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飘飘洒洒地凋落着。
黑暗中,花瓣无声无息地片片飞舞,飘落下来。
没有风。花瓣因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而离开花枝,飘落到地面。
满树盛开的樱花。
任凭花瓣不停凋落,然而仰面望去,满树的樱花依旧不减丰姿,千朵万朵压低了枝头。
虬蟠的花枝上空,高悬着一轮皎洁的明月。
“晴明,真是不可思议啊……”开口说话的,是源博雅。
“什么不可思议?”晴明低声问道。
“就是樱花呀。”
博雅用陶然欲醉的声音说着,举目仰视樱花。
这是在晴明宅邸的庭院里。庭院里有一棵高大的古樱。
尚未生长齐全的春草,星星点点地在地面上探出头来。晴明和博雅在那棵古樱树下铺了块毛毡,坐在草地上。
那是一块深蓝底色、印有美丽的大唐风格图案的花毡。它来自遥远的国度——大唐。
两人之间,靠近古樱树干处立着一具灯台,台上点着一盏灯火。
一只装着酒的瓶子,放在两人中间。
有两只酒杯。一只握在晴明的右手中,一只拿在博雅的左手中。此外没有其他东西。
唯有樱花花瓣不断飘落,积了厚厚的一层。蓝色的花毡上、博雅的身上、晴明的白色狩衣上,都落有缤纷飘落的花瓣。博雅手中的酒杯里,也浮着两片花瓣。
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樱花花瓣静静地飞舞着,从两人的上方飘然落下。仿佛积雪似的,两人身上和周围不断有白色的樱花层堆起来。
“樱花?”晴明问。
“从许久之前,这棵樱树的花瓣便已开始飘谢了,然而,这枝头上的樱花却丝毫不见减少……”
“嗯。”晴明的回答不冷不热。
“简直就像你似的。”
“像我?”
“是啊……”博雅将拿在左手的酒杯送到嘴边,连同花瓣一起一饮而尽,“我是说,人的才能——安倍晴明其人的才能,也像这樱花一样嘛。”
“什么意思?”
“即使什么都不做,你的才能也会自然而然地漫溢出来。”
“……”
“而且,无论漫溢出多少,你的才能却一点也不见减少。”
“呵呵。”
“就好像你的体内有一棵高大的樱树,枝繁叶茂,一边是无穷无尽的花朵怒放,一边是片片花瓣纷纷飘谢。”
晴明体内有一棵花朵永远怒放而又不停凋谢,永远保持盛开的樱树。仿佛才能的花瓣越是不断飘谢,体内的花瓣就越开越多。博雅用简短的比喻表述了这层意思。
“博雅,世上没有永不凋谢的花。”晴明把酒杯送到红红的唇边,静静地呷了一口,“花之所以为花,正因为它终会凋谢。”
“可是,在你的花枝上,我可看不出花瓣会全部凋谢啊……”博雅大发感慨。
晴明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尽量不至于让博雅困惑的微笑。他仿佛是在享受夜晚的寒气缓缓渗入狩衣的乐趣。
“博雅,今晚你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对了,晴明,其实这件事……”博雅放下酒杯,说道,“藤原为辅大人,你知道吧。”
“嗯,他去年当上参议了吧。”
“正是。”
藤原为辅是前右大臣定方之孙,左兵卫督朝赖之子。历任藏人、朱雀院判官代、尾张守、山城守、右大弁等,于天延三年升任参议。其年龄与晴明和博雅相差不多。
“就是这位为辅大人,据说每天晚上都有人前来拜访他。”
博雅打开了话匣子。
深夜——
为辅在卧室刚刚入睡,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喂……”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喂,为辅大人!请醒醒吧。”
为辅睁开眼睛一看,发现枕边黑暗中站着一个老人,身着褴褛不堪的白色便袍。白发,白髯,满面皱纹,脸上仿佛被强摁了一束稻草似的。一头白发犹如被狂风吹乱的茅草一般,乱蓬蓬地叉开去。
“醒了就赶快起床吧!”
为辅还未来得及询问对方是谁,右手就被紧紧抓住,上身已经被拉了起来。
“来来,快点站好!”
不可思议的是,为辅毫无抵抗能力。
他按照老人的要求站起身来,老人牵着他的手迈步走了出去。
“好,咱们去吧!”
他觉得这老人似曾相识,却又觉得这张脸是头一次见到。
老人是独眼,左眼已经瞎了。
走到外廊内,赤裸着双脚就径直下了庭院。
走出大门,又继续向前走。心里好像明白是在朝着西边走,却弄不清楚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起初,赤裸的双脚踩在泥地上感到一阵冰凉,然而走着走着,便渐渐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两脚仿佛踩着云朵,飘飘忽忽地不听使唤。
也不知究竟走了多远,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红光四射的东西。
“唉,总算快到啦!”老人说。
不知为什么,为辅忽然开始害怕。他很想从老人的左手中挣脱右手,“哇”地大喊一声逃之夭夭,却丝毫没有力气。为辅感觉到那抓住自己的力量又轻又弱,然而一旦企图挣脱,那力量便会自然地变得极为强劲。
“你可没在琢磨什么鬼主意吧……”
老人阴阴地一笑,口中露出蓝色的舌头,从当中裂成两瓣。
为辅越发感到恐怖,然而自己的内心似乎暴露得一清二楚,万一逃亡失败,天知道自己会受到何等对待。于是,他只能老老实实地任由老人牵着手。
红光四射的东西渐渐逼近眼前。
“来啊,这里就是啦!”
走到近前一看,原来是两根烧得通红、足有一抱粗的铁柱,牢牢立在地面上。
“为辅,上去抱紧它!”老人说。
“抱紧这个?”
为辅声音颤抖。这两根铁柱烧得通红,仿佛马上就要熔化一般。假如真要抱住它,怕是皮肤会烧焦,连肌肉也会吱吱响着被烧成焦炭吧?
回过神来再看自己,竟然是赤身裸体、不缠一丝。究竟是从一开始就没穿衣服呢,还是途中被剥掉了?为辅拼命回忆,脑海中却没有丝毫记忆。
“上去!抱住它!”老人声音中增添了一份恐怖。
虽然老人厉声发令,然而那铁柱子烧得通红,根本无法靠近。正呆立在原地,背后有人猛地用力推搡了他一把。为辅身不由己向前摔去,跨出一步,结果刚好从正面抱住了那根烧得通红的铁柱子。
好烫啊!为辅连喊带叫,直想朝后跳开,然而身体却紧紧贴在柱子上,离不开。
腹部、胸部、两腿的内侧、环抱着铁柱的双臂、贴在柱子上的右脸颊,哪个部分都逃不开,全身都被烧烤着。为辅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为什么自己要受如此严酷的刑罚啊?他不禁涕泗滂沱,一边哭泣,一边抱在铁柱上。可以听到自己的血肉仿佛已被煮沸,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
老人终于把他拉下来的时候,与铁柱接触的皮肤已然整块脱落。
“今晚姑且到此为止吧。明天再去找你。”老人说。
明天?
“明天晚上,是那边另一根铁柱子。”
于是,老人再度牵起为辅的手,让他回到家中。
“听说这样的怪事一连持续了三个晚上。”博雅说。
“三个晚上?”
“起初为辅大人也以为是做奇怪的噩梦呢。”
早晨,为辅大人梦魇似的乱说起梦话来,家人把他喊醒了。
“热呀……烫呀……”
为辅在床上不停地呼喊呻吟。
醒来后,脸颊和腹部的确觉得发烫,还火辣辣地痛,但是皮肤并没有烧焦的样子。他以为一定是一场噩梦。
“可是第二天晚上,又做了同样的梦……”
深夜——
他正在熟睡。
“喂!为辅大人……”
又听到一个声音喊他。醒来一看,昨晚的老人又站在枕边。
“好啦,走吧!”
老人牵着为辅的手,又带他来到烧红的铁柱子前,这次命令他抱住第二根柱子。第二天早晨,为辅又是在梦魇时被家人唤醒过来。
老人在第三个晚上再次出现,这次又让为辅抱住最初那根柱子。
为辅终于忍受不住,来到博雅的住所,说自己不明白为什么每晚都做同样的噩梦。
“能不能麻烦您去请教一下晴明大人?”
他这么与博雅商量。这是今天黄昏时分的事。
“总之,好像就是这么回事,晴明。”博雅说道。
“嗯……”晴明抱着胳膊思索,“既然如此,明天过了晌午就去拜访一下为辅大人吧。”
“你真的肯去一趟吗?”
“嗯。”
“那就去吧!”
“去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
身边的人都已屏退,藤原为辅独自与晴明及博雅相对而坐。
“事情就是这样,晴明大人……”
为辅将昨晚博雅所说的故事又重述一遍。
“那么,昨天夜里情况怎么样?”晴明问。
“晴明大人,老实说,昨晚又发生了同样的事情。”
算上昨晚的话,也就是一连四夜,连续发生了同样的事情。
“会不会是有谁,用魇魅或者蛊毒之类的手法对我施咒……”
为辅一边说话,一边用湿毛巾敷在脸上。仔细看去,发现脸上又红又肿。
“那又是怎么回事?”晴明问。
“啊呀,与其口头解释,不如请你们看看这个吧。”为辅站起身来,“我可要失礼啦。”
他解开衣服的前襟,将身体前面的肌肤暴露在晴明和博雅眼前。
“啊!”
“啊!”
博雅和晴明不约而同地低声发出惊呼。
为辅的前胸和腹部,皮肤已经烧焦,布满了水泡,有些已经糜烂,流出血水和脓水。
“其实我是硬撑着与两位见面,现在是十分痛苦。今天两位光临,我才勉强打起精神来。”
为辅合上前襟,回到原处坐下。
“晴明大人,实际上并没有烧伤,我的身体上也会出现这样的变化吗?”
“会。咒,真的拥有这样的力量……”晴明颔首答道。
“接好!博雅……”
晴明抛给博雅一个红色的小东西。博雅莫名其妙,但还是伸手想接住。
“那是一块烧红的石头。”晴明马上说。
“好烫啊!”
在双手接住石头的一瞬间,博雅大叫一声,双手将石头抛了出去。
石头在地板上滚动了几下,停在为辅的膝前。仔细看去,哪里是什么烧红的石头,原来仅仅是一块略呈红色的小石子。
“怎么样,博雅,刚才感到石头烫手了吧?”
“嗯,是烫手。”博雅点点头。
“这也是一种咒。”晴明说。
“原来是这样。只要事先让你相信是烫的,那么即使并不烫的东西,你也会感觉到烫。”
“对。”
“就是说,关键是人心的问题喽?”
“完全正确。”晴明再次点头答道。
博雅在一旁略带不满般地噘起了嘴唇。
夜,越来越深。
博雅依然噘着嘴,向晴明抱怨:
“喂,晴明,想来想去,刚才你那种做法还是不够意思嘛。”
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然而博雅内心的不满分明表现在话音中。
“为了那块石子,害得我在为辅大人面前丢了好大的脸吧?”
“抱歉,博雅。”晴明说。
“你可以向我道歉,可是不要嬉皮笑脸地道歉好不好?”
“我笑了吗?”
“当然。”
确实如同博雅所说,晴明的唇边看上去挂着若有若无的浅浅笑意。
“没那么回事啊。”
“有。”博雅又噘起嘴来。
这是在藤原为辅府邸的大门外。大门附近长着一株高大的松树,晴明和博雅正躲藏在树后。
“别说了,博雅!”
晴明捂住博雅的嘴巴。博雅正想说什么,晴明又“嘘”了一声制止他。
“来了。”
晴明微动嘴唇示意。然而,博雅的眼里没有任何东西,唯有高挂中天的月亮,将松树浓浓的阴影投射在地上。
不久,吱呀——
门轴发出了响声,大门打开了。博雅依然被晴明捂着嘴巴,只能瞪大双眼。
晴明将手挪开,博雅立刻说:“喂!晴明,我可没看到什么东西走过去嘛。刚才那扇门却真的开了!”
“刚刚从这儿走过去了。”
“是什么?”
“就是胁迫为辅大人的家伙啊。”
“真的?!”
“刚才,我已经在这里布下结界,等它出来后,我们就在后面跟踪。”
“跟踪?”
“那样一来,我们就得走出这结界了。”
“哦。”
“博雅,你把这个藏在怀里。”
晴明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拿在手上一看,是一块比手掌略大些的木符。借着月光,可以看见上面写有文字。
“这上面写着什么?我根本看不懂。”
“它能让百鬼夜行时看不见你……”
“哦,是吗。”
“知道吗,博雅?跟踪对方的时候不要发出任何声响。有话对我说时,只能用呼吸示意。”
“知、知道了。”
就在博雅点头时,晴明说:“来啦。”
不一会儿,从门里走出两个人。一个身穿褴褛的公卿便袍似的白衣,白发白髯,是个老人。而另一个正是藤原为辅,手被老人牵在手中。
为辅全身赤裸。身体的正面与白天看到时相比,糜烂得更为厉害,肌肉被烫得白乎乎的。
为辅挺着松弛前突、烧得糜烂的肚子,被老人牵着手带走了。
“好,跟上去!”晴明跨步向前走去。
“嗯。”博雅跟在晴明身后。
老人和为辅向西走去。
两人已经走到城外,看上去似乎是在悠闲自在地走,可是实际速度却远远快于普通人。
博雅几乎是在小跑。
刚才桥下的那条河,便是天神川。周围已经看不见人家。
沿着荒野小道,不时忽而向右,忽而往左,然而始终是向西走去。走着走着,前方隐约出现红光。再走近一看,果然如同为辅所说,是两根烧得通红的铁柱子。
老人松开为辅的手,说:“上去!再抱住这根柱子!”
为辅哭丧着脸望着老人。
“再磨磨蹭蹭的话,就叫你永生永世,每天夜里都到这里来!”老人说。
为辅极不情愿,拼命左右摇头。
“去吧!”
老人猛然在他后背上狠推一把。为辅一脚蹬空,倒在柱子上,仿佛害怕倒下似的,紧紧地贴在柱子上。
“烫啊!”
“烫啊!”
为辅凄厉地号叫着,与此同时,身上开始冒烟。
没有多久,只听为辅“啊”的一声悲鸣,身体开始燃烧起来。
火焰熊熊,越烧越旺。浑身裹满火焰的为辅,缓缓浮上了半空。
定睛看去,原来那并不是为辅,而是剪成人形的一张纸。那纸燃烧着化成碎片,在空中缓缓散开。
“好小子!”老人咬牙切齿地怒吼着,“居然敢暗算我?!”
老人瞪眼怒视周围,又喊道:“为辅那小子哪有这样的本事!一定是哪个和尚干的好事,要不就是阴阳师出面……”
“你已经明白了?”晴明悠然回应。老人回过头来。
“你也真是造孽呀。”晴明向着老人走去。
“喂,晴明……”
博雅小声说着,握住腰上的长刀,与晴明并肩站立,准备保护他。
“行啦,现在说出声来也不要紧了,博雅。”
“哦。”博雅仿佛放下心来似的,长吁一口气。
这时——
老人用一只眼盯着两人。“是你们两个臭小子跟我捣蛋吗?”
说话时,露出舌尖分成两半的蓝黑色舌头。
“下次要不要去你们两个臭小子的家,让你们也来抱抱这柱子?”
听了这话,博雅脊梁骨一阵发凉,缩了缩肩膀。
“不、不管什么时候,尽管来好啦!”博雅说。
“不行,博雅!”晴明喊道。
“口气不小啊……”老人奸笑起来,“你回应了我的话,那你运气可不怎么样。明天晚上,就可以去你那儿登门拜访啦。”
只见他那分成两瓣的舌头飘飘忽忽地摇来摆去,忽然消失了。
博雅回过神来,发现这里是春天的原野,一棵高大的樱树在两人头顶上舒展枝条,开满樱花。片片花瓣沐着月光,悠悠飘落下来。博雅和晴明就站在树下。既没有老人的身姿,也没有烧红的铁柱。
“我、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吗?”博雅问。
“说了。”
“是吗?”
“这一来,那家伙就要到你家去找你的麻烦啦。”
“真的吗?”
“博雅,因为你授人以柄了。”
“授人以柄?”
“你中咒啦。事已至此,得赶时间了。今夜就得把事情了结……”
“要怎么办?”
“回去。”
“回去?”
“回藤原为辅大人家。”
“这么说,五天之前,你到天神川对岸去过,是不是?”晴明问。
“是。”藤原为辅点头承认。
一间昏暗的屋子里,只点着一盏灯火。其他人都已经退下,只剩安倍晴明、源博雅与藤原为辅三人。
遮雨窗板已经放下,洒满庭院的月光也照不到房间里。屋内只有一盏小小的灯火亮着。
“听说渡过天神川,朝着嵯峨野方向走不多久,那里的樱花开得十分漂亮,所以就去赏花了。”
三辅牛车。几个随从。
预备了一些好酒和填肚子的东西,大家出门时已是晌午。
众人在一棵樱树下铺上席子和毛毡,让乐师们弹琴吹笛,大家饮酒助兴。不久,天气渐渐冷了起来。
那一天阴云密布,时时有浮云蔽日。下午又开始起风,气温下降,令人顿生寒意。虽然准备了可供烧水用的木柴,用来取暖却不够。
正巧,这时来了一位卖柴人。他把上衣扎在腰里,头戴一顶草帽,说是在嵯峨野的山上砍的柴,正打算进城去卖。
“这还不全部买下来吗?”
于是,大家将男人的木柴全部买了下来。
之后,众人在樱树下一边烧柴取暖,一边饮着美酒。
这时,来了一位奇怪的老人。老人穿着一件看似公卿便袍的白衣,但袍子褴褛不堪,到处都是破洞。
“请大人赏一杯酒喝喝吧。”老人说。
抬眼看去,只见老人的脸颊痉挛般地哆嗦着,喉咙像是在吞咽酒浆似的上下蠕动。
酒是带来了,却不是很多。
“拜托了,给一杯就可以了……”
连那说话的声音都在痉挛似的颤抖着。老人衣着肮脏,脸部及所有暴露在外的皮肤都布满污垢,身上还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酒不能给。”为辅拒绝了他的要求。
“喏,别这样说嘛,只要一杯……”
老人死乞白赖,遭到拒绝也毫无离去的意思。
一个正在拨火的侍从,从燃烧着的篝火中捡出一块通红的炭块,向着老人抛过去。炭火飞落老人怀中。
“啊,好烫!”老头喊叫着在地上打滚,好不容易才将炽炭抖出衣外,随即离去了。
众人又喝了一阵酒。不知什么时候,一条蛇出现在毛毡上面,大约是因为篝火旺恢复了元气,从洞穴中钻了出来。
蛇爬近放在毛毡上的酒杯,刺溜刺溜地将信子向杯中酒伸过去。为辅吓了一跳,随手抓起正巧烧得通红的火钳朝蛇的头部戳去。火钳的尖头刺入了蛇的左眼。
“哇!”为辅大吼一声,将火钳和蛇一起抛了出去。蛇和火钳掉落在附近的灌木丛中。
老人也罢,蛇也罢,两件事都让人十分扫兴。尽管樱花依然缤纷绚丽,可为辅还是早早地打道回府了。
“仔细回想,就是在发生这件事的当天晚上,那个老人来到我枕边的啊。”为辅说道。
“来讨酒喝的老人和来到枕边的老人,是同一个人吧?”
“一点不错,晴明大人!可是为什么我到现在才察觉到这一点?”
“大概是对方施了咒,不让你察觉到吧。”
“那么,为什么现在又察觉到了?”
“那是因为对方暂时将矛头转向了别人。”
“别人?”
“就是这位源博雅啊。”
“你说什么?”
为辅看了看博雅。
“这个嘛,我也莫名其妙,总之,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啦。”博雅说道。
“要不要紧?”为辅问。
“为了这事,还要请大人帮忙。”晴明说。
“什么事?”
“能不能给我们两瓶酒?”
“酒?为什么?”
“我要与博雅一起喝酒。”晴明说。
樱花在纷纷扬扬地飘落。两人优哉游哉地喝着酒。
樱花树下,铺着毛毡,点着一盏灯火。博雅和晴明正在月光下饮酒。
樱花飘飘洒洒地飞落。微风徐徐吹来。樱花已经过了盛期,只要风起处,便有无数的花瓣离枝而去。两人宛置身于飞雪中。
“这样就可以了吗,晴明?”博雅问。
“可以。”晴明答。
“光喝酒就行?”
“行。”
“什么都不做?”
“不是在喝酒吗?”
晴明往博雅的空杯中斟上酒。博雅接过这杯酒,送入口中。
“博雅,有没有带笛子?”
“叶二,我总是随身带着的。”
叶二,是博雅从朱雀门鬼那里得来的笛子。
“能不能吹一曲听听?”
“好。”
博雅放下酒杯,从怀里取出叶二,放在唇边,开始吹起来。
笛子里滑出流畅的笛声。那仿佛是一条身披蓝色鳞片的龙,穿过纷纷凋谢的花瓣,向着空中升腾而去。笛声裹挟着月光,朝着四方流去,溶入夜色之中。
吹着吹着,博雅陶醉在自己的笛声中,闭上了眼睛。
“来啦……”晴明低声说。
博雅睁开双眼,不知何时,灯火对面的月光中站着那位白发老人。
“继续吹下去。”晴明说。
老人倾听着笛声,眯着眼睛注视着两人。
“就是刚才那两个小子嘛……”老人喃喃自语,朝着晴明走了几步,问,“你们来干什么?”
“来喝酒。”晴明回答。
“喝酒?”
“要不要一起喝?”
晴明刚说完,老人的喉咙咕咚响了一声,伸出舌尖分成两半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怎么样?”
晴明再次催促,老人又走近几步,坐在毛毡上。
樱花依旧纷纷扬扬地四下飘落。
博雅的笛声在与花瓣游玩嬉戏,与月光亲昵地纠缠在一起。
“来吧……”晴明在自己的酒杯中斟满酒,递给老人。
“真的可以喝吗?”
“是请你喝的。”晴明说。
“唔,嗯。”说着,老人的舌头哧溜一下又伸了出来,他用颤抖的双手接过酒杯,凑到鼻子前嗅了嗅酒味,“啊,香如甘露呀……”
老人闭上眼,将酒杯举至唇边倾入口中,接着心醉神迷般一饮而尽。
“极乐世界啊……”老人嘀咕着放下酒杯,“呼”地长长舒了口气,随后睁开眼睛,看了晴明一眼,“那么,我该从哪儿说起呢?”
老人低沉的声音开始讲述起来,声音已经不再颤抖。
“从哪儿都行。”晴明淡定地答道。
“就算是对这酒的谢礼,我把事实都告诉你吧。”
老人闭上眼睛,在纷纷飘落的花瓣中开始述说起来。
“我本姓史……”
“那么,你的祖先是大唐人喽?”
“对啊。”老人低声说道,“我本是汉氏的族人。”
在古代倭国的移民中,一向被称为双璧的,便是秦氏和汉氏。秦氏多擅技术,汉氏则多为文士,凭文笔出仕朝廷。五世纪时,朝廷另赐史姓,设立史部,史姓一族遂得到繁衍发展。
“我们史氏家族也曾经如这樱树一般繁花似锦,然而现在却势衰人减,还混入了不纯的血脉。当今之世已经成了藤原氏的天下,史家往日的荣华早已成了明日黄花。”
老人睁开了闭着的右眼。
“我年轻时便好酒使性,后来因为酒醉与人争吵,闯下杀人大祸。当时我还不满三十岁,只好四处流浪,依样画葫芦学着做道士,一做就是四十五年。终于,一百二十年前丧生在这棵樱树下……”
老人低声说着,闭上了眼。
“临死之前,我好想喝酒啊,哪怕只喝一杯也行。然而却没有酒。就是这个欲念让我不得瞑目啊。”
老人微微仰起脸,又一次闭上了眼睛。樱花纷纷飘落在他的眼睑上白发上。
“五天前的晚上,时隔一百二十年,终于又嗅到了酒的芳香。实在忍无可忍,哪怕就乞讨那么一小口也好啊……”
“于是你就出来了,是吗?”
“正是。”
“可是你不仅没有喝到酒,还被火钳戳中左眼……”
“对。”
“那被刺中眼睛的蛇呢?”
“就在樱树根附近的草丛中有我的骷髅。约莫六十年前,那条蛇开始栖息在我的骷髅中,我的欲念便寄身于蛇,我们是一体同心……”
说着,老人的唇间伸出长长的、舌尖裂为两半的舌头,舔了舔放在膝前的杯底。
“在这样的樱花下喝到如此美酒,听到如此美妙的笛声……”
老人的语音哽咽了。
从老人的眼睛中,热泪一行一行地流出来。
“前世修来的福气啊……”
低声留下这句话后,老人的身影倏地消失了。
晴明和博雅举着灯火,找到老人所说的那片草丛,果然看见一具骷髅倒在那里。一条单眼受伤的赤练蛇死在里面。
骷髅的旁边,一副火钳直直地插在地上。
晴明打开第二瓶酒,将酒倾洒在骷髅上,于是,那骷髅似乎淡淡地泛起了一层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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