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山中小径。
说是小径,其实几乎从未整修过。
和野生动物行走的兽径一样。
地面四处都是大小岩石,或者埋在泥土中露出尖端的岩石,很难前行。
树根缠绕着岩石。大部分小径被夏天青草埋没,有许多牛虻,走着走着,从树梢会啪嗒啪嗒掉落山蛭。山蛭也会从袖口、衣领、脚跟爬进,吸吮人血。
有时夜晚睡觉检查身上的衣服时方始发现山蛭粘在肢体正在吸吮血液。
山蛭吸了鲜血后会肿胀,看上去令人作呕。即使用手指捏着山蛭也很难扯下,若将山蛭捏碎则会鲜血迸溅。
就算山蛭脱离肢体,被吸吮之处也不容易止血。
在这样的山中,有个女人独自走着。
她头上带着斗笠,右手握着一根手杖,时不时被树根和岩石绊住脚,正顺着山中小径爬上来。这是一条从常陸国通往陸奧国,途径烧山关卡的道路。
虽然勉强可以骑马通过,但是女人是徒步。
她背上背负着用布包裹着的袋子。
头上的树梢不时随风摇晃,靠近地面之处却因被树枝遮住,几乎没有风。
森林的大气含有湿气,宛如在水中行走。
女人的白皙下巴不停滴落汗水。
但是,女人不休息。
她看似有事想不开,只顾着向前行进。
女人的腰上挂着一个葫芦。
看那葫芦沉重摇晃的样子,里面可能盛满了水或其他液体。
当她绕过一块大岩石底下时,停下脚步。
她本来一直望着地面往前走,此刻抬起脸来。
女人面前站着三个男人。
男人全身散发出类似野兽的汗水味。三人都长着邋遢胡子,盖住了脸的下半部。
“你这样很危险哟,一个女人竟敢独自远行,你说是不是,鹿麻吕哟?”
在女人看来,站在最右边的男人说。
“噢,蛭丸哟,你说的没错。”
站在中间的男人——鹿麻吕轻笑着翻开嘴唇,露出一口黄牙。
“看样子我们不帮忙不行啦,你说是不是,熊男哟?”
鹿麻吕如此说。站在最左边那个大个子,望着女人接着说:
“我们来帮她忙吧。”
女人双眼露出畏惧神色,凝视着三个男人。
她似乎发不出声音。
“背上的东西好像很重。”鹿麻吕说。
“身上穿的好像也很热。”蛭丸说。
“全部让我们帮你拿吧!”熊男说。
“你们想做什么?我不需要你们帮忙……”
女人终于开口,但她的声音在颤抖。
“不用客气,我们帮你拿。”
熊男向女人伸出手。
女人背转过身试图逃跑,鹿麻吕冲过来握住女人的右袖,女人当场倒下。
“既然是女人独自远行,你也应该做好途中可能会遭遇这种事情的心理准备了吧?”
蛭丸蹲下身,盯着坐在地面的女人。
女人刚强的抬起脸。
“那样的话,索性……”女人瞪着蛭丸接着说,“杀掉我吧。”
她继续说:“杀了我吧,请你们杀了我……”
“你说什么?”
蛭丸拉高了嘴角。
那时——
“你好像蒙难了。”
上方传来嘶哑的声音。
三个男人和女人同时抬起头。
原来一旁的大岩石上,有一个人。
一个老人。
蓬松散乱的白发。
满布皱纹的脸。
以及,白色的胡子。
瞪眼直视下方的眼眸是黄色的,而且牙齿也是黄色的。
“如果你有困难,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老人说。
老人说的台词,和不久前男人们说的相似。
“你是谁啊?”鹿麻吕问。
“我是芦屋道满……”老人答。
“芦、芦屋……”熊男开口说了一半。
“是道满。”
老人边回答边自岩石顶上跳下。
老人跳到男人们面前,站到女人身边。
“你想阻止吗?”熊男拔出腰上的长刀。
“那要看是什么谢礼。”
“谢礼?”
“喂,女人,你腰上那东西是酒吧?”
女人用力点头。
“好,就这么决定了。”
老人——道满自言自语。
“决定了什么?”
熊男举起长刀,向前迈出脚步。
“我决定帮助这个女人……”
道满无视三个男人的存在,侧身伸出右手,一枚、两枚、三枚地摘着低垂在头顶的枫树树枝上的叶子。
“老头子,你想找死吗?”鹿麻吕说。
“等我喝足了酒之后,或许……”
道满边说边转身面向三个男人,然后,抿嘴嗤笑。
“你这个混蛋!”
熊男挥起长刀,道满向上张开右掌。
手掌上有三枚枫叶。
“呼!”道满向枫叶呼了一口气。
轻飘飘。
轻飘飘。
轻飘飘。
三枚叶子在空中飞舞。
那些叶子,一枚飘落在熊男的右肩,一枚飘落在鹿麻吕的头上,一枚飘落在蛭丸的胸口。
“那个,马上会沉重起来。”
道满说毕,熊男、鹿麻吕、蛭丸的双脚停在原地。
“越来越重,越来越重,那个,正在不停加重。”道满唱歌似的说。
然后——
“唔。”
“这是……”
“怎么回事?”
熊男、鹿麻吕、蛭丸三人的双脚各自缠在一起,踉踉跄跄。
“哇!”
“好、好重!”
“身子……”
三人的腰身逐渐下沉,最后在原地蹲坐下来。
熊男和鹿麻吕坐在地面,无法动弹。蛭丸仰面朝天,正在奋力挣扎。
他们那个姿势,恰恰是被落在肩上、头上及胸口的那枚枫叶,压得动弹不得的模样。
“喂,你们真幸运。如果让京城的安倍晴明来做这个,你们早就被压碎了,肠子和眼珠早就四处飞散了。”
道满开心笑着,转身面向女人。
不料——
女人已经失去踪影。
她顺着山径,早已爬到相当高的地方。
“喂!等等……”
道满站在顺着山径前行的女人面前。
“我救了你,你连一个谢字都不说就要走人吗……”
“谢谢您救了我。”女人行了个礼。
“你为什么离去?”道满追问。
“您救了我,我却擅自离去,您一定会认为我是个自私的人……”
女人说到此,噤口不语。
“因为我很可怕吗?”道满说。
人在遭野狼袭击时,老虎跳出来救了人,对人来说,只是从被野狼吃掉换成被老虎吃掉而已,人本身的立场根本没有改变。
而道满的风采确实比刚才那三个男人,更怪异,更可怕。
然而——
“我不怕。即使当场被杀,我也不在乎。不,应该说,倒不如死去……”女人如此说。
“你说什么?”
“我还要赶路……”
女人再度行了个礼,打算继续前行。
这女人,一下子说死了也好,一下子又说要赶路,真是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女人。
“你要赶路,可以。但是,我们说好了。你腰上的酒给我吧……”道满伸出右手。
“不行。”女人倒退一步。
“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
“没说好。”
“什么?”
“您问我腰上的东西是不是酒,我当时点了点头,但是,我没说要是您救了我,这酒就送给您……”
“是这样吗?”道满用右手食指使劲地搔着头。
其间,女人已经迈开脚步走远了。
“喂,喂……”道满追了上去。
但是,没走几步,女人便停下脚步。
该处有一株高大的日本山毛榉古木,根部有一块圆形石头。
女人正是在那块石头前驻足。
“怎么了?”
道满问话时,女人突然哇地大叫一声,把脸趴在那块圆形石头上,放声大哭。
“什么事?怎么了?”
道满站在女人身边,手足无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丈夫在去年的这个时候,死在这里。”女人说。
近卫舍人中,有个名为纪声足的人。
他自幼便有一副好歌喉,日后称为神乐舍人,每次歌唱都唱得非常动听。
无论快乐时、悲哀时,独自一人时,他都很喜欢随心所欲地唱着即兴歌曲。
这个纪声足于去年远行至东国。
他的任务是相扑使者,奉命前往诸国召集参加相扑节会的力士,再带他们返回京城。
因而只要离开京城,他就无法马上回来。
他有个名为絃的妻子。
夫妻俩膝下虽没有孩子,但声足非常疼爱妻子,妻子絃也无比深爱着丈夫。
“阿絃,我一定会平安无事回来,你可千万不能患病。”
“夫君,祝您一路平安。”
两人同衾共枕,于第二天早上依依不舍地道别。
他于春季出行,在陆奥国想方设法召集了力士,好不容易才踏上返京归途时,季节已经是八月。
在回乡路途中,一行人来到陆奥国通往常陆国,名为烧山关卡的山径。
山很深,人迹罕至。
声足骑在马上,顺着山径前行。
有几名随从跟在身边,这些随从都是徒步。
因为有人负责拉马匹缰绳,因此即使是山径,声足也无所牵挂,最终竟迷迷糊糊地打起盹儿来。
待他回过神来时,山径已经进入常陆国。
“我真是迢迢千里地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不知阿絃正在做什么。”
声足心中想的都是有关妻子絃的事。
“对了,我来给阿絃唱一首歌。”声足如此想。
每次因公务远游诸国时,声足总是学会当地的歌谣,返回京城后,再唱给妻子絃听,这是声足的乐趣。
正好他在常陆国也刚刚学会了一首名为常陆歌的歌谣。
于是,声足一边踢着马的泥障打节拍,一边高声唱起那首常陆歌。
美妙歌声自马背传至深山山谷,引起一阵回响。
声足想让人在京城的絃也能听到,因而全心全意地,两遍、三遍地重复唱着那首歌。
突然——
“哎哟,真是太有趣了。”
不知从深山哪里传来话声。
那话声并非响自固定一个方向。
而是自森林,自山谷,自山顶,自四面八方响起。
“哎呀,真是美妙的声音。”
与此同时,并传来一阵啪、啪的拍手声。
声足害怕得宛如头发都竖了起来。
“是谁?谁在说这样的话?”声足问众随从。
“没有人说这样的话。”
众随从矢口否认,又再三说他们不知道是谁在说话。
“也许,是这里的山神听到声足大人的歌声,正感到很高兴。”随从之一说。
此时——
“那声音,我想要。”
响起这样的话声。
一行人觉得很可怕,打算赶紧下山,遂加快脚步。
“我感到有点恶心。”
声足说他感觉很不舒服。
没走多远,声足便从马背上滑落下来,据说待众随从赶过去时,他已经死了。
因为声足从马背上滑落的地方,有一株高大的日本山毛榉,众随从便从附近搬来一块圆形石头,搁在根部以示哀悼,然后将尸体抬到马背,好不容易才抵达山脚村落。
女人叙述了以上详情,接着说:
“那个名叫絃的声足的妻子,正是我。”
说毕,簌簌泪下。
“我丈夫虽然死了,肉体也已化为泥土,但是,如果真是这里的山神抓走了我丈夫,他的灵魂应该还留在这座山中。若是如此,我很想见我丈夫一面,因此我才这样自京城专程来到常陆国。”
“那么,你刚才向男人说的‘杀了我吧’那句话……”
“我是这样认为,如果死在丈夫声足死去的这座山中,应该可以见到他……”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般事情……”
道满点头如此说时,太阳已经西倾。
虽然天空仍很明亮,但无论要继续前行或走回头路,都已经不可能在可以看清脚边路的时刻内抵达村落。
“那些酒呢?”道满问。
“这样的我,多少也有点弹琵琶的心得。我想,如果我在山神抓走我丈夫的这个地方,弹着琵琶,纵使我的技术不如我丈夫那般好,不过,只要山神中意了我的琴声音色,或许会对我寄予同情,让我和丈夫见一面,您看……”
女人卸下背上的包裹,解开布包,从中出现一把琵琶。
“您刚才问的那些酒,是用来献给山神的御神酒。”
女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土器,搁在地面。
“唔、唔……”道满挽着胳膊哼哼低道。
“您怎么了?”女人问。
“算了,算了,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不应该做这种事。”
“为什么?”
“这不是你们这种普通人承担得起的事。他们那个世界,实在反复无常。人类的感情和想法,就像漂浮在暴风雨的大海中的一片树叶,稍微一晃,你都不知道会被晃去哪里。”
“可是,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地就这样回去。即便山神不动心,我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按照我所计划的去做。”
“这样会缩短你的生命。”道满说。
“道满大人……”女人望着道满,“生命是什么呢?”
“哎……”
“我不认为,只有长寿才是生命的应有状态。就算因为这件事而缩短了我的寿命,我也不会后悔。”
“那就别无选择了……”
“什么别无选择?”
“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您要帮我忙吗?”
“反正是顺水人情。你也不需要将全部的酒都献给这一带的土地神。只要分给我一半,我会让你见你丈夫一面。我,在这方面还算是个靠得住的男人。只是……”
“只是什么?”
“事情是否会如你所愿地进行,我就不敢保证了。”
道满如此说后,呵呵笑了起来。
夜晚——
道满和女人,并排端坐在日本山毛榉根部一旁。
深山的浓郁黑暗,笼罩着两人。
树梢在他们头顶随风沙沙作响,但两人都看不见树梢到底是如何晃动。
虽然有烧火,只是火焰很小,最多只能照亮两人,以及两人身后的日本山毛榉根部四周,火焰亮光无法照到远高于两人头顶的树梢。
铮铮。
铮铮。
琵琶正在响起。
道满一面听着琵琶琴声,一面在土器注酒,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
琵琶声掺混进黑暗,融化于黑暗,与黑暗同化,仿佛深深渗透至山的怀抱中。
太阳下山后,女人便开始弹琵琶。
此刻已经是半夜三更。
女人一直不休息地持续弹着琵琶。
然而——
始终都没有响起任何话语声。
女人顿住弹琵琶的手。
“怎么了?”道满问。
“是不是我的琴艺还不成熟呢……”
女人惶惶不安地望着道满。
火焰亮光像是反映了女人的内心感情,在她的脸上摇摇曳曳。
“不能说不成熟……”道满说。
只是,也仅是能手而已,道满暗忖。
会弹一手美妙琵琶——光凭这点,绝对无法打动这个天地。
不过,道满不能对女人如此直说。
“继续弹,一直弹。你不要去想琵琶琴艺的好坏问题。你只要专心弹……”道满说。
女人再度弹起。
乌黑树丛的树梢在头顶上翻滚。
女人继续弹着琵琶。
有时,道满会将小树枝放入火堆。
不久,音色开始走调。
按住琴弦的手指已经破皮,淌出血来。
握着拨片的手指指甲下边,也流出鲜血。
琴音完全走调了。
尽管如此,女人仍不终止弹奏。
“这就行了……”
道满自言自语,于土器斟酒,径自喝下。
又过了一会儿,琵琶音色更是乱七八糟,但女人依旧没有终止弹琴。
道满将土器里剩余的酒一饮而尽,站了起来。
他走到火堆另一边,将土器搁在该处的石头上,再倒入酒。
期间,女人持续弹着琵琶。
她的手和手指,皮肤已经剥落,琵琶和琴弦沾满了鲜血。
然而,对于手指的痛楚,女人到底感觉到什么程度呢?
她只是精神恍惚地持续弹着琵琶。
道满提着盛满酒的酒瓶,走回火堆这一边。
也不知女人是否意识到道满的走动,总之,她依旧持续弹着琵琶。
她弹的已经不能称之为曲子了。
琴弦已松散,音色零零碎碎,但女人依旧持续弹着琵琶。
突然——
火堆对面的黑暗处,出现了闪闪发光的东西。
那是小小的,闪亮的绿色光芒。
是野兽的眼眸。
不只一双,有好几双都在发光。
那光芒逐渐挨近火堆。
终于看清楚了。
那是,用两只脚站立的老鼠。
那是,用两只脚站立的兔子。
那是,用两只脚站立的蟾蜍。
那是,用两只脚站立的貉子。
那是,用两只脚站立的狐狸。
“回去!我们呼唤的不是你们……”
道满如此说后,那些野兽果真离去了。
其次来的是树上的东西。
啪嗒。
啪嗒。
响起的是羽毛声,头顶的树枝上传出停伫着无数某种东西的声响。
头顶上的黑暗处,星星点点睁着发出黄色、红色亮光的眼睛,正在俯视两人。
“回去!我们要找的不是你们……”
道满说。
啪嗒。
啪嗒。
响起好几声羽毛振翅声,接着,那些拥有发出黄光或红光眼眸的主人消失了。
过一会儿——
在黑暗的深处,传出巨大物体蠢动的声音。
好像是黑暗本身动了起来的动静。
呼。
呼。
虽小,却很沉重的呼吸声。
接着传出一阵野兽的毛与树丛摩擦的声音。
不久,野兽现身在火堆对面。
借着火光,隐约可以看见野兽身姿。
那是左右各有两根、总计共有四根獠牙的青色野猪。
双眸发出苍白色亮光。
是一头可怕的巨大野猪。
“终于来了……”道满站起身地说。
齁齁……
齁齁……
那头野猪发出咆哮。
虽然听不清野猪在说什么,不过,听起来好像是人话。
假设说的是人话,那么,在某种程度上,那声音勉勉强强可以令人听出大概在说什么。
“一开始,我只是感到这琵琶声很嘈杂……”
那头青色野猪似乎如此说。
“听来听去都不终止弹奏本来想干脆吃掉算了,可是琴声乱了以后,竟变成每个音色都会打动我的心。而且,有件事也令我很在意,所以我才出来看看……”
那声音低沉得几乎无法听取。
“还有,这味道,不是酒吗……”
“正是酒。我特地来请你喝酒。喝吧……”
道满说毕,那头野兽从森林深处爬出。
是一头身躯与马一样高的青色野猪。
火堆前的石头上,搁着土器,里面盛着酒。
那头青色野猪慢吞吞地挨近,之后伸出巨大舌头舔了一口土器。
就那样,剩下的一点酒全没了。
“你喝了酒……”道满说。
“喝了,那又怎样?”
“这是我道满斟的酒,不同于其他人倒的酒……”
“什么?”
“此刻,因为你喝了酒,所以你我之间衍生了缘分。而且,那是我的酒。也就是说,我是主人,你是客人。”
“那又如何了?”
“已经喝了酒的你,必须答应身为主人的我一个请求。”
“若不答应呢?”
“你将成为我道满的式神,直至我寿终正寝,你都必须听从我说的话。”
“道满?你是说,你是之前和那个小野篁一起在地狱闹得天翻地覆的那个道满……”
“我正是那个道满。”
“原来如此。既然是那个道满,想必这种程度的海口应该夸得出。”
此时,女人已经停止了弹琵琶。
她默默无言,倾听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巨大青色野猪和道满之间的交谈。
“算了,好吧。你有什么请求说出来听听。说吧,道满……”
青色野猪如此说。
“去年这个时候,有个男人路过这里,你是不是把他抓去当眷属之一了?”
“去年这个时候?”
“是个名叫纪声足的男人。就是那个路过这里,高声唱着常陆歌的男人……”
“噢,是那个很会唱歌的男人。如果是那个男人,我已经抓走、让他成为我的眷属之一了,怎么了……”
“你看看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
青色野猪望向絃。
“那女人名叫絃,她的丈夫正是你去年抓走的那个男人。”
“原来如此……”
“她丈夫名字叫纪声足,你去年抓走的那个男人……”
“那又怎么了?”
“你能不能让他们相会……”
“让她和声足相会?”
“没错。”
“这种请求一般是不听从的,不过这个时候卖人情给大名鼎鼎的芦屋道满大人应该也算是不错的主意。声足那家伙,他听到琵琶琴声之后,一直坐立不安。正因为他那个样子,我才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
青色野猪发出类似泥泞沸腾的咕嘟咕嘟笑声,背转过身,悠然地走进森林,消失身影。
青色大野猪消失踪影后,过了一会儿,黑暗中传来呼唤声。
“阿絃呀,阿絃呀……”
道满和女人望向声音响起的方向,只见森林中的黑暗之处,似乎站立着某种朦胧物体。
“是我啊,是声足,我来见你了……”站着的朦胧物体开口。
“夫君……”
女人将琵琶和拨片留在原地,站了起来。
她绕过火堆,站到火堆另一边,同时,全身发出青白色亮光的人影,也从森林中走出来。
“夫君……”
“阿絃……”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女人泪如泉涌。
“我实在太想见您一面了。”女人说。
“我也是。一直想见你……一直想见你想见得难以忍受,但是我已经死了,现在是服侍青物主的人。除此之外,我更一直希望你能忘了我,过你的幸福日子……”
“不,不,我怎么可能忘了您?当我听到您在这里去世的消息时,我伤心的几乎快死去,后来又听说可能是这一带的土地神,看上您那美妙歌喉,把您抓走了,既然如此,我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来见您一面,就算只能看一眼也好,因此才如此千里迢迢来到此地……”
女人说到此,接着放声大哭。
声足这方则是为了想扶住女人而伸出双手,不料,他的双手竟然穿过女人的身体,不但无法扶住她,也无法拥抱她。
有一段时间,两人谈得忘了一切,不知不觉,东方天空出现了曙光。
森林内仍很黑暗。
“阿絃呀,我必须离去了。这是最后一面。虽然以后我们再也无法相见这事很可悲,但是我希望你能忘记我,你可以在日后找人重嫁,过着你的幸福日子。”
声足晓谕地说。
“我要走了。”
声足背转过身。
然后,不胜感喟地唱起歌来。
是常陆国的歌谣。
那歌声听起来无比悲寂,眼看那身姿即将缓缓消失在森林里。
“夫君!”
女人呼唤,声足瞬间回过头来,寂寞地微笑着,再次背转过身,之后,消失在森林中。
道满和女人在火堆前相对而立。
“怎样?你满足了吗?”
道满开口问,但女人没有回答。
她只是低声啜泣着。
女人拾起掉在地面的拨片,望着道满。
她的眼神发出强烈下定决心的亮光。
“不行……”
道满奔过去,试图从女人手中抽出那个拨片。
但是,为时已晚。
女人在道满的手还未抵达之前,便将拨片贴在自己的白皙咽喉。
“承蒙关照了,道满大人……”
女人说毕,将拨片的角刺进自己的白皙咽喉,接着往横一拉。
女人身上沾染了朱红,倒躺在地面。
当道满赶过来,为她把脉时,女人已经断气。
道满茫然地站在原地。
“真是个愚蠢的女人……”
声音响起。
青色野猪在森林内注视着这方。
“就算她死了,我若不召唤她,死再多次也无济于事啊……”
青物主再次背转过身,打算消失于森林中。
“慢着……”道满出声唤道。
“怎么了?”
“把这女人带走。你若不带走,我绝不宽恕你。”
“是吗?不宽恕?你什么意思?”
“你最好不要惹火我。你若不带走女人,小心我对你们作祟。”
“是吗?要作祟?”
“我会在这座山点火,让你们所有眷属都无栖身之地。”道满厉声恐吓。
“你不用担心。即便你不说,我也打算带她走。”
青物主慢条斯理地从森林内走出。
他把鼻子贴在女人的尸骸上。
“走吧,女人。你将成为我们的眷属之一。”
青物主说毕,自女人的尸骸中迅速升起一具女人的阴态。
也就是女人的幽灵。
女人落地后,迈开脚步朝青物主的方向走去。
方才那个声足,正站在青物主一旁。
女人站到声足身边。
两人以无比温柔的眼神望着道满,微微行了个礼。
青物主背转过身,两人也跟着背转过身。
两人随着青物主缓缓而行,之后消失在森林中。
待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后,太阳即在东方上空升起,一部分朝阳也射进森林。
道满看似了然无趣地坐在已经没有火焰的火堆前,举起酒瓶往土器倒酒,喝下。
“为了讨一口酒喝,我好像多此一举了……”
道满凝视着空土器,自言自语。
“喀……”
他喃喃说着,再于空土器注酒,一饮而尽。
酒瓶终于空了。
“还是回京城吧……”
道满低声嘟囔。
“独自一人喝酒,总觉得不好喝。”
喀。
喀。
喀。
道满发出低沉笑声,之后,顺着山径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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