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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圣

        

        梅雨期过后,天空中悠悠地漂浮着几朵白云。蝉鸣声此起彼伏。夏季才刚刚开始。

        晴明和博雅坐在檐廊上,正喝着酒。檐下正好有块阴影,让从庭院反射进来的阳光不那么晃眼。

        迎面拂来的风不大不小,恰好能将浮在皮肤表层的汗水吹干。

        晴明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白狩衣,背靠着柱子,正看着庭院。

        此时的庭院犹如一片原野。鸭跖草、卷柏、蕺菜,各种各样的野草长势葳蕤。但是,看起来并非像是无人打理的样子,并无荒芜之象。垫脚石从草丛间露出来,未被野草掩埋,踏行其上可以一路走到庭院的池塘。

        池塘附近的绣球花开着淡紫色的花朵。

        两人的酒杯一空,蜜夜便分别往杯子里斟满酒。

        廊上放着一个盘子,盘里装着盐烤的香鱼。香鱼是从鸭川捕捞上来的,千手忠辅今天早上送到了晴明的府上。

        晴明和博雅从中午开始,就一边吃着烤香鱼,一边举杯对饮。

        “晴明啊。”博雅端起酒杯正要往嘴边送,中途停了下来,开口说道。

        “怎么了,博雅?”

        “现在正鸣叫得沸沸扬扬的那些蝉,意外地引人怜惜……”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这些……”

        “前阵子,我听露子小姐说,蝉这种小虫,要先埋在土里好几年才能爬出地面,而爬出来后,居然只能活十天左右。”

        “嗯。”

        “在这十天内,它们要经历恋爱、生子,然后死去……我一想到这些,就觉得虽然现在它们叫得人心烦意乱,但心里还是对它们怜惜不已……”

        “如果将这些寿命短暂的夏蝉看作自己的父亲或母亲,对它们心生怜惜也是自然的。”

        听到晴明这么说,博雅拿着酒杯往嘴边送的手再次顿住。

        “你说什么?”博雅看着晴明。

        “不用这么惊讶吧。遁入空门之人,不是多多少少都会这么想?”

        “话是那么说……”

        “无论是马还是狗,只要把它们当作自己的父母,自然就会慎重对待。”

        “晴明啊,你是在说心觉上人的事吗?”

        “对。”

        “听说他最近又闹事了……”

        “好像是。”

        博雅听晴明说着,总算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把酒杯从嘴边移开,抬起脸时,晴明正抬头看着那些在空中流转的云。

        “怎么了,晴明?”

        “没什么,我只是有些在意心觉上人。”

        “什么?你说的在意是指……”

        “心觉上人原来的名字叫作贺茂保胤。”

        “嗯。”

        “他是我师父贺茂忠行大人的儿子,也是保宪大人的兄长。”

        “你说什么……”博雅抬高声调说道。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保宪大人的弟弟,其实心觉上人是保宪大人的哥哥。”

        

        先对晴明刚才提到的贺茂保胤作个介绍。

        故事中多次提到,晴明的阴阳道师父是阴阳博士贺茂忠行。忠行的儿子叫贺茂保宪,而保宪的哥哥则是前文提及的贺茂保胤,这些晴明都说过了。

        贺茂保胤是个天资聪颖之人,头脑非常聪明。师从文章博士菅原文时的门下时,就考取了文章得业生,后来也依靠自己的学识成为了文章博士,入仕朝堂。然而有一天,他突然萌生向佛之心,随即剃去头发,家当了和尚,法号心觉。

        因为骨子里是个较真的人,成为僧侣后,他经常扪心自问:所谓僧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作为僧人,在这世上到底要做些什么才最为可贵?

        他严加规范自己的行为,清净度日,诵读了许多佛家典籍——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出家为僧,这是最基本的修行方式。但除此之外,身为一名僧人,还应该做些什么呢?

        心觉得出的结论是积功德。

        为了他人而采取行动,为了他人的幸福而有所作为——这才是一名僧人应有的姿态,不是吗?

        那么问题来了:“众功德中,何者为上?”

        在所有的功德里头,哪一种才是最高的呢?

        对身边的人施予功德——比如身边有贫困之人,就把自己的衣服脱下给他;身边有受饥之人,就把自己的食物分给他。而自己需要的衣服和食物,能维持基本的生存即可。

        但是,这些事平日里就能做到,而且早就在做了。再者,这种功德还看场合,只有碰巧遇见那样的人,才能去做。

        况且,即便给这些困境中的人送去衣服、赠予食物,也只是相助他们一时,没过多久,这些人肯定又会重新陷入忍饥挨饿的处境。

        那么,自己该做的是不是将佛祖的教诲弘扬四方?这样的话,修造佛堂、制作佛像才是最该做的。这是这位较真的和尚在一番推敲之后得出的结论。

        人的生命有限,总有一天将离开人世。但是佛堂和佛像却可以长久保存下去,将来也一定能够将民众引向佛祖的教诲。

        这是心觉的想法,可他并没有钱财。因此,他决定走遍各地,来筹措善款。

        心觉来到播磨国时,在一处河滩边,看见几个人正围着一名法师阴阳师,在搭设好的祭坛前举行驱邪避灾的仪式。

        所谓的法师阴阳师,是作和尚装束的阴阳师,外表看上去与和尚别无二致。

        阴阳师可以粗略地分为三种。一种是朝廷御用的阴阳师,一种是在民间为老百姓服务的阴阳师,最后一种则是以播磨国为据点活动的法师阴阳师。他们既不服务于朝廷,也非普通的民间阴阳师,而是既为和尚又为阴阳师。

        这类法师阴阳师在举行驱邪避灾的仪式时,大多数情况下会在头上戴一顶纸冠。这顶纸冠称为额乌帽子或宝冠。在额头上贴一张三角形的纸,就像在死人的额上贴纸那样。

        那位在河滩上进行驱邪避灾仪式的法师阴阳师,头上就戴着这样一顶纸冠。

        心觉一看,登时飞奔到河滩上,向对方问道:“大师,您在此处做什么呢?”

        “此处百姓连遭不幸,在下正想为他们向祓户之神祈福作法。”法师阴阳师回答道。

        他口中的祓户之神,指的是濑织津姬神、速秋津日子神、气吹户主神、速佐须良比卖神四位神灵。

        “既然如此,您为何要在头上戴那顶纸冠?”

        “祓户四神不喜和尚,所以我们祈福作法的时候,都会戴上这顶纸冠。”

        心觉听了法师阴阳师的话,猛地一把抓起他的衣襟,呼天抢地号哭起来。在场请求祈福祛灾的百姓和法师阴阳师都惊愕不已。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了?!”

        法师阴阳师连声问道,那些请求祈福祛灾的百姓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知所措。

        心觉将戴在法师阴阳师头上的那顶纸冠扯碎,泪涌而出,大声哭喊道:“您为何在皈依我佛后,还以祈求祓户四神为民祛灾为由,破我如来佛祖的戒律,戴上这顶纸冠呢?这与制造无间地狱的业障又有何异?太可悲了!您干脆杀了我吧!”

        虽然心觉这样说,法师阴阳师却不能照他的话去做。

        “这位大师,您是不是走火入魔了?虽然您说的有道理,但太过头了吧。”法师阴阳师好不容易才抢下被心觉牢牢抓着的衣襟,愕然地看着他。

        “当和尚根本活不下去,我才学了一点阴阳道的东西,勉强糊口度日。如果不这么做,我连妻儿都养不活。现在这种苦日子能不能过下去尚未可知,你还不让我干这个,我便只能等死了……”

        法师阴阳师说的是实话。

        “我出家,本不是为了修习佛法,成为一位圣人。虽然剃了发穿着僧服,但过着和俗世之人一样的生活。这些都不是因为我喜欢才这么做的,只是生活所迫。”

        法师阴阳师的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一般人听后大概就会罢休,不再追究,但心觉并非如此。

        “就算你说的是事实,也绝不能在三世诸佛的头上戴什么纸冠!你说是因为生活贫困迫不得已,那我把这些都给你,你都拿走吧!”

        据传,心觉将四处化缘所得的财物,一件不留地全给了那名法师阴阳师。

        又一日,心觉住在东山的如意堂时,突然被六条院的使者急召出门。他向熟人借了一匹马,骑马出门后,却一直耽搁在途中。

        因为一路上,无论马要撒尿还是拉屎,心觉都停下来等着。马跑着跑着就止步吃起草来,心觉也不急,就在一旁候着,任马吃个够。

        等到马吃饱喝足,心觉才继续驾马前行,否则就待在原地让马尽情地吃草。

        每当拉着缰绳的小仆抽打马屁股让马跑得快一点时,心觉就从马背跳下,冲小仆怒喝道:“你怎么能做这么过分的事?”

        “你听好,无论是人还是马,世间所有生物都是经历过生死轮回,才重回人世的,这匹马也一样。说不定它的某一世就是你的父母。不,应该说,你前世的父母在这辈子投胎转生,变成了马也不一定。可能他们在生为人时,太宠爱你这个孩子,为了弥补这份执着之罪,才会转世成马。如果是这样,你刚才打马屁股,就无异于在打对你有大恩的双亲的屁股。”

        “大师,您说得有理,但我家父母都还在世呢。”

        “我所言并非仅指今世之事。我是说,人有前世今生,上一世还是你父母的人,这一世突然变成这副模样,你要如何是好?就算它不是你的父母,说不定也是我心觉和尚哪一世的父母。我一想到这点,便心怀感激,在心中双手合十,带着不胜惶恐的心情骑在它的背上。这匹马不过是想在路边多吃些草罢了,你为何非要这样打它?”

        心觉说完,再次泪如雨下。

        执缰小仆听得满头雾水,但想想和心觉在此争论也没什么意思,一旦迟到,挨骂的可是自己。

        “对,大师您说得很有道理。是我思虑不周,一时胡作非为。”执缰小仆乖乖地低头道歉。

        “不不,你肯听进去就好,不必向我请罪。”心觉对执缰小仆说完,再次跨上了马背。

        一路停停走走,不久,路边的草丛中出现了一座舍利塔。心觉急急忙忙从马背跳下来,解开衣裳,换上由侍从拿着的袈裟,端正地整理好两侧的衣襟后,跪坐在舍利塔前,拜了又拜。

        马要吃草时就停下来让它吃,遇见舍利塔也停下来不断礼拜,这样一路下来,他们虽然卯时(上午六点)就出发了,却到申时(下午五点)过后才抵达距离并不远的六条院。

        还有一次,心觉住在一处名为石藏的地方时,肚子着凉,得了腹泻。他跑了好几趟茅房,住在隔壁房间的僧人每次听到动静,都觉得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往盆里泼水。

        “天哪,声音这么大,看来他腹泻得厉害,真是可怜。”

        僧人正这样想着,却听到茅房中传来了一阵不知所云的说话声。

        “哎呀,真是太对不起了,还望您原谅我。”

        心觉似乎在向某人道歉。

        僧人心下奇怪,难道茅房中还有其他人吗?便从茅房四周的木板缝隙往里偷眼看去,这才发现在心觉面前,还蹲着一只年迈的老狗。

        僧人大吃一惊,继续窥视,心觉又说了起来。

        “你这辈子要这样以人排泄的粪为食,想必也是前世结下的因果吧。”心觉对那只狗说道。

        “你的前世,只怕是一个作恶多端之人,不但贪得无厌,还让其他人吃了很多污浊之物。因此你这辈子才会投胎转世成畜生,将人的粪便作为食物。”

        在那时,狗吃屎这种现象司空见惯,人上茅房,狗也会跟在后头进去,并不是什么奇闻异事。

        “但是,你可能是我好几世前的父亲或母亲,所以我本该天天都为你提供粪便,让你吃个够,可是这些时日,我腹部不适,实在没有像样的粪便拿得出手……”

        心觉好像是因为这个缘由,才向狗道歉的。

        “真是太对不起你了。这样吧,明天你就不要吃我的粪便了,我为你做些人吃的美食,你想吃多少都可以,一定让你吃个够。”

        心觉言出必行。第二天,隔壁的僧人看到心觉拿出所有的稻米,煮了一锅饭,还加了很多青菜和鱼干,然后端到那只年迈的老狗面前,说:“来吧,我为你准备了好吃的饭菜,你尽情地吃吧。”

        那只老狗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噢,你觉得好吃吗?这些饭菜好吃吗?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心觉眯起眼睛,看着老狗吃东西。

        没多久,附近的几只狗也走过来,将那只老狗挤到一边,吃起心觉为老狗准备的饭菜。

        大概是被饭菜的香味吸引,更多的狗聚集过来,开始抢食。最终,它们相互对吠,龇牙咧嘴,撕咬扭打,场面一片狼藉。

        “唉,你们虽然各因苦果,此生转世成了野狗,但上辈子也曾为人啊。这样胡闹真是太丢人、太悲惨了。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一起分享这些食物呢……”心觉拼命地劝说野狗,但没有一只狗理他。

        “住手!你们快住手啊!快住手啊!”心觉一边流泪一边劝说,那群野狗却吠叫得更加激烈。

        骚动终于平静下来,但不是因为那些野狗听进了心觉的哭诉,而是饭菜已经被抢光了。

        博雅提及的心觉的“闹事”,就是指这一件。

        

        “你究竟是在意这位心觉上人的什么事呀,晴明?”博雅把酒杯放在廊上,看向晴明。

        晴明看似认真地听着蝉鸣,望着庭院,说道:“关于此事,你去问保宪大人吧。”

        “你是说,心觉上人的弟弟贺茂保宪大人吗?”

        “对。这件事本来就是保宪大人委托我处理的。”

        “可是,我要怎么去问他?你说的当事人保宪大人又不在这里。”

        晴明一边微笑,一边伸手抓起盘子里剩下的烤香鱼,说:“他就在那里。”说着,将手里抓着的烤鱼往庭院扔了出去。

        这时,繁茂的绣球花丛一阵晃动,一只牛犊般大小的黑兽从花丛后面跳出来,跃至半空中,将晴明抛出的烤香鱼咬在嘴里。

        原来是一只硕大的黑猫。那只猫吭哧吭哧地吃了起来,整条烤香鱼转眼间就进了它的肚里。

        一位男子侧坐在那只黑猫的背上,说道:“我来了,晴明。”

        “我想你也差不多该来了……”晴明应道。

        那位男子,也就是贺茂保宪,从黑猫的背上下到草地上,黑猫即刻缩小了。变小后的黑猫爬到保宪的背上,绕到他左边的肩上坐好,发出一声小小的吼叫:“嘶——”

        黑猫的双眸散发着金黄色的光芒,尾巴的末端分岔成两股。这只黑猫名为猫又沙门,是保宪御下的式神。

        “你们在喝酒啊……”保宪絮叨着,迈着优雅的步伐走了过来,在廊前止住脚步,低头致意:“博雅大人,真是好久不见了。”

        “你先上来吧。”晴明催促道。

        保宪遂走到廊上,在晴明的身侧坐下。廊上早已备好一只新的酒杯,他将酒杯拿起,说了句:“我便不客气了。”

        蜜夜立即往保宪举起的酒杯内斟酒。保宪轻轻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好酒!晴明啊,每次来你家都能喝到美酒,真好。”保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空了的酒杯尚在保宪手中,蜜夜又往杯中斟酒。保宪却把盛满的酒杯“咚”的一声放回了廊上。

        “事情我都在信里跟你提过了,晴明。这次的事没有我出场的份哪……”

        “是要我出手吗?”

        “没错。”保宪点了点头,说道。

        “保宪大人,虽然我听不太懂你们刚才说的话,但你们说的事是不是和那位心觉上人有关?”博雅问道。

        “没错。”

        “是什么事?烦请说明一下,好让我也听得懂你们在说什么……”

        “明白了。”保宪点头应道。接着便说起了下面这件事。

        平安京的皇宫一共有十二扇宫门,其中一扇名为达智门,位于皇宫的东北方。

        有一天,一个叫梶原景清的人要前往嵯峨办事,当天早上路过达智门时,听到一阵婴儿的哭声。他四下一看,发现一个出生才十来天的可爱男婴,被丢弃在了宫门下。

        宫门下铺着一张草席,那男婴躺在上头,身上的衣服做工精致,一点都不像是身份卑贱之人家里的小孩。

        景清虽然觉得那男婴可怜,却因急着去办事,便没有理会,径直离去。

        次日早上,从嵯峨办完事回来,景清在达智门的宫门下,发现昨天被遗弃的男婴依旧躺在原地,而且还活着。

        要知道,平安京内有很多野狗,通常情况下,像这样被丢弃在外的婴儿,一入夜就会被那些野狗咬死,吃进肚子里。眼前这名男婴似乎逃过了被野狗吞吃入腹的劫难。

        景清打量着男婴,发现他不仅没有啼哭,面色还十分红润。

        “真是、真是不可思议啊。”

        景清心下虽这样想,但嵯峨那件要事还有很多后续需要他回家处理,便又将男婴放着不管,离开了达智门。

        景清回到家中处理完事务后,又记挂起了宫门下的那个男婴。一直到夜里,他的心里还牵挂着男婴的安危,辗转难眠。

        第二天早上,他便前往达智门,令人惊奇的是,那个男婴竟然还活着。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为什么这个婴儿能几次三番躲过野狗的啃食,活下来呢?本来打算把男婴带回家收养的景清,突然生出了巨大的好奇心。

        如果直接把孩子带回家中,不就永远无法得知他为何总能活着度过夜晚了吗?

        于是,景清决定将男婴放在原地,自己到一旁的暗处,等到天黑后,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他找到一面坍塌的土墙,躲在了墙背后。

        夜里,月亮升了起来。

        景清借着月光往宫门下望去,一群不知从何处来的野狗聚集过来,围着那个男婴。

        “可不能放任孩子被狗咬死啊。”

        景清心想,将手放在佩在腰间的长刀上。然而,不知怎么回事,那些野狗虽然聚集在男婴的四周,却没有想吃他的举动。

        夜更深了,月亮划过天空的中央,出现了一只不知来自何方的大白狗。这只白狗径直往男婴所在的位置走去。

        “难道这白狗打算吃了那孩子吗?”景清心里正暗想着,不料那只白狗竟像要在这寒冷的夜里为男婴取暖似的,伏下身躺在男婴的身侧,还让男婴吮吸自己的奶水。

        景清这才心下了然,原来是这只白狗每天夜里都来给男婴喂奶,男婴才能活下来。

        男婴和白狗看上去十分亲密,景清已经解了疑惑,却不忍心为了把男婴带回家,特意去赶走那只白狗,于是又和之前一样什么也没做,离开此处回到家中。

        翌日,景清来到达智门,准备将那名男婴带回家时,眼前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

        本应在原地的男婴,竟然消失不见了。宫门下只剩下那张男婴躺过的稻草席。

        

        “总之,事件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保宪对博雅说道。

        “但是,事情应该没那么简单吧?不然保宪大人今天就不会特意来这里。”博雅问道。

        “不错。”保宪颔首,微微扫了一眼晴明,继续说,“其实,出现了一个自称是这名男婴父亲的人物。”

        “是吗?”

        “梶原景清大人四处跟人说自己经历的这件怪事,结果出现了一个人,声称那个男婴是自己的孩子。”

        那人名叫平伊之,是个住在西京的男人。

        “那个婴儿是与我交往的一名女子产下的,大概在他出生后的第八天,突然从家里消失了。”伊之这样说道。

        是遭遇了神隐,还是被天狗抱走了?家里人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没有发现孩子的踪迹。

        据说那名女子在生下孩子后,身体一直没有恢复,加上孩子失踪的打击,心痛至极,孩子失踪后的第三天就离开了人世。

        伊之不知所措,正因为巨大的悲痛一蹶不振时,听到梶原景清四处宣扬的奇事。

        “那一定就是我的孩子。”

        伊之马上自报家门,说明情况,众人虽然明白他应该就是那名男婴的父亲,但最为关键的男婴却不知所踪。

        景清心想,或许那个男婴真正的双亲已经来过,将孩子带回去了。

        众人又重新找了一遍,终于发现了那名男婴的所在。

        “那孩子在哪里?”博雅向保宪问道。

        “在东山的石藏寺。”保宪回答。

        “石藏寺是……”

        “我兄长心觉的住处,那孩子就在他那里。”

        那天夜里,心觉恰好有事出门,在深夜时分路过达智门,看到宫门下有一只白色的大狗正在给婴儿喂奶。

        心觉见此,心里立刻有了判断。那定是遭人遗弃的孩子。

        那只白狗发现了这个弃婴,由于自己生下的狗崽一出生就夭折了,饱尝丧子之痛的白狗很可能正在寻求代替品,所以才将宫门下这个被人遗弃的婴孩当作自己的孩子,每天晚上都来喂奶?

        还是说,这只正给男婴喂奶的大白狗,上辈子其实是这个男婴的母亲?

        “家兄心觉虽不清楚事实如何,却对此深信不疑。”保宪说道。

        听说心觉当时将男婴抱起后,直接带回了石藏寺。

        那只白狗也跟在心觉的后头,现在和男婴一起,都在心觉的僧房中。

        景清和伊之得知此事后,一起去了一趟石藏寺,打算把孩子领回家。但那只白狗不知为何十分抗拒,冲着伊之就是一顿狂吠。

        “这只狗或许曾是这孩子前世的母亲。既然它不允许你们将这孩子带回去,我也不会把孩子交给你们。”

        心觉对景清和伊之说道,拒绝将孩子交给他们。

        “然后,这件事就闹到我这里来了,晴明。”保宪说道。

        “保宪大人和心觉大人是亲兄弟。能不能请保宪大人为我们向心觉大人求求情,请他让孩子回到我身边……”

        据说当时,梶原景清和伊之一起来到保宪的家里,伊之声泪俱下,向保宪哭诉了一番。

        博雅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边点头一边说道:“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了……”

        “那您需要我做些什么呢?”晴明问道。

        “我平日里多得梶原大人的照顾,也很想出份力。但我一插手,可能会让这件事变得更复杂。”保宪用右手的食指挠了挠头,回答道。

        “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喂,晴明,你别装傻了。我和兄长之间的关系如何,你不是最清楚吗?”

        “那倒是……”

        “兄长无论是对我,还是对父亲都十分不喜。阴阳师这行当,实在不得他的喜欢。兄长身为长子,本应继承贺茂家在阴阳道的家业,他却当了文章博士,最后还出家为僧。为了让我继承贺茂家家业,家中只好对外宣称我为长子,他为次子。此外,他出家也不是为了一时意气,而是发自真心的,单单这一点就很难办了……”

        “难办是指?”提问的人是博雅。

        “兄长是个很较真的人。”保宪回答道,随即转头望向晴明,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说:“晴明啊,你应该能明白吧。我们从事的阴阳道,并非一个有信仰的行当。”

        “嗯。”

        “我们阴阳师,不祈求上天。”

        “嗯。”

        “我们只会念诵咒文,去命令或者委托那些‘非凡世之物’,但我们不祈求上天。”

        “是没有祈求上天。”

        “而佛门之道,修的是信仰。”

        “的确。”

        “遁入佛门需要有对佛祖的祈求之心。”

        “嗯。”

        “出家为僧,最要紧的便是信仰,而非才能。缺乏才能的人也能一路修至佛道的尽头。但是,我们阴阳道则要求入道之人拥有一定的才能。能看见‘非凡世之物’和天地法则的有才之人,才能成为阴阳师。对阴阳师而言,比起信仰,本领和法术才是最要紧的……”

        “嗯。”

        “说得极端一点,修习佛道并不需要才能。只要有一根名为信仰的拐杖作为凭靠,便能一路走到最后。”

        “嗯。”

        “但是归根究底,无论是我们的阴阳道也好,兄长的佛门之道也罢,就咒文而言都是殊途同归。”

        “嗯。”面对保宪的长篇大论,晴明只是点头应是。

        “晴明啊,我兄长他,看不见我和你能看见的那些‘非凡世之物’……”

        “……”

        “不知道老天在生他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兄长竟然没有修习阴阳道必须要有的才能……”

        “……”

        “而且,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这一点。”

        “嗯。”

        “不过,无论是‘较真’的才能,还是‘信什么就一条道走到黑’的才能,我兄长绝对是无人能及。”

        “嗯。”

        “晴明啊,说起来也真是悲哀,我们阴阳师必须拥有的才能不是信仰,而是怀疑。遇事先要怀疑它们的表象,再去探求内里……”

        “嗯……”

        “兄长他为何无法容忍那些半吊子的阴阳师和僧侣,其实我非常理解,晴明……”保宪深有所感地说,“兄长他虽然讨厌阴阳师,但是非常欣赏你啊,晴明。”

        “啊?”

        “所以说,这件事情由你出面处理,会比我贸然插手更好解决,晴明。”保宪看着晴明的脸。酒杯中已经重新斟满了酒。

        “这么一来我就放心了,晴明……”保宪还未等晴明答复,便先伸手端起酒杯。

        “由你全权处理,我就放心了。”他饶有兴致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唉,事情就是这样,博雅。”晴明无奈地说。

        “什么意思?”

        “看来我们不得不亲自去一趟。”

        “去哪里?”

        “当然是那位心觉大人那里。”

        “石藏寺?”

        “嗯。”

        “可、可是……”

        “你不去吗?”

        “呃,呃……”

        “走吧。”

        “走吧。”

        两人遂决定一同前往。

        

        过了两天,晴明和博雅便一同前往东山的石藏寺。

        阳光从树枝的缝隙间倾泻而下,蝉鸣声如无数石子从天而降般密密匝匝,不绝于耳。走过林间,心觉的僧房就在前方。

        庭院的树荫下有一只白狗,树荫对面的外廊上坐着一位已近不惑之年的和尚,怀里抱着一个看起来尚未满月的小婴孩。

        那只白狗最先注意到了晴明等人的到来,接着那个老和尚——心觉也注意到了。

        “哦,你来了啊,晴明……”心觉抱着婴儿说道。那婴儿在他怀中正睡得香甜。

        “好久不见了。”晴明向心觉低头致意后,介绍起博雅,“这位是源博雅大人。”

        “我听说您是一位吹笛大师。”心觉说着,站起身来,抱着婴儿靠近晴明,说道,“这是上天赐予我的珍宝,怎么样,很可爱吧?”

        心觉一开口,婴儿便睁开了眼睛。那双黑色的大眼睛望着晴明,眼眸中倒映着周遭的绿影。婴儿望着晴明,笑了起来。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晴明说道。

        “对吧,这孩子可爱吧。”心觉不住地点头夸道。

        “我觉得这简直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孩子——”心觉正夸着,突然间跳了起来。

        “哎呀,撒尿了,撒尿了。”

        心觉欣喜地说着,放下怀中的婴儿,让他躺在外廊上,舔了舔被尿沾湿的手指,开始为孩子擦洗。其间,他不停对婴儿说话。

        “噢,太可爱了,真是太可爱了……”

        刚处理完,那婴孩哭了起来。

        “哎呀,怎么哭了?你怎么了?是不是肚子饿了呀……”

        这时,那只本来在树荫下转悠的白狗来到一旁,抬头看向心觉环抱在臂中的婴儿。

        在心觉的示意下,白狗立即跳上了外廊,落脚的地方刚好位于廊檐下的阴影处。

        心觉把婴儿放在白狗的身侧,那孩子便开始吸吮白狗的奶水。他眯起眼睛看着这一幕,对晴明道:“是保宪拜托你来的吗?”

        “嗯。”晴明老实地点了点头。

        “保宪那小子,偶尔也会做点好事嘛。”

        “……”

        “让你来真是太好了。换成别人的话,事情恐怕会拖得更久。”

        心觉抬头看向天空,用指尖抹了一下眼角。

        “我啊,真的很羡慕、很羡慕保宪那小子。我一辈子都惶惶不安,竭力想摆脱这种阴影……”

        晴明只是站在心觉的旁边,沉默不语。

        “这次也多亏了保宪,才能再和许久不见的你碰面。”

        “我也很想念您。”

        “带走他吧,晴明。”心觉低声说着,垂下视线。

        “啊?”

        “把这孩子带走吧。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本来今天就想给这孩子取个名字。这孩子这么可爱,如果名字都取好了,我肯定没办法再让他离开。”

        “我可以带走吗?”

        “比起上辈子的父母,还是待在这辈子的双亲身边更幸福。”

        心觉声泪俱下,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的双颊滚落。

        “看到你时,我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你来我这里,应该是梶原大人去拜托保宪,保宪再拜托你过来的吧?那小子能考虑到我,做到这一步,我也觉得满足了……”

        “……”

        “晴明啊,坦白说,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若要说这只白狗是这孩子上辈子的母亲,我从未亲眼得见,也无法知晓。只不过我佛门之道,本就相信这世间万物皆有因果相连,我只是深信这一点罢了。但是,这孩子这辈子的双亲还在,我再不舍得,也万万不能以他上辈子的父母为由,让他们骨肉分离。”

        “嗯……”

        “不过,有一件事我很介意。”

        “是什么事?”

        “上次那个叫平伊之的男人来我这里,这只白狗曾朝着他狂吠不止。这一点让我很在意。”

        “如果是这一点的话……”

        “什么?”

        “我想让心觉大人和某个人见上一面。为了找到她,我可整整花了两天时间,所以才会拖到今日才来拜访。”

        “你说的是谁?”

        晴明转头看向后面,击了两次掌,唤道:“蜜虫,带到这里来……”

        晴明背后的树荫下,出现了一名被蜜虫拉着衣袖的女子。

        那只正在给孩子喂奶的白狗突然抬起了头,开心地吠叫着。

        女子被蜜虫拉着,走到心觉的面前,停下脚步后,轻轻地对他低头致意。

        女子以薄纱外衣半遮着脸。从举止看来,她并非寻常人家的女子。身上穿的衣服也是不适合在泥地上行走的夏季广袖宫装,衣裳上的薰香在风中浮动。

        “我是那孩子的母亲。”女子说,“这次真是劳烦大师照顾了。”

        女子声音不大,却饱含感激之情。

        “您是……”心觉一问,晴明便在心觉的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什么?是左大臣藤原的……”

        心觉还没说完,晴明马上插话:“这位的名字不能说出来。不然事情会变得更麻烦,到时就不好处理了。”

        “嗯……”心觉点头,“那么,那个叫平伊之的男人又是谁……”

        “是曾经在我家中做事的下人。”

        女子回答道:“因为他闯过几次祸,我便遣走了他,没想到他竟然会做出那种事。”

        “他做了什么?”

        “他掳走了我刚出生的孩子,还向我们勒索。”

        “也就是说,您与那位尊贵的大人交往后,怀上了他的孩子并生了下来,但是原本在您府上做事的一名下人掳走了那孩子,还打算将孩子作为摇钱树,向你们勒索钱财,是吗?”

        “对。”

        “那只白狗呢?”

        “是我原来养在家里的狗,名叫金刚。孩子被掳走的那一天,它也跟着一起失踪了。没想到它竟然从伊之的手里把孩子抢了回来,还用自己的奶水喂给孩子吃,我真是对它感激不尽。”

        女子说完,将薄衣掩住的脸上的眼泪抹去。

        跟着女子从家里来的侍从都在山下等候着,女子是独自一人下了牛车,被蜜虫领着爬上台阶,才来到这里的。

        “我一心只想来这里见孩子一面,并发自内心地想向心觉大人道谢,所以才独自前来。”女子说道。

        

        “哎呀,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啊……”

        博雅说这话时,人已坐在晴明家屋外的廊檐下了。

        他们刚从石藏寺回来,此刻两人正在喝酒。

        “话说回来,晴明,你怎么看出那个平伊之不对劲的?”

        “保宪大人那时不是说过吗?阴阳师必须拥有的才能是怀疑。”

        “但就凭怀疑,连他是掳走孩子的人都看得出来吗?”

        “不,我也不确定。我只是从那只叫金刚的白狗对伊之狂吠这件事上看出端倪,有些在意,便让人去调查伊之……”

        “然后就查出了那个伊之原本做事的府邸,知道那府上有个孩子刚出生,而且和家中饲养的狗一起消失不见了?”

        “嗯,就是这样。”

        “但是心觉大人没了那个疼爱不已的孩子在身边,应该很寂寞吧。”

        “嗯。”

        “还有啊,就算狗和小孩再亲密无间,我也从没见过有哪只狗会给人类的孩子喂奶。”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啊?”

        “那只狗说不定真是那孩子上辈子的母亲。”

        “真有这种事吗?”

        “我的意思是,可能会有。不过至少……”

        “至少什么?”

        “至少心觉大人对此坚信不疑吧。”晴明说道。

        “大概吧……”博雅点了点头。

        “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我也这么认为。”

        “我没办法成为圣人啊,博雅……”

        “你做不到吗?”

        “嗯,我做不到。我没办法为了某些事,而舍弃自我地活着。”

        “为什么?”

        “因为我想这样和你一起喝酒啊,博雅……”

        “又说什么混话……”

        博雅有些羞赧地喝了口酒,朝庭院看去。在有限的生命里,夏蝉还在不遗余力地鸣叫着。

        “这样就好……”晴明小声嘟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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