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安倍晴明点头,“东国居然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唔。”马上点头回答的人,是藤原秀乡——俵藤太。
源博雅坐在晴明旁边。这里是俵藤太的宅邸。
晴明和博雅来此造访,询问二十年前俵藤太在东国大战平将门的种种细节。先是询问了数日前藤太遭袭的具体情形,之后又问起了二十年前与将门有关的一件事。
至此,藤太的长篇故事终于告一段落。
“将门只剩下一颗头颅,却仍能说话,看来这传闻是真的了?”晴明问道。
“是真的。”藤太点头。
“后来,头颅消失了?”
“嗯。”
“那颗头颅究竟怎么了,您有没有什么线索?”
“没有。”
“传言说,那头颅从京城飞向了东方,落到了坂东之地?”
“这一点我实在不清楚。”
“您的意思是并非落到了坂东?”
“坊间有种种传闻,不止有坂东。那头颅究竟飞向了何地,或者是否真的飞到了空中,都难以说清。哦,对了。”似乎忽然间又想起了什么,藤太抬眼望着晴明和博雅。
“您想起了什么?”
“头颅的事。”
“将门的?”
“不,不是将门的,是一起示众的兴世王的。”
“那颗头颅有什么不对吗?”
“当时我没敢声张,现在应该没关系了。”
“那是当然。”
“有人说,那颗头颅有些不对劲。”
“谁说的?”
“源经基大人。”藤太说道。
于是,藤太便讲述起来。
越是恐怖的东西,人就越想看。将门的头颅在鸭川河滩示众时,依然在喋喋不休。刚听到这传闻,经基还不相信,转念一想,也不禁半信半疑。
将门全身铁甲,左眼两个瞳仁。这样一个将门,或许真有怪异的事发生。起初经基并不打算去观看头颅,他心里恐惧:一旦去了被将门一顿咒骂,怎么忍受得了?恐怕一辈子都会做噩梦。但他终究忍耐不住。自己乔装打扮,把脸掩盖起来,穿戴也变化一下,不就可以了吗?
反复思量之后,经基最终还是去了。带着随从三人,乘牛车走到一半,剩下的一半路程则徒步而行。
他将布缝成袋状,把整个头套了进去,只留眼睛露在外面。这是特意让下属缝制的。
四人从河堤下到河滩,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原来,此时人们惧怕将门的头颅说话,都不敢来看。
河滩上有一个台子,由三尺右的木头搭建而成,上面摆放着几颗人头。哪一颗是将门的呢?
举目望去,每颗人头都被鸟啄去了眼睛,脸上的肉被撕碎,情形甚是恐怖。每颗头颅都写着名字:藤原玄茂、平将赖,还有兴世王……当看到兴世王的人头时,经基有些纳闷,似乎哪里不对劲。
头发散乱,眼睛只剩下一只,嘴巴……这一切,与他认识的兴世王似乎有些不一样。的确很像,但是像归像……
经基正低头纳闷,位于中央的那颗人头忽然睁开了眼睛。只有这一颗没有被鸟啄坏眼睛,还像鲜活的头颅一样。
“你来了啊,经基。”人头说道。那是将门的人头。
“哇——”经基大叫一声跳开。随从中也有人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就算你把脸挡起来,我照样认得很清楚。”
听他如此一说,经基哑口无言。
“怎么,胆怯了?我现在只是一颗人头而已。只有一颗头颅的将门也让你害怕吗?”
经基想逃走,可是怎么也直不起腰来,两腿瘫软,无法动弹。
“啊,将门大人。”
“想来我和兴世王的事情,就是你向皇上进的谗言吧?”说完,他龇着牙,嘿嘿一笑。
经基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在随从的搀扶下狼狈逃走。将门哈哈大笑的声音从背后追过来。
“啊——”终于,一声悲鸣从经基口中发出。
“经基大人当天晚上就造访了我。”藤太对晴明说,“经基大人十分恐惧,担心会有事发生,将门的头颅会不会作祟。”
“那您是怎么回答的?”
“我安慰他说不会作祟的,就算前来作祟,我也会用黄金丸将其诛杀,请放心,总算让经基大人平静下来。当时的经基大人……”
“说起过兴世王的人头吗?”
“嗯。”
“怎么说的?”
“在鸭川河滩示众的兴世王人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藤太说。
“那么,秀乡大人是如何做的呢?”问话的人是此前一直缄口不语的源博雅。
“这个嘛,博雅,”藤太将视线从晴明移向博雅,“怎么说经基大人也与兴世王共事过很长时间,既然他这么说,我也不敢懈怠,就详细禀告了忠平大人和平公雅大人。”
“您也禀报了平公雅大人?”
“因为当时在上总国大败兴世王并将其斩首的,正是平公雅大人。”
“哦。”博雅点头,“那么,二位大人有何反应?”
“公雅大人说,那颗人头确属兴世王无疑。”
“言之凿凿?”问话者是晴明。
“是这么说的。他说,在兴世王下坂东之前,他们二人就相识,他对兴世王的面孔非常熟悉。”
“唔。”
“那颗头颅是兴世王的。”
“之后一直没有怀疑过?”
“嗯。”
“哦,怪不得昨日没有说起这件事。”晴明说道。
“昨日?”藤太问道。
“是的。事实上,昨日我与博雅一起拜访了源经基大人。”
“哦?”
“谈了不少兴世王的事情,不过,人头的事却……”
“没说?”
“是。”
“那都谈了些什么?”
“说是兴世王做事时常判若两人。”
“判若两人?”
“兴世王在东国的所作所为,想必您也听说过吧?”
“嗯。”
“有时会胡作非为,令人恐惧,有时又只是双唇紧闭,仿佛一个木偶,也不知是不是在听别人谈话。”
“照此一说,刚才说到的人头,又令人不放心了。”
“正是。”
“那么,他有没有说,被斩首示众的兴世王人头是假的?”
“那倒没说。”
“将门有六个影武士,但它们并无实体,兴世王如果有肉身的影武士……”
“怎样?”
“您的意思是……”
“既然平公雅大人说是真的人头……”
“的确。”
“看来,这件事情似乎很蹊跷啊。”
“什么蹊跷?”
“现在还不清楚,不过,早晚会……”
“你明白了,晴明?”
“嗯,早晚会……”晴明微微低下头,接着又抬起来,注视着藤太。
“可是,晴明,昨日你为何去经基大人那里?”藤太问道。
“听说经基大人疾病缠身,想看看能否帮得上忙,就去拜访了。”
“就为这些吗?”
“您的意思是……”
“你就直说吧,是不是和来我这里的理由一样?”
“是的。”
“其实,我这里也来过奇怪的贼人。”
“有所耳闻。”
“你一定认为这件事很可能与二十年前的将门之乱有瓜葛,今日才来拜访吧?”
“所言极是。”
“眼下京城怪事连连。桩桩件件背后似乎都能看见将门的影子啊……”
“藤太大人与将门是有缘分的人啊。”
“唔。”藤太点头,“将门的人头就是我用黄金丸砍下来的……”他凝望着远方,叹了口气,“已经二十年了。真是奇怪,我与那个男人居然有相通之处……”
“心灵相通?”
“是啊,我很敬佩那个汉子……”
“那么,在他只剩下一颗人头之后……”
“最终也没有去见一面……”藤太轻轻念叨着,“现在我有时也想,若是当时能去见一面,听听将门的怨恨就好了。”
“毕竟后来头颅就消失了。”
“唔。”
“那头颅到哪里去了呢?”
“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藤太抬眼望着晴明,低声说,“我一直喜欢那个男人。”
“唔。”
“我觉得,似乎是他拯救了我。”
“您的意思是……”
“如果将门不去做,或许我就会做他所做的事情。其实,晴明,虽然现在住在京城,可我并不怎么喜欢这地方。京城大概不需要我这样的人了。”
藤太感慨地说道。
“我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博雅说话时,已经在返程的牛车里了。
吱嘎,吱嘎,牛车碾地而行。
“你说呢,晴明。”博雅问道。
“什么,博雅?”
“秀乡大人啊。那样一个人物,竟然也那么孤独。”
“嗯。”晴明点点头,低声应道。
“是真的吗?”
“什么?”
“他说,如果将门不做,他自己或许就会做出那样的事了。”
“或许是真的。”
“对秀乡大人来说,现今的京城究竟如何呢?”
“究竟如何?什么意思?”
“是个让人无法安心的地方吧。”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那你呢,博雅?”
“我?”
“唔。”
“我怎么了?”
“你喜欢这座京城吗?”
晴明一问,博雅闭了口,然后一直沉默。牛车继续吱嘎吱嘎前行。
“你喜不喜欢,博雅?”晴明问道。
“我也不知道啊,晴明。”
“不知道?”
“我熟悉的地方,只有这座京城。”博雅一脸迷茫,“其他地方究竟如何,生活又怎么样,我根本就不清楚。因此,任凭你怎么问,我也回答不好这个问题。”
“抱歉,博雅。”
“为何要道歉?”
“我的问题太无聊了……”
“也不是。”博雅慌忙说道,“京城究竟如何暂且不论,可是晴明,对我来说,有一桩事令我很感激。”
“什么?”
“你呀。”
“我?”
“就是你也住在京城啊,晴明。”博雅用质朴得有些愚直的话说。
一时间,晴明语塞,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博雅。”
“什么?”
“其实,你不该如此直接地说出来。”
“为什么?”
“让人难以回答啊。”
“难以回答?”
“是。”
“那不是很好吗?”博雅的声音响亮起来,充满了喜悦。
“太傻了。”
“什么傻?”
“说实话,我也并不是那么讨厌京城。”
“哦?”
“因为有你在啊,博雅。”
“我?”
“是啊,有了博雅,我就不会那么无聊了。”
博雅注视着晴明,脸上浮起喜悦的微笑。
“怎么了?”
“算了,没什么。”
“什么?”
“今天我不生气。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怪你,晴明。”
“你今天可真难缠,博雅。”
“是吗?”
“是。”
“呵呵。”
“呵呵。”
二人谈着话,牛车也在行进着。
“是时候了。”晴明忽然冒出一句。
“什么是时候了?”博雅问道。
“我是说,该到净藏那里去一趟了,博雅。”
“去吗?”
“去。”
“什么时候?”
“近期吧。”晴明低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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