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虫鸣叫声中,可以听见掺杂着人的哭泣声。
中天悬着满月。
清澄的青白月光中,长瓣树蟋、金铃子、铃虫、金琵琶,这些虫子群集一起的叫声,听来宛如鸣响在秋天大地的乐音。
正是在其中,掺杂着人的哭泣声。
八月十五日——
在这愈来愈深的秋天气息中,传来“嗷……嗷……”的人的哭泣声。
芦屋道满走在夜路时,听到了那个人的哭泣声。
这是通往摄津国丰岛郡箕面瀑布的路。
那哭声很奇妙。
明明在哭泣,哭声中却让人感受不到任何悲怆感或哀伤。反倒在哭声中似乎可以听出混杂着喜悦的情怀。
“怎么回事……”
道满对那声音很感兴趣,于是偏离原来的道路,拐向哭声传来的方向。
那是一条狭窄的路,左右两方披盖着被露水沾湿的秋草。
拨开那些秋草前行,远远可以看见一株高大松树,在晴朗星空下形成一片阴影。哭泣声正是从松树那方传来。
继续前进,道满看见松树根部坐着一个男人。
仔细一看,男人面前的地面搁着一个瓶子,以及一个缺口的土器,夜晚的大气中,好像散发着酒味。
“噢……”
道满叫出声,咽喉颤抖地响了一下。
“是酒吗……”
道满走到仍在哭泣的男人面前,停下脚步。
“你有什么问题吗?”道满搭讪问道。
男人抬头望着道满,说:
“没有问题。”
年龄大约在五十上下。
男人看到白发任其生长,胡子也任其生长,黄色眼眸发出亮光的道满,也没有受到惊吓。
“那就有点麻烦了。”道满说。
“为什么?”
“如果你没有问题,我就不能帮助你。如果你有问题,我打算帮助你解决问题,然后再让你请我喝酒当谢礼。”
“你想喝酒的话,酒给你。”
“那真是太好了,只是我也不能白喝你的酒。”
“我已经不需要这瓶酒了。反正我会把酒丢在这里,你随便喝好了。”
“既然没有问题,你为什么哭泣?”道满基于好奇地问。
“人并不是在悲伤时才会哭泣。其实高兴时也会哭泣。只不过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也是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
“发生了什么事?”道满问。
“刚才,就在这里,有个地位很高的僧人,和佛陀的使者互相谈话了。我听得感动万分,就情不自禁大声哭了起来。”
“原来如此……”
道满津津有味地点头,在男人面前坐下。
男人的名字叫炭麻吕。
他在附近森林里盖了间小屋,住在那里。
平日都在这一带的山中,利用陷阱和弓箭捕获兽类,有时也捕捉鸟类,以此为生。
春天到夏天,主要采摘野菜,秋天则采摘果实以及蘑菇,有时将采摘的东西换成米和酒,如此生活。
今天秋天,因为早早就收获了许多蘑菇和栗子,不仅换了不少米,也换来很多酒。
由于有些余裕,偶尔想做一些风花雪月的事,视满月为下酒菜地喝点酒,便走出了小屋。
他坐在离箕面瀑布不远的这棵箕面松树下,打算一边观赏挂在树梢的月亮,一边喝酒。
坐在松树根部,一小口一小口啜饮着酒时,他竟没来由地悲伤起来。
他独自一人在喝酒。
无论月亮多么美丽,身边也没有可以一起观赏的人。
独自一人眺望月亮,根本一点意思也没有。即使当时独自一人,只要想起身在远方的某一个人,应该也会萌生某种程度的情趣,但炭麻吕连那个身在远方的人也没有。
就算在喝酒,就算在观赏月亮,也只会莫名地加深悲伤和寂寞罢了。
那时,突然——
上空簌簌传来一阵轻微的、奇妙的乐声。
宛如松树树枝触碰到月亮,在月光中发出声音似的。
那乐声逐渐大了起来。
吱哑。
吱哑。
与此同时,也传来摇橹的声音。
乐声和摇橹声逐渐挨近。
仰头望向上空,也看不见任何物事。
只听得见乐声和摇橹声从西方逐渐挨近。
不久,那乐声来到可能是正上方之处。
“请问,请问……”
头顶上方传来话声。
“你们是不是特地来接我的?”
是男人的声音。
这时,摇橹声和乐声都停止了。
“今晚我们预计去接其他人,所以将前往另一个地方。明年的今晚,我们会再来接你……”
既非男人也非女人的美妙声音,自上空降下。
“哎哟,谢天谢地。”
话声还未结束,便再次响起乐声。
吱哑。
吱哑。
摇橹声也随之响起。
乐声和摇橹声逐渐远去,过一会儿,那声音便完全消失,四周只听得见吹动松树树枝的风声,以及虫子叫声。
炭麻吕手端着土器,惊讶得僵在原地,不久,松树上传来动静,有人爬下来了。
是一位穿着黑袍的老和尚。
“您是谁?刚刚在松树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炭麻吕问。
“我名叫祥云,是这附近的箕面寺里的和尚。刚才从上空传来的摇橹声,是阿弥陀佛四十八大愿,来接众生前往极乐世界的筏子声。今晚,我看到西边天空瑞云霭霭,知道这筏子于今晚将从西方净土前来,心想,或许是来接我的,因此就这样在松树上等着。刚才你也听到了,原来不是今晚,但是,听说明年的这个晚上会再度来接我,我感激得情不自禁在松树上合起双手。”
和尚对炭麻吕如此说明,之后对着上空合掌。
“我因为太感动了,所以哭了起来。”
炭麻吕对道满说。
“我啊,根本不相信佛教。就算我相信了,对我也没有任何帮助。我是个以残杀野兽、吞噬野兽的肉、剥下野兽的毛皮为生的男人。就算在这个世界或在另一个世界,真有佛陀存在,那又怎样呢?根本不能改变任何事情。我不杀生的话,就活不下去。不要说可以转世到极乐净土,就连来世能不能投胎为人都是个问题。我一直认为,反正我将来一定会下地狱……”
“唔……”道满点头。
“可是,没想到真的有,真的有极乐净土,也有佛祖。这样一想,我真的非常非常高兴。因为,说不定像我这样的人,就算是万分之一也好,或许也有极乐往生的机会。虽然不可能,但是我在短暂的瞬间怀有这样的想法,对我来说是一种幸福……”
正是这种幸福感令炭麻吕高兴得哭了起来。
“而且,祥云大人对我说了。”炭麻吕说。
“说什么?”
“我问祥云大人,像我这样的人,有资格乘坐那艘筏子吗……祥云大人这样回答我……”
炭麻吕好像是在模仿祥云当时说话的语调,以庄严的声音说:
“你听好。阿弥陀如来这位佛,原本就是位不管怎样也要拯救众生的佛。到时候,祂绝对不会考虑谁可以救,谁不可以救的问题,众生一律平等。无论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或者当事人说不愿意,祂也要硬救出来。阿弥陀如来佛正是这样的一位佛。”
“哎呀,原来如此。”
道满脸上浮现出一种平日少见的尴尬表情,微笑道。
“祥云大人离去前确实这样说了,总不可能是天狗或妖物在骗我吧。”
“其实,天狗或妖物有时候比佛陀更好应付。”
“你怎么说这种奇怪的话?”
“因为大家都知道天狗和妖物经常欺骗人类,做些坏事。但是佛陀就有点……”
“有点什么?”
“算了,我不打算说佛陀的坏话。”
“既然这样,我想,老人家你也不年轻了吧,应该偶尔会考虑到极乐往生之类的问题吧?”
“不,不,比起极乐或佛陀,对我来说,地狱的狱卒比较亲近。与其去极乐,不如去地狱,和牛头马头两位大王一起喝酒,比较适合我……”
“也对,每个人都不一样。”
炭麻吕站起身。
“老人家,我已经决定不再杀生了。这瓶酒也不喝了,如果你不嫌弃这是我喝剩的酒,我就送给你,你觉得怎样?”
“给我吧,”道满说,“可是,既然你请我喝酒,我总得给你谢礼。你有什么愿望吗?”
“没有……”
炭麻吕说了这句,随即又收回下巴地点头。
“不,说有,倒是有……”
“什么愿望?”
“老人家,我记得你刚才好像说,你和地狱的狱卒比较亲近……”
“说了。不过,对方若看到我,可能会逃之夭夭。”
“你这话说得太夸张了,真是个有意思的老人。”
“快说出你的愿望。”
“总之,就算我戒了酒,就算我往后再不杀生,我将来早晚都会下地狱吧。虽然我不知道到时候会遭鞭打,或像我对野生动物做的那样,被剥皮,被掏出肠子吃掉,但能不能请老人家转告地狱的狱卒,求他们多少手下留情一点……”
“那绝对没问题。”
“噢,那我就放心了。”
“我一定会代你转告。”
“我不会指望你,不过,听你这样说,我的心情多少轻松些了。”
炭麻吕笑着背转过身。
道满独自一人端坐在松树根部苦笑。之后,在月光中,对着自己的影子自斟自酌起来。
第二年的八月十五日夜晚——
道满踩着满月映照出的自己的影子,走在通往箕面松树方向的路上。
说是刚好人在附近,不如说去年同一个晚上发生的那件事,一直挂在他心上,于是自然而然就朝摄津国方向走,这才是真心话。
跟去年一样,他拨开青草,在小径前行。
秋虫在四周的草丛中鸣叫,也和去年一样。
走着走着,果然望见那株箕面松树。
道满站在松树根部,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没有人这件事,令道满同时体味了两种心情,一是格外松了一口气,另一是感到遗憾。
突然——
声音自头顶降下。
似乎有两个男人在松树上争吵。
“怎么回事,你来做什么?你不是去年我在这儿遇见那个男人吗?”
第一个声音如此说。
“拜托您了,让我也一起去吧,祥云大人。”
第二个声音,道满有记忆。
是炭麻吕的声音。
与炭麻吕说话的人,多半是那个名为祥云的箕面寺的和尚。
“不,不行。正因为是经过多年修行的我,佛才会答应前来带我走。像你这种以杀生为生的人,你以为你有资格搭乘那艘筏子吗……”
“上人,您在去年不是说过了,弥陀本来就是拯救众生的存在。祂的大愿没有区别人的身份。就算当事人说不愿意,祂也会强硬拯救……”
“那只是一种方便手段。”
“事到如今,您这样说也太晚了。拜托,拜托……”
“今天晚上有资格搭乘那艘筏子的人,只限一人。连我在去年都没搭上,足足等了一年。”
“您不要这样说,拜托,拜托……”
“不行!”
声音响起。
“哎呀!”
随后又响起叫声,有人从松树上砰的一声掉了下来,落在道满脚边。
仔细一看,道满没忘记那张脸,果然正是去年在这里请道满喝酒的炭麻吕。
他右手握住一根折断的松树树枝。
道满抱住炭麻吕,扶他坐起。
“噢,你不是去年那个老人家吗……”炭麻吕口中淌出鲜血,奄奄一息地说。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哎,我怎么也忘不了去年发生的事。实在汗颜,我来这里的目的,原本是来给祥云大人送行,实在很汗颜,结果忘不了去年祥云大人说的话,明明知道自己是个会下地狱的人,却妄想或许可以搭上那艘筏子,于是自己也爬上松树,想试着求求佛祖,结果就如你所见的这个样子……”
“怎么会……”
“我说啊,老人家,去年那瓶酒的味道好不好……”
“好,太好了。”
“早知道会落得这种下场,我应该喝掉那瓶酒……”
炭麻吕似乎想要笑,但只是歪了歪嘴角。
“老人家,你还记得去年我们在这里说好的约定吗……”
“当然记得。”
“太好了。就算是谎言,我也稍微放心了……”
炭麻吕在道满的胳膊中,脖子咕嘟一声歪倒。
炭麻吕死了。
此时——
上空传来奇妙的乐声。
接着,传来吱哑、吱哑的摇橹声。
但是,即使抬头看,也只能望见在天空发亮的满月和星辰,看不到其他东西。
摇橹声在松树上停止。
不久,从上面传来声音。
“什么?您说什么?您说我没有资格搭乘筏子吗……”
眼看就要哭出来,颤抖的声音。
接着,传来既非男人也非女人的中性声音。
“你刚刚犯了杀生戒。因此,你没有资格搭乘这艘筏子……”
“怎么可能?我确实和炭麻吕争吵了,但我没有推他下去。我有碰到他的身体,可是炭麻吕是因为抓住的树枝折断了,才掉下去……”
“虽然很遗憾,但是,你不能搭乘这艘筏子。”
“那么,什么时候才可以搭乘?明年吗?明年的这个月的这个晚上,我仍然在这里等待就行了吗?”
“不是告诉你了,你不能搭乘吗……”
之后,那声音不再响起。
取而代之的是,吱哑的摇橹声。
吱哑。
吱哑。
摇橹声渐渐远去。
“请稍等……”
“请稍等……”
“拜托……”
夹杂在这些喊叫声中,乐声再度响起。
乐声和摇橹声渐渐变小。
天空只剩下亮丽的满月——
“呜呼……”
道满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安静了一会儿之后,松树上再度传出祥云的声音。
“完了,一切都完了……”
头顶上的松树树枝发出啪嗒一声。
接着,有人砰的一声从松树上掉了下来。
是祥云。
祥云头朝下地掉了下来,仔细观看,可以发现他折断了脖子,就那样睁着双眼,望着上空中的月亮,死了。
道满凝视着尸体一会儿,再抬头仰望上空。
满月明亮地闪闪发光。
摇橹声和乐声早就不再响起,四周只有秋虫的鸣叫声。
“没办法,因为是佛祖做的事……”
道满低声喃喃自语,表情看似在生气,又看似在哭泣。
道满在原地留下两具尸体,背对着松树,迈开脚步。
不用说也知道,道满遵守了与炭麻吕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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