老马的样子,轻步从那群建筑物中穿梭过去。

        海埔新生地末端由人胸高的堤防堵塞着,可以听见堤防那一头波浪的撞击声。

        阳光很明亮,却是个风势强劲的午后,近看之下,海面呈着一片暗蓝,散佈者一些三角波。

        堤防前端伸出一道细长的码头,尖端上竖立着一座漆成朱红色的,像邮筒一样的灯塔。

        千鹤指着那个方向笑笑,似乎是“我们到那儿去看看”的意思。

        在久违了的海风吹拂之下,友子也以年轻了许多的表情颔首同意。

        千鹤领先,两个人一前一后的沿着岸壁走向前去。

        “有没有兄弟姊妹?”友子问道。

        “没有,就我一个人。”

        (此处有一页缺页,待补。)

        然而,良久,良久,友子都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回过神来,运忙环顾了一下四周。

        极目可望的海面上不见任何一艘舟隻,湾裡又因风大得起白浪,钓鱼船也没有出来。

        回过头去看看背后,只见夕阳底下林立着无人居住的社区住宅群,那些建筑物下面也看不到一个活动的人影。

        在极度的惊慌中,友子感到有一丝奇妙的安慰悄悄的潜了进来。她必须赶紧找人来抢救才行。

        但另一方面,她又产生了一股衝动,宁愿相信方才所发生的事情只是一种幻象;而除了她自己以外又没有其他的目击者,使她更认为那只是自己的幻觉。

        友子站了起来,疼痛的脚脖儿使她蹙起了眉头。

        她拼命的朝着渡轮码头走去。

        得赶紧求救才好,刚才所发生的只是个意外,他们没有理由指责她,更不用说怀疑她了,那是无庸置疑的,因为她根本没有任何动机去加害千鹤。

        不过,这麽一来,她回家的时间可就要耽误了,丈夫和儿子将会用什麽言词来非难她呢?尤其是丈夫,会不会又要动手动脚的殴打她?

        怎麽这麽倒楣,偏偏会卷进这样的事!——不,其实可以说还没有卷进去,只要她愿意,还来得及摆脱刚才的意外事件……。

        友子的思绪零乱极了,在不时袭击她的昏眩下,她几近心不在焉的只是交互着移动双脚。

        “对于小姐头部的裂伤,最后的判断还是并非刀子之类的利器所伤害,而是跌下去的时候碰到岩角所造成的,所以,不能一概的认定为被谋杀,失足跌死或自杀,也极有可能……”管区警署刑事课的原田警官解说着。

        野上一双凌厉的目光凝聚在空间,不作声的倾听着,他自以为严厉的抿紧了嘴唇,事实是泛紫的上下唇之间敞开一条缝,嘴角上岌岌可危的悬挂着那麽一滴口水;这是三年前六十岁那年,轻度脑中风康复之后留下的后遗症。

        “假设是失足跌死,想必是一个人跑到堤岸附近,一不小心掉了下去,偏又运气不好没人发现,就那麽淹死,……这麽说,小姐是不是时常独个儿跑到那种地方去?”

        刑警的解说一变而为质询,野上过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的噏动嘴唇说:“平常她很少独自出门,那天公司放假,午后说要去看看画展。……不过,她说过看完会直接回家,因为那孩子晓得近来我大多时候在家。不过一个年轻女孩嘛,也许一时兴起就……”野上说着,说着,感到有个硬块衝上了喉管,于是闭上了嘴巴。

        那硬块并不只是悲伤,那是比悲伤更苦的,是他自己这番话所生出来的一种无以言喻的苦涩,这一点他很明白。

        星期天早晨,一名练习长跑的学生发现了千鹤的尸体,尸身部份挂在海埔新生地堤岸的尖端,在座无人的红色灯塔下面的岩场上,漂在水中,死因是溺水,侧头部有道相当深的裂伤。

        根据推测,栽落现场大概是比发现尸体的地方,较靠近岸边的堤岸一带,因为千鹤所持有的那本玛凯画展的目录,被发现遗留在岸壁上。

        不多久,警方从缠绕尸身上的一隻背包裡,发现一本小册子上,查出死者的身分。

        星期天早晨八点钟,死者的父亲野上接获电话通知。那时他已焦急的等候了一夜,正决定报警,请警方帮忙找人。

        千鹤的遗体立即解剖,野上就在管区警署接受质询。

        今天,负责本案的刑警特地跑到千鹤家裡来,一则通知解剖结果,一则进一步的了解详情。

        “十九岁是个很难缠的年龄,……您觉得有没有自杀的可能性?”原田警官抚摸着开始变稀的髮脚,带几分顾虑的问道。

        野上更加不高兴的皱起了眉头。这个警察是不是刻意的想把本案当意外或者自杀事件来处理?一想到这个,野上几乎是无意识的断然摇头否认:“不可能,她实在是个开朗乖巧的好孩子,心裡要是有这麽大的烦恼,一定会坦白告诉我的……。”

        说话之间,那个硬块再度衝上野上的喉头,那双上眼皮下垂的眼睛禽起了泪水;与其说痛失爱女,倒不如说是近乎怨恨的那种眼泪。

        “唔。”中年刑警继续寻思:“有没有男朋友?”

        “男同事是有,不过,千鹤还只是个小女孩。”

        “那是说没有爱人萝?”

        野上尽最大的努力保持平静的再度摇头。

        原田有些怀疑的望着他,忽然问道:“对不起,有没有检查过小姐的房间和日记之类的?”

        “啊?!”野上禁不住瞪大眼睛。

        “不,我的意思是……小姐有她自己的房间是不是?”

        原田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八蓆大的房间,屋子裡杂然的摆放着书橱之类的家具,书橱裡排列的全是和化学有关的教科书与参考书,想必是属于野上所有。房子是幢老旧的平房,但看样子,除此之外,可能还有两个房间。

        “那当然。”野上以慢了一拍的感觉,重重的点了点头:“我女儿的房间就在拐角那个地方……对了,为了小心起见,我应该检查一下的。”

        他动作僵板的起身,走向五斗橱去取昨日从警方领回来的千鹤那隻背包,那裡面应该有女儿的房间钥匙。

        这回他是再也藏不住内心的慌乱,他竟然会如此大意得想不起来,去检查一下女儿的房间,直到刚才被刑警提醒。一方面也是由于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走进那房间的缘故;千鹤不许他这麽做,她甚至把房门严密的上了锁,连做父亲的想要张望一下,她都不乐意。

        很久以前,有一回,野上偷了女儿的钥匙,趁她上班的时候跑进她屋裡,事后,千鹤凭着一些迹象知道了,整整一个月,任凭野上怎麽叫,她都不肯开口跟他说话。从此,做父亲的开始把“女儿的房间”这个存在,从意识裡赶了出去。

        八年前妻子因病去世后,野上一面在一所高校担任教职,一面又父兼母职,自认尽心尽意的把这个宝贝女儿抚养长大。千鹤果然不负所望,长成为一个清纯可爱的女孩,做父亲的在外头从不曾听说过有关女儿的一句坏话。

        邻近的主妇们凭着外貌把千鹤想像成一个不知有多温柔可爱的女孩,并且时常向野上表示羡慕。

        然而——事实并不如此,一走入自己家裡,千鹤就成了一个非常冷酷自私的女孩,而不知什麽时候开始,她甚至变得几近厌恶自己的父亲,野上虽然内心裡不肯承认,却早已看破了这个事实。

        野上以年岁上的理由辞去高校教职,一周裡只在补习班担任两天课以后,在家的时间多了起来,千鹤于是相对的开始时时离家外出。

        碰到星期例假,多数时候她也是从上午就出门,从不告诉野上跟谁去哪裡,以及预定什麽时候回家。

        野上以有些颤抖的手指,从女儿的背包底下抓出那把小钥匙。

        千鹤的房间就在玄关旁边,是个向西的六蓆大房间。她自己给那日式的拉门装上了锁。野上开了锁,原田也随着进入。窗帷深垂的室内有些暗,似有若无的飘漾着年轻女孩身上那种甜甜酸酸的气味书桌。

        书桌、梳粧台搁放着一些小东西的摆饰驿车、挂有完成一半的静物的画架、窗台上放着石膏像和乾燥花……

        “收拾得满乾淨,啊?”原田不禁说。

        野上此刻则被女儿横死以来最最痛切的寂寞所重重包围;他感到女儿整洁的闺房即使在她死后,彷彿都还在拒绝他这个龌龊的父亲。

        原田的手首次展现敏捷的动作,从挂在窗边柱子上的信架上,抽出了成把的信件。

        排列在桌上的信件有十来封,其中的八封一看就知道寄自同一个人,是一种瘦长而颇为女性化的笔迹。

        原田把信封翻过来,寄信人竟是个男性,市区内的住址旁边署名“占部茂”。

        信件寄出的日期,间隔颇密的集中于最近的两个月之内。

        “这人会不会是小姐的恋人?”原田回望着野上。

        野上顿觉浑身的血液倒流起来,兀自目不转睛的凝视着那几个字。

        千鹤会不会是被这人谋害的?

        而现在,野上除了一心一意的诅咒那个杀害了他女儿的凶手之外,止不住在难以置信的痛苦中,领悟到他已永远失去了这个女儿。

        占部茂拖着有如铅块般沉重的步子,走近公寓外侧的楼梯,藉着一楼窗口洩出的灯光,他好像看到微暗的楼梯底下有个影子动了动,他心裡一惊,连忙止住脚步。

        自从千鹤猝死以来——说得正确一些,打从被叫到警察局接受严密而执拗的侦讯,末了在理所当然没法断定他为疑凶的情况下,获得释放的那一刻开始,占部茂就变得对电话和人影格外敏感起来。

        然而,这回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确实先是矮矮胖胖的什麽动了一下,接着,那个影子以一种怪笨拙的动作,弯腰从楼梯下面拱了过来,阻挡到他的面前。

        “占部君,你回来啦。”

        一开口就要吸口水似的讲话方式。儘管因为逆光没法看清楚对方的面孔,但占部早已被迫记得那声音和裹在软搭的旧外套裡面的,那副有些驼背的剪影,无疑的正是千鹤的父亲野上先生。

        “我说占部君,有没有打算到警察局去?”野上黏缠的口气裡,透着一股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冷意。

        “警方已经彻底调查过了。”占部很艰难的动了动发乾的嘴唇答道。以男性来说,稍嫌纤细的身体整个僵硬了起来,且早已直冒冷汗。

        野上从鼻孔裡嗤笑着说:“这年头的警察开口证据,闭口证据,你没瞧那个噜囌劲儿。可是我绝对不会受骗的。我女儿也常常向我提到你。”

        “我没有做什麽。”

        “那麽,你怎麽没有不在场证明?”

        “这个……我已经不止一次的告诉警方,那天老家有事,我坐下午的电车前去,不巧中途碰上火车脱轨的意外,看看短时间内无法恢复通车,我又折回来了……”

        野上哼一声耸了耸肩膀:“这种说词谁也可以诌得出来,证据嘛,有你那几封信就足够了。你好像一直在逼我女儿嫁给你是不是?”

        “唔,但那是……”

        “你以为千鹤会嫁给你这种豆芽菜一般的男人麽?”跟往常一样,野上的措词越来越激烈:“就因为千鹤不听你摆佈,你就爱极生恨,索性把她诱骗到堤岸那边推下海裡去了。”

        “不,不,我没有……”

        “你打算什麽时候去自首?”

        “不,所以我才——”

        “你最好赶紧拿定主意,再磨蹭下去,我可要亲手料理你了。”

        (你也差不多了吧!再噜噜囌囌的纠缠下去,我倒要反过来告你恐吓呢。)

        占部茂内心儘管不止一次这样的叫嚷着,但一面对野上,却又嚷不成声,甚至只能结结巴巴的为自己的无辜分辩。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面对的是其他任何人,占部也还是没法跟人家争辩或口角。

        然而,这天晚上,或许又因为加班弄得他身心俱疲的关系,他反倒产生了从未有过的一种衝动。

        当野上闭嘴狠狠的对他瞪眼的时候,占部发出一声异样的呻吟,使劲推开野上,不顾一切的奔上楼梯。

        他抢进二楼自己的房间,急忙锁上房门。

        裡面是个六蓆大的简朴的房间,还有厨房设备。他慌忙点亮了灯,然后一屁股跌坐到冰凉的榻榻米上。

        一股懦怯的悔意又泉涌上来了,刚才他一时衝动的推开野上,那家伙会不会因而更加恨他入骨,进而准备对他动私刑?如果单单那老家伙一个人倒没什麽可怕,就怕他僱个流氓什麽的前来把他修理个半死。

        老天,事情怎麽会演变成这样子……?

        占部害怕得就要哭出来了。

        我这人怎麽会这麽没出息,又那麽倒楣的?

        和千鹤交往,还是由于他任职的运输公司就在她的旅行社对面,中午的休息时间,不时在大楼的餐厅碰面的关系。

        占部今年春天刚从一所二流的私大美术科毕业,在运输公司的总务课做事。

        夏天,千鹤只来过一次他的房间,为他献出了自己。那以后,他又带她去开过两次旅馆。

        千鹤纤细的娇躯非常柔顺,她总是陶然的闭上眼睛任由他摆佈;现在想起来,真正令她陶然沉醉的,恐怕是正在接受爱抚的她自己本身。

        没错,她所爱的是她自己那美丽清纯的影像,她可曾真心真意去爱过她自己之外的任何事物?哪怕只是短短的一刹那?

        也不知为什麽,占部直到这一刻才痛苦的领悟到这点。

        无论如何,有过肌肤之亲后,占部还是向千鹤求了婚。千鹤虽然不置可否,却似乎对受到求婚很感满意。

        有次在信上透露了一些求婚的意思,下次见面时她表现得很高兴,从此,为了获得佳人欢心,占部不得不定期的写那些没法指望回音的求婚信。

        而一旦发生了这种意外事件后,那些信件却对他的立场非常不利。除他以外,千鹤似乎没有深交到论及婚嫁的其他对象,最糟的是,他提不出千鹤死亡时有力的不在场证明。

        不过,看样子警方毕竟找不出如山的铁证,足以断定他就是杀害千鹤的凶犯,所以,接连三天前往警局接受质讯之后,占部便给释放了。

        然而,使他心力交瘁的毋宁是这以后的种种。野上开始每天跑来威胁他;野上要不成天打电话到他办公室或家裡,就是阴魂不散的挡在他上班或出门的路上。

        “我女儿已经告诉我详细的情形了。”

        “我知道我女儿是你杀害的。”

        “占部君,你打算什麽时候出面自首?”

        “索性我亲自把你料理掉算了吧。”

        “……”

        占部不相信千鹤会把他俩的事告诉她父亲,千鹤一定讨厌透了始终教人觉得葬兮兮的那个老头子,她不仅紧紧的关上心门,甚至连碰都不让那个做父亲的碰一下呢。

        野上想必是有意把那股怨恨,发洩到他的身上来,占部觉察到这一点,不由得轻轻的打了个寒颤。

        下垂的眼皮底下那双闪着异光的眼睛,还有好似压抑着某种什麽的含糊不清的嗓音……。

        没错,野上准是有意藉着慢慢的折磨他,进而整死他来发洩他内心的怨恨和哀伤,说不定这已成为那个孤独老人唯一的生存意义呢。

        那麽,他该如何是好……?

        占部踡缩在冰冷的房间裡,再度打了个哆嗦,不自觉的发出啜泣之声。

        往后他该怎麽样才好呢?平白的担上杀人的嫌疑,因而再三遭受严重的胁迫,却又毫无办法抗拒,像自己这麽个懦弱的胆小鬼,也许真的活该被杀……。

        蓦地裡,电话铃响了起来,占部只觉心脏一紧,会不会又是野上打来的?

        这幢公寓座落在市郊的住宅区,原是为了图个方便才勉强安装了电话,如今反而觉得更加麻烦。

        “喂喂。”

        “……”

        “喂喂?”

        连问几声,话筒那一头仍然保持沉默,只听到吸口水一般的轻微的声息——。

        果然是野上没错。

        占部也以沉默相对。

        感觉上经过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

        然后,咔塔一声电话挂断了。

        下一个瞬间,完全出于突发的,连占部自己都不熟悉的一股自弃而又狂暴的意志,开始在他内心裡快速的膨胀了起来。

        看见好似占部茂那个个子矮小的青年,以一种不太稳定的步子,走出悬挂着“零零通运”的那幢老旧楼房大门的时候,柏木友子走向前去,准备这就叫住他。

        不料,占部背后陆续走出两个看来好像是他同事模样的人,紧挨着他停到红灯的马路边上,友子只好作罢。总觉得儘可能在四周无人的场合向他搭讪比较好。

        午后开始降下的牛毛细雨逐渐变成了豆大的雨势,下班时刻的站前,被早来的暮色笼罩着,来往的人潮也分外匆忙的感觉。

        占部也不打伞,甚至都像是没有感觉到身上给淋湿了,只管把失神的目光,投注在已然亮起灯来的对街的大楼上。

        等到过了十字路口,再若无其事的前去用伞帮他遮雨,藉此製造搭讪的机会,这样做可能比较自然,友子心想。

        “这次的意外事件也真教人心痛。没错,除了意外失足,还会是什麽?因为小鹤不可能自杀……我时常听她说起你,所以很了解你的为人……”

        如果像这样温婉而诚心的去向他搭讪的话,占部大概不会有戒心的。

        “不过,千鹤的爸爸既然是那麽一个顽固的人,可曾莫名其妙的误会你,用各种方式教你难堪来着?所以,我就想,要是有什麽我可以帮上忙的话……如果能够为千鹤所喜爱的人效点力,总算多少还可以告慰她在天之灵……”

        信号灯改变了颜色,人潮波动了起来。

        满以为占部会横越十字路,不料他却跳上了停在路旁的电车,友子不禁感到困惑;因为这部电车将驶往闹区和海边,跟他所住的那条街,应该是背道而驰。

        然而不管怎麽样,友子连忙收起伞,也跟着搭上去。

        颠峰时间的市营电车相当拥挤。

        友子和站在窗口的占部之间隔着三、四个人,她抓住吊环站立着。

        电车开动以后,占部仍然是一副失神的侧脸,茫然的望着开始暗下来的大街。稀薄的八字眉、洼陷的眼睛、单薄的鼻梁……。好一张缺乏生机的面孔,可怜见的。

        不过,另一方面友子又对占部果如她想像中,那般矮小老实这一点,感到奇妙的满足。

        占部和直到高二还是空手道会员的儿子,是完全相反的一型,配乍看之下像个稚气未脱的少女的千鹤的恋人,倒真是非常相称。

        那天——友子毕竟没有把那桩事件告诉任何人就回家去了,呼救也来不及,以及一旦牵涉进去使得她迟归的话,不知又将受到丈夫和儿子什麽样的责骂,这两个因素令她不顾一切的逃回家去。

        而从第二天的新闻报导裡,友子才知道千鹤的住处和友子家就近在咫尺。

        街坊的包打听——住宅区管理员的太太,接二连三的贩来各种各样的情报。这些情报包括:千鹤的爱人,一个叫做占部茂的青年涉嫌杀人而接受警方调查,终以证据不足没有被拘留。再就是千鹤的父亲梦呓般的扬言,要亲手为女复仇,到处紧钉着占部不放……等等。

        深重的忏悔开始折磨友子。那天,也没怎麽太晚回家的她,到底还是难逃丈夫和儿子的臭骂,因为心不在焉做出来的晚饭,口味自然变得一团糟。

        我这麽样毫无代价的侍奉那爷儿俩,竟只落得日日的冷嘲热骂;如今为了这两个冷酷无情的男人,我居然做出了有违人道的行动,平白葬送了一个无辜青年的大好人生。

        好歹也为占部尽点力吧,如果他因为这次的事件没法再在现在的工作机构待下去的话,那就找个理由帮他介绍到正在为人手不足大伤脑筋的丈夫那家公司去好了。

        在友子的内心裡,想要帮助占部的决心,以及赎罪的快感,同时以奇妙的转折,化为对她丈夫与儿子的呕气。

        友子有意无意的从管理员太太嘴裡探听出占部的服务机构和住处,原来住宅区管理员和野上也走得很近。

        前天和千鹤相遇的闹区过去了,渡轮码头也过去了,到了下一个停车站,占部茂才显出下车的意思。这时,灯火稀疏,不觉间乘客也变得寥寥无几。

        占部下了车,沿着人行道一步一步的踩向海边。这次说什麽也要挨近他了,友子屏住气,从他背后跟了上去。

        她从淋湿了的占部那孤单的背影,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什麽。

        海埔新生地已经被夜幕所笼罩,工事中的每一幢建筑,变成冷冷的一团团黑影,耸立在那裡。波浪的声音逐渐的接近了。

        不多久,前头出现了堤防那朦胧的影子。

        占部不觉间脚步踉跄的走在那吸吮了雨水、变得一片冰冷的长堤上。

        走到堤防尽头岸壁与堤岸相连的地方,他才停下脚步,此地正是前些日子发生不幸事故的地点。

        占部伫立在那裡,俯视着脚底下的岩场,夜晚比较平静的波浪,正一阵又一阵的洗刷着那片岩场。他一动不动的兀立着,似乎没有觉察到正在他背后守望的友子。

        他到底想做什麽?!

        一股直觉性的恐惧衝上了友子的喉头,她发出无意义的叫嚷奔跑了起来。

        就在这个瞬间,占部突然翻身跑向堤防背后工事中的楼房那边,矮小的身子以一种迫切的敏捷,抢上了幽暗的楼梯。

        这只是转瞬间的事,占部从三楼的平台爬上栏杆,然后宛如惧怕恐怖本身那样,倒栽着跌落到距离友子若干公尺的前方。

        一声凄厉的惨叫,是友子发出的。她三步併作两步的飞奔过去,不顾一切的抱起了占部。

        堆积建材的这个地方几近黑暗,只有仰脸倒在友子臂弯裡的占部那张面孔,白濛濛的浮突了出来,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占部先生——!”

        青年的喉头发出远处的风啸那般的奇妙的声音:“是野上……野上杀……杀了我的……”

        说完,占部就瘫软了下去,任友子怎麽呼唤,也不再有所反应。

        “我明白了,我会对警察这麽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友子这才将青年的尸身放回到潮湿的小石子上,站了起来。

        看来占部是企图嫁罪于野上才自寻绝路的,这一着恐怕是无辜涉嫌的这个软弱的年轻人,所能做的最大限度的反抗了。

        既然如此,那就确实的为他完成这个心愿好了,事到如今,也只有这麽做才是对他唯一的补偿之道。

        友子感到浑身涨满了相隔已久的一股奇异的饱足,一边连走带跑的赶往记忆中的派出所的方向。

        眼前忽的掠过丈夫和儿子的脸庞,但她告诉自己:今天晚上哪怕要耗到很迟才回家,我也不管了。

        警方从占部的公寓房间裡发现了类似遗书的留字。

        留书是写给负责千鹤命案的那位刑警的,信上说,野上一直在紧钉他,近日内他要是遭遇不测的话,希望警方视作是被野上所暗算的。

        偏偏当占部在海埔新生地那边跌死的时刻,野上拥有百分之百可靠的不在场证明。野上平日大都一个人待在家裡,这天下午却因脑中风再度发作,昏倒在门口的当儿,被赶巧前来收钱的人所发现,送进了医院。

        原田警官判断占部似乎企图藉着自杀,来使野上冠上杀人的罪名。

        然而,自称命案目击者的那名主妇柏木友子,除了传达“是野上杀了我”的占部最后一句遗言外,为什麽又要说,她还看到身材和野上相彷彿的一个老人从现场匆忙跑掉?!

        不多会儿,原田想起了有家咖啡厅的女侍曾经前来做证说,野上千鹤死亡前不久,到过她们那家店裡,当时还有一名看似主妇模样的妇女跟她同座;原田心想,不妨把那名女侍找来,跟柏木友子见见面,对对质,于是拿起桌上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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