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盛开。密密麻麻的花朵,连枝条都压低了。
没有风。风连一片花瓣也不愿吹动。
阳光明媚,照着这些樱树。
在安倍晴明的家里——
源博雅坐在外廊内,和晴明一起眺望着庭院里的樱花。
二人跟前有一个装着酒的酒瓶,各一只酒杯。杯子是墨玉做的高脚杯。那是夜光杯。
是大唐的王翰吟咏过的杯子。
看一眼樱花,喝一口酒,放下杯子,再看一眼樱花。
忽然,一片花瓣飘落地上。仅仅一瓣而已。仿佛照射其上的阳光渗入了花瓣,令它不胜重荷。
“晴明啊——”
博雅压低声音说话,仿佛怕自己呼出的气息惊落花瓣。
“什么事?”
晴明的声音近于冷淡。
“我刚刚看见了动人的一幕。”
“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樱花的花瓣,仅仅那么一片,竟然在没有风的时候飘落地面。”
“哦。”
“你没有看见?”
“看见了。”
“你看见了,没有产生什么感想?”
“什么感想?”
“就是说呀,晴明,那边开着那么多樱花……”
“没错。”
“在那数不清的樱花花瓣中,在连风也没有的情况下,却有一片花瓣掉了下来。”
“噢。”
“我看着它掉下来。可能过不了几天,樱花的花瓣就开始逐渐散落,到那时,落下的是哪一朵哪一瓣,就无从知晓了吧。可是,刚才掉下来的那一瓣,说不准就是樱树今春落下的头一片花瓣呢……”
“噢。”
“总之,第一片落下的花瓣让我看见了。这岂不是动人的一幕?”
博雅的说话声大了一点。
“然后呢?”
晴明说话的腔调还是不冷不热。
“你看见了那一幕,什么也没想?”
“倒也不是没有。”
“还是有吧。”
“有。”
“想了什么?”
“比如说吧,因为花瓣落下这件事,使你博雅被下了咒之类。”
“你说什么?”博雅似乎不大明白晴明的话,追问道,“那花瓣掉下来和咒有什么关系?”
“噢,说有关系也行,说没有也行。”
“什么?!”
“博雅,就你的情况而言,应该是有关系。”
“等一下,晴明。我一点也听不明白。如果说是我的话就有关系,换了别人,也可以是没关系吗?”
“正是这样。”
“我不明白。”
“听我说,博雅。”
“好。”
“花瓣离枝落地,仅此而已嘛。”
“嗯。”
“但是,如果一旦被人看见,咒就因此产生了。”
“还是咒?你一提咒,我就觉得你把问题弄得麻烦了。”
“哎,别这样,听我说嘛,博雅。”
“听着呢。”
“例如,有所谓‘美’这回事。”
“美?”
“也就是漂亮呀、愉快呀什么的。”
“那又怎么了?”
“博雅,你会吹笛子,对吧?”
“对。”
“听到别人吹出的笛声,也会觉得美吧?”
“会。”
“但是,即便听了同样的笛声,也会有人觉得美,有人不觉得美。”
“那是当然。”
“问题就在这里,博雅。”
“在哪里?”
“就是说,笛声本身并不是美。它和那边的石头、树木都是一样的。美,产生于听笛声的人的内心。”
“唔,对。”
“所以,笛声仅仅是笛声而已,它在听者的内心产生美,或者不产生美。”
“对。”
“美也就是咒啦。”
“对。”
“如果你看见樱花瓣落下来,觉得美,被感动,那么它就在你的心中产生了美的咒。”
“对。”
“所以嘛,博雅,佛教教义中所谓的‘空’,正是指这件事。”
“你说什么?”
“据佛家所言,存在于世上的一切,其本然均为空。”
“你是说那句‘色即是空’?”
“说‘有东西在那里’,必须同时有那个东西,以及看见那个东西的人,才可成立。”
“……”
“光有樱花开在那里,是没有用的。源博雅看见樱花盛开,才产生了美这东西。但是,光有源博雅在那里也不行。有樱花,有源博雅这个人,当博雅看见樱花后被樱花打动,这才产生了美。”
“……”
“也就是说,唔,这个世上的一切东西,都是通过咒这一内心活动而存在的吧。”
“晴明,你平时看樱花的时候,老是想得这么复杂吗?”
博雅泄气地说。
“不复杂。”
“晴明,你直白点吧。看见樱花落下,觉得美的话,你就认为美,不就行了吗?要是觉得很奇妙,就认为很奇妙,不就行了吗?”
“哦,很奇妙吗……”
晴明喃喃道,似乎在考虑什么问题,没有说话。
“喂,晴明,你怎么啦?”
博雅催促沉默下来的晴明。但是,晴明没有回答。
“喂喂……”
当博雅又一次向他搭话时,晴明说了一句:“是这样吗?”
“什么‘是这样吗’?”
“樱花呀。”
“樱花?”
“樱花就是樱花嘛。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这么一来,博雅不明白了。
“博雅,这是你的功劳。”
“什么是我的功劳?”
“多亏你跟我谈樱花的话题。”
“……”
“虽然我自己说过樱花仅仅是樱花,但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博雅还是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
“其实从昨天起,我就有一件事情想不通。怎么想都捉摸不透,现在终于明白该怎么做了。”
“晴明,是什么?”
“稍后跟你说。在此之前,先要求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在三条大道东面,住着一位叫智德的法师。我想麻烦你走一趟。”
“可以。问题是到他那里干什么?”
“说是法师,其实他是从播磨国来的阴阳师,三年前起就一直住在京城。稍后你去他那里,帮我问一件事。”
“什么事?”
“你就问:鼠牛法师现在住在哪里?”
“就这句话?”
“他可能说不知道。但是,不能就此罢休。我现在就写一封信,如果对方答不知道,你就把这封信交给智德法师,请他当场读信。”
“接下来呢?”
“可能他就会告诉你了。那样的话,请你马上回来。在此之前,我就会做好准备工作。”
“准备工作?”
“一起外出的准备工作呀。”
“去哪里?”
“就是等会儿你从智德法师那里获悉的地点。”
“我不明白,晴明……”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对了,博雅,我说漏了一点:你不能对智德法师说是我派你去的。”
“为什么?”
“因为即使你不说,他读了信也会明白的。听清了?到了那里,不要提及我的名字。”
虽然不明白,博雅好歹还是点了点头,说声“明白了”,就坐上牛车出门而去。
过了一阵子,博雅返回。
“吓了我一跳,晴明。跟你说的完全一样啊。”
地点和刚才一样,仍在外廊内。晴明稳稳地坐着,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
“智德法师身体还好吧?”
“谁知道他好还是不好。他读了你的信,一下子脸色苍白。”
“不出所料。”
“之前还说不知道什么鼠牛法师,结果一下子就老实了,乖乖地说了。”
“地点呢?”
“在京西。”
“哦。”
“哎,晴明,你信上写了什么?智德法师还畏畏缩缩地问我:你看了里面的内容吗?我说没看,他竟松了一口气,叮问一句‘真的吗’。看他那模样挺可怜。”
“因为你是樱花嘛,博雅……”
“我是樱花?”
“对呀。你只是作为你存在于那里,是对方自作自受落入不安的咒之中。你越是诚实地说没有读过,对方越是害怕。”
“跟你说的一样。”
“那就太好了。”
“哎,晴明,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嘛。”
“名字。”
“名字?”
“是智德法师的真名。”
“那是怎么回事?”
“明白吗,博雅?做我们这种事的人,一定会将真名实姓和另外的名字分开使用的。”
“为什么?”
“如果真名实姓为人所知,而他又是阴阳师,就很容易被人下咒。”
“那么,你也是除了‘晴明’之外,还有真的名字?”
“当然有。”
“是什么名字?”
随即又道:“不,你不说也可以。如果你不想说,问你也不会说,我不想让你为了不想说的事花心思。还是问这个吧:你跟智德法师之间,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吗?”
“说有也是有的。”
“发生了什么事?”
“约三年前,智德法师要来考验我。结果,智德法师所用的式神被我收藏起来了。他求我还给他,我就还给他了。智德法师竟然因此将真名实姓写下来给我……”
“可是,把如此重要的姓名交给了你……”
话说到一半,问题又变成:
“晴明,你是使了什么手段,让他把自己的姓名写给你的吧?”
“算了……”
“如果是他自己主动要写的,他见了我也不至于那么慌张吧?”
“唉,先不管它啦。”
“不管不行。而且,你让我去跑腿,自己一直在这里喝酒赏花?”
“没错。”
“我是因为你说要做许多准备工作才去的。可是你……”
“哎,别急嘛。这趟差事不能由我出面,所以才请你出马。”
“为什么你就不行?”
“因为照我的想法,这鼠牛法师应该是智德法师的师父,我一问他就说出来,事后鼠牛法师可要生他的气了。”
“为什么要生他的气?你正和那位鼠牛法师闹矛盾吗?”
“不一样。信上绝对没有晴明两个字,只是写着智德法师的名字。所以,智德法师对自己也好,对鼠牛法师也好,都可以辩解说没有受到晴明的威胁。这点是至关重要的。”
“唔……”
“总之,既然知道了鼠牛法师的所在地,我们动身吧。”
“唔,也好。”博雅还想说什么,但点点头,把话吞了回去。
“能动身了吗?”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牛车四平八稳地走着。
大黑牛慢吞吞地拉着载了晴明和博雅的牛车。既没有牧牛的小童跟随,也不见赶牛车的人,牛只是随心所欲地向前走。
“哎,晴明,你把来龙去脉告诉我吧。”
在牛车里,博雅向晴明说道。
“噢……该从何说起呢?”
晴明似乎已经决定说出来了。
“从头说起吧。”
“既然如此,就从菅原伊通大人的事说起吧。”
“究竟是谁呀?”
“他是住在西京极的人,去年秋天亡故了。”
“然后呢?”
“他的妻子名叫藤子,藤子还活着……”
晴明开始叙述起来。
菅原伊通出生在河内国。
他年轻时即已上京,颇有才干,所以在朝廷里做事。虽然没有专门拜师学艺,但他吹得一手好笛子。
伊通娶的妻子叫藤子,出生于大和国,她父亲为给朝廷效力而进京,她是跟随父亲来京城的。
父亲和伊通相熟,成为伊通和藤子相识的机缘,他们互通书信,以和歌酬答。在藤子父亲得流行病去世那一年,二人结为夫妇。
二人琴瑟和谐。在月明之夜,伊通常为藤子吹笛子。
然而,在藤子成为伊通妻子的第三年,伊通也和藤子的父亲一样染上了流行病,不幸去世。
“那是去年秋天的事。”晴明说道。
藤子夜夜以泪洗面。一到晚上,她就回想起伊通温柔的话语和搂着她的有力的胳膊;每逢月出,她就回想起伊通吹奏的笛声。
再也见不到伊通了,再也不能被他有力的胳膊拥抱了,再也听不到那笛声了——每念及此,藤子泪如雨下,万念俱灰。
最终,就算丈夫已死,她也想要再见死去的丈夫一面。
“她去找智德法师。”
藤子哭着恳求智德:我无论如何也想见丈夫,请法师成全。
“很遗憾……”智德只是摇头,“我没有办法让死者回到这个世界。”
“那么,法师知道谁能做到吗?如果能满足我的愿望……”
藤子说,多少钱她都愿意出。父亲和丈夫留下来的财产多少有一些。她声称,甚至卖掉房子也在所不惜。
“好吧……”智德法师答应了。
“智德法师不知从哪里给她找到了鼠牛法师。”
“原来如此。”博雅点点头。
论岁数,鼠牛法师是五十出头的样子。他很快就收了钱,施了秘术。
“不会马上就出现。需要五至七天,有时要花个十天才能现身。因为从那个世界到这个世界的路程很漫长。”鼠牛法师说完就走了。
“今晚会来吗?”
“明天会来吗?”
在焦急的等待中,迎来了第十天——
是一个美丽的月夜。在卧具中无法入眠的藤子的耳朵里,听见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笛声。再侧耳倾听,是久违的伊通吹出的曲子。
笛声越来越近。藤子大喜,立即起来,等待着笛声靠近。
笛声更近了。与欢喜有所不同的不安,逐渐从藤子心中滋生。
他究竟会以什么模样返回呢?变成厉鬼、以鬼的模样出现?还是变成像空气般没有实体的灵回来?
见到了死去的伊通,又能怎么样呢?
即便伊通已死,还是想见他。
可是,自己心里很害怕。虽然害怕,还是想见他。
藤子被这两种心思折腾着的时候,笛声来到了家门口,停住了。
“藤子呀,藤子……”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请打开这扇门……”
千真万确,正是心爱的伊通的声音。
从板窗的缝隙向外张望,只见伊通全身沐浴着月光,站在那里。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之外,与生前并无二致。可她既爱他,又莫名地感到害怕。
他裙裤的带子解开了,看到这一点,她体内升腾着依恋之情,但却话不成声。
是开门还是不开门?
就在此时,伊通吟诵了一首和歌:
和歌的意思是:跨越了死出山,如今身在冥途的我是如此哀伤,是因为见不到爱恋的你……
但是,藤子开不了门。
“因为你太想我了,你的念想变成了火焰,每天晚上我都被这火灼烧啊。”
透过板窗的缝隙仔细打量,只见伊通身上各处都有烟冒出。
“你害怕也是有道理的。念及你那般苦恋着我,不忍心看你这样,就告了假,好不容易才赶来,但若你觉得害怕,今晚我这就回去了……”
说完,伊通又吹着笛子离去。连续三个晚上都是这种情况。
晴明说,每次藤子都开不了门。
“噢……”
一想到这种情况以后天天晚上都将持续,就连藤子也害怕了。
于是,藤子夫人又到智德处泣告。
我不见亡夫也可以了,请设法让他不要来行吗?
“那叫‘还魂术’,岂是我这种人处理得了的?”智德说。
“那,不能再请鼠牛先生来吗?”
“我不知道他此刻身在何处。即使知道,也不知道他肯不肯。即使他肯来,恐怕也得再花钱。”
藤子被冷落一边。
“于是,她就来哭求我。”
“原来如此。”
“可是,还魂术并不是谁都能施的。在京城里,除了我晴明,大概还有两个人吧……”
“你心里有数了吗?”
“算是有吧。”
“是谁?”
博雅发问时,晴明忽然往帘外望望,说道:“好像已经来了。”
说着,晴明掀起帘子,向外眺望。
“没错,已经来了。”
“什么来了?”
“从鼠牛先生那里派来接我们的人。”
“接?”
“对。鼠牛先生很清楚,接下来我们会去找他。”
“为什么?”
“大概是智德法师跟他说的吧。”
“他说了‘已经告诉晴明’这种话吗?”
“管他呢!不外乎发生过如此这般的事情吧。即使我没有报出姓名,像鼠牛法师这等人物,自当看透是我晴明在背后。现在派人来接,正说明了这样的情况。”
晴明边说边把帘子挑得高高,请对方看。
博雅往外窥探,见一只老鼠飘浮在空中,盯着牛车这边看。
这只老鼠有翅膀,正吧嗒吧嗒地振翅。
不是鸟那样的翅膀,是蝙蝠式的翅膀。但是,它并不是蝙蝠,千真万确是只小萱鼠。有翼的萱鼠一边轻轻扇翅膀,一边在牛车前面飞翔。
牛车停下。
下车一看,是一片荒地。
太阳向西边的山后倾斜,余晖斜照在春天的原野上。
牛车前面有一所荒废的房子,沐浴在红红的阳光之中。房子旁边有棵高大的楠树。
晴明注视着破房子,他的前头,那只有翼的萱鼠在飞翔。
晴明伸出左手,萱鼠停在他的手掌上,收拢翅膀。
“你的任务已经结束啦。”
晴明说着,合起手掌,再次伸开时,萱鼠已经无影无踪。
“那是什么?”博雅问。
“式神呀。”
晴明说完,迈步朝破房子走去。博雅跟在后面。
“晴明,你要干什么?”
“去跟鼠牛法师寒暄。”
“这名字挺狂的呀。鼠和牛,只把十二生肖的前两个连起来就算名字,不嫌乏味吗?”
博雅说着,进了破房子的门。
晦暗的房间,有半间是泥地,有个炉灶,靠里面半间有木地板。
强烈的光线从窗户射进来,另一边的板壁上,仿佛悬挂着一块红布,形状和窗户一样。还有几线阳光从板壁的空隙射入房中。空气中微微有一丝血腥味。
板间里躺着一个法师打扮的男子,右肘支在地板上,右掌托腮躺着,正面向着晴明和博雅。他头发乱糟糟,脸上长满胡子。
男子面前放着一个酒瓶和一个有缺口的陶碗。酒味弥漫室内。
“晴明,你来啦。”
那男子照旧躺着说道。论岁数,应该在五十有半的样子。
“久违了,道满大人……”
晴明说道,红唇上略带一丝笑意。
“什么什么?晴明,你刚才说什么?”
“博雅,这一位是鼠牛法师——芦屋道满大人……”
“怎么会——”
他是与晴明齐名、在京城里广为人知的阴阳师。
播磨国有贺茂家、安倍家之外的阴阳师集团,论到来自播磨国的阴阳师,芦屋道满是最出名的。自古以来,播磨国就是出阴阳师或方士的地方。
“晴明,过来喝一杯怎么样?”道满笑着找话。
“那种酒不合我的口味。”
说着,晴明的目光向上瞥了一眼。
从上方垂下两条线,分别倒吊着一只老鼠和一只蝙蝠。它们的嘴里淌着血,血水一直滴答滴答地滴落在酒瓶和陶碗里。
“晴明,那、那是……”
“博雅,你也看见了吧?刚才在空中飞的老鼠嘛。那式神是道满大人在这里如此这般炮制出来的。”
“有何贵干,晴明?”
道满对向着博雅说话的晴明问道。
“你做了罪过的事啊。”
“你是说我给那女人的丈夫施还魂术的事?”
“没错。”
“我只不过是满足了她的愿望……”
“你置之不理的话,那男人就会每天晚上上门找那女人,最终会把那女人逼疯或者逼死。”
“应该是这个结局吧。”
“死人和活人相见是不好的。”
“说得好听,晴明。还魂术,你不是也干过吗?”
道满欠起臃肿的身躯,盘腿而坐。
“道满大人,你是为了钱那样做的吗?”
博雅往晴明身旁一站,说道。
“你说我是为钱而干的?”道满哈哈大笑,“哎,晴明,你告诉他。做阴阳师达到你我的层次,那么一点钱算什么?智德那种小人物姑且不论,钱是打动不了我们的。”
“什么?!”
“我们要做的,是咒。”
“咒?!”
“为咒而动。”
“那、那就是说……”博雅的话变得含含糊糊,“是为了人心吗?”
“嗬,对咒还有些认识嘛。你说对了,我们是根据人的心愿做事。明白吗?即便是还魂术,没有人的强烈愿望,我们也是无所作为的。正因为那个女人的强烈渴望,那男人才到她那里去的。谁阻止得了?”
博雅“噢”地欲言又止,求援似的望向晴明。
“道满大人的话是真的……”
“晴明,对于人间的事,你就适可而止吧。我们介入人世间,只是即兴而已。是不是,晴明?你也是这样看吧?”
道满又哈哈大笑起来。
“即兴地猜猜匣子里的东西,猜不中的也有。怎么把有生之年过得有趣一些,仅此而已吧。唉,近来甚至觉得连这一点也无所谓了。有趣也好,无聊也好,活够时间就得死。对了,晴明,这种问题你不是比我懂得多吗?”
照射在壁板上的红色夕阳,慢慢地褪去颜色。
“道满大人,由别人来解开所施的还魂术很危险,一不小心,女方也会死掉。”
“你别管,晴明。看着那女人发疯,不也有趣吗?”
“不过,我最近觉得,看花开花落多少也是有趣的。”
“行啊,你去看吧。”
“若是顺其自然,任由花开花落,是有趣的,可道满大人已经介入其中……”
“你是要我阻止花落吗?”道满还是笑。
“不是。只想让它自然地落下而已。”
“你的话挺有意思,晴明。”道满笑得露出了黄牙,“既然如此,你不妨一试吧。也好见识一下你怎么解开我道满的法术。”
“那么,允许我自由行事,对吧?”
“噢,我不加指点,也不干涉。”
“请不要忘记这句话。”
“行。”
道满答话时,阳光已经完全消失。
“因为事情很急,我这就告辞……”晴明略低一低头致意。
“走吧。”晴明催促博雅出门而去。
“行了吗,晴明?”
“他对我说将不干涉此事。这就足够了。”
晴明急急走向牛车。
暗下来的天幕开始出现点点繁星,渐浓的暮色中传来道满的笑声。
“有意思。难得有这么有趣的事,晴明……”
抵达女子在西京极的家时,天已黑下来。
灯火之下,晴明和博雅与藤子相对而坐。
“请问——”晴明向藤子问道,“您是否给了鼠牛法师属于伊通大人的东西?或者是伊通大人身体的某一部分?”
“我留着伊通大人的遗发,所以就把遗发……”
“了头发?”
“对。”
“鼠牛法师没有打算要你的头发吗?”
“他是想要。”
“那,您给了吗?”
“是的。”
“伊通大人的遗发还有吗?”
“没有了。全都交给鼠牛法师了。”
“是吗……”
“会坏事吗?”
“不,不会。我们采取其他办法。为此,需要你正式与伊通大人见一面。”
“怎么正式法呢?”
“打开门,把伊通大人接进来,或者您自己走出去——能做到吗?”
“好的,我想我能做到……”
藤子点点头,一副豁出去的神情。
“那么,我和他来做准备工作。”
“准备?”
“可以给我一些盐,以及您的一些头发吗?另外,这里的灯火能否借给我一盏……”
晴明走在手持灯火的博雅旁边。
先迈左脚,接着右脚上前,左脚向右脚并拢。然后再先出右脚,再迈左脚,右脚向左脚并拢。之后再先迈出左脚——反复地走着这样的步法。这是驱除恶灵和邪气的方术。
边走边口中念念有词。是泰山府君——冥王的祭文。
晴明先将得自藤子的头发引火烧掉,然后将烧成的灰一点点撒在藤子家周围,现在正像在灰上描摹似的仔细踩踏一番。
在如水的月色之下,晴明终于踱完步子。
“如果伊通大人闯进这结界之中,和泰山府君的缘分就断了。”
“哦?”
“泰山府君也是我的神,所以不能采取过于粗暴的做法。这样应该刚好吧。”
“啊?”博雅完全摸不着头脑。
“距伊通大人要来的丑刻还有段时间。此前有事想问我吗,博雅?”
“问题多的是呢,晴明。”
“什么事?”
“刚才谈到了头发,那是怎么回事?”
“我是想,要用最省事的方法来解决这件事。”
“最省事的方法?”
“对。还魂术有好几种方法。听说鼠牛先生要了头发,我猜想道满是用头发来搞还魂术吧。”
“……”
“道满大人恐怕是将藤子和伊通大人的头发焚烧,用灰来作修法。”
“怎么修法?”
“大概是在埋葬伊通大人遗体的坟墓上面,撒下二人头发的灰,在那里读一二日泰山府君的祭文之类的吧。还有其他种种方法。如果仍留有二人的头发,我会将其切碎,撒在坟墓上,由我取代道满向泰山府君祈求解开还魂之法即可。此时,若道满要干扰我,他只需祈求不要解开还魂之法。”
“哦哦。”
“如果对方是不如道满的人,事情总好办,但这一回应该是先施了还魂术的道满的咒更强。”
“那,你刚才在做什么?”
“就是樱花的花瓣啊,博雅。”
“花瓣?”
“是你教给我樱花花瓣这回事啊。”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经你一说我才醒悟的。关键时刻,直接出示樱花花瓣原来的样子就行……”
“道满也说过吧?不仅是还魂之法,所有的咒都是人心的愿望……”
“在某种意义上,咒可能比这世上的任何事物都强。因为咒拥有比我、比你更强,甚至能推动泰山府君的力量。”
“我还是不明白。”
“不用理它。你对咒可能比我懂得更深呢,博雅……”
“真的?”
“嗯。博雅,叶二带来了吗?”
“哦,在我怀里。”
“伊通大人可能还会吹着笛子走来吧。他来到结界附近,可能会有所察觉停下来。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你就吹叶二,好吗?”
叶二——据说是博雅得自鬼手中的笛子。
“明白了。我照你说的做。”
灯火之下,晴明和博雅在藤子身后等待。
可能有一点点风,门扇不时发出很小的声音。
“没事吗?”
藤子小声问道,她仍旧端坐,声音显得沙哑,因为太紧张,嘴巴和喉咙干涩了。
“只要您把持得住,其余的事情由我和博雅设法办妥。”
晴明说话柔声细气,与平时不同。
又沉默下来,三人静听风声。此时——
“来啦,晴明……”博雅低声耳语道。
不久,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笛声。开始声音很小,但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开始吧——”
晴明点点头,藤子站了起来。仿佛等待握手似的,晴明和藤子一起来到板窗旁边。博雅紧随其后。
三人在板窗旁等待,听着笛声逐渐大起来。博雅已握笛在手,调整好呼吸。
接近了。晴明稍微开启板窗。
从缝隙窥探,看得见屋外洒满月光的景物。
有一道矮墙,墙外有一个人影。是个男子,身穿生前的公卿礼服,戴着乌帽子。
那男子吹着笛子走来,在围墙前忽然停下脚步。
“博雅!”
晴明一开口,博雅便将叶二贴在唇上,平静地吹起来。
从博雅将唇贴在叶二上,一种无法言喻的声音便悠悠地扩散到夜间的空气中。那声音不但摄魂夺魄,甚至连身体仿佛也变得澄澈透明了。
那男子和博雅都专注地吹奏笛子。博雅和着他,他和着博雅。
不久,说不上是哪一方在前,和悦的笛声像溶入了春天的空气里一样消失了。
“藤子呀,藤子……”
说话声从外面传来。仿佛蜘蛛丝从门口的缝隙潜入一样,是低低的、若有若无的声音。
“请打开门吧……”
见晴明的眼神示意,藤子便用颤抖的手开了门。
门打开的瞬间,混杂着春野气息的浓烈的泥土味扑面而来。
“终于肯开了啊……”伊通说道。他的呼气带着腐臭,让人想别过脸去。
他脸色苍白。身上的礼服到处冒烟。
月光如水,洒在伊通身上,泛着青光。
伊通对站在藤子身边的晴明和博雅仿佛视而不见。
“既然你心里那么痛苦,我就回来待在你身边吧。”
伊通的声音温柔体贴。藤子热泪盈眶。
“那是不可能的呀……”藤子的声音细若游丝。
“已经足够了。已经可以了。对不起,还把你叫来了。你可以放心了。”她哭着说道。
“你不再需要我了吗?”伊通声音哀伤至极。
不!不!
藤子摇晃着头,仿佛说着一个“不”字。然后,她又像说“是”字似的点点头,说道:“你可以回去了……”
伊通望着藤子,几乎要哭出来。他又求救似的望望晴明,望望博雅。
他的目光落在博雅手上的笛子上,说:“刚才是您……”
博雅的声音哽咽在喉间,他只是点点头。
“您吹得真好。”
说着,伊通的脸慢慢溃坏。肌肤的颜色在变化、溶解,眼球凸出,露出白色的颊骨和牙齿。
啊啊——
伊通想要喊叫般地张大嘴巴,却没有声音发出。他就这样溃败下去了。
呈现在月光下的,只是一具人的腐尸,而且是在土里已埋了半年的样子。
已成骸骨的手上,紧握着一支笛子。
解除了咒的樱花花瓣,飘落在骸骨上面。
女人默默地啜泣,过了一会儿,变成了压抑着声音的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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