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已开始静静飘落。
樱花花瓣在春日阳光中,一片接一片无声无息地四处飞散开来。花瓣映着从树梢间射下的阳光,闪闪发光,仿佛有无数小飞天在半空飞舞。
“晴明啊……”
源博雅端起蜜虫刚斟满的酒杯,叹了一口气说。
“虽然每年春天都会看到同样的景色,但无论看多少次,无论看多久,我总是看不腻……”
晴明和博雅坐在安倍晴明宅邸的窄廊上,已对饮了一阵子。
盛开的樱花于三天前开始飘,大概从今天起,即便不起风,花瓣也会接二连三地离开树枝。
“我就是想在樱花落尽之前过来喝酒。”
中午过后,博雅提着酒瓶来找晴明。
直到此时,已过了一瞩多时辰。
“时光?”
“嗯。”
“等等,晴明,我观看的是樱花花瓣,怎会变成在观看时光呢?”
“人们看不到风。”
“唔。”
“但是,人们看到草或叶子在摇动时,等于看到风。”
“唔,嗯。”
“人们看不到时光。”
“唔,唔。”
“但是,看到飘逝的东西时,等于看到时光。”
“飘逝的东西?”
“也可以形容为移动的东西。”
“唔……”
“人们只能凭借观看移动的东西,来估计时光的流逝。时光栖宿在移动的事物中。观看花和观看河川,道理都一样。花和河川一样,都是会移动、会流逝的事物。时光正是潜藏在这些会飘散、会流逝的事物内。”
“时光潜伏在这些事物内?”
“是的。举例来说,飘散的樱花花瓣中,就潜藏着好几种时光。”
“……”
“一是花瓣离开树枝,直至飘落地面的这段时光。一是冬天过去,直到春天再度来临的时光。还有樱树本身的寿命,至今为止所有花开花谢岁月的时光……最后,我们观看飘落的樱花花瓣时,只要思及自身之事,我们也可以从中看到自己的时光。”
“自己的时光?”
“就是说,你能够看到源博雅这个存在,以及至今为止到底活过多久的,自己的时光。”
“等等,等等,晴明。”
“怎么了?”
“你是不是在哄我?”
“我没有哄你。我有必要哄你吗?”
“不,即便你不是存心哄我,可是你好像故意把话说得很复杂,命我硷头脑乱成一团。”
“那真是很抱歉。这个嘛,等于是我的一种老毛病。我总是在各种事象中追寻其原理。只要追寻……”
“我说的正是这个,你看,你又打算对我说这种难懂的道理……”
“确实如此。”
晴明苦笑,继而搔着头,又说:
“那我们聊聊别的。”
“别的?”
“有件东西,我打算等你来了后拿给你看。”
“什么东西?”
“蜜虫,你去拿来……”
晴明说毕,蜜虫便站起身,随即消失踪影。
过一会儿,蜜虫又回到原位。
蜜虫手上捧着个桐木小盒子。蜜虫坐下后,将小盒子搁在博雅面前。
“这是什么?”
“博雅,你打开看看。”
听晴明如此说,博雅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个用锦缎裹住的东西。博雅卸掉锦缎,出现一盏酒杯。
是盏有光泽的黑色酒杯。
博雅用右手手指夹着杯脚,端起酒杯。
“这是……”
“是夜光杯。”晴明道。
博雅举起酒杯,迎着庭院的亮光观看。
“是星辰……”博雅发出陶醉的叹声。
酒杯的黑色杯身透出点点淡绿亮光。原来黑色杯体中隐隐掺杂着既像淡青又像绿色的艳丽玉石之色。
“太美了……”博雅叹道。
“我想让你看的,其实不是这个。”晴明说。
“那么,是什么?”
“你先喝吧,博雅。”
晴明把酒注入博雅端着的夜光杯内。
“假如办得到,我很想注入葡萄美酒,可惜那酒很难入手。就用三轮产的酒将就一下吧……”
“说什么将就,对我来说,三轮产的酒已经心满意足了。”
博雅边说边端起酒杯,啜饮了一口,再缓缓吞下。
“好酒。换了酒杯,似乎连酒味都变了。”
博雅搁下酒杯后,和晴明聊了一阵子,之后不经意望向庭院。
“喂,晴明……”博雅望着院子问:“那人是谁?”
“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身穿唐服,站在樱树下的人。”
“你看见了?”晴明微笑道:“博雅啊,我刚才说想让你看的,正是那人。”
接着又道:
“博雅,你仔细看好,那人不是这世上的人。”
“什么!?”
博雅目不转睛望着站在樱树下的女子。
那女子身穿唐式服装,肩膀至手臂披着一件类似薄丝绸的衣物。
然后搁下酒杯。
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下。
据说,藤原成俊家出现了一名女子。
那女子并非每天出现。
也并非固定在白天或夜晚出现。
有时在白天出现,有时在夜晚出现。虽然夜晚出现的次数较多,但有时在明亮阳光中也会看见那女子。
年纪大约三十岁。
有时看上去更老,不过有时看上去更年轻。
姿色很美。
无论在白天阳光中出现,或在夜晚黑暗中出现,她全身总是微微发亮。
成俊最初以为可能是某家女子不知不觉间进到家中,但没多久,他便明白原来并非如此。
因为那女子全身透明,可以看到女子背后的风景。
成俊向家人提起女子的事,众人都说没看见。原来只有成俊一人看得见。因此,成俊不再提起女子的事。然而,成俊并非就此看不见女子。他依旧看得见那女子。
女子只是出现在那儿,站在该处默默凝视成俊而已。
虽然女子不会做出任何坏事,依旧令成俊耿耿于怀。某天,成俊在宫中偶遇贺茂保宪,便找保宪商讨对策。
保宪是晴明的师傅贺茂忠行的儿子,与晴明同样是阴阳师。
“务必请您……”
成俊如此乞求,贺茂保宪便前往成俊家。
保宪在成俊宅邸和庭院绕了一圈后,进入里屋。
“应该是这个。”
保宪拿起搁在架上的小盒子,问成俊:
“这是什么?”
“是夜光杯。”成俊答。
打开盒子,里面出现一盏夜光杯。
“这是怎么来的?”
“是我家祖传的。听说这是阿倍仲麻吕的遗物,是当时担任大使的先祖藤原葛野麻吕,于大同元年自大唐归国时带回来的……”
“贵府最近使用过这盏杯子吗?”
“是。大约两个多月前起,我偶尔会用这盏杯子饮酒。”
“是吗?”
“在这之前,我完全不知晓这盏杯子很贵重,两个多月前偶然发现这杯子后,就开始用这杯子饮酒……”
“是不是您用了这杯子饮酒以后,那女子才出现的?”
“唔,您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那女子是附在这杯子之物。”
“这……”
“我建议,既然对方是位美女,又不会做出任何坏事,您就任她去吧……”
“不。虽然她没做任何坏事,我总觉得有点可怕。最好不要让她出现。您能不能设法让那女子不出现……”
“这倒是办得到……”
保宪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
“既然如此,这件事交给晴明办比较合适。您把这杯子送到土御门大路的晴明宅邸,拜托他帮忙,我想,他会设法解决此事的。”
保宪对成俊如此说。
“原来如此,原来有这种事。”
博雅轮流望着晴明和樱树下的杨玉环,频频点头。
“狡猾的家伙……”晴明低语。
“狡猾?”
“我是说保宪大人。他自己无所不能,但每次碰到麻烦事,就老是硬推给我……”
说保宪总是这样,也确实是这样。
“不过,为什么玉环娘娘会附在这盏夜光杯上呢……”
“博雅,如果你有疑问,你自己直接问本人不就好了……”
“我?”
“嗯。你喝下这盏杯子所盛的酒,而且微醉时可以看见对方,既然如此,只要你有心,应该也可以与之交谈。”
听晴明这么说,博雅再度望向樱树,只见杨玉环那孤寂的唇角似乎露出微笑。
“这、这么远,她听得到吗?”
博雅刚说毕,杨玉环已自樱树下消失踪影,不知何时,竟坐在博雅身旁。
“想问什么都请便……”
杨玉环的声音微弱得像风。
“你、你会说日本话?”
“我跟随这盏杯子来到此国度已有一百数十年了,这期间我听过无数人谈话,多少会一点……”
虽然口音稍微带着唐国腔,但无论语气或发音,杨玉环说的都是正确日语。
“你为什么附在这盏杯子上昵?”博雅柔声问。
“这……”
杨玉环垂下眼帘,默不作声。
“如果你不愿意,不说也无妨。”
“不,”杨玉环微微摇着柳条般的细颈,“我愿意说。”
她抬眼望着博雅。
那是双晶莹得令人心跳的大眼睛。
“安禄山之乱时,我们离开长安,打算逃往蜀中……”
“我知道。”
“我们逃至马嵬驒时,将士们造反,我的姐姐们与哥哥都被杀死了。”
正如贵妃所言,贵妃的兄姐都在马嵬驒遭将士杀死,头颅也被砍下。将士们将头颅刺在长矛尖高高举起,逼迫玄宗皇帝赐死贵妃。
“太残酷了……”
博雅忍不住泪珠盈眶。
此事说起来,责任不在贵妃身上。
是玄宗沉溺于贵妃的姿色,不问政事,再说贵妃本为玄宗之子寿王的王妃。
当时太监高力士如是说:
“将士们已经如此残忍地杀死贵妃娘娘的亲人。即便贵妃娘娘此刻说愿意原谅他们,他们也绝不会忘掉此事。只要贵妃娘娘仍待在皇上身边,将士们便会终日提心吊胆,担心贵妃娘娘不知何时会再提起这事,继而处罚他们。只要贵妃娘娘活在这世上,将士将永无心安之日。”
高力士说的有理。
“那时,皇上唤来阿倍仲麻吕大人,问他有没有办法让我自马嵬驿逃脱,再带我前往倭国。不过,这在当时根本难以办到。”
“后来呢?”
“结果,我命中注定只能死在马嵬驒。”
“可是,你现在不是身在日本吗?”
“是。”贵妃点头。
“事情为什么会变得如此……”
“是皇上……”
“玄宗皇帝?”
“皇上用这盏夜光杯饮下我的鲜血。”
“贵妃娘娘的鲜血!?”
“我死了之后,皇上割开我的喉咙,用这盏杯子接了鲜血……”
“什么!?”
“接着,皇上说,‘噢,仲麻吕呀,晁衡呀,你把这杯子视为贵妃的遗物,日后你回国时,一起带走吧……’”
此时,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
因为贵妃说着说着,声音和外貌竟逐渐产生变化。
“……噢,贵妃啊,我深深爱着你……”
声音变成男声。
不仅如此,贵妃本人也在不知不觉中化为男人身姿。
“我仲麻吕在华清宫不知窥视了几次你和皇上亲睦的光景。啊,我深深爱着你。比任何人都爱你,比任何人都爱你……”
博雅情不自禁缩回身。
“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日本国的阿倍仲麻吕。是那个很想念日本国、很想念日本国,终因思乡之情而死的仲麻吕啊
变化为男人身姿的贵妃,双眼泪如泉涌。
“呜呼!”
“噢!”
同时发出男声和女声的贵妃,起身舞至庭院,盘旋起来。
“这是霓裳羽衣曲。”
“是你跳过的曲子。”
“是我舞过的曲子。”
“噢!”
“噢!”
贵妃不时发出男声和女声,在樱树下婆娑舞着。
她在舞着。
“晴、晴明,怎么回事?她到底是杨玉环贵妃娘娘?还是阿倍仲麻吕大人?”
“可以说两者都是,也可以说两者都不是。两人本来都死在大唐国……”
“那、那,眼前的是什么东西!?”
“是附在这盏夜光杯上的两人的感情和执著……”
“那、那,玄宗皇帝用这夜光杯饮下贵妃的鲜血是……”
“应该是事实吧。而且他把夜光杯托付给仲麻吕大人保管,也是事实吧。”
晴明还未说毕,在樱树下舞蹈的人影又出现第三个人格和外貌。
“噢,贵妃啊,贵妃啊,寡人当初为何要命人杀死你呢……”
人影口中发出诅咒般的沙哑声音。
“寡人怎么做了这种事,怎么做了这种事……”
人影变为老人,正在流血泪。
“您确实爱过我……”
那物事再度化为女人身姿说。
“然而,您更爱另一个人。那个人正是您自己……”
“噢!”
这回变成玄宗的样子。
“噢,贵妃啊,贵妃啊,我很想和你一起回日本国。”
说话的是仲麻吕。
三人的身姿缠在一起,在花瓣纷纷飘落的樱树下不停舞着。
“晴、晴明,我们该怎么办?”
“随他们去。”
晴明望着依次化为三人身姿不停翩舞的人影,一边从容不迫地举杯啜饮。
“那东西正是这种存在。三人的灵魂已经不在这里。不过是他们的执著在这里翩舞而已。可能只有执著附在这盏杯子上,从远方被带到日本国吧。”
晴明正说着,眉清目秀的贺茂保宪飘然出现在庭院中。
“哇,原来已经掉了不少了。时间过得真快,晴明。幸好赶上了。”保宪道。
“保宪大人,您为何来此地?”
“我是来看热闹的,看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东西。”
“我没有插手,自然而然就变成这样。”
“自然而然?”
“可能因为博雅大人出乎意料温柔地问了话,结果三人全出现了……”
“你说什么?晴明,你是说,这是我做的?”
“应该是。”
“什、什……”
“他们大概第一次遇见像你这么无私的人间他们话,所以才会如此慌了手脚。”
“什么!?”
博雅语声未落,缠在一起的三人身姿已浮在半空。
明明没有风,花瓣却扑簌簌自枝头飘落。
花瓣似乎发出轰隆声般不停飘落,落英缤纷中,三人的身姿缠在一起,逐渐升上天去。
“太厉害了,博雅……”晴明低语。
花瓣和贵妃逐渐升往青空。
仲麻吕的身姿在闪闪发光的花瓣中舞着。
玄宗在高空的风中舞着。
天空中只剩下花瓣。
“博雅,你实在很厉害。我本来打算设法将这盏杯子占为己有,结果竟因为你,那三位大人都升天了。”
“升、升天……”
“没错。”晴明苦笑。
“晴明,这表示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能比得过无私。”
保宪笑着说。
“这盏杯子已经成为普通的夜光杯了。看来只得将它送还给成俊大人。”
“就这么办吧。”晴明答。
博雅仍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呆呆望着仍有两三片花瓣在飘舞的半空。
夜光杯孤零零地挺立在博雅面前的窄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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