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虫在鸣叫。
紫竹蛉、金铃子、金钟儿、石蛉、金琵琶、蟋蟀、黄脸油葫芦……
呼伊哩哩哩哩哩哩哩哩
唧——唧——唧——
呤——呤——呤——
叮嗯叮嗯叮嗯叮嗯叮嗯
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
呼伊喽呼伊喽呼伊喽喽
呼伊唷喽喽呼伊唷喽喽
唧嗯唧喽哩唧嗯唧喽哩
呼伊呤嗯唧伊呤嗯呤嗯
哩哩哪嗯唧嗯呼伊喽喽
呼伊喽呼伊喽呼伊喽喽
呤——唧——叮——呤
呼伊唷喽喽唧叮——唧
呼伊哩哩哩哩唧—呤—
唧嗯唧喽哩唧嗯唧喽哩
各式各样的昆虫在草丛中、树梢上、叶片背面鸣叫。每只昆虫明明各叫各的,但虫声和虫声重叠一起,便仿佛在演奏同一首乐曲。有时虫声与虫声之间有间隔,有时会重叠,宛如为了弹奏这首乐曲而彼此灵犀相通。
月光射进庭院,每一种虫声都如青金石般闪闪发光,看似在月光中飞舞。
安倍晴明的庭院——
博雅坐在窄廊上,本来举杯打算送至唇边,却又停住,沉醉地闭上眼睛。
晴明照旧身穿白色狩衣,背倚柱子。
“哎,真是精彩极了……”
博雅说毕,睁开双眼,眼前的空气很透明,月光照在庭院各个角落,月色漂荡着如花般的香气。
“晴明啊……”
“怎么了?博雅……”
晴明蠕动着微红的嘴唇。
晴明似乎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声音扰乱正在庭院哪唧啾啾流响的乐音。
“假如有人问,人的一生中,到底什么时候才算全盛时期,我觉得,好像并非年轻时才算全盛时期……”
“嗯。”
“有些人或许要年逾不惑,甚至要等到更老,才会迎接全盛期吧……”
“或许吧。”
“无论如何,这都要看各人怎么看待人生,恐怕直至临终之际都得不出答案吧。也许有人会说,自己根本没有所谓的全盛时期……”
博雅似乎不是说给晴明听,而是对着自己念念有词。
因此,晴明的答话也很简短。
“像这样,虫儿在秋天叫喊‘现在是我的全盛期’,听起来不是令人格外心有戚戚焉吗?”
博雅说到此,才喝干杯中的酒。
一旁的蜜虫往博雅的空酒杯斟酒。
“对了,晴明啊,最近京城出现一名不可思议的女子,你听说了吗?”
“倘若是那名离去时会留下伽罗香的女子,我倒是听说了。”
“正是那女子。”
“那女子怎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世上竟然有这种怪事……”
博雅说的是近半个月来,在京城各处出现,随即又消失踪影的奇妙女子。
“据我所知,她半个月前第一次出现在神泉苑……”
十五天前,神泉苑有一场和歌竞赛。
竞赛者分为左右两组,两组都分别准备了搁和歌诗笺的沙洲盆景,气氛相当热闹。
据说,那女子当时夹杂在女官席中。
看到那女子的人都说,她身上穿着红叶袭唐衣,容光焕发地眉开眼笑,左组负责吟诗的藤原家常吟错和歌时,她还咯咯笑出声。
事后才知道当时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看到她,之前没有人认识她,但都认为她可能是某贵族家的女官。
然而,和歌竞赛即将结束时,那女子竟在众人不知不觉下消失踪影。没有人目睹她到底何时退席,只是,消失的席上留下了伽罗芳香。
三天后,是相扑节。
相扑人家在一起比赛相扑,据说,那女子也出现在观众中。
而且她夹杂在众男人中观看相扑,倘若有相扑人因打败而滚在地上,她还会高兴得拍手。
一般说来,身穿十二单衣的女官应当躲在垂帘后观看相扑比赛,那女子却夹杂在男人之中。看到女子的人都觉得很奇怪,暗忖她到底是何方女官,只是,相扑比赛即将结束时,那女子再度于众人不知不觉中消失踪影,只留下一阵伽罗芳香。
如此,某人在某处看到那女子的风声便传开了。
无论任何活动,那女子都会出现。
却没人知道那女子到底是谁。
每次都看见她笑盈盈地好像很快活,过一会儿才发现她失去踪影,只留下一阵伽罗香。
“听说,三天前,那女子也出现在兼家大人宅邪。”博雅道。
三天前的夜晚——
那晚,明月当空,藤原兼家在自宅庭院铺上毡子,并命人准备酒席,举行了一场小小宴会。
有人弹琵琶,也有人奏箪篥,众人正在赏月时,突然自天降下声音。
“今晚的月亮真美。”
是一女子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发现兼家宅邸屋顶最高处,坐着一个身穿唐衣的女子,望着月亮,正在咯咯笑。
她到底是谁?
是何方女子?
虽然众人心里明白对方应当是最近传闻中的那女子,但看她那样登至屋顶高处,想必是妖物之类,正当众人如此想时,女子身穿的衣摆随风飘起,眨眼间,女子的身子已浮在半空。
女子看似随风飘去般,失去踪影,但据说风中留下一阵伽罗香气。
“我最近也听到一则那女子的风声。”晴明说。
“是吗?”
“这是露子姬告诉我的。”
“是那位喜欢昆虫的小姐吗?”
“是的。”
昨天中午,露子姬带着黑丸和蝼蛄男前来。
“晴明大人,我前几天遇见一位很不可思议的女人。”露子向晴明说。
露子总是男装打扮。
她身上穿着白色公卿便服,头发仅在后方绑成一束,脸上没有罩上任何东西,看上去像个少年。
露子说,她在七天前带着蝼蛄男到鸭川旁的小河抓鱼。
两人光着脚人河,用笊篱淘着河底的泥沙。之后再将笊篱底部浅浅地浸在河中,让河水冲走泥沙后,笊篱中便会出现各种渔获。
鲫鱼、泥鳅、鮠——在芦草丛中淘泥土时,有时也会捞到鲶鱼和鳗鱼。
有时更会捞到河蚬之类的贝类。
小河深度顶多及膝,但捞着捞着,身上的衣服会湿透。
露子外表看似少年,其实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娇嫩的双脚在岸边芦草中频频走动,当然会被擦伤或割伤。
但露子满不在乎地继续到河里捞鱼。
笊篱中偶尔会出现露子喜欢的龙虱和大田鼈等昆虫。对露子来说,这是幸福时刻。
露子正玩得入迷时,声音响起。
“你好像玩得很开心。”
抬头一看,岸边不知何时站着一名女子,身穿唐衣,正笑嘻嘻地望着露子和蝼蛄男。
“很开心。”露子答。
“你应该是好人家的女儿吧?好人家的女儿竟然能玩成这样,真令人羡慕。”女子说。
那女子不知有什么愉悦事,脸上堆满喜洋洋的笑容。
“你也要玩吗?”
露子用沾满泥巴的手抹着额上的汗水。
“我也很想玩……”
“怎么了?”
“啊……很遗憾,太遗憾了……”
“你看。”
露子挨前几步,朝女子递出笊篱。
女子看似伸手接过笊篱,笊篱却直接落到草地上,滚了几圈,又落到露子脚边的水中。
“啊……”
露子拾起笊篱,再抬起头时,女子已不见踪影。
轻轻吹拂的微风中,留下一阵伽罗芳香。
“原来如此。晴明,是露子姬告诉你这件事的?”博雅说。
“唔,是的。”
晴明将右肘搁在竖起的膝上答。
“可是,晴明啊,你觉得怎样……”
“什么怎样?”
“综合大家的传闻,这女子不都是同一人吗?”
“看来是同一人。”
“而且,她在不知不觉中出现,又在不知不觉中消失……”
“嗯。”
“这女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怎么知道?”
“这类不可思议的事,晴明,不都是你分内的事吗?”
“确实是我分内的事,可是,光听风声,我也不明就里。我只是风闻那女子的种种事迹而已,没有当面遇见她。”
“我以为你可能知道些什么……”
“不知道的事仍是不知道。”
“说的也是……”博雅失望地吐出一口气。
“对了,博雅。”晴明道。
“怎么了?”
“明天你如果有空,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一起去?去哪里?”
“西方的西光寺。”
“去做什么?”
“今天傍晚,你来这儿之前,从西光寺来了一位名叫明镜的僧侣,说有事找我帮忙。”
“帮忙?什么事?”
“听说有个怪东西挂在庭院里的蜘蛛网上。”
“什么怪东西?”
“他们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才形容为怪东西:所以特地前来求助。”
“有道理。”
博雅点头。再问晴明:
“对方怎么说?”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托我前去看看。”
“是吗?”
“我答应对方明天过去。”
“嗯。”
“刚好你也来了,所以顺便找你一起去……”
“我一起去没关系吗?”
“没关系。”
“唔。”
“怎样?去吗?”
“唔,嗯。”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西光寺位于西京。
晴明和博雅搭牛车出门,中午前便抵达西光寺。
“欢迎,欢迎,博雅大人,晴明大人,欢迎两位光临。”
明镜出来迎接两人。
“总之,先带我们去看看吧。”晴明道。
“请随我来。”
进寺院之前,明镜在两人前方带路。
三人绕过正殿,来到寺院西侧。
西侧有一口小池塘,四周用石子围绕,一旁种着一棵老枫树。
明镜站在枫树下,说:
“正是那个。”
顺着明镜指的方向仰头望去,可以望见枫树树梢间有一面蜘蛛网,上面不知挂着什么,正在蠕动。
“昨天早上,明明没有风,这棵枫树的树梢却在动,我觉得有点怪,过来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个。”
“这是?”博雅低语。
“不知道。所以我才出门前往晴明大人宅邱,请他帮忙。”
那东西,乍看之下,完全看不出到底是什么。
看上去像一只约山斑鸠大的蝴蝶,却非博雅叫得出名字的蝴蝶。
似乎有一双透明翅膀,也有透明身体,但身体形状和蝴蝶不一样。若是蝴蝶,应该有六条腿,但眼前这东西只有四条腿,有点像人的手足。
那东西拼命抖动翅膀,似乎想挣脱蜘蛛网,却总是没法脱逃。
如果定睛望着那东西,想看出到底是什么时,轮廓反倒显得模糊不清,分辨不出到底是蝴蝶还是其他东西。愈是想定睛细看,那东西的形状便愈模糊,形成一团软乎乎的物体。
但如果放弃定睛细看的心思望去,那东西又看起来像只蝴蝶了。
博雅望着那东西,揉了好几次眼睛。
“晴明啊,我总觉得,每当我定睛仔细看时,好像会愈看愈模糊……”
“确实如此……”晴明点头,“明镜大人……”
“是。”
“那面蜘蛛网,不是普通的蜘蛛网吧?”
“不,那的确是蜘蛛网……”
“我不是这个意思。蜘蛛网确实是蜘蛛网,但是,形状有点怪。那种蜘蛛应该不会结出那种形状的网……”
“是的,您说的没错。这面蜘蛛网其实是从正殿移过来的。”
“从正殿移过来?”
“是。”
“怎么移的?”
“我们每天都要打扫正殿,却不知为何,每次打扫时,经常在主祀阿弥陀如来的手臂和身体之间发现蜘蛛网。”
“是。”
“发现蜘蛛网时,我们会除掉蜘蛛网,只是,这蜘蛛网不同于一般地方的蜘蛛网,所以我们也不能胡乱除掉……”
“意思是?”
“那毕竟是阿孺陀如来身上的蜘蛛网。如果用棒子或别的工具掸掉,不就等于在阿弥陀佛面前杀生了吗?所以我们也不敢乱来……”
“原来如此……”
“于是我们想出一个办法,用竹竿除掉。”
“竹竿?”
“是。我们在竹竿顶端绑个用削细的竹条绕成的圈,再用那竹圈将蜘蛛网连蜘蛛一道取下。也就是说,用竹圈取下整面蜘蛛网,再拿到外面,将整面蜘蛛网照原样挂到庭院的树上。”
“那面蜘蛛网也是这样移来的?”
“是。”明镜点头。
“可是,晴明啊,你怎么知道那不是普通的蜘蛛网?”博雅问。
“博雅大人,一般说来,那一类蜘蛛网最外围连结到树枝的每一根蜘蛛丝,应该会伸得更长。我刚才也说过了,这面蜘蛛网的形状和往常所见的不同,所以我觉得很奇怪……”
“是吗?”
“另有一点。”
“什么事?”
“挂在蜘蛛网上的那个东西,一般说来,应该不会落入蛛网。”
晴明在第三者面前对博雅说话时,口气总是很客气。
“不会落入蛛网?什么意思……”
“我是指妖物或死灵等那类阴态之物。”
“妖物?”
“所以,我本来认为那不是普通的蜘蛛网,后来听说是结在如来身上的蜘蛛网,这才恍然大悟。”
明镜听晴明如此说,问:
“那么,晴明大人,那东西该怎么办呢?”
“放走。放了那东西,也不会造成任何危害。”
“该怎么做呢?”
“让我来。”
晴明挨近枫树,右掌贴在树干上,口中喃喃念起咒文。
过一会儿,晴明停止念咒,仰望蜘蛛网,低声道:
“好了,你可以走了。”
晴明说毕,挂在蛛网上的那东西飘然随风脱离蛛网。
那东西在晴明等人头上飞舞了一阵子,随即溶入空气中,失去踪影。
这时,有股味道传入三人鼻孔。
“晴明啊,这是伽罗香。”博雅说。
“好像是。”
“既然是伽罗香,表示那东西是……”
“或许,她正是近半个月来闻名京城的那位大人……”晴明道。
晴明和博雅进寺院喝了白开水,正打算辞别西光寺时,有人来访。
“晴明大人,博雅大人,有人说想拜见两位大人。”
两人听了寺院的人来报,出去一看,来人是名年近四十的女子。
“什么事?”晴明问。
“我家主人这半个月来一直陷于沉睡,昏迷不醒,刚才突然醒来……”
西光寺有两位访客,一位是安倍晴明大人,另一位是源博雅大人。这两位大人帮了我很大的忙,我想向他们致谢。你去转告他们说:我本应亲自到访,但非常抱歉,劳驾两位大人过来一趟——
据说那位主人如此说。
“博雅大人,我们去一趟吧。去了后,或许就能明白至今为止所有不明白的事……”晴明道。
晴明和博雅随着女人往西行,离寺院不远处,有间四周围着矮树篱的小房子。房子不大,算不上宅邸,但矮树篱和院子都整理得很干净,是间有品味的房子。
进屋后,女人在前面带路,说:
“请随我来……”
屋内传来伽罗芳香。
“晴明,这是……”博雅低声说。
“我知道……”晴明也小声答。
女人带两人来到一个房间,里面有个女人躺在被窝里。
“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驾到了。”
带路的女人如此说,躺在床上的女人坐起身。
仔细一看,是位约九十多岁的白发老妇。
埋在皱纹中的双眼浮出柔和笑容。
“太好了,晴明大人,博雅大人,劳驾两位过来,实在很不好意思。”
老妇人发出银铃般可爱的声音。
“刚才我落在蜘蛛网中,没法逃脱,承蒙两位相救,真是感激不尽。本来应该由我亲自拜访向两位致谢,无奈我这身子不中用,请两位大人包涵。”
女人的被窝周围搁满了琉璃杯、琉璃珠、看似从唐国渡海而来的陶制胡人像、玉制香炉等。
一道散发伽罗香气的薄烟,自香炉袅袅上升。
“往昔,我受过先先皇的恩宠……”
女人环视枕边。
“周围这些都是先先皇当时御赐之物。可能因为我病倒了,家里人便将这些我喜欢的东西搁在我四周吧。”
女人怀念地说。
“我身子弱,自病倒后,几乎从未离开这个家,潜居在此,只是内心经常想着唐国和胡国的事……”
“您很想去那边玩玩吗?”晴明问。
“是。”
老妇人微笑着点头。
“不过,我生来体弱多病,就连京城也没法出门去走走看看,始终待在这里。或许多亏如此,我这身子才能活到这把年纪……”
老妇人微微叹了一口气。
她望向晴明,眼神宛如一个想起往昔做过的恶作剧的孩童。
“结果,晴明大人,我经历了很令人吃惊的事。”
老妇人边说边点头。
“刚才我醒来后,才知道我在半个月前病倒,一直昏迷到现在。昏迷期间,我做了梦,梦中去过很多地方……”
“是。”
“我想确认一下梦境是真是假,才让家里人跑一趟西光寺。假如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都在西光寺,那表示我做的梦都是真的。”
“是。”
“我因为在空中飞得太高兴,结果不小心落进那面蜘蛛网。很可笑吧?”
老妇人笑着说。
“我在那面蜘蛛网中,清楚听见明镜大人呼唤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的名字。所以我想,假如两位真在西光寺,定要请两位大人来此一趟……”
“于是我们来了。”
“对了,晴明大人,博雅大人,那应该是七、八天前的事吧。真的很有趣,我在鸭川附近一条小河边,看到两个孩子用笊篱这样抓泥鳅跟鲫鱼。”
老妇人用手势比着用笊篱淘的动作。
“那时,有位身穿男装的女子,看上去玩得很高兴。我也情不自禁跟着呵呵笑,当时真的很想跟她一起玩水……”
老妇人说着说着,双眼扑簌簌地掉下泪。
“晴明大人,世上真有那种女子吗?身为女子竟然会做那种事?我到现在仍觉得那是梦……”
“有。”
晴明道。
“那孩子名叫露子,是位很喜欢昆虫的大小姐。”
“是吗?明明是位大小姐,竟然可以做那种事,太令人羡慕了。”
老妇人用指尖抹去滑下脸颊的泪水。
“晴明大人,博雅大人,谢谢你们。我余生已不长了,真的……真的感激不尽……”
老妇人俯首致谢之后,躺回被窝里。
接着,又抬起头说:
“晴明大人,博雅大人,这半个月,我真的很快乐……”
老妇人浮出欣喜的微笑,闭上双眼。
她头倾向一边,发出轻微鼾声,陷入沉睡。
隔天,晴明和博雅收到消息,老妇人安详过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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