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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妖怪祭

        藤原治信仰面躺在床上,呻吟不止。

        他痛苦地扭动着身体,紧咬牙关,牙缝间不时漏出阵阵呻吟,忍受着病痛的煎熬。枕边的灯火红红地映照在扭曲的脸上,使得那面孔越发骇人。高高隆起的肚子连衣缝都撑裂了,就快露出肌肤来。

        他的头左右扭动着,双手和双脚也扭动不停。大概是极度痛苦,他不时地张开嘴,急促地呼吸几下,然后再次咬紧牙。

        几名随从围着仰面朝天的治信,仿佛都犯了一样的毛病,也都紧咬着牙关,歪着嘴唇。只有一人嘴角微微透出一丝快活的微笑。他并非治信的随从。

        这是一个老人。

        “哦。”老人坐在枕边,俯身看着治信说,“这次居然长这么大了。”

        白头发,白胡子,头发像蓬乱的杂草,任其疯长。胡子似乎从没有修剪过,已经垂到胸部了。破烂的水干裹在身上,原本似乎是白色,现在已脏得连是什么颜色都辨不清了。周身散发着一股异臭,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看样子像是乞丐,然而却不是。乞丐绝不会如此大摇大摆,也绝不会看不出一点卑躬屈膝。

        这个老人,便是芦屋道满。

        “今天碰上了我,你算是有救了。”道满对治信说道,“一般阴阳师和咒言师是无法驱除的。”他把手伸向治信的肚子。

        “请恕我失礼了。”说着,他解开治信的衣襟。膨胀得滚圆的肚腹露出来。肚中似乎潜入了某种生物,皮肤一动一动的。

        道满用手抚摩着肚子表面。“好了好了,我现在就给你解除痛苦。”

        他自信地微笑着,把放在身边的旧包袱拽过来,放在膝盖上解开。顿时,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臊味扑鼻而来。里面是个用茶色兽皮包裹的东西,道满毫不在乎地将其拿在手里。

        “那、那是什么?”随从问。

        “生牛皮。”

        “生牛皮?”

        “就是活生生地把牛皮剥下来,然后做成的袋子。”道满若无其事地说。

        “什、什……”随从们的眼神变得惶恐起来。但道满似乎毫不在意。

        “由于内侧还沾着血,我怕会把这位大人给玷污了,不妨事吧?”

        随从们没有一个作声。

        “不妨事吧?”谨慎起见,道满又重复了一次,用锐利的目光扫了随从们一眼。

        “不、不妨事。”在道满的威慑下,随从们连连点头。

        道满左手拿起生牛皮袋。留神一看,袋口已用长长的绳子扎住。他用右手拿住绳子的头儿,抬头看了看屋顶。

        “哦,不错,那儿正好有道梁。”道满念叨着,站起身来,使劲把右手的绳子向梁上抛去,绳头绕过梁又落了下来。他抓在手里,调节了一下绳长,袋子便被吊在了治信肚子上方一尺多点的位置。袋子差不多能装进两颗人头,甚至还稍稍富余一些,不过现在是瘪的,让人无法看清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

        “里面是不是装着东西啊?”一个随从怯生生地问道。

        “现在还什么也没装。”道满说道,“接下来就会装的。”他坐了下来,盯着悬在眼前的生牛皮袋。“是时候了……”

        道满念叨着这些的时候,吧嗒一声,有东西从袋子底部滴到治信的肚子上。

        是一滴血。

        血落下的瞬间,肚皮眼看着痉挛起来。血像煮沸了一样,在肚子上形成许多泡沫,转眼间被吸了进去,消失了。

        “好,好。”道满高兴地叫着,“原来如此,果真如此。”他把手伸进怀里,摸出五根针来,针长六七寸。

        道满将针拿在左手。这时,吧嗒一声,又一滴牛血从袋子底部滴落到治信的肚子上。或许是血都汇集到了袋子底部的缘故,吧嗒吧嗒接连滴落。

        道满右掌按在治信肚子上,将血涂抹开来。随着手掌的移动,治信的肚子也一起一伏,剧烈颤动。刚一抹开,那血立刻就吸了进去。治信翻着白眼呻吟。围观者屏住气息,鸦雀无声。

        “差不多了。”道满说着,用右手啪啪拍打起治信的肚子来,“请忍一下。”说着,他右手捏住一根针,一下刺入肚脐下两三寸的位置。

        “干、干什么?”随从们大叫起来。

        “忍一下,忍一下。”道满微笑一下,将剩余四根针衔在口中,然后抽出一根,噗地扎进肚脐上方三寸的地方,接着又在肚脐的左右扎了两根,于是,治信的肚脐被四根针围了起来。

        道满用右手捏住剩下那根针,左手手指按在针尖上,口中轻轻地念起咒语来。声音很低。究竟在念诵什么,没有人知道。

        治信的肚子颤动起来。但颤动的并不是整个腹部,仅限于被四根针围起来的部分。

        诵完咒语,噗的一下,道满把最后那根针刺入了肚脐。肚子的颤动和痉挛骤然停止。只剩下灯下那圆鼓鼓的大肚子,还有扎在上面的五根针。

        “马上就出来了,就出来了。”道满哼歌儿似的说着,用右手的食指尖触碰扎在下腹的针尾,接着又低声诵起咒语。这次的咒语似乎与刚才的不一样,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随从们没有一个人能说清。

        道满一面念诵着咒语,一面移动着指尖,接连触碰刺于腹部的针尾。每次针都会轻轻震动一下。下、上、左、右,他依照刚才扎针的顺序依次触碰下去,唯独扎在肚脐中的那根没去动一下。

        指尖在四根针的尾部触了几圈之后,忽然,道满把中央的那根针拔出,朝肚子上吹了口气。于是,治信的肚脐及周围眼看着就变成了黑色。

        一瞬间,东西出现了。肚脐周围现出兽嘴一般的东西,似牙齿,像嘴巴。就在这时——

        又一滴血从吊在上面的袋子底部吧嗒落下。转瞬间,一个黑东西从治信肚子里飞出,仿佛在追逐落下来的血滴,扑通一声撞到袋底。

        “嗨。”道满似乎早有准备,立即从怀里取出一枚符咒贴到袋子上。

        一直干瘪的皮袋,此刻似乎装入了什么东西,眼看着膨胀起来。一凸一凸的,似乎有东西在里面拼命挣扎。

        “咦……治信大人的肚子……”随从们惊叫起来。

        不知何时,治信的肚子像泄了气似的变得扁平,变成了普通男人的肚子,只是皮肤松弛而已。尽管不知它为何物,总之,一直待在治信肚里的东西似乎已被驱除,装进吊在梁上的生牛皮袋中。

        “了结了。”道满若无其事地说,然后站起身来,解开绳结,放下吊在梁上的皮袋,拿在手中。一直翻着白眼呻吟不止的治信一脸茫然,右手抚摩着自己变得扁平的肚子。

        “道、道、道满……”

        “没事了。”手拿袋子的道满俯身看着治信,说道。

        “唔、唔唔唔……”治信直起上半身,依然在抚摩自己的肚子,“究、究竟是什么在我的肚子里?”

        “怎么,想看一下吗?”道满将袋子伸到治信面前,捏住系好的绳子。

        治信一下缩了回去,慌忙说道:“算、算了,不看了。”

        “您是否曾在什么地方,对女人做过薄情寡义的事?”

        “什么?女人?”

        道满探询的目光在治信身上移动。“对您恨之入骨啊。”

        “您是说,那个女人在恨我?”

        “没错。”

        “咒、咒我?”

        “正是。”

        “哪里的女人?”

        “这一点嘛,治信大人自己难道想不起来?”

        “唔,唔……”

        “数量太多了,想不起来了?”

        “男女之事,原本不就是世之常事吗?”

        “说得也是。女人记恨薄情男人,也是世之常事啊。”

        “什、什么?!”

        “再过两三个月,类似的事情或许还会重演。到时候再叫我来吧,我还会给您驱除今天这样的附体之物。”

        “道、道满……”治信可怜巴巴地望着道满。

        “男人可以随意甩掉女人,女人也可以任意憎恨男人——这随意和任意之间的事情,我可就管不着喽。”道满左手拎起皮袋,伸出右手。

        “什么?!”

        “给我说好的东西。”道满说道,“钱。”

        一名随从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道满将纸包托在右掌上掂量一下,放入自己怀里。“搅扰了。”他低下头,举起左手中的袋子向众人晃了晃,“这东西就归我了,想必诸位没意见吧?”

        谨慎起见,道满又重复了一次。没有回答。他只当对方是答应了,低下头得意地笑了。

        “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说完,他走上外廊,下了楼梯,来到院子中。

        “好月色啊……”道满把袋子搭在肩上,悠然而去,不一会儿便融入黑暗,不见了。

        月光下,樱花树枝摇曳。微风徐来,一簇簇花朵把枝子压得似乎比平时更低了。

        一瓣,两瓣,花瓣飞离枝头,在空中曼舞。但真正意义上的花谢,似乎还需等待数日。月光洒在樱花上,花瓣微微泛出一点青色。

        这里是位于土御门大路上的安倍晴明的府邸。

        晴明和源博雅坐在木地板上对酌。

        晴明身裹一袭白色的宽大狩衣,背倚廊柱,以便观赏庭院右侧的风景。他竖起右膝,把端着酒杯的右肘支在上面。

        他的肌肤如女子般白皙,嘴唇红艳,似涂了口脂。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似有似无,若隐若现。他的唇边常常挂着这种微笑,仿佛将花香含在口中。

        美酒不时送至唇边,晴明却几乎不说一句话,只是悠闲地饮酒。博雅与他对坐,凝望着夜色中的庭院。樱花映入眼帘。

        木地板上,孤零零地放着一把酒壶。旁边端坐着身穿紫藤色唐衣的蜜虫,等两只酒杯变空,便用白皙的手取过酒壶,再度斟满。

        晴明本就细长清秀的眼睛似乎比平日更加修长,跟博雅一样,他也在欣赏樱花。两人身边点着一盏灯火,灯光在晴明白色的狩衣上轻轻摇曳。

        两人间的话语少得可怜。晴明与博雅似乎能够心心相通。

        博雅把酒杯送至唇边,啜一口酒含在嘴里,仿佛醉了一样,发出一声叹息。接着,他缓缓地把空杯放回木地板上。

        “多么美妙的夜晚啊……”博雅赞叹着。晴明将视线移向他。

        “多么美的樱花啊,晴明。”

        “嗯。”晴明轻轻点头。

        “可能的话,我也真想变得像樱花那样,做一回真正的自己啊。”

        “哦?”晴明的脸转向博雅。博雅似乎察觉到了。“怎么了?我刚才的话可笑吗?”

        “不,并不可笑。”

        “那你到底怎么了?”

        “你刚才的话很有趣,博雅。”

        “很有趣?”

        “你刚才不是说,想做一回真正的博雅吗,正如樱花本就是樱花一样?”

        “我说了吗?”

        “说了。”

        “但是,这又有什么,有趣之处在哪里呢,晴明?”

        “人,的确很难做回真正的自己啊,正如你刚才所说的那样。”

        “哦。”

        “人们总会以某个人为榜样,努力依照榜样的方式生活,却鲜有人按照自己的本来面目去生活啊。”

        “是吗?”

        “是。”

        “不知为何,我非常喜欢樱花开放时的样子,还有它凋谢的模样。”

        “哦?”

        “该开的时候就开,该谢的时候便谢。作为樱花而开放,完成自己的使命后,依然能够作为樱花脱离枝头,凋零而去……”

        “唔。”

        “任你怎么看,它始终还是樱花。它只能像樱花那样开放,也只能像樱花那样凋谢。太完美了,樱花真的是在完美地做着它自己啊。”

        “……”

        “想到这些,我也想像樱花那样,做一回真正的自己呢。”

        “……”

        “你不妨想想看,晴明。”

        “想什么?”

        “不止是樱花啊。正如樱花以自己的方式证明自己一样,梅花不也在证明着自己吗?”

        “嗯。”

        “蝴蝶以自己的方式,牛以自己的方式,黄莺也以自己的方式,水也以自己的方式……它们都在做自己啊。”

        “博雅也以博雅的方式。”

        “你就别提我了,晴明。”

        “为何?”

        “这样会让我不自在。”

        “这有什么不好?这可是你先说的啊,博雅。”

        “我先说的?”

        “嗯。”

        “这或许是我先开的口,不过……”

        “不过什么?”

        “就此打住吧。”

        “打住?”

        “是啊,跟你谈多了,不定什么时候,你就会说起咒的故事来呢。如此一来,今晚我的好心情就会化为泡影。”

        “嗯。”

        “不过,晴明——”博雅端起酒杯说道。不知什么时候,酒杯又被添满了。

        “什么事?”

        “最近这段时间,京城似乎净发生一些怪事。”

        “唔?”

        “怀孕的女人遭到诱骗,惨遭杀害……”

        “好像有这么回事。”

        “五天前的晚上,小野好古大人的府邸不就闯进了怪贼吗?”

        “啊,你说的是那些不偷盗的贼吧?”

        “怎么,你也听说了?”

        “那些盗贼明明已经进了好古大人的府邸,却什么也没偷就回去了,你说的是这事吧?”

        “没错。那件事发生之后,好古大人的身体似乎就每况愈下了。”

        “哦?”

        “真是不可思议,居然有这样的贼。”

        “博雅,关于这不偷东西的贼,你还有更详细的了解吗?”

        “倒是从好古大人那里听到过一些。”

        “都是些什么?”

        “这个嘛,是这么回事,晴明——”

        说着,博雅将五日前那个晚上的事娓娓道来。

        五日前的那个晚上,睡梦中的小野好古被一个男人的声音叫醒。

        “快起来。”那声音说道。但当时的好古一时间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真的。

        “快点起来,好古大人。”有人在摇好古的肩膀。于是,小野好古睁开了眼睛。

        “什么事?”睁眼一看,睡觉前本已熄灭的灯火点着了。一抬头,忽然发现一个黑影站在身旁。

        “有歹人……”话还没有喊完,一件冷飕飕的东西便按到了脸上,好古只好闭了嘴。

        按在脸上的是刀。仔细一看,灯火映在刀身上,明晃晃的。

        “什么人?”好古低声问道。

        “好。”黑影发出一声赞叹,没想到好古居然如此沉着。

        参议小野好古虽已年逾七旬,在承平、天庆之乱时,依然被任命为山阳、南海两道的追捕使,镇压了叛乱。

        贼人用黑布裹着头,挡着面,只留一双眼睛。“起来。”

        好古慢腾腾地从床上直起身子,才注意到室内还有人。在灯火照不到的幔帐背后和墙角,还有一些黑影在晃动。一个,两个,三个……不知道那些影子究竟有没有呼吸,因为听不到任何声音。好古只是凭感觉知道那一定是人影。

        不过,好古想,府内照顾自己生活起居的男男女女加起来也有十几号人,如此贼人闯入,竟没有一个人察觉?抑或他们都被贼人杀了?

        “其他人呢?”好古问道。

        “放心好了,都还活着。”影子说,“只是天亮前都不会起来。”

        “咦?”

        听影子如此一说,好古疑窦顿生。虽然不清楚他们究竟做了些什么,但似乎可以确定其他家人都中了迷魂术。既然如此,他们何不连他也迷倒呢?如果是为偷盗而来,把他也迷倒岂不更好?

        “有何贵干?”好古问道。

        “找一样东西。”影子答道。

        “找东西?”

        “云居寺有样东西,应该是寄存在你这里吧。”

        “云居寺?”

        “你应该不会忘记。”

        “这……”好古想了一下,接着答道,“没有。”

        “不可能没有。藏到哪里了?”面前再次架上一把利刃。

        “没有就是没有。”

        “真的没有?”

        “那你说我到底为人保管了什么?”

        “盒子。”

        “盒子?”

        “不,或是袋子。”

        “我根本不知道什么盒子袋子的,内装何物?”好古问道。

        影子并不作答,利刃从好古脸上移开。“好吧。我家小姐会亲自问你的。到时候就知道你究竟是在撒谎,还是在说真话了。”

        影子话音未落,庭院里就传来一个声音。

        吱嘎——

        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声音。

        吱嘎,吱嘎,越来越近,是车子的车轴发出的声音。

        吱嘎,吱嘎,吱嘎,声音越来越大。

        骨碌,骨碌,车轮碾压在地上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吱嘎,吱嘎。骨碌,骨碌……越来越近。

        好古向院子望去。眼前是外廊,对面便是夜色中的庭院,正沐浴在朦胧的月光之中。这时,车子的影子终于现出了。

        是一架牛车,拉车的却不是牛。一开始,好古将其错看成了一头黑色的牛。不过没有这种椭圆的牛,分明不是牛的样子。虽说有月光,终究是晚上,实在难以看清。但那绝不是牛的动作,它的腿要比牛多得多。

        车在庭院中骨碌停下。好古才看明白那究竟是何物。一刹那,他差点尖叫起来,全身寒毛竖起。

        那竟是一只牛一般大的乌黑的巨型蜘蛛!车内的主人竟然把轭架在了蜘蛛的身上,让它拉车。黑暗中,蜘蛛八只红色的眼睛发出恐怖的妖光。

        乘车者从车子后面下来,走过庭院登上台阶,站在外廊上。

        那是一个女人,身披唐衣,罩着绸纱的斗笠。由于背对月,尽管看得清她的白纱斗笠,她的脸却笼罩其中,看不分明。但白皙的下巴和血红的嘴唇依然可见。

        “好古大人!”那嘴唇动了,“东山的云居寺有东西寄存在你这里,对吧?”跟刚才黑影所问的话如出一辙。

        “不,不知道。真是莫名其妙。”

        “如果隐瞒,对你可没有好处啊……”女子的嘴唇轻轻一抿,露出白色的牙齿。好古看作女子在微笑。

        “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说,我究竟为云居寺保管了什么?”好古问道。

        女子并不作答,似乎在斗笠的薄纱后凝视着好古的一举一动。

        “那我就只好自己查找了。”女子说道。

        倏的一下,女子的身体动了,仿佛被风吹拂着一般。她走向外廊左侧,停下来,抬头看看屋顶,又低头看看地板。

        “不是这里……”女子喃喃道,又走了起来,一时又停下来,嘴里念叨着与刚才一样的话,“也不是这里啊……”

        女子在府邸中静静地走来走去,嘴里不断地念叨着:“也不是这里啊……”好古好几次听到同样的声音。

        不久,女子返了回来,跟刚才一样站在木地板上。

        “似乎的确不在这里……你很幸运。”女子笑了。

        “我本来想,如果你撒谎,就把你抓来吃掉。”她忽然说出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从斗笠后面注视着好古,“虽然不在这里,可是,你有没有把它藏到其他地方?”

        “不知道。”好古答道。

        “一旦发现你在撒谎,我们还会来的……”说完,女子转过身去,钻进牛车。

        嘎吱——骨碌——

        牛车动了。蜘蛛的八条腿也纷纷动起来。黑影们收起刀,用绳子将好古的手脚捆起。

        “如果用牙齿来解就太费事了,等到天亮之后,让你最先醒过来的随从来解吧。”说罢,黑影下到庭院里,朝女子所乘的牛车追去。

        角落里的影子也都动了起来,下到庭院。

        嘎吱——嘎吱——骨碌——骨碌——

        车子的声音越去越远,人影也看不见了。夜色中,只传来那渐行渐远的嘎吱声……

        “天亮之后,好古大人就被醒来的随从给救了。”博雅说道。

        “唔。”晴明将手指按在下巴上,“奇妙极了。”

        “喂,晴明,都这时候了,你居然还说风凉话?”

        “这又有什么关系?最终谁也没有受到伤害,什么东西也没有被盗走,不是吗?”

        “倒是这样。”

        “有一点让我很感兴趣。”

        “怎么,晴明,你发现了什么?”

        “不,我不是说发现了什么,只是说,这里面有点东西让我很感兴趣。”

        “好古大人所讲的那位罩着斗笠的小姐,她究竟在找什么呢,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啊。”

        “唔。”

        “从那以后,好古大人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或许一旦有事发生,就会把你叫去。”

        “唔。”晴明把视线投向庭院里的樱花。

        “喂,晴明,你到底听见我说话没有?”博雅说道。

        “你的话或许还没有讲完,不过,待会儿再说吧。”

        “什么?”

        “有客人来了。”晴明说道。

        听他这么一说,博雅也把脸转向晴明视线所指的方向。那里是樱花树。月光下,一瓣,两瓣,花瓣在轻轻地飘落下来。

        树下似乎有东西。黑黢黢的一头兽。

        一头黝黑的老虎盘踞在绽放的樱花下。似蓝似绿,不,金绿色的两只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晴明与博雅。

        黑虎的背上横坐着一个男人。男人微笑着,看着两人。

        “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保宪大人?”晴明说道。

        “好久不见,晴明。”骑着黑虎的男人——贺茂保宪说罢,笑了。

        黑虎驮着保宪,缓缓从樱花树下出来,走到外廊下面,止住脚步。

        “一定是有要事吧,保宪大人?”

        “嗯。”保宪点点头,从虎背上下来,“我今天来是有事相求啊,晴明。”

        月光下,道满悠然前行。他肩上搭着一个皮袋,袋口用绳子扎住。皎洁的月光投下他的影子。

        忽地,道满止住脚步。眼前是一个大池塘,池畔有松树和枫树。

        道满驻足的地方生着一株老柳树,刚刚长出新芽。柳枝摇曳着,轻轻拂在他肩上。静谧的水面映着月亮的倒影。

        道满从肩上放下皮袋,解开袋口。一个粗大的黑东西蜿蜒着从袋中游出。道满用右手抓住它。

        “别闹。”他蹲下身子,将手中的东西轻轻放入水中。甫一放手,那东西便向水中央游去。它蜿蜒前行,水波缓缓蔓延开来。

        这时,映在池塘中央的月影忽然碎裂了。水面隆起,波浪翻滚。似乎有巨大的东西在水下游动。

        啪的一声,有东西的尾巴击打水面。

        “好了,我给你带饵食来了……”道满微笑着说。

        水下,那物朝道满投放的东西游去。

        “啪——”水面激起一团剧烈的浪花。忽然现出一个怪物,一下将游在水面的东西衔入口中。

        月光下,一条巨蛇般的怪物昂起头来。

        “哦,香不香,好不好吃?”道满的唇角翘了起来。

        蛇状怪物将衔在口中的东西吞下,便将身子沉入水底。水面剧烈地波动了一阵子,不久静下来。池塘恢复了当初的平静,只留下月亮的影子。

        三个人在饮酒。晴明和博雅,外加保宪。

        一只黑猫蜷曲在保宪身边,正在酣睡。保宪骑乘而来的黑虎的真身便是这只猫。它不是普通的猫,是保宪用作式神的猫又。

        “最近,净出些怪事……”保宪将酒杯送到嘴边,说道。

        贺茂保宪是晴明的师父贺茂忠行的长子、晴明的师兄,历任天文博士、阴阳博士、历博士,还当过主计头,现在担任谷仓院别当一职,官位从四位下。

        “不错,似乎又出乱子了。”晴明点头应道。

        “小野好古大人的府邸进了贼的事情,你听说了没有?”

        “若说这件事,刚才我还在和博雅谈论呢。”

        “据说是不偷东西的盗贼。”

        “哦。”

        “那么,最近女人频频遇袭被杀的事呢?”

        “听说了。听说专杀怀孕的女人,光这个月就有八人遇害了。”

        “是九人。”

        “哦?”

        “今天中午,发现了第九个遇害者。”

        “地点?”

        “鞍马的山中。”

        “鞍马?”

        “是宫里的女子,因为怀了孕,就回到了贵船的家里,两天前却不见了踪影。”

        “那……”

        “是一个进鞍马烧炭的人在山中发现了女子的尸体。”

        “果真如此,也是怀孕了?”

        “嗯,惨不忍睹。肚子被剖开,里面的孩子被揪了出来。”

        “那,孩子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男孩的肚子上有没有伤?”

        “有……”保宪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晴明的脸。

        “是这样?”

        “真是不吉利。”

        “在宫内歌会即将举行的当口,竟频频发生不祥之事。”博雅说道。

        “那么,今晚你大驾光临,为的就是此事吗?”晴明问道。

        “不,不是。”保宪把酒杯送到嘴边,再放回木地板。

        “那是为何事?”

        “你认识平贞盛大人吧?”

        “不熟,也就是见了面打打招呼而已。”

        “这是一个与忠行多少有些因缘的男人。”保宪放松膝盖,向前探出身子。保宪称父亲贺茂忠行为忠行,称平贞盛为男人,这是他一贯的措辞。与晴明称天皇为“那个男人”的情形何其相似。

        “听说过。您说的是玄德法师斋戒的事情吧。”

        “没错,正是。”保宪拍了下膝盖,便讲述起来。

        十七八年前,下京一带住着一位名叫玄德的法师,小有家资。

        这位法师连续做同样的梦,死去的父亲出现在梦中。

        “当心啊,当心啊。”父亲如此说道。

        玄德起初并没有在意,可数日之后又梦见了同样的情形。死去的父亲再次出现,嘴唇紧贴在睡梦中的玄德的右耳,悄悄地说:“当心啊,当心啊。”

        这个梦做了四次。玄德终于害怕起来,请阴阳师占卜吉凶。托付的正是贺茂忠行。

        “从即日起,七天之内,你一定要坚守物忌。”忠行如此说道,“否则,会因盗贼之事而亡命。”

        于是,玄德立刻折回府邸,开始物忌。

        第七天傍晚时分,外面传来叩门声。但不管是什么人来拜访,绝不能开门。玄德不敢出声,躲在府里。本以为不久后对方便会断念而归,岂料这不速之客竟越发使劲地叩起门来。

        玄德打发用人从门内问道:“是谁啊?”

        “平贞盛。”门外传来回答。

        平贞盛可是玄德的故交。但即便是故友,也不能轻易开门。

        “我家主人正在坚守物忌。”用人告诉门外的访客,如果有事就在门外说好了。可贞盛竟答道:“今天也是我的归忌日。”

        所谓归忌日,其理与物忌是相通的,只是必须要做与物忌截然相反的事情,即忌讳归来。总之,如果说物忌是禁止外出或开门纳客,这归忌就是禁止归宅了。人在归忌日时,严禁当日回家,必须在别人家住一宿,第二日才能回家。

        “但是,我家主人严禁开门。”用人答道。

        “如此严格!这究竟是什么物忌?”贞盛问道。用人从门内解释原委:“占卜说会因盗贼之事而亡命,所以要坚守物忌。”

        结果,贞盛竟在门后哈哈大笑起来。“那为何要赶我回去?既然是这样,就更应该把我请进来,放我在这府邸中啊。”

        用人把贞盛的话传给玄德,玄德觉得有道理,于是亲自到门口与贞盛打招呼。

        “请恕刚才失礼。大人所言极是。既然是大人的归忌日,今晚确实不便回家。小僧现在就为您开门,请您务必赏光。”

        “哦。”贞盛答道,“那么,只我一个人进去就行了。玄德正在物忌中,你们今夜就先回去,明日再来这里接我。”他把随从都打发了回去。

        门开了。只有贞盛一人手持刀弓进来。玄德欲悉心侍奉,却被贞盛谢绝:“既然是物忌之中,也不必费周折了。我就在厢房里凑合一宿吧。”

        贞盛对这府邸很熟悉,说罢径自进入了靠近脱鞋处的一间厢房。用完简单的饭食后,熄灯睡下。

        到了半夜时分,外面传来细微的声响,贞盛睁开眼睛。

        传来推门的声音。此时,贞盛已经腰悬太刀,背负箭筒,手搭劲弓。侧耳一听,许多贼人正纷纷闯进门来。

        借着夜色,贞盛潜行至车棚,寻一暗处隐藏起来。

        十多人从门口闯了过来。

        “这里就是玄德的宅邸。”“听说他攒了不少钱呢。”贼人在黑暗中窃窃私语。

        果然是盗贼。盗贼们顺着宅邸的南面摸进去。借着夜色,贞盛也混入其中。一名盗贼点上火把,正欲闯入府内,这时,贞盛忽然喊道:“这里有宝贝,从这里闯进去。”

        贞盛故意瞎说,想把盗贼诱到什么东西也没有的地方去。可一旦让盗贼闯进去,玄德法师仍有被杀的可能,于是他故意留在了后面。

        前面一名领头的抬脚踹门,正欲闯进。这时,贞盛从背后的箭筒中抽出箭来,搭在弓上,嗖地射了出去。正中那人后心。

        “有人在后面放冷箭。”就在对方中箭的一刹那,贞盛大喊起来,接着纵身跳到中箭那人的身后,与他一同倒向屋内。

        “快逃啊。”贞盛一面把自己射杀的男人拖进屋内,一面大喊。然而,盗贼们没有畏缩。“别管他,闯进去。”

        紧接着,贞盛再次放出一箭,正中这名叫嚣者的脸。

        “又有人射箭,快逃啊。”贞盛一面抱住栽倒的男人往屋内拖,一面又大声喊道。

        “哇——”于是乎,盗贼们叫嚷着逃走了。

        贞盛在背后又连射几箭,又有二人倒下。盗贼们争抢着向门口窜去,贞盛又射杀了二人,射中了第七人的腰。中箭的男人跌倒在路旁的沟中,只有他活到了次日早上,于是将他抓起来,让其供出了同党。逃走的余党悉数被抓。原来这些盗贼都是平将门之乱时将门麾下的武士,将门死后,生活无以为继,于是落草为寇。

        “啊呀,多亏把贞盛大人请进来啊。”玄德法师感恩戴德地说。

        “如果死守物忌,不让贞盛大人进去的话,法师必被杀害。”

        如此,人们便交相传颂起来。

        “有这样的事情?”晴明说道。

        “忠行的占卜,既不能说中了,也不能说没中啊。”保宪苦笑道。

        “不,倘若忠行不让他坚守物忌,贞盛大人当晚定会酣然睡去,自然不会如此警觉。这样一来玄德或许就把命给丢了。”晴明说道。

        “言之有理,想想也的确是这么回事。”

        “玄德保住性命的关键就在这里。”

        “嗯。”

        “这件事发生在将门大人死后的第二年——天庆五年前后吧?”

        “现在是天德四年,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说起平贞盛大人,是叛乱时与俵藤太大人共战将门大人的那位?”

        “对。”

        “现在有多大年纪了?”晴明问道。

        “大概六十岁吧。”回答的是博雅。

        “曾一度被委任为丹波守,去年返回京城,不是吗?”博雅注视着晴明和保宪,说道。

        “没错。”保宪点点头。

        “最近一段时间可没看见他的影子,听说是患了病?”

        “是的。”保宪向博雅点点头。

        “你刚才说有事相求,就是这件事吗?”晴明问道。

        “嗯。”保宪点点头。他压低声音,悄悄说道,“听说是患了疮。”

        “疮?”

        “脸上长出一个恶疮,怎么也治不好。”

        “治不好?”

        “似乎不是一般的疮。”

        “什么样的?”

        “说是长在旧刀伤处。”

        “刀伤?”

        “这刀伤似乎大有内情。”

        “哦?”

        “不知是自然长出的疮,还是被人下了咒。”

        “咒?”

        “嗯。”

        “那么,你打算让我怎么做呢?”

        “我想让你给贞盛大人治一下疮。”

        “保宪大人你亲自治疗岂不更好?”

        “你不知道,晴明。对方其实并不知道此事。”

        “不知道?”

        “也就是说,是我们这边想为贞盛大人治疮。”

        “跟他说一下不就得了?”

        “说了,不过不是我说的。是贞盛身边的人说,让阴阳师或药师给看看如何?”

        “结果呢?”

        “他不听。”

        “不听?为何?”

        “说是不用管,到时候就会自然痊愈。”

        “真的?”

        “那谁知道。”

        “……”

        “拜托了,晴明!”保宪一副哀求的表情,说道,“去一个并不希望别人医治的人身边,硬给他治疗,这可不是我的拿手戏啊。”

        “既然如此,那就依他本人的意愿,不去管它不就行了?”

        “那也不行。”

        “为何?”

        “……”

        “为何不行?”

        “事实上,关于这个疮,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说实话,我不能讲。”

        “那就不好办了。”

        “别啊,晴明。否则我就麻烦了。”

        “保宪大人你也会有麻烦?”

        “啊。”保宪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要是我事先透露点什么给你,你就会动摇的。”

        “……”

        “如果你愿意,那就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咱们二人来个殊途同归。”

        “为贞盛大人治疮吗?”

        “是。”

        晴明盯着保宪,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恐怕不是你一人的想法吧。”

        “嗯。”

        “保宪大人,你身后一定还有人物吧?”

        “嗯。”

        “谁?”

        “不能说。”

        “是那个男人?”

        保宪没有作答。“反正就是这么回事,晴明。”他微笑道,“不久就是宫内歌会了。在歌会结束之前,你就不要动了。”

        “歌会结束之后呢?”

        “你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到贞盛那里露个面,说句‘听说您患病了,如不嫌弃就让我给您看看’之类的就行。”

        “我可不敢打包票。”

        “别这样。你最合适了,晴明。”保宪使劲拍了下晴明的膝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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