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晌午起,两人便一直在喝酒。
那是在安倍晴明宅邸的外廊内。两人就这么席地而坐,源博雅右手擎着斟满酒的琉璃杯,面对着晴明。
晴明纤细的右手手指中也擎着一只琉璃杯。那是异国的酒杯,来自胡国。
十来天前出梅,季节已经进入夏天。时值文月,即阴历七月月初。
强烈的阳光照射着庭院。
热。
即便端坐不动,博雅的脊背上也渗出了汗水。
庭院中茂盛的夏季花草已经高及人腰。桔梗、女郎花已经开放,但远不及杂草势头强大。庭院的景象仿佛是将山野中郁郁葱葱的一部分,原封不动地搬移到了这里。
每当风掠过花草,便会送来灼热的青草气息。
太阳总算开始从中天西倾,但距离落山还有很长时间。
晴明随意地套着件白色狩衣,背靠廊柱,竖起右膝,拿着酒杯的右肘支在右膝上。
额头上也罢,脖颈上也罢,都不见一滴汗水。晴明纤细的手指拿着琉璃杯,那透明的绿色充满凉意。
两人之间的地板上,放着一个瓶子。还有一只盘子,盛着撒上盐的烤香鱼。两人正以香鱼下酒。
“晴明,你不热吗?”博雅问道。
“当然。”晴明将杯子从红润的唇边挪开,说道,“这还用得着问吗?”
“可是,一点都看不出你感觉热的样子。”
“看得出也罢看不出也罢,热总归是热的。”
晴明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
“你能够保持这副样子,就让我羡慕啊。”
博雅说罢,挟起香鱼送进口中。
“好香鱼啊!”
博雅一边嚼着松软得从骨头上整片脱落的鱼肉,一边说道。
“这是鸭川里的香鱼。”
“哦。”
“是养鱼鹰的渔夫贺茂忠辅刚刚送来的。”
“哦,就是发生‘黑川主’事件时那个贺茂忠辅?”
“就是那个千手忠辅。”
“可是,忠辅为什么没事送香鱼来?”
“那次事件过后,他一到时节,总会送些香鱼过来。但这次还有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
“总之,是非我不能处理的事情喽。”
“难道忠辅那边又遇到怪事了?”
“啊,怪事倒是有,但不是忠辅出事。”
“那又是谁出事了?”
“是忠辅的熟人,篾匠猿重。”
“篾匠?”
“他进山砍竹子或者藤条,再编成篮子、簸箕之类,拿到市上去卖。本来名字叫重辅,因为身体轻盈、擅长爬树,常爬到大树上去割藤条,所以一来二往大家都叫他猿重了。他本人也喜欢这个名字,也以此自称。这些话都是忠辅告诉我的。”
“那么,怪事又是怎样的呢?”
“听忠辅说,事情是这样的……”
晴明开始讲述起来。
猿重家住在鸭川河畔,距法成寺很近,就在河水难以漫过来的土堤上搭了一间小屋,与妻子住在里面。
平日砍来竹子割来藤条,编织成各类器具,再拿到城里去卖,勉强可以糊口度日。也经常编一些鱼篓子和装鱼鹰的筐子,送到贺茂忠辅家。
第一次碰上怪事,是在六天前的夜晚。因为有事,夫妻俩去了一趟大津。事情就发生在回家后的当天晚上。
在回家途中,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夫妻俩发生了口角。
他们到大津去,是为了卖捕鱼用的鱼筌。那是猿重费尽心思自己设计制作的。他用竹篾编成筒状的篓子,将篓子腰部编得细细窄窄的,入口处却很大。同时再编一个小小的竹篾筒子。不是篓子,而是两端都有口,是名副其实的筒子。不过,这个筒子一端开口大另一端开口小,呈漏斗型,然后把它嵌入刚刚编好的竹篓腰部的狭窄部分。
小竹篾筒子的小口朝里,大口朝外。大口的尺寸与竹篓腰部的狭窄部分大小相同,恰好可以嵌得严严实实。然后在竹篓里放入蚯蚓、死鱼等诱饵,沉到河底。就这么放置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晨从水中捞起时,里面便会有许多鲫鱼、鲤鱼、河鳗,以及杂鱼、蟹等。
有些渔夫也使用类似的鱼筌捕鱼,然而猿重精心编织的笼子显然要好使得多。于是,家住大津、平日在琵琶湖捕鱼为生的渔夫们听到这样的口碑,都纷纷来订购鱼筌。
猿重只是为了在鸭川上捕鱼养家糊口,才想出这么一个点子,这笼子也只供自家使用,然而忠辅觉得有趣,便也开始使用猿重的笼子捕鱼,这竟成了普及的契机。
“这玩意儿可真好使啊。”
大津的渔夫们从忠辅那里听到有关猿重鱼筌的传闻,都争先恐后地希望自己也得到一个。
这天,夫妇俩便是去大津送货。
回家途中的口角,是妻子先开火的。
“你干吗把什么都告诉他们?”妻子抱怨着。
猿重不仅卖笼子,而且连精心发明的笼子编织法也教给了大津的渔夫。妻子正是为此埋怨丈夫。
“可是你想想,就是要瞒也瞒不住呀。看到我编的笼子,只要手多少巧一点的人就可以仿造,随便多少都能编出来。”
“话虽这么说,可你也没必要连编织方法都告诉他们啊。”
“你可别这么说。一来他们都非常高兴,再说我们不也卖出了好价钱吗?”
“可是……”
一直到鸭川桥上,两人还在争论不休。
当晚,两人分床睡了。
就在这天晚上,一位不速之客来到了猿重的小屋。
猿重已经睡熟了。
“喂……”
猿重恍惚听到外边传来呼唤声。
“有人在吗……”
声音来自小屋外面。在黑暗中,猿重睁开眼睛,只见细细的月光从挂在门口的草帘缝隙中钻进来,照在屋内。
“喂,猿重大人……”
声音就是从草帘外传来的。似乎有人站在门前呼唤猿重。
猿重揉着惺忪的眼睛,站起身来,似乎依然半睡半醒,头脑昏昏沉沉。
“马上就要冲走啦!”
那个声音说,是个男人的声音。
“你不管的话,马上就要冲走啦!”
这声音,猿重以前从没听到过。
掀起草帘,只见月光下站着一个男人,身穿印着碎花、衬有内裆的和服男裙裤。
“快来!请快一点!猿重大人……”
猿重站在门口,左手被男人伸出的右手拉住了。
“要冲走啦!要冲走啦!”
就这样,男人牵起猿重的手就往外走。
究竟是什么要冲走了?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猿重很想问个明白,不知何故却说不出话来,感觉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好像有泥土、小石头或是其他东西堵住里面一般,发不出声音。
“要冲走啦!要冲走啦!”
男人心急火燎地拉着猿重的手匆匆走着,沿着鸭川,顺着河堤朝下游走去。
月色分明。河水声从黑暗中传来。不久,眼前出现了一座桥,就是白天猿重夫妻走过、架在鸭川上的那座桥。
碎花桥——这一带的人都这样称呼这座桥。
“来来!到这边来……”
男人拉着猿重的手,在月光中上了桥。猿重跟在他后面。
“要冲走啦!马上就要冲走啦!”男人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语。
走到桥中央,男人忽然变了方向,向左转,拉着猿重的手朝上游方向的栏杆走去。
“来来!就是这里。”
男人越过高高的栏杆,纵身跳下河去,手仍然牵着猿重。猿重的手被一股强劲的力量牵着,眼看就要掉下河去。
“你干什么!”
耳边忽然传来女子高声的呼叫。
“危险!”
一个人紧紧抱住了猿重。回过神一看,原来那女子正是妻子。自己整个上半身已经探出栏杆,正从桥上俯视下面黑黑的河水。差一点就掉到河里去了。
“你想寻死吗?”妻子责问猿重。猿重额头不觉大汗淋漓。
“不、不是,哪里是寻死呀。刚才有个男人来访,我是被他一直拉到这里来的。”猿重脸色苍白地说。
“你胡说什么!你一直是一个人呀。哪有什么人拉着你的手?”
“这不,你看,就刚才那个男人还和我在一起……”
“什么人都没有!”妻子说道。
妻子告诉他,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睡在床上的妻子,被邻床的丈夫窸窸窣窣起床的声音吵醒了。
“哎……”她喊丈夫。然而丈夫似乎根本没有听到。
不一会儿,丈夫便掀开挂在门口的草帘,走到外面去了。
起初,妻子还以为丈夫在外面养了个情妇,肯定是要到什么地方去跟女人幽会,便决定在后面跟踪。跟着跟着,发现丈夫只是独自一人顺着河堤朝下游走去,不久,就来到了白天从大津回家时经过的那座桥。
丈夫走上了那座桥。走到桥中央时,忽然改变方向,打算跃过高高的桥栏杆。
就算为了白天的口角,丈夫也不至于寻死呀,但跃过栏杆掉到河里,他就必死无疑了。于是,妻子急忙大声呼唤丈夫,丈夫才醒过神来。
听到妻子的一番话,丈夫不禁毛骨悚然。
第二天,怪事又发生了。
夜晚,猿重睡在床上,感觉妻子从床上爬起来。大概是去茅厕吧。可是又觉得有点不对头。
茅厕在外面,直接出去就可以了,她却站在草帘门前说:“是……”好像在跟谁说话。
直到这时,猿重依然处于半睡眠状态,头脑尚未完全清醒。当妻子走出屋外时,才猛然醒过神来。他想起了昨晚自己遇到的事,赶忙从床上爬起来,追赶着妻子来到外面。
然而,门外已经不见妻子的踪影了。
妻子已走到河堤上,还在急匆匆向前赶去。借着月光,可以看见河堤上只有她一个人。
妻子左手向前伸出,似乎被谁牵着手,一个劲儿朝前赶。明明是在走路,速度却快得犹如小跑一般。
猿重暗想,会不会是昨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这次又发生在妻子身上了?
昨天夜里,自己的确听到了男人的声音、看见了男人的身姿,然而妻子却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也没有看见人,与此刻自己亲眼看见的情景一模一样。
也许,妻子现在正听着谁的声音,看着谁的身影。她可能确实感觉正被人用力拉着手吧。猿重想追赶妻子,却两腿发软。
如果自己不知道真相,自然会毫不犹豫地去追赶妻子、呼唤妻子,可是已经从妻子口中明白了昨夜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妻子的模样显然不对头。昨天夜里拉着自己,想把自己拖到河里的那只手,恐怕现在正拉着妻子的手。
一想到可能是某种可怖的鬼怪或妖异缠住了妻子,追赶妻子的念头几乎不由自主要消失了。
正在踌躇不决时,妻子的身影很快越去越远。到底不能扔下妻子不管,这个念头还是占了上风。猿重奋力追上前去。
妻子的脚步很快。好不容易要追上的时候,她已经走上了那座桥。
猿重赶紧加快脚步。脚刚刚踏上桥面,妻子已经到了桥中央,正要跃过栏杆。
“等等!”猿重大声喊着,一面呼唤着妻子的名字,一面飞跑过去。
听到猿重的呼唤,妻子浑身一震,回过神来,然而上半身已经探到栏杆外。猿重冲上前去,从背后抱住了妻子。
妻子被重新拖回桥面,发现救了自己的就是丈夫,当即依偎在丈夫身上,身体不禁微微颤抖。她似乎已经明白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回到小屋,听了妻子的说明,猿重知道昨天夜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模一样地在妻子身上重演了一遍。不过,来找妻子的不是男人,而是女人。
这天夜里,妻子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掀开草帘门一看,一个身着蓝色窄袖便服的女子站在那里。
“不快点去的话,就要冲走啦!”有个女人说。
“来来,快点啊!到这边来……”
说完,女人拉起妻子的手,举步便走。妻子还在睡梦中。
“昨晚走得太慢,所以没赶上。今晚得加快脚步了。”
说完这话,女人便疾步走去。如果不是猿重及时赶来,妻子就像昨天夜里的猿重那样,险些掉进河里丧生了。
次日——
夜晚降临,猿重和妻子都没有睡觉。脚边放着砍竹子用的砍刀,地炉里烧上火,为了不致昏昏睡去,两人不停地说着闲话。
到了子夜时分——
“喂!”
“喂!”
门外响起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声音。
事后两人交谈才知道,原来猿重只听得到男人的声音,而妻子只听得到女人的声音。
“出来呀!”
“出来吧!”
两人的声音分别传了进来。
“再不快点,就要冲走啦!”
“就要冲走啦!”
“来吧!把这草帘掀开吧。”
“掀开吧!”
“掀开!”
“草帘!”
猿重和妻子仿佛要相互制止对方的颤抖,在地炉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猿重右手握着砍刀,咬紧牙关。牙齿还是禁不住打战,发出咯咯的响声。
“不掀开草帘的话……”
“我们没法进来呀。”
“请快点开口说‘进来吧’!”
“请快点说吧!”
“不然的话,我们可要自己找入口啦!”
“我们自己找啦!”
话音未落,对方似乎开始行动起来。两个人分开了,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小屋两侧都听到了类似脚步声的动静。
脚步声停止了。
“是这儿吗?”
“是这儿吗?”
每当话音传来,钉在小屋外侧的木板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这儿太狭窄了吧?”
“这木板只能挺到四天以后。”
“刮风吹走它吧!”
“嗯,吹走它!”
“吹走它,我们就能进去了。四天以后就行了。”
“可是四天以后就来不及了。”
“嗯。”
“嗯。”
两人的脚步声又回到小屋门口。
“喂,猿重大人……”
“夫人……”
“请开门呀!”
“请开门吧!”
“快说一声‘请进’吧!”
“快说一声‘请进’吧!”
“不然的话,就要冲走啦!”
“不然的话,就要冲走啦!”
两人怨毒的声音持续了整整一夜。
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夜里,都发生了同样的事情,猿重夫妻终于忍受不了,到朋友贺茂忠辅处来商量对策。
“所以,今天忠辅送香鱼来的时候,顺便告诉我这件事情。”
晴明把事情的经过讲完,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夕阳斜照在院子里。云朵似乎在快速地飘动,影子也投落在庭院里。
“原来是这样……”博雅点点头,“可是,为什么这一男一女进不了小屋呢?”
“房屋的墙壁,其实原本就是一种结界。毫无缘分的东西是轻易进不去的。如果猿重夫妇与这一男一女有某种强韧的联系,那就另当别论了。假如不是这样,只要里面的人不说‘请进’,或者不将门窗洞然大开,即便是妖物,也不能轻易进得去。”
“噢。”
“不过,要是妖物的欲念比现在更加强烈,迟早总会闯进去。”
“唔。”
“看这情形,恐怕今天夜里就很危险。”
“不是说四天之后的夜晚吗?”
“那就是今天。”
“唔。”
“今天夜里大概要出事吧。”晴明不无忧虑地说。
“出什么事?”
“这个嘛……”
晴明仰望着天空,不知何时,天上已经浓云滚滚,自西向东流去。云朵遮蔽了阳光,周围变得昏暗起来。起风了,庭院中的花草吹得沙沙作响。
“晴明,你是怎么回答忠辅的?”
“承他经常送来鲜美的香鱼嘛,虽然不知道能否办妥,但总要去一趟喽。”
“真去吗?”
“嗯。”
“什么时候?”
“今晚。”晴明仰望着浓云越来越多的天空。
“博雅,你打算怎么办?”晴明问。
“哦……”
“去不去?”
“嗯。”
“去吧。”
“去吧。”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晴明和博雅由忠辅领路,来到猿重的小屋。
周围已经渐渐黑暗起来,河滩上的草迎着风左右摇摆。
不仅是因为已到黄昏时分,而且因为厚厚的云层覆盖了整个天空。
“看来,暴风雨要来了。”
博雅话音刚落,一滴犹如小石子大小的雨,砸在晴明的脸上。
忠辅将晴明和博雅介绍给猿重后,便匆忙返回自己家去了。
猿重受宠若惊。晴明亲自光临小屋,就足够让他诚惶诚恐了,更何况连殿上人源博雅大人也一起驾到了呢。而且两个人都没坐牛车,是徒步走来的。
由于“黑川主”一事,猿重已经从忠辅那里听说了晴明和博雅的事情,然而一旦两人真的站在眼前,猿重连话都说不出来。
晴明一走进小屋,便在地炉前坐下,从怀里取出两个木制的小人。
他把一个小木人拿在左手,从地炉中捡起一根烧残的木炭,在上面写下猿重的名字,在另一个小木人上则写下妻子的名字。
“那么,请两位把自己的头发给我几根吧。”
晴明接过猿重夫妻二人的头发,将它们分别扎在小木人身上。猿重的头发扎在写有猿重名字的小木人上,妻子的头发则扎在写着妻子名字的小木人上。
“另外,你们身上穿的衣服能不能随便撕一块给我?”
猿重和妻子当即各自从衣服上撕下一小块布条。好像给小木人穿衣服似的,晴明将布条裹在小木人身上。从猿重的碎花裙裤撕下的布条裹住猿重的小木人,从妻子窄袖便服撕下的布条裹住妻子的小木人。
“好啦,都准备妥当了。”晴明说道。
“这样,就可以平安无事了吧?”猿重忐忑不安。
“应该不要紧了吧。但我另外还有一点担心。”
晴明话音未落,便由远而近传来一阵地鸣般的低沉响声。这响声逐渐增大,随即响起暴雨猛烈敲击小屋的声音。小屋周围的草丛沙沙作响,开始剧烈地翻滚起伏。
“是暴风雨!晴明,暴风雨终于来了。”博雅大声说着。
“生火……”
晴明一说,猿重连忙把准备好的木柴放入地炉里,点起火来。
木柴起初冒着青烟,不一会儿就噼啪作响,熊熊燃烧起来。
“这种晚上,它们也会来吗?”猿重惊恐万分地问。
“肯定会来。”
晴明把握十足地回答。
“来吧,博雅,把准备好的酒拿出来,乘那两位还没到,我们先喝上一杯,边喝边等,怎么样?”
围着地炉,晴明、博雅、猿重,以及猿重的妻子,四人一起用素陶酒杯喝着酒。
外面,狂风暴雨愈加猛烈。鸭川河的流水声化作隆隆巨响,从黑暗深处传过来。大块的岩石竟被浊流冲走,甚至可以听到河流中岩石相互碰撞发出的砰砰声。
闪电不时从天上划过,接着便是地动山摇的雷鸣。
刚才凭借着灯光才可以看清晴明和博雅的脸庞,当闪电划过的一瞬间,两人的面孔便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真够厉害的。”
“嘘!”晴明压低声音示意博雅噤声。猿重夫妻顿时紧张起来。
“来了。”晴明平静地说道。
仿佛应声而至似的,一个低沉可怖的声音随即传进来。外面似乎站着什么人,牢牢堵住了门口。
“喂……”
“喂……”
暴风雨中,可以听见细细的人语声。猿重和妻子哆嗦着缩成一团。
“晴明,好像有谁来啦。”博雅说。
“呵呵。你也听见了?”
“嗯。”
“是这惊天动地的喧嚣,使你的心也跟着一起激烈地跳动了吧?”
“我可没有激动啊。”
“只是一个比喻。你的耳朵能分辨出笛子和琴类那微妙的音响,所以才能与这惊天动地的喧嚣相呼应,分辨出那门外的声音。”
“猿重大人……”
“夫人……”
在晴明说话的时候,门外面一男一女的声音不断传来。
“不快点走,就要冲走啦!”
“马上就要冲走啦!”
“来来,快点吧!”
“来来,快点吧!”
仿佛是应和着这话语声,一阵更为强劲的狂风将小屋屋顶掀了起来,随着一声巨响,一部分壁板被撕扯开来,猛烈的风雨立即倾泻进来。
“啊,打开啦!”
“就是上次咱们说的那个地方。”
屋外响起两人喜悦的声音。
“快对他们说‘现在就出去’!”
晴明对颤抖不已的猿重和他的妻子说。
“是、是……”猿重脸色苍白地点头应道。
“是、现在、马上就出去!”猿重的声音近乎哀鸣。
“马上就出去!”猿重的妻子高声喊道。
“啊!”
“哦!”
“那就快快出来吧!”
“那就快快出来吧!”
听到这里,晴明走到博雅的面前,说道:
“你把这个从草帘缝中递到外面去……”
晴明拿出已经准备好的两个小木人,交给博雅。
“唔……”博雅接过小木人,扑到草帘前,一边把小木人从草帘的缝隙中塞出去,一边透过缝隙观察外面。
一道闪电划过,站在外面的两个身影在黑暗中浮现出来。那一男一女全身承受着猛烈的暴雨,得意扬扬地露出笑容,这情景牢牢印在博雅眼中。
两人的身影消失了……仿佛被抢走一般,博雅手中的两个小木人也消失了。
“来得太好了!”
“来得太好了!”
只听草帘外传来两个人欢喜的声音。
“快走吧。”
“快走吧。”
那声音已经距离小屋很远了。
“咱们追上去吧,博雅。”晴明说道。
“冒着这么大的风雨?”
“咱们得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晴明既没戴斗笠也没穿蓑衣,撩开草帘便冲到外面。
“等、等等……”
博雅随后也跟着冲了出去。
雨点不断地敲打在身上,两人当下便全身湿透。
“不用担心。我们还会回来一趟。”
晴明对着小屋里面招呼一声,然后在暴风雨中疾步走去。博雅紧跟其后,淋得像只落汤鸡。
漆黑的夜色,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天地的轰鸣声。
暴雨。
狂风。
滔滔的河水声从黑暗中传来。黑暗中,博雅分辨不出东西南北。
“晴明!”博雅高声呼叫。
“博雅,我在这里!”晴明大声回答。
博雅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撞到一个人身上。原来正是晴明。
“博雅,抓住我的衣服,跟着我走。”
博雅抓住晴明的衣服,晴明再次迈开脚步。
沿着河堤,应该是在朝着河的下游方向走,然而博雅不敢肯定,已经完全晕头转向了。
“咱们快点走。”晴明加快脚步。
雨点敲打在身上,让人感到浑身生疼,简直就像在水中行走一般。
“马上就要到碎花桥了。”晴明说完,停下了脚步,“好大的水啊,博雅……”
大概是在说河水,然而博雅根本看不见。
“这就是桥了。”
“桥?!”
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狂暴的风雨声在耳边呼啸。河水滔滔。
“那两个人走上桥了。”晴明把眼前看见的情景告诉博雅,“可是这河水太大了。这样下去的话,桥可坚持不了多久。”
“可是,最近好多年,不论多大的洪水,这座桥都没有被冲垮呀。”
博雅大声说道。
“那也就到今晚为止啦。”
晴明刚说到这里,不禁低声惊呼。
“啊,桥晃动了?!”
“博雅,桥要被冲垮啦!”
话音未落,只听吱吱呀呀、嘎嗒嘎嗒,桥被冲毁时发出的声响传入博雅耳中。
这时——
一道闪电从天上划过,眼前猛然一亮。刚才还是漆黑一团的世界,一瞬间浮现在光明中。
“啊!”博雅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一幅异样的光景,让人魂飞魄散惊骇不已。
从前熟悉的鸭川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熟悉的鸭川,是一条河床宽阔、河面分成好几道细流、向下游潺潺流去的美丽的河。
然而那条鸭川,现在已变成一条大得惊人、只有一条河道的黑色浊流。河水一直漫到两岸河堤的顶部,翻滚着比人还高的浪头。如同屋子大小、黑瘤一般的巨浪一个接一个撞击着桥身。
水漫过桥面。受到水势的冲击,桥身开始倾斜,中央部分已经扭曲。
靠近桥中央的栏杆上,不知是有意跳下去,还是不小心摔下去,一男一女两个身影正向着下面的浊流掉落。
“啊!”
当博雅惊叫出声时,这景象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宛如巨石落地的雷鸣,轰轰隆隆响起来。
桥崩溃时的声响,令人惊骇地在黑暗中回荡。
博雅站在风雨中。不久,这声音从他的耳边消失了。
“晴明——”博雅呼唤着他。
“博雅,结束了。”晴明说道。
“其实啊,博雅……”晴明坐在庭院的外廊内,和博雅一面喝酒,一面说,“‘碎花桥’这个名字,便隐藏着破解秘密的钥匙呀。”
这是在晴明的宅邸。自那个暴风雨之夜以来,已经过了三天。今天,风静雨息,夜空中挂着一轮明月。
“什么钥匙?”博雅问。
“就是祭河神啊。”
“祭河神?”
“嗯。”
晴明点了点头,开始述说起来。
从前,每年到夏天发洪水时,架在鸭川上的那座桥便会被大水冲走。桥被冲毁后再造,造好不久又被冲走。这样的事情无数次反反复复发生。
“一定有什么原因。”
天皇便把阴阳师召来询问解决办法。
结果阴阳师说:“要以活人祭河神。”又说:“而且,不能是普通人。必须是身穿白色碎花裙裤的男人,才更合适。”
一般来说,在古老的陋习中,用活人祭河神时,用女子或儿童为多见。女子和儿童在五行中属土,如按五行之说,正是“土克水”,可以堵住水、支配水。然而那位阴阳师却有意不照常例行事,说用一名男子祭神就可以了。
于是,天皇立即下诏:但凡有知道身着碎花裙裤的男子,一律不得隐瞒,必须立即举报。举报者赐以巨额赏金。
当然,即便有谁知道身边熟人中有穿碎花男裙裤的,也明白一旦举报便是送他去死,自然不会去告密。
然而,却有一个女人声称:
“我家男人,爱穿衬有白色内裆的碎花裙裤。”
妻子出面把自己的男人告了。这女人经常与自己的男人发生口角。她便打算乘机把男人告了,还可赚一笔赏金。
“就算跟你生了十个孩子,可女人呀,说到底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啊。”那男人哭诉着。
这时,有人站出来说话了:
“要祭河神的话,通常不都是用女人和儿童吗?如果单是男人的话,还是让人放心不下。同时再用一个女子祭神岂不更好?”
那男人听到了这话,说道:
“如果这样的话,就请用我的老婆来祭河神吧。我们夫妻俩情愿奉献性命,护佑桥梁。”
男人的恳求被采纳了。于是,男人和妻子一起被埋在桥柱下面,祭了河神。此后三十年间,无论发生多大的洪水,这座桥都没有被冲毁。
“但是,今年终于被冲走了。”
博雅感慨地说。
“那对怨偶是知道这件事的。所以在桥被冲走之前,便四下物色新的祭河神的供品。”
“于是猿重和他的妻子被盯上了。”
“正是。”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他们夫妇呢?”
“第一次出现怪事的那天,猿重和他的妻子不是正好一边争吵,一边从那座桥上走过吗?而且,猿重恰好穿着碎花裙裤。简直是雪中送炭啊。”
“不过……”
“怎么了?”
“那对变成妖异的夫妻,本来都不是自愿去祭河神的,可是一旦做了祭河神的牺牲,竟还忠诚地执行护佑桥梁的任务,原来也都是不错的人啊。”
博雅说罢,喟然长叹。
暴风雨平息之后的第七天,水终于退下去了。人们来到那座桥畔,桥已经全无踪影,只在河流的左右两岸各残存着一根桥柱。
为了重新建造桥梁,在挖桥柱子的时候,人们发现了两具已经化作白骨的尸体。其中一具依然穿着碎花裙裤。而且,据说在两人早已化作白骨的手中,居然还各自握着一个小木人。
根据晴明的建议,就用这两个小木人代替活人祭河神,埋在新桥的桥桩下。据说从此以后,无论这座桥遇到多么大的洪水,都没有被冲垮,一直维持了整整四十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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