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喧嚣。
晴明宅邸中,庭院里种着樱树、松树、枫树。蝉鸣声从每棵树的梢头倾泻而下。
晴明和博雅两人耳听蝉鸣,把酒对盏。
博雅盘腿坐在檐廊的蒲团上。
晴明则背倚廊柱,支起单膝,身着一袭白色狩衣。他左手那白皙的指尖捏起杯盏,移向殷红的唇边。
端至半途,耳边传来博雅的叹息声,晴明手上的动作一顿。
“怎么了,博雅?”
问完之后,晴明才继续将酒盏送至嘴边,饮尽了杯中酒。
空盏被搁回食案上,正持瓶往里斟酒之人,不是蜜虫,而是外表看着像十四五岁少年的露子姬。
这个年轻的姑娘,一双乌黑的眼眸总是滴溜溜地转着。她芳龄十八,是从三位橘实之大人的千金。
已是何时出嫁都不稀奇的年纪了,她却连眉毛也没拔,牙齿也不染。穿着和晴明一样的白色狩衣,作男子打扮,用红绳将一头秀发束于脑后,清丽脱俗。
露子喜欢昆虫,房中各处都饲养着虫子。不过身为父亲的实之,还是希望女儿能够把精力花在其他重要的地方。
蝼蛄男、蟾蜍麻吕、蚱蜢麻吕、雨彦,她常常支使这四个男孩子去捉来些稀罕的小动物,把它们养在府中。若是碰到还没有名字的品种,就自己给它们取名,还让画师临摹下这些花草虫鸟,做成“生态日记”。
她的观察对象,还包括蟾蜍、蛇、鱼之类的生物。家里饲养着乌毛虫,也就是毛毛虫、青虫等的幼虫。
然而……
“露子啊,你也不小了。到宫中供职一事,我也不强求。但像你这般年纪,该和一位身份高贵的男子交往,为他生儿育女了吧。”
实之责备女儿。
“比起乌毛虫那种令人不适之物,这世上之人啊,总是喜欢追求美丽的蝴蝶。”
“哎呀,父亲大人,那美丽的蝴蝶就是乌毛虫变成的。再说,乌毛虫本身也足够美丽了。”
“可是露子啊,你可知女人的幸福,取决于能否为显赫人家有地位的男子生下孩子。”
“父亲大人,看来您是被骗了。从来就没有女人的幸福这种说法。若是有,那也不是女人的幸福,而是我的幸福。父亲大人,请您不要把您口中女人的幸福,和我的幸福混为一谈。”
就像这样,这对父女每个月都要进行一次“交锋”。
“露子啊,我也不是出于作为父亲的偏爱才说这话的,你的容貌明明很出众啊。”
“我就是我。喜欢虫子,喜欢在草地上奔跑。要我躲在竹帘后扭捏作态,我绝对不干。如果有人说就喜欢我的本色,那尚且不论。若是要我为哪位大人生儿育女,而变得没法做我自己,那我宁愿一辈子像现在这般……”
这样的露子却同晴明、博雅十分亲近。有时到晴明宅邸做客,就会代替蜜虫为两人斟酒。
等待露子往杯中斟满酒的时候,博雅开口道:“晴明,近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想?”
晴明伸手取过满盈的酒盏。偶有微风拂过。
“嗯。”
“想什么?”
“就像现在耳边的蝉鸣声……”
说完,博雅微微摇了摇头。
“不不,不一定是蝉鸣,像那樱、这风也……”
博雅端起酒盏,并未送至口中,微微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
“风?”
“不,还是说蝉吧。比方说,此刻在鸣叫的蝉……”
博雅将目光投向庭中,仿佛是在用眼睛观赏那从树梢倾泻而下的蝉鸣。
“这是觅勿觅勿蝉。”露子说。
“哦,是觅勿觅勿蝉啊……”晴明细品着。
“总是‘觅——觅——’地叫着,所以叫它觅勿觅勿蝉。”
露子从不直呼蝶或蝉,而是一一为它们取上名字,为这世间无名的生灵百态命名。用晴明的话来说,就是她对施咒乐在其中。
“在同一株樱树上一齐鸣叫的,是尽了尽了蝉。这尽了尽了蝉,在土壤里蛰伏六年,破土后只能活七日,最长也活不过半个月,就会死去……”
“这样啊……”
“不论是哪种蝉,会叫的都是公蝉哦。”
“所以,母蝉是默不作声的?”
“是的。”
“那公蝉为何要那样鸣唱呢?”
“我想,大概是在呼唤母蝉吧……”
“像那样终日鸣唱?”
“是吧。”
露子点头的时候,博雅又叹了口气。“啊,如今我耿耿于怀的,正是此事……”
说完,博雅并未饮手中的酒,而是将杯盏搁回食案上。
没等晴明询问,博雅开口吟咏起一首和歌。
空蝉归壳于木,魂踪无迹成空。
“这是《古今集》中,一位无名氏所作的和歌。”
晴明默默地拿起酒盏,好让博雅继续说下去。
“人也好,不,不限于人,这天地间的万物,不都像这空蝉一般吗?出生,然后死去。我知道这是自然法则,但人活一世,到底能做多少事呢?我吹笛,同那蝉鸣本质是一样的吧。不断地循环往复,直至留下空蝉,离开尘世。无论身着多么华贵的衣饰,到最后终究是肉体消亡,空余衣裳,想来总有点寂寞呀。不过转念一想,能活得如蝉一般,反倒觉得庆幸起来。这般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境,让我生出无限感慨啊,晴明……”
晴明不语,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搁下了杯盏。
“怎么了?”博雅问道。
“什么?”
“往常我如此感叹一番后,不是总免不了要被你调侃几句嘛。你看,我都摆好防御架势,严阵以待了……”
“是想要我说几句吗?”
“不是。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博雅取过酒盏,一口饮下。露子往搁下的空杯中斟上酒。
“不过,此中禅理,比起我们,请教佛门之人不是更好?”
“佛门?”
“是的。今天玄珍和尚会来此处。”
“比叡山的那位?”
“正是,说是有事相商。跟他说了今日源博雅大人也在,他说并不介意。”
“找你商量什么呢?”
“近些时日,做了颇古怪的梦,希望我为他解梦。”
“梦?”
“是的。曾梦见过的人,近来几乎每晚都在梦中出现,要求和尚履行承诺。”
“旧梦、要求……是这些啊……”
“嗯。”
“是什么意思?”
“嗯,还是听他本人说吧。看样子,玄珍大人好像已经到了。”
晴明看着出现在庭院中的蜜虫的身影,说道。
玄珍僧都是比叡山的僧人,时年六十有六。
他原名平政常,是名武士。
十五年前忽有所悟,抛下妻儿,遁入佛门。
近来,玄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有个男人。
那人身披黑色铠甲,对玄珍说:“请您履行承诺。”
他腰际虽无佩剑,但模样看着像是个士兵。两道长眉伸向鬓角,四方形的下巴棱角分明。
“请将我们从这苦役中解放出来。”他神情严肃地说道。
那张面孔眼看已是精疲力尽,好像下一刻就会死去。
玄珍略一思索,感觉在哪儿见过这张脸,却又不敢确定。那人所说的承诺,又是什么呢?
他想不明白。本以为只是个梦而已,所以并未深究。然而,两次、三次、四次梦到之后,他不由得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于是,在第五次入梦时,玄珍在梦中问道:“你屡屡出现在我的梦中,敢问怎么称呼?”
“在下无名。”
“没有名字?”
“是的。吾等皆是士兵,并未一一取名。”
“吾等?”玄珍沉吟了一遍,恍然大悟。
原以为是一人,不曾想那男子的身后,层层叠叠地排列着无数个有着相同面孔的人。
多达数百、数千、数万……全都身披黑甲。
“让我履行昔日的承诺,究竟是何时应下的什么承诺?”
“十五年前,在广隆寺……”
听闻此言,玄珍随即“啊”的一声。
男子所为何事,他全都想起来了。
玄珍也随之从梦中醒了过来。
玄珍,也就是平政常,曾是平贞盛的家臣。
天庆三年,在平将门之乱中,他跟随贞盛戡平叛乱。同年,政常出师西国,讨伐藤原纯友之乱,该叛乱也于翌年被镇压。
主将贞盛因立下功勋,受封从五位上,其麾下的政常亦功成名就。然而,政常却在那时患上了心疾。
自那两场战役之后,他的心头始终有阴影笼罩。
政常是个心地宽厚之人,但因他武力高强,又赤胆忠心,作战时为主将尽心竭力、全力厮杀,不得已伤了众多性命。
成为敌我不过是机缘巧合,同是平氏一族的平将门,想必也有自己的说辞吧。就算是对方阵营的纯友,也有他们的主张。尽管如此,政常心里也清楚,一旦站到了对立面上,再去追问那些所谓的正义和是非,已是毫无意义。
交战时,仅凭主将一声令下,就不得不赌上性命竭力拼杀。
即便如此,他背负的杀戮也太过沉重了。
他知道持弓射人时,箭矢呼啸着贯穿对方骨肉的触感,也熟知刀剑没入人体的感觉。
那些死去的人,同自己一样,或许家中也有妻儿。各为其主,自己只不过是侥幸活了下来,不然死去的说不定就是自己。
日日想着这些,终是积郁成疾。
政常想到雕刻佛像,以此祭奠被自己夺去性命之人。于是花了一年时间,刻了一尊文殊菩萨像,供奉于太秦的广隆寺中。
说起来,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那时,政常在广隆寺的厢房中留宿,晚上做了一个梦。
梦中,政常站在一片陌生的草原上,不知身在何处。
草原的正中央,高耸着一座塔——是一座石塔,相当巍峨。
他见过多次教王护国寺的五重塔,而眼前这塔,比五重塔还要高。目测有五重塔的两倍以上。而且,塔还在继续建造。
定睛一看,有数百人、数千人、数万人肩上扛着石块,不断往上攀登,将石块运至塔的顶部。
那些扛着石块登塔之人,一律穿着黑色铠甲。
浩浩荡荡的人群,串联起广茂草原的地平线两端。
附近还有穿着红色铠甲的士兵,他们腰际悬着佩剑,监管着那些堆积石块之人。其中,不乏对身覆黑甲的士兵拔剑恐吓者。
“快,再搬快一点!”
身覆黑甲的士兵们没有武器,只能服从拿着剑的红甲士兵们。
建起这么高的塔,到底要费多少年月呢?
光是这么一想,就令人生畏。
就在此时,传来嗵的一声,有人猛地撞上了政常的后背。
一块巨石滚落到草地上,一个身覆黑甲的士兵倒在一旁。
想来是那个士兵从某处搬来石头,却因难以承重而脚步踉跄。在撞上政常的瞬间,肩上的石块失手掉落,自己也筋疲力尽地倒地不起。
“你怎么了,不要紧吧?”政常将那名摔倒的士兵扶起来。
“我没事。”
在政常的搀扶下,士兵勉强站直了身子。只见他脸上有两道异常长的眉毛,下巴成四方形,棱角分明。
“请问你在这里做什么?”政常问他。
“建塔。”士兵小声答道,神情悲伤。
“塔?”
“在垒筑那边的那座塔。”
“为何要建一座那样的塔呢?”
“这……我不知道。”
“哎,你不知道?”
“是的。”
“你对所做之事并不了解吗?”
“不,不是做,而是被命令做。”
“被命令?”
“正是,我们败于那些身覆红甲的士兵的国家,只能受其驱使。”
“是这样啊……”
“总之,再过三年,这塔应该就能建成了。”
“哦,到那时候,就可以摆脱这差事,恢复自由身了吗?”
“其实,并非如此。”士兵说着,潸然泪下。
“你为何这般哭泣?”
“我刚才说,这塔还有三年左右就能建成……”
“那你为何要哭泣呢?”
“这塔建成后,紧接着就要将它拆毁。”
“拆毁是什么意思?”
“每当塔建成之后,那些身覆红甲的士兵就会下令……”
“什么命令?”
“他们会说,从现在起,你们开始把石头从这建好的塔上搬走,恢复这片草原的原貌吧……”
“把石头搬走?恢复草原原貌,是指……”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这是为何?究竟出于什么原因,不得不拆毁刚刚建成的塔呢?”
“这就是我等的命运啊。”
“命运?”
“约在百年前,那些红甲士兵的国家同我国交战,我们战败了。他们就开始折磨我们,为了让我们绝望,勒令我们不断地重复建塔、毁塔……”
“竟会如此……”
“塔初次建成时,我们十分高兴。尽管是战败之身,成了阶下囚,做着苦役,但竣工时仍能感受到那无可替代的成就感。塔建成了,本以为足足七年的辛苦劳作总算有了回报。可是,当我们接到命令,要将那塔拆毁时……”
说话间,那有着坚毅下巴的男人扑簌簌地流下泪来。
“建塔花七年,毁塔又要七年。拆毁后,接着又一次在原址上建塔,建成后再将它拆毁。百年来,我们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实在是……这也……”
政常对眼前这个有四方下巴的男人心生同情,同时若有所思。
“不过,这世间众生,不也像这些黑甲士兵一样吗?为达成某事日复一日地劳作。但真的有功成的那一天吗?即使完成了,这一生也尚未走到尽头,只能继续重复相同之事,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不正是眼下的我们吗……”
啊,这世间的万事万物皆是徒然吗?
既然如此——
“不如出家,作为僧人在这虚妄的人世间活下去……”
政常不禁低语道。
“啊,您是打算剃度出家吗?若是那样,我等有一事相求。待您成为得道高僧后,能否祈求佛祖,把我们从这苦役中解放出来……”
“嗯,当然可以……”
政常轻声应下之际,天色渐亮,他从梦中醒了过来。
“就是这么一回事。”
玄珍僧都登门后在檐廊上入座,向晴明和博雅说了事情始末。
露子也端坐于两人身后,听玄珍讲述。
按理说,像这样一位父亲官居从三位的贵族小姐,应是躲在竹帘后,不轻易抛头露面的,但露子却对此毫不在意。
“所以,您察觉到此事是在……”晴明问。
“在昨晚的梦里。”玄珍答道。
晴明像是在思索什么,沉默了片刻后,开口说道:“从您所说的来看,此事是由数个咒——不,应是由数个机缘缔结而成……”
“数个机缘?”
“是的。不过我也还不清楚真相,不如明日我们一同去广隆寺看看?”
“去广隆寺?”
“是的。想必诸多事宜,都能在广隆寺中找到答案……”
“好……”
“听闻您在十五年前,亲手雕刻了一尊文殊菩萨像,供奉在广隆寺中,祭奠那些战死的人们……”
“确有此事。”
“说起来,比叡山上有尊宏伟的大威德明王像吧。”
“是的。”
“那么,您今日归去后,请在大威德明王像前设一护摩坛,在坛中炉火熊熊燃烧时,吟诵大威德明王的真言:唵·瑟置哩·迦攞噜跛·吽·欠·娑缚贺。如此祈愿一整夜,祈求佛祖解救那些身覆黑甲者。待天亮后,请前往广隆寺。我们也会计算好时间,前往广隆寺同您会合。”
“好、好的……”
玄珍点点头,似乎还有些不明所以。
“若天时地利,得大威德明王感应,或许在我们抵达前,事情已经解决了。要真是那样的话,我们就当去看个结果也不错。”
“好的。”
玄珍似有觉悟般微微颔首——既然因怪梦之事来找晴明商量了,就得按照他说的去办。
其实博雅依然毫无头绪。
玄珍离开后,他开口问道:“晴明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解释一下吧,让我也能明白。”
“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再说,我还有很多地方不太清楚……”
“你方才提到了缘啊、咒啊那些吧。”
“嗯,缘和咒,本就是相似之物……”
“绕不过咒的话题吗?”
“嗯,要是让我在此说明的话。”
“唔……”
“嗯,明天去了不就知道了。”
“去了就知道……莫非,明天我也要去?”
“你也要去。”
“什么?”
“你没听到我方才和玄珍大人说,‘等我们抵达’吗?”
“我们?”
“我们,意思就是包括你在内。”
“包括我?”
“怎么样,去吗?”
“唔,嗯。”
“那走吧。”
晴明话音刚落,只听露子说:“我也……”
“晴明大人,您方才说‘我们’的时候,朝我看了一眼吧。这‘我们’之中,也包括露子我吧?”
“那么,露子也一同去吧?”晴明问。
“去。”露子两颊绯红,欣喜地说道。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晴明和博雅,还有露子到达广隆寺时,玄珍的身影也刚好出现在寺院的山门下。
此前,晴明已让蜜虫将欲拜访之事告知了广隆寺方面。
在山门前迎接四人的,是位唤作仙朝的僧人。
十五年前,玄珍皈依佛门时,曾受到仙朝的照顾。晴明和仙朝则是通过广泽的宽朝僧正结识。
“博雅大人、晴明大人、玄珍大人,有失远迎。”
说着,仙朝看向了露子。
正当他还在辨认眼前这位是公子,还是姑娘时,只听露子明快地自我介绍道:“我叫露子。”
一听这名字,仙朝恍然道:“原来是橘实之大人的千金,那位虫姬啊……”
“是露子姬哦。”晴明补充道。
“这可真是……”仙朝露出舒心的笑容,“虽是初次见面,姑娘的笑脸就像我寺中的弥勒佛般展颜开怀。不管是佛祖也好,邪魔也罢,无论是谁,为了看到这样的笑容,怕什么都愿意做吧……”
仙朝对露子合掌略施一礼。
“哎呀……”露子的脸颊上泛起了红晕。
此时,正朝寺里头探看情况的晴明轻声说:“似乎有些吵闹。”
“是的,今天早上出了点乱子。实在抱歉,各位远道而来,还未及详谈……”
“发生了什么事?”
“本寺每年都会举办牛祭……”
牛祭,是一年一度在广隆寺内的大酒神社举办的祭典。在这秋日祭典上,由赤鬼、青鬼等四天王领头,摩多罗神骑牛巡寺游行。
“摩多罗神所骑的牛此前一直养在寺中。今早失控逃了出去……”
“什么?!”
“好在没出什么大事,只是寺中厢房后的蚁冢被那牛踩坏了……”
“厢房后的蚁冢?”
“正是。”
“被牛踩坏了?”
“是的。”仙朝颔首。
“玄珍大人,看来您昨晚的祈愿灵验了。”晴明说。
“灵验了?”
“是的。”
看着晴明笃定地点头,玄珍却还是不太明白。
同样一头雾水的还有博雅。
“哎,晴明,你到底知道了些什么?知道的话就告诉我们吧。”
“不是的,博雅大人。我听闻牛出逃一事,也只知是祈愿灵验,但尚未解开事件的全貌。不如我们一同先去现场看一看,可好?”说完,晴明看向仙朝:“能否请您带我们去那厢房的后方?”
“当然可以。”
仙朝领头,走在众人前方。
走过正殿,仙朝绕到了庙宇后侧,晴明一行紧随其后。
片刻后——
“就是这里。”
仙朝在厢房后停下脚步,他的跟前有一个像是泥土和沙石堆成的小丘。
虽说是土丘,其实就是高度及人小腿处的泥土块。周边四角各立有一木桩,桩和桩之间系有绳索,将土块围在中间。
但目前两根木桩已然歪斜,绳子也并未妥善地围起土块。看来是那牛闯入后,破坏了原本的构造。
“此处约在百年前就形成了与成人等高的蚁冢,且在每七年间变大或缩小。一般来说,蚂蚁筑不起这么高大的蚁冢,所以十分稀奇。而那时大时小的情形,也颇为不可思议。因此从约七十年前开始,就将此处围了起来,避免人触碰。”
“您说这是在一百年前出现的,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吗?”
“有过一场战役。”
“战役?”
“一百年前,就在这附近,发生了一场蚁类大战。当然,百年过去了,亲眼目睹过的人都已不在,不过那场战役流传至今。相传当时,数量惊人的蚁群在此地争斗,最终应该是一方取得了胜利。自那以后,此处就出现了蚁冢。”
“每隔七年建冢,之后再毁掉……”博雅嘀咕着。
“是的。”仙朝颔首道。
此时,凝视着地面的露子开口道:“这是大黑蚁和赤胸蚁呀。”
“你认得?”晴明问道。
“嗯,普通的黑色的是大黑蚁,腹部周边呈红色的是赤胸蚁。”
看来露子已经为那两种蚂蚁取好了名字。
这么一看,确实如此,在被牛踩坏的蚁冢附近,两种蚂蚁正东奔西窜。
“也就是说,这两种蚂蚁就是玄珍大人话中提到的身覆黑甲和红甲之人吗?”博雅说道。
“赤胸蚁时常会垒起土堆。它们在掘土筑巢时,会将掘出的泥沙堆积在巢穴附近,但没有见过垒成这么大的。不过,它们还有一个特性……”
“是什么?”
“赤胸蚁喜欢狩猎。”
“狩猎?”
“和其他蚁类打斗,俘获奴隶为自己工作。”
露子说到这儿,抬头看了眼玄珍。
“这,怎么会……”
如此喃喃后,玄珍无语凝噎,久久地伫立在原地。
已是日暮时分。
西边的天际尚余一丝微明,而在晴明的庭院中,夜色已如潮涌般围拢来。
燃着灯烛,晴明和博雅坐在檐廊上饮酒。
露子坐在一旁斟酒。
暮蝉不再鸣唱,两三点萤火虫的光,萦绕在池边。
“喂,晴明,告诉我吧。”博雅端着盛有酒的杯盏说。
“什么,博雅?”
“你事先到底知道多少呀?”
“真要说知不知情,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完全没想到那身覆红甲和黑甲之人,竟是蚂蚁……”
“可是,你当时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让玄珍大人在大威德明王前,设护摩坛祈愿……”
“那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十五年前,玄珍大人供拜的,正是文殊菩萨像。”
“什么?!”
“而大威德明王是文殊菩萨的化身。”
“什么……”
“那身覆黑甲的男子,拜托玄珍大人在出家后为他们祈愿,这祈愿的对象自然是玄珍大人供奉的文殊菩萨,而非其他神佛吧。那男子之所以会出现在他梦中,也是其厌战之心得到了文殊菩萨的感应。而大威德明王作为文殊菩萨的化身,法力最为高强。若玄珍大人仅仅只是在广隆寺中留宿一夜,想来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唔,嗯……”
“所以,有什么祈求之事,自然是向文殊菩萨的化身大威德明王祈愿会比较灵验。事实也确实如此,不是吗……”
“那么,那牛……”
“说到广隆寺、文殊菩萨和大威德明王的话,自然而然地就想到牛了。”
“什么?”
“博雅,你知道广隆寺的牛祭吧。那文殊菩萨的化身、大威德明王的坐骑正是……”
“是牛,水牛吗?”博雅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发现这其中不可思议的关联了吧。”
“你说过,此事中似乎结有数个咒和缘……”
“指的就是这个。”
“可是,怎么可能……”
“多半是在那附近筑巢的蚂蚁,日日沐浴在寺中僧众的诵经声中,耳濡目染,拥有了能建起那样高大的蚁冢的力量……”
“那把手下败将当作奴隶,让它们建冢是……”
“听说不知是在天竺还是唐国,两国交战,为了挫顿战败国士兵的士气,会采取这种方式……”
“什么?”
“命他们筑城,建成后,再亲手摧毁,毁后再重建。如此循环往复,直到他们精力耗尽,成为废人……”
“你连这种事情也知道啊?”
“这点还是知道的。”
晴明说着,一脸享受地饮尽了杯中酒。露子往空了的杯盏中续酒。
“不过这次,还多亏了露子,解开了我晴明也不知道的谜。”
“啊呀。”
得到晴明夸赞,露子脸颊飞起两朵红霞。
晴明从露子手中取过酒瓶,将自己的酒盏递给她。
“喝一杯吗?”
“那我不客气啦。”
晴明为她斟上酒,露子饮得津津有味。
“话说回来,晴明啊……”博雅喃喃道。
“怎么了?”
“经过这次的事情,我深有触动……”
“哦?”
“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呢?蚂蚁建起塔,把它拆毁,再建塔、毁塔……而人所做之事,归根到底不也是如此吗?那我们的所作所为,真的有意义吗……”
“……”
“人……不,与其说人,不如就说我自己吧。我活在世上,到底所为何……”
博雅说到一半停了下来,陷入了沉默。
“博雅啊……”晴明开口了。他的声音蕴含着平日少有的温柔。
“怎么了,晴明……”
“一个人的价值,并不是由他本人决定的……”
“哎……”
“就像对人施咒的也不是本人,而是他身边的人。道理是一样的。同样是石头,有人认为它是镇石,用来压物,也有人把它当作敲击的工具使用,当然也有人把它当成武器掷击……”
“……”
“你我的价值,也是由他人决定的。博雅啊,你存在于这世间,这本身就是有意义的啊。因为对我晴明来说,你是无法取代的存在。你只要在那里,我就已对上苍心存感激。这正是博雅对我而言在这个世上的意义……”
“喂、喂,晴明……”
“怎么了,博雅?”
“你别突然用这种表情和语气,说这样的话呀。”
“是吗……”
“这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没什么好烦恼的。”
“傻瓜……”
博雅搁下杯盏,从怀中取出叶二,抵在唇上。
温柔的音色,从笛孔流溢而出。
樱花树间,萤火虫和着笛音曼妙轻舞。
“真是天籁啊,博雅……”晴明轻叹。
“动听极了……”露子说。
听说自那以后,那被牛踏毁的蚁冢,再也没有被建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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