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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幕后皇帝

        夜已深了。

        吱嘎吱嘎,牛车碾压着泥地向前驶去。

        晴明和博雅刚刚从平贞盛宅邸出来,默默地随着牛车颠簸。

        一日之内发生了太多事情。

        晴明、博雅与俵藤太一起,将维时抬下山,命候在山下的随从送回府中。维时的伤很浅,加之晴明处理及时,血已经止住。

        “到底还是藤太大人啊,在那种情形下依然临阵不乱。”博雅说道。

        “唔。”晴明点头赞同。

        藤太成了各种杂事的主管,命人烧水,准备床铺,安排人手。贞盛的无头尸体也不能就那样放着。还有被贞盛杀死的烧炭夫妇的尸体。所有这些,藤太都替维时作了安排。

        “这种时候,还真需要一个干练的人啊。”博雅满怀感慨。

        吱嘎吱嘎的牛车声再次淹没了二人的声息。

        “维时大人真是可怜。”博雅念叨着。

        父亲贞盛一直在做儿干,连出入宅邸的烧炭夫妇都给杀掉了。为贞盛贴身治病的祥仙竟背叛了他。如月从一开始就是祥仙的同党,这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维时大人似乎爱慕如月吧。”博雅并非向晴明求证,而是喃喃自语。晴明也明白。

        “喂,晴明。”博雅忽然说道。

        “什么,博雅?”晴明答道。

        “那祥仙竟是兴世王?”

        “唔。”

        “可是,为什么兴世王要混进贞盛大人的府邸?”

        “是想要贞盛大人的人头吧。”

        “为何?”

        “为了让将门大人的头颅复活。”

        “能做到吗?”

        “已经做到了。你不也亲眼目睹了吗?贞盛人额头的伤是将门留下的。但凡有缘之人,法术就会奏效。他一定是利用那伤口的疮,以抹药为名给涂进去的。”

        “涂进去?涂什么?”

        “当然是将门头颅的灰了。”

        “什么?”

        “有人从净藏大师那里盗走了将门的头灰,对吧?”

        “嗯嗯。”

        “盗灰之人便是祥仙。祥仙花了十九年的时间,把将门的头灰掺入贞盛大人头里。”

        “十九年?”

        “嗯。”

        “为什么要用十九年……”

        “你仔细想想,博雅。”

        “想什么?”

        “斩下将门头颅的是什么?”

        “不是俵藤太大人的黄金丸吗?”

        “一切不就明白了?”

        “是啊,黄金丸造成的创伤二十年不愈合。”

        “对。”

        “那为什么又……”说到这里,博雅不禁惊叫起来,“不会吧,不会吧!晴明,兴世王要接将门的人头……”

        “一点没错。就是你说的那个‘不会’。”

        “可是,就算人头复活了,身体又怎么办呢?”

        “早就准备好了。”

        “但是,将门的身体已经四分五裂,被埋葬了啊……”

        “将那分散的身体收集起来不就行了?”

        “兴世王?”

        “这个嘛……”

        “可让人费解的是,兴世王让将门复活,究竟想要干什么?”

        “将门一旦复活,坂东诸国未必不会重新汇集到他旗下。”

        “什么?!”

        “我只是说说而已。结果究竟如何,尚不得而知。说起费解,兴世王身上也有一些不解之谜啊。”

        “什么?”

        “俵藤太大人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什么?”

        “当时,带走将门人头的乍一看是兴世王,可仔细一想,又有一些地方不像……”

        事情发生在返回贞盛府邸之后。

        安排完毕,终于可以喘口气的时候,晴明发现藤太似乎还带着疑虑。

        “莫非还有事让您放心不下?”

        晴明问起时,藤太就作出了上述回答。

        整体感觉、动作、说话方式,毫无疑问都是藤太熟知的兴世王的做派,可是,那表情总觉得不对劲。

        “与我了解的兴世王不太一样。”藤太说道。当时原本就是夜晚,火把落在地上,光线变得更加昏暗,无法完全看清对方的容貌。

        “藤太大人,此前您见到的兴世王是什么样?”

        “下坂东会见将门时首次见到。此前从不知兴世王是何许人也。”

        这时,贞盛府中有人报告:“贺茂保宪的使者求见晴明先生。”

        与使者一见面,对方便说:“今夜,我家主人请先生去敝府一趟。”

        “既然是保宪先生约见,怎能不去。”晴明点头应允,“告诉你家主人,立刻就到。”

        “遵命。”使者立刻离开了贞盛府邸。

        “博雅,你怎么办?”

        “什么意思?”

        “你也去吗?”

        “嗯。”

        于是,晴明和博雅便出了贞盛宅邸。

        “经基大人曾说,那头不是兴世王的,而平公雅大人则说是兴世王的首级无疑,对吧?”博雅说道。

        “嗯。”晴明点点头,“我与藤太大人持同样的观点,总觉得不对劲。可究竟是哪儿不对,也说不清楚。”

        “奇怪啊,晴明。”

        “什么?”

        “刚才听你一说,我想起一件事来。”

        “什么,博雅?”

        “也就是说,认识去坂东之后的兴世王的人,都说他不对劲,不是吗?要么是头不对劲,要么是之前我们遇见的装成祥仙的兴世王不对劲,但每种情况的结论却都一样,即那根本就不是兴世王吧?看到人头后,认定是兴世王的只有平公雅一人,而公雅大人并不认识坂东的兴世王,对吧?”

        “嗯。”

        “觉得兴世王可疑的是……”

        “经基大人、藤太大人。”

        “还有……”

        “谁?”

        “将门啊。只剩一颗人头的将门,看见兴世王后不也这么说过吗—‘什么,你是兴世王?’”博雅模仿着将门当时的口吻说道。

        听到这里,晴明的眼中顿时浮现出喜悦。“你太棒了,博雅。”

        “你怎么了?”

        “多亏你,现在我终于弄明白了。”

        “什么?”

        “此前我一直放心不下的东西。原来如此啊。”

        “别一个人瞎高兴了,晴明。快告诉我。”

        “抱歉,博雅。但说起此事,你和我了解的其实完全一样。更确切地说,你已经先于我了解事情的真相了。”

        “什么事啊?”

        “想想便明白。答案只有一个。”

        “可我还是不明白。快告诉我,晴明。”

        “我会告诉你的,不过,你得再等等。”

        “为何?”

        “我们似乎抵达保宪的府邸了。”

        晴明刚说到这里,吱嘎一声,牛车停了下来。

        洞窟中,低低的男声在回响。

        娑婆诃,罕罕罕,萨丹巴呀,那刹呀,刹陀罗,萨缚,吡嘁唎嗒哪哒,修嘁唎,嘁唎,唵。

        声音恐怖。许多钟乳石像无数条蛇,从洞顶垂下。

        火焰熊熊燃烧。红色的火光映在垂下的岩石上,摇曳着。那蛇阵般的钟乳石群看上去仿佛在空中蠢蠢欲动。

        有个男人端坐火焰前面,一直在念诵大威德明王大心咒,还不用寻常方式念诵。本来应该是从“,嘁”开始,到“罕罕罕,娑婆诃”结束,那男人却在倒着念诵。洞窟中到处都是念诵相同真言的人,与男人相和。

        男人面前的火焰并非在洞窟中燃起的篝火。一块巨岩被切割成炉状,火焰便在那石炉中燃烧。

        火焰后面有一块巨大的岩石,上部已被削平。一具巨大的人体仰面朝天躺在那里,却没有头和右臂。

        本来,这具人体只能称为尸体,却没法这样说,因为他在动。随着洞内回响的真言,那人体的腿和臂也在一颤一颤。

        念诵真言的男人后面,站着一个戴着斗笠的女子。

        此时,男人站起身来,口中还在念诵着真言。相和的声音也越发响亮起来。

        “娑婆诃,罕罕罕……”

        “娑婆诃,罕罕罕……”

        “娑婆诃,罕罕罕……”

        站着的黑衣男人手中,抱着一颗人头。是将门的人头。

        黑衣男人高擎起那颗头颅。真言的念诵声愈发高亢。

        黑衣男人高举着人头,从右侧绕过火焰,向祭坛般的岩台走去,口中还在念诵着真言。

        “哦……”男人手中的将门叫了起来,“我的身体,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在那里。”

        随着将门的惊叫,岩台上,那身体的律动加速,膝部抬起,腿也抬了起来,发出声音重重磕在岩台上。背向上挺起,弯成弓状,与岩石之间出现了空隙。

        “哦,我的身体在欢跃,我的身体在欢跃。”

        “娑婆诃,罕罕罕,萨丹巴呀……”黑衣男人大声念诵着,走向人体,将人头合向它本该在的位置,然后按住人头,继续唱诵真言。

        足足一刻的工夫,男人与相和的声音都在高诵。

        而后,黑衣男人停止念诵。于是相和的念诵声也停下来。

        静寂。

        静寂中,只有火焰在噼啪作响。

        男人的肩膀在剧烈地起伏。大概是刚才念诵用力过大,用气过猛。

        此时,男人将按住人头的手放开。人头并没有脱落。

        一步,两步,黑衣男人向后退下。

        众人的眼睛都凝视着仰面躺在台上的人体。

        缓缓地,人体的左手动了一下。不同于此前的痉挛,左手缓缓抬向空中。张开的手指也在动,仿佛在空中摸索什么。而后,手指攥在了一起。

        “哦……”呼声响起。将门缓缓直起上身,左手抚摩着自己的身体:腹、胸、肩……还有头。

        “哦,我的头……”将门转动头颅,从台上巡视着周围,望见了黑衣男人。

        “是你啊……”

        “您终于回来了,将门大人。”黑衣男人说道。

        “我又回到这个充满哀怨的世上了……”将门说道,双眸中蓄满了泪水。

        “原来如此……”

        贺茂保宪低声说着点头。

        坐在保宪面前的晴明,刚刚将这一日发生的事情讲完。

        贺茂保宪的宅邸燃着两盏灯火,已是深夜。再过一会儿,东方的天空就该泛白了。

        这一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首先是到云居寺探访净藏,顺便去了趟藤太宅邸。接着,又与藤太一起赶赴平贞盛的府邸。然后添上了一个维时,一起渡过桂川,摸索到烧炭人岩介所住的山中,在那里目睹了将门复活的骇人一幕。现在又到了保宪府中。

        晴明与博雅抵达时,这里早已坐满了旧识。

        首先是主人贺茂保宪,还有云居寺的净藏、参议小野好古,以及俵藤太。藤太刚刚才在贞盛的府邸与他们分开。他怎么会提前一步跑到保宪宅邸了呢?

        事情是这样的。藤太刚回到自己府中,保宪就派来信使:“请移驾敝府,可否?”于是,藤太只身一人催马赶到,比乘坐牛车的晴明和博雅先到一步。

        “那么,这边的事情也不能不讲。”

        保宪指的是自称泷夜叉的女人袭击小野道风一事。

        净藏与小野好古似乎已听过这事,保宪这话主要是对晴明、博雅还有藤太讲的。

        “哦,道满……”听完,晴明点点头。

        “嗯。”

        “那五头怪蛇实在令人不放心啊。”

        “袭击藤原师辅大人的那条怪蛇,也有五个头。”

        保宪刚一说罢,博雅便问道:“那么,是道满操纵那怪蛇,袭击了师辅大人?”

        “不,危急之际曾有一个声音传来,叫住了怪蛇,师辅大人才保住性命。”

        晴明的口气非常郑重,周围有人的时候,他总是这样。

        “可是,道满为何要救那个叫什么泷夜叉的姑娘?”博雅问保宪。

        “这个……”保宪思索着点点头,对博雅说道,“对于这个人,我想,我们无须深究。”

        “无须深究?”

        “因为此人是自然之人。”

        “自然?”

        “与风、雨、水一样。风为什么会吹?雨为什么会下?水为什么会流呢?对这些自然之事,要是深究起来,有时恐怕会妨碍我们作出判断。”

        “什么意思?”

        “以根本就没有答案的问题去猜度那个男人,恐怕会陷入彀中啊。”保宪说道。

        “虽然有意思,却是个难缠的人物。”一直沉默的净藏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听他一说,晴明的红唇浮出微笑。

        “有什么不对吗,晴明?”净藏问道。

        “曾几何时,道满也用同样的话说过净藏大师啊。”

        “说我难缠?”

        “是。”晴明点头。

        “呵呵呵。”净藏笑了。

        “无论如何,最让人担心的,还是道满放走的那个女人……”博雅说道。

        “她究竟是什么人呢?”净藏念叨着。

        “莫非是……”

        “莫非是谁?”保宪向博雅问道。

        “莫非是服侍贞盛大人的祥仙之女如月——”博雅住了嘴。

        “这个嘛,眼下先放一放吧,博雅。”晴明说道。

        “唔,唔。”博雅点头。

        仿佛在请求博雅原谅自己插话,晴明恭敬地向他垂首。

        “那么……”晴明转向保宪,“保宪先生,今夜,在这么个时辰,您将我们这些人汇集一处,究竟有何见教?”

        “事情越来越紧急了。这次事件的幕后操纵者到底是谁,我终于想到了。”

        “是谁?”

        “名字嘛,待会儿再说也不迟。晴明,我想你大概也猜到了吧?”

        晴明并未回答,只是嘴角浮出一丝微笑。

        藤太则抱着手臂,倾听大家的对话。

        “小野大人。”

        保宪使了个眼色,此前一直沉默的小野好古两手拄地,伸伸腰,正正身子。他是擅长书法的小野道风的兄长,已七十七岁,在宫中算是最老的一人,比七十岁的净藏还要长七岁。

        “晴明,”好古说,“今夜为何老朽也在场,你不会不明白吧?”

        “大致知道吧。”晴明点点头,说道,“最近有些话,我也一直想到贵府请教。”

        “那好。如此一来,你奔波的时间也都省下了。今夜,有许多事情要在这里讲,连老朽都来了。其中一些细节,想必也是你想知道的。”

        “是。”

        “许多人已经不在世上了。了解二十年前那件事情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说着,好古望了望净藏,又望望俵藤太。

        “而且,其中的源经基大人、藤原师辅大人,都如你了解的那样,尚卧床不起。”

        经基,虽然晴明刚刚为其驱除了被人下的咒,却还没有恢复到能够外出的状态。

        师辅,被怪蛇啮咬的伤口还未痊愈,依然动弹不得。

        “而今平安无事的,就只有在场的诸位了。”好古深有感慨地叹了口气,“忠平大人已经故去。”

        藤原忠平直到最后一刻依然爱护与庇护着将门,遭遇怪蛇袭击的师辅便是他的儿子。

        “非常重情义的人。”

        对好古的评价,俵藤太默默点头。

        “忠文大人也不在了。”

        藤原忠文也是将门一案中站在朝廷一边的人。

        “橘远保大人也早早离开人世……”

        好古凝望着远方,视线在天空中徘徊。几乎被皱纹埋没的眼中,噙着晶莹剔透的东西。

        “他们全都是二十年前承担了大任的人物……”

        二十年前,几乎在将门谋反的同一时期,西国也出现了举兵造反之人——藤原纯友。

        他是大宰少贰藤原良范之子,身上流淌着长良流藤原的家族血脉。这纯友在承平二年被授予伊予掾一职。

        恰巧在此时,濑户内海海盗出没,大肆掠夺。受命镇压的便是纯友。

        纯友很快就镇压了海盗,平定了濑户内海。可是不久之后,他自己竟变成了海盗头目。

        将门在东国叛乱时,纯友也举起了反叛的大旗,时间是在天庆二年。纯友以伊予日振岛为基地,组织濑户内的海盗掠夺公私财物。

        备前介藤原子高父子欲将此事报告朝廷,结果遭到纯友袭击,遇害。播磨介岛田惟干继而遭袭,被抓。

        此时,被任命为山阳道追捕使的便是小野好古。好古采取怀柔手段,与朝廷谋议,授纯友从五品下的官职,使其归服。

        接受朝廷官位之后,一时间,纯友看上去果然变得老实。但濑户内的平静只维持了数月。天庆三年八月,纯友再次起兵,短时间内就掳掠了伊予、赞岐、阿波三地,烧毁备中、备后的兵船。十月,大败大宰府警固使的官兵。十一月,焚毁周防的铸钱司。十二月,决战土佐八多郡。长门国府和丰前宇佐宫也遭其袭击。

        将门之乱起初只是一族之争,纯友起兵从一开始就是叛乱。

        此时,被新任命为追捕使而加入小野好古阵营的,便是镇压将门有功的源经基。

        纯友本想攻上京城,却没能实现。因为在东国起义的将门已经被俵藤太等人镇压了,京城方面集中兵力讨伐西边的纯友即可。

        纯友率兵船一千五百艘与小野好古等人大战,到了第二年——天庆四年,赞岐之乱的祸首藤原三辰被斩首,之后,次将藤原恒利投降了官兵。

        纯友赶赴大宰府,将其占领,在博多津与追捕使展开决战。结果战败,纯友逃往伊予。就是在这里,纯友与儿子重太丸一起,被伊予警固使橘远保俘获,枭首示众。

        此时,为镇压将门而被委任为征东大将军的藤原忠文,再次被任命为征讨纯友的征西大将军。可是,不等忠文上战场,纯友便已被远保正法。

        就这样,两大叛乱都被镇压了。

        平定将门是在天庆三年。镇压纯友是在翌年,即天庆四年。

        “当时,倘若没有藤太大人讨伐将门,恐怕京城现在已是这二人囊中之物了。”好古对藤太说道。

        “东西之乱虽已平息,可是,自平息之日起,短短的时间内,参与征讨的人却相继死去……”

        捕获纯友父子,将其斩首示众的橘远保,于三年后,即天庆七年亡去。再三年,原征西大将军藤原忠文去世。又过了两年,忠平离世。

        远保是在从宫廷返回途中遇袭,惨遭杀害,身体被乱刃分尸,头被砍掉,横尸路边。忠文在自己府中熟睡之际,遭到贼人袭击,头颅被砍掉,滚落在一旁。忠平也死在自己府中。前一日还非常康健,次日早晨却没有起床,随从前去查看,结果发现他竟已死在床榻上。

        其他镇压将门之乱和纯友之乱有功的人,也有数位死亡。

        “如今平安无事的,就只有在场的三位了。”

        这三人就是小野好古、净藏,还有藤太。原经基和藤原师辅仍卧病在床。

        “我觉得有些情况必须告诉大家。把真相说出来,是我这个风烛残年、时日无多的老朽的义务。所以,我今日就来到了这里。”好古注视着藤太、晴明和博雅说道。好古究竟要讲什么,保宪和净藏似乎已了然于胸。

        “远保大人砍下的纯友的人头——或许是假的。”

        好古刚一说完,博雅惊叫起来:“什么?有这种事?”

        “或许。”

        “那么,好古大人,您是凭什么作出这种判断的呢?”晴明问道。

        “我曾好几次见过活着的纯友。被正法之后经过腌渍的纯友人头,我也见过。”

        “不一样?”

        “像,的确很像。但是,那人头与我了解的纯友不太一样。”好古轻轻摇着头,继续说下去,“很难用言语表达。怎么说呢,那人头,看上去有些寒酸相,总觉得似乎面露惧色。”说完,好古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没错。那纯友的人头面带惧色。而我了解的纯友,就算在被杀头的那一刻也绝不会害怕。他可能会愤怒,会憎恨,但在临死之际绝不怯懦。这才是我熟悉的纯友。假如那人头面露笑意,我倒可以立刻断定是纯友无疑,那颗头颅却面露惧色。”

        “原来如此。”

        “可是,大家都没有提出异议,乍一看又是纯友,我也没再多想。纵然不惧生死,可真要死到临头了,说不准也会流露出这种表情。当时正值东西两边的叛乱被平息,就算我说这并不是纯友的人头,恐怕人们也会以为我有心病。不,或许事实就是这样。”

        “您一直是这样想的?”

        “唔。”好古点点头,“我一直在担心,但也曾一度放下心来。因为再也没有听说过纯友还活着,或者又起兵造反之类的传言,压根就没有。所以,我决定让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可是,如今这念头却改变了?”

        “昨日,保宪来拜访我,告诉了我很多事。于是我想,一定要亲口将这些话说给该了解真相的人听。”说完,好古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倘若纯友还活着,就是他躲在幕后操纵这桩桩件件的话,那么,远保大人和忠文大人的死,经基大人、师辅大人,还有我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似乎就能找到解释了。”

        “也就是说,利用贞盛大人的头,使将门头颅复活的也是纯友?”

        “正是。”好古点点头。

        “您的想法,我完全清楚了。”晴明深深颔首。

        与听罢好古之言难掩惊讶的博雅相比,晴明似乎对好古所言之事早就了如指掌,毫不意外。

        晴明望望净藏,再望望保宪。“关于假人头,还有一点必须要考虑。”

        “兴世王的人头?”保宪说道。

        “是。”

        “你怎么看,晴明?”

        “在京城示众的兴世王人头,疑其有假的是经基大人。”

        “唔。”

        “信誓旦旦,认定这就是兴世王人头的是平公雅大人。”

        “是这样。”

        “假设正如经基大人所言,这是颗假人头,那么,我们刚才谈到的一切就能连贯起来了。”

        晴明指的是祥仙从贞盛身体上砍下将门人头时,藤太冲祥仙大叫了一声“兴世王”那件事。如若示众的人头有假,便可以认为,兴世王还活着,并且化名为祥仙接近贞盛。

        “可是……”晴明随即又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疑问,“之后,藤太大人曾告诉我,虽然当时那一瞬间,祥仙看上去很像兴世王,可与兴世王似乎还是不一样……”

        仿佛在寻求确认似的,晴明看了藤太一眼。

        “正如晴明所说。”藤太点点头,“那动作、那语气、那神态全是我在坂东见到的兴世王的样子。可仔细一看那脸,却似乎与我了解的兴世王判若两人。”

        当时是在夜间,时间又过了二十年,也不能完全排除容貌变化的情况。就算兴世王还活着,也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倘若把所有因素都考虑周全,再判断那是不是真正的兴世王……

        “不清楚。”藤太说道。

        “那么,对于这一点,究竟该如何理解呢?”等藤太说完,晴明扫视了所有人,说道。

        “你是不是有什么发现啊?”保宪问道。

        “有。”晴明调整了一下姿势,“无论是二十年前示众的兴世王头颅,还是现在的祥仙,对象虽不尽相同,有一点却是一致的,即迄今为止,已有三位大人质疑兴世王的真伪。”

        “嗯。”

        “其中,一口断定是兴世王的,独平公雅大人一人。认为或许不是兴世王的,是藤太大人和经基大人——尽管二位大人看到的对象并不相同,经基大人看到的是头颅,藤太大人看到的则是祥仙。”

        “然后呢?”

        “无法断定是否是兴世王的藤太大人和经基大人,初见兴世王,其实都是在坂东。所以,究竟此人是不是兴世王,说到底,二位大人做出判断时的依据,其实只是在坂东所见的兴世王而已。”

        “唔。”

        “这也就意味着,平公雅大人并没有见过坂东的兴世王,断定那颗头颅的依据,其实是赶赴坂东之前的兴世王。”

        “哦。”保宪意味深长地叫出声来。

        “其实,让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是博雅。”晴明说道。

        “晴明,也就是说,在赶赴坂东前后,兴世王已被换作他人?”博雅说道。

        “正是。”

        “只是,死后示众的兴世王,又被换回了原先的兴世王?”

        “正是。”

        “连经基大人和藤太大人都无法断定了,这岂不正好可以理解为,那原本就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吗?”

        “您说得一点不错,博雅。”晴明说道。

        “但是,这样一来岂不是让人越来越糊涂?”

        “是的。”晴明点点头,“终究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现在,我们就暂且让真相隐匿在草丛里吧。”

        净藏倾听着晴明的分析,不住点头微笑。“总之,将门终于又在这个世上复活了。”他朝藤太说道。

        “是啊,看来是这样。”藤太颔首,低声应道。

        “二十年前,我在那支箭上下了咒,然后由您射中将门,斩下其头颅……”

        “是啊。”

        “在焚毁将门头颅之前,一切都还算好……”

        “灰却被人盗走了。”保宪说道。

        “但不是所有的灰都被盗了。从炉子里拿走将门的全部头灰,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剩余的灰倒入了鸭川,一部分则被净藏自己留下,藏匿起来。

        “无论盗灰者使用什么方术,仅凭偷走的那部分头灰,想让将门头颅完全复活也不可能。”

        “就是说,净藏大师认为,现在复活的那颗头颅还不够完美?”

        “恐怕是的。”

        “理由是……”

        “因为对方需要还保留在我们手里的残灰。”

        “高见。”晴明微微一笑。

        “欲让将门复活的那些人,究竟出于何种目的?”博雅问净藏。

        “灭掉当今的京城,缔造新都,不是吗?”说罢,净藏喉咙深处震颤着,笑了,“在此之前,对方还有一件事要做。”

        “什么事?”

        “向那些还活在世上的人复仇。”净藏说道。

        “复仇?”

        “要么是我净藏,要么是藤太大人。”

        “或许,还有我吧。”小野好古添上一句。

        “就是说,这家伙要来收拾我们之中一人了。”藤太的声音很低,但丝毫没有慌乱。

        “报了二十年前的仇,将碍事的人从这世上清除掉,顺便再将剩余的头灰弄到手,嘿嘿,世上再也没有如此便宜的好事了。”净藏的声音中没有惊恐,反倒有一种好事者的喜悦。

        “可是,藤太大人。”等净藏说完,晴明向藤太问道,“有一件事,此前我一直想问大人,却苦于没有机会。”

        “什么事?”

        “关于将门大人身边的桔梗夫人。”

        “哦?”

        “藤太大人说过,将门大人与桔梗夫人生有一个名为泷子姬的女儿,那么,在将门之乱遭到镇压后,这二人去向如何?”

        “那我就给您讲讲吧。”

        听完晴明的问题,藤太立刻正襟危坐,注视着晴明讲述起来。

        “叛乱被镇压之后,叛乱的主要人物多数被抓,其中就包括桔梗夫人和泷子姬。”

        多人受到处罚,其中也不乏被判死罪者。至于如何处置桔梗和泷子姬,有人提议将其处死,救其性命的则正是藤太。

        尽管负了伤,桔梗还活着。

        “我能够活到今日,全凭桔梗夫人搭救。”藤太向京城请愿,请求饶恕二人性命。二人幸免一死,也几乎全仗藤太之力。

        死罪逃过,活罪难免,二人被命出家。于是,桔梗和泷子姬就进入甲斐国的仁王寺做了尼姑。泷子姬法号如藏尼。

        可是,二人入寺刚过一年——

        “如藏尼从寺中消失了。”

        “消失了?”

        “消失的只有泷子姬。”

        “那桔梗夫人呢?”

        “死了。”

        “啊?!”

        “泷子姬消失了,只留下了被残忍杀害的桔梗夫人的尸体……”藤太沉重地说道。

        “再往后呢?”

        “仅此而已。泷子姬究竟去了哪里,结果如何,无人可知。”

        “是否有人拐走了泷子姬?”

        “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藤太咬得牙齿咯咯直响,懊悔地握着拳头。

        “既然已说到桔梗夫人,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讲。”藤太将置于膝上的两手握成拳头,压低声音说道,“本来,我想一直将此事埋在心里。今日却是一个披露出来的好机会。”

        “什么?”问话的是晴明。

        “将门变成铁鬼的原因。”

        “上次,据藤太大人说,那完全是兴世王所为。这话是从桔梗夫人那里听来的……”

        “唔。”藤太点点头,直直腰,“我要说的是之后的事。叛乱平息之后,我去探望了即将赴甲斐仁王寺的桔梗夫人。当时,从桔梗夫人那里听来一件事。”

        “您说过,桔梗夫人并不清楚兴世王用了什么伎俩将将门化为鬼。”

        “正是。不知使用了何种法术,但事情的大致经过还是知道的……”

        “什么经过?”

        “这就是我要讲的。”

        仿佛在回忆一件梦魇般的往事,藤太眉头紧蹙,开始叙述那段怪异的故事。

        藤太造访大内山南麓的仁和寺时,正是桔梗出京赶赴仁王寺的前日。桔梗与女儿泷子暂住在仁和寺。

        在库里,藤太见到了桔梗。

        仅此二人,其他人全被屏退。泷子也没有露面。

        对泷子而言,藤太是杀死父亲将门的仇人。她还无法理解藤太与将门,以及与桔梗之间的微妙感情。自己的母亲与杀父仇人相会,这意味着什么呢?

        藤太与桔梗相见,话题不免要涉及将门。倘若泷子在场,自然就会明白眼前之人便是杀父仇人。没让泷子同席,就是出于这种考虑。

        “我的性命是你救下的。”藤太说道。

        “不,我什么也没有做,全凭藤太大人一己之力。”

        当桔梗的声音传入耳中,藤太才终于意识到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感。自己今日前来,原来是因为一直想见这位女子啊。不为别的,只为再次听一听她的声音;只为在同一个地方,呼吸一下这个女人呼吸过的空气。致谢不过是为了见她而找的理由。

        听到那声音,看到那容颜,藤太才终于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

        藤太与桔梗的谈话并不算热烈。谈得越多,藤太就越觉得眼前的桔梗是个聪慧的女人;待在一起时间越长,就越觉得她是个有心之人。怪不得连将门都被迷住了。

        将桔梗纳为侧室?藤太也曾动过这种念头,也完全有这个条件。他是讨伐将门的最大功臣,当时胜者将敌方的女人据为己有的情况屡见不鲜。只是有好几次话到嘴边,藤太硬是咽回了肚子——不能这么做。自己是杀死将门的人,对桔梗与泷子来说是将门的仇人。况且桔梗已经削发。于是,藤太悄悄将心思隐藏起来。

        “给你的礼物。”

        藤太将手伸入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支银簪。

        “这是……”

        “收下吧。为送给你专门让人打造的。虽然用不上了,若是遇到紧急情况,也可卖掉换些银钱……”

        藤太终于将话说了出来。

        不久,二人的谈话几告结束。藤太就要告辞时,桔梗忽然说:“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您。”

        “什么事?”藤太立刻心跳加速。

        桔梗说的并不是藤太想象中的事情,而是另一件。

        “关于将门大人。”桔梗郑重其事地说。

        可是,这个话题今天已经谈得够多了。藤太说了自己与将门在京城交往的那些日子,还有其他种种闲事。他觉得最好还是谈这些。

        “这件事究竟该不该说出来,我也非常犹豫。毕竟对将门大人来说,这是件不体面的事。的确,将门大人是谋反了,最后被斩首示众,事已至此,您或许会认为他根本就谈不上什么体面与不体面。可是,为了将门大人的名誉,大人生前自不待言,就是到了死后,我也一直守口如瓶。”

        桔梗停住,用犹豫的眼神注视着藤太。

        “请继续讲吧。”

        在藤太的催促下,桔梗这才开口,继续讲述起来。

        “这件事实在是龌龊之极,令人难以启齿。倘若藤太大人心里对将门大人还存有一丝怀念与怜悯,恐怕听了这段故事之后,连这点感情都会荡然无存。”

        或许是口干,说话间桔梗几次停下来,吞咽一下本就不多的唾液。

        “但听完我的故事后,您或许会有明确的判断。其实,这次谋反之事未必出自将门大人的真心。”

        “当时,桔梗夫人也说过,或许将门大人是受了兴世王的调唆吧?”

        “是的。关于这一点,我还要讲一些细节,到时候您自会得出结论。”

        于是,桔梗便详细讲述起来。

        自从君夫人与世子们一起被平良兼杀害之后,将门大人的情绪就低落到了极点,实在让人生怜。要么茶饭不进,整天对着神佛祈祷;要么每天像野兽那样号啕痛哭。

        我也只能干着急,一点忙都帮不上,每天只是惶惶然坐卧不宁。

        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也曾与泷子一起潜藏在君夫人遇害的苇津江。君夫人等人被良兼发现,并抓了起来,我们母女侥幸逃出。

        得知君夫人等人被搜出,并遭到杀害,是在被将门大人救出之后了。发现君夫人与孩子们尸体的,并非旁人,而是将门大人自己。这也是从他口中得知的。

        他们被杀害的情形惨不忍睹。孩子们全被挖了心,砍了头,君夫人则在遭到数名男人奸污之后,被戳穿喉咙致死。

        我与泷子幸存下来。我感到羞辱之极,想自杀了之,还是大人阻止了我。

        “倘若连你也失去,那我也活不下去了。”将门大人涕零如雨。

        多亏大人劝阻,我放弃了轻生的念头。可是,我能拿什么话来安慰将门大人呢?唯一能让大人打起精神的,恐怕就是与泷子待在一起的时候了。

        “喂,乖女儿,父亲就只有你一个了,只有你了。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要像父亲这样。”

        将门大人究竟是如何熬过那漫长的苦日子,只有我心里清楚。

        大人日渐消瘦,相貌俨然已经换了一个人。如果过度悲哀,人也会死去的。望着大人,有时我甚至会这样想。

        我并不是说大人会哀极而自杀,而是说由于哀恸至深,或许他会死于悲伤。如此下去,将门大人也时日无多了。我正心急如焚,那个男人——兴世王来了。可怕的事情便开始了。

        只是,我要强调一点,倘若没有兴世王,恐怕将门大人会一直消瘦下去,直至衰竭而死。

        “啊,将门,将门啊。”兴世王对大人说道,“可怜的王啊,你真的要悲哀而死吗?不愧是伟大的将门,其情至深,其悲亦切,伟大之极。以己之悲灭己之身,能做到这点的,非将门莫属啊。”

        兴世王当时的话语,我至今记得一清二楚。当时的兴世王,看起来十分高兴,笑呵呵的。

        “将门,我是来试你的。”兴世王说道,“倘若试验成功,你会继续活下去。若失败,那么死去的也是将门。听天由命。”

        在我看来,当时的兴世王简直就不像这世上之人。那是非人的东西,是穿着人皮的妖物。

        “将门,要活下去,就要舍弃悲哀。悲哀之火会把身体烧焦。请把悲哀化为憎恨和愤怒吧。悲哀会毁掉人的身体,而憎恨和愤怒有时会挽救人。”

        兴世王将嘴巴贴到将门大人耳边。

        “这样下去能行吗……”兴世王窃语道,“听着,将门……”

        但是,将门大人的眼睛只是凝望着虚空,并不回答。

        “可是,良兼却还活着啊。”兴世王把这些话从将门大人的耳朵灌入内心深处,“强奸并杀死你的妻子、夺走你孩子们性命的平良兼,还好好地活着。”

        本已逐渐消退的火花这才开始点亮将门大人的眼睛。

        “听着,将门。”兴世王继续将嘴巴贴在将门大人耳朵上,说道,“我为你准备了一样好东西。”

        兴世王将嘴巴移开,把手放在将门大人肩上。

        “在距此不远的艮位的蛇林中,有一座六角堂。那里放着我为你准备的东西。今天晚上,你最好点上一盏灯火,去那里查看一下。但只能一个人去。”兴世王如此说道。

        “不想放过良兼,你就必须去。”丢下这句话,兴世王扬长而去。

        当夜,出于一种不祥的预感,我阻止将门大人前去。将门大人不听,坚持要去。他站不稳,几乎连走路都不会了。

        “既然非去不可,我也没办法。但最起码也要由我陪着去,如果大人讨厌我,最好也要带一个头脑灵活的人。”

        我一再建议,可将门大人无动于衷。

        “我自己一人去。”

        结果,将门大人只身去了蛇林。

        我很犹豫。该不该跟下人打声招呼,让其尾随大人追去?可是,该让谁去呢?我又犹豫起来。如果我真那么做,一旦派去跟踪的人在蛇林发现什么的话……

        思来想去,我下定决心,自己尾随将门大人而去。幸好泷子睡了。

        恰巧外面是一轮望月,很明亮。

        穿上男人的窄袖便服,一身轻装,我连灯火都没带,就跟在将门大人身后。若手持火把追去,立刻就会被发觉,什么都不带,就不会被大人发觉了。

        若在平常,我一个女子,即使跟在将门大人身后也追不上他。可是将门大人身体虚弱,手里又擎着火把。我朝蛇林方向匆匆赶去,不一会儿,就看见了手持火把的大人。

        我放缓脚步,尾随其后。

        不久,一片黑黢黢的树林出现在眼前,是蛇林。

        火把和将门大人的身影进入了森林。我也跟在后面。

        这林子原本因为蛇多,才被叫作蛇林。林子又深,倘若是不熟悉的人,一旦迷路很难出来,甚至会被困死在里面。这种传闻并不鲜见。我曾从这林子附近穿过,有时出来采摘野菜也顺便往里走一点,但从来不敢深入。踏进这片林子十步以上,还是头一次。

        在这种人迹罕至的林子深处,真的有什么六角堂吗?将门大人是不是让兴世王算计了?六角堂是否真的存在,我半信半疑。就算有,位于林子深处,一般也找不到。这是不是一个圈套,把将门大人诓骗到夜晚的林子深处呢?

        但令人吃惊的是,那六角堂果真存在。

        走着走着,林中豁然开朗,六角堂那可怕的影子黑黢黢地、若隐若现地耸立在眼前。

        我此前一直是借着前面火把的微光,摸索着前行。那空地上建起的六角堂,也是借着大人手中的火把好不容易才看到。

        兴世王没有撒谎。

        正面便是楼梯,将门大人踉踉跄跄登上楼梯。楼梯尽头是外廊的木地板,两扇门扉立在大人眼前。将门大人右手擎着火把,左手推门而入。他进去之后,门自动关闭了。

        我蹑手蹑脚,悄悄靠近,并没有登梯,只是走近外廊。

        这时,一阵恐怖的嗥叫声从六角堂内传出,像野兽一样。那声音太恐怖了。

        我差点晕过去,勉强定下神来。因为我立刻发现,事实上那并非野兽的吼叫,而是将门大人的声音。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心被撕裂般的悲痛声音。灵魂被啃噬殆尽般充满哀恸的声音。

        哭声不止。还有别的声音。

        嘎嘎嘎……嗷嗷嗷……

        听声音就知道,将门大人正倒在地上,打着滚,在黑暗中号啕痛哭。

        将门大人究竟看到了什么?兴世王准备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听着大人的痛哭声,我真想闯进去,默默地将大人拥进怀里,可不能这样做。我害怕进去后看到兴世王准备的东西。我直觉那一定是人不能看的、与常人无涉的东西。

        还有,将门大人也说过,他要一个人去,不许我跟着。一旦我闯进去……而且,一旦大人用那种声音痛哭的样子被我看见,他会作何感想?将门大人原本就不喜欢将软弱的一面暴露在他人面前。想到这些,我的脚步就再也无法向前迈出。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顾虑,就是将门大人随时可能从里面出来。万一现在出来,立刻就会发现我,明白我违背了他的命令跟踪至此,还偷听了他那恐怖的痛哭声。于是,我决定离开那里。

        究竟是如何钻出那林子的,我几乎不记得了,只记得来的时候,曾隐藏在枝叶间、不时透下几缕光亮的月亮是挂在左上方的,回来时,月亮已转到了右侧的天空。

        尽管没有将门大人火把的指引,我还是幸运地逃出了林子。

        那天晚上,我一直未眠,等待着大人回来,可将门大人迟迟不归。他终于回来,已经是黎明时分了。

        “让妾身担心死了。”我终于放下心来,说道,“那林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将门只是如此敷衍了一句。

        后来,任凭我怎么问,他也不回答。不可思议的是,与外出之前相比,也许是我多心吧,将门大人的脚步稳健多了,甚至比先前还略微精神了。

        从那之后,每天晚上天一黑,将门大人就外出,回来时必定是黎明时分。

        “大人去了哪里?”我每次问,将门大人总是那一句“蛇林”。可是,如果再问一句“去做什么了”,大人就不再回答了。

        奇怪的是,尽管跟往常一样几乎没有进食,大人却日复一日地康健起来,肤色也恢复了光泽,瘦弱的身体逐渐恢复旧貌。再过不久,仔细一看,原本就体格健硕的将门,身体似乎比以前还大了一圈。

        莫非将门大人在那蛇林的六角堂里吃了什么东西?一想到这里,我顿时毛骨悚然,不禁身体打战。但不这么想,将门的变化就无从解释。

        可是,吃了什么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将门大人的措辞也逐渐粗暴起来。后来有一次,我发现了一件怪事。

        大人的左眼中竟有两个瞳仁!

        从将门大人初入蛇林算起,那时过了将近一个月。那天晚上也是满月,所以正好一个月了。

        我决定再次跟踪将门大人。虽然害怕得要命,但我更无法忍受大人逐渐变成另外一个人的事实。

        和上个月一样,我一路尾随,看到将门大人再次进入林子,同样来到六角堂前。

        将门大人手持火把,登上楼梯,推门进到里面。

        我也轻轻登上楼梯,站在门前。

        “嗷——嗷——”分不清是野兽的吼叫,还是人的痛哭,再次从六角堂内传出。

        “等我多时了吧。”是将门大人的声音。

        “良兑。”

        “将国。”

        “景远。”

        “千世丸。”

        将门在呼唤着人的名字。竟是在苇津江与君夫人一同遇害的幼子!

        “沙月……”接着,将门大人呼唤早已死去的君夫人的名字。

        再接下来,传出的声音恐怖之极!

        哧溜,哧溜,牙齿咬住东西的声音。

        咯吱,咯吱,牙齿频频嚼东西的声音。

        咔哧,东西被咬断。

        嘎嘣,嘎嘣,牙齿与牙齿相碰。

        咀嚼东西。吞咽。

        哧溜,哧溜,吮吸的声音。

        咯吱咯吱,嘎嘣嘎嘣,牙齿咬碎坚硬的东西。

        将门大人在六角堂内吃什么?

        我并没有逃走。遇到过分恐怖的事情,人似乎反倒会镇定下来。我没有因恐惧而逃走。正是因为恐惧,才窥探了六角堂。

        门扉上,几处本该钉着木板的地方脱落了,留着几道缝隙。我站起身子,把眼睛贴到一处缝隙上,向里面窥视。

        我看见了将门大人正在吞吃的东西。但一开始,我并不明白那究竟是怎样一番光景。

        墙壁上有正好可以插入火把的铁托,火把正插在那里。在火光的映照下,可以看清六角堂内的情形。

        我看到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将门大人身前,躺着几块奇怪的东西,透过门缝飘出异臭。

        我强忍住呕吐,定睛向六角堂内望去。

        “将国,这次该是你的左臂了吧。”

        “景远,你的,该是肚子的肉吧。”

        “千世丸,你愿意让我吸掉眼珠吗?”

        “沙月,你愿意让我吃掉你脸上的肉吗?”

        原来,将门大人所嚼的,竟然是从土中掘出的君夫人与四个孩子的腐肉和骨头!一共五具尸体!

        将门大人一面吞咽着腐肉,一面簌簌落泪。

        “哦,将国……”将门捧起那幼小的尸体,向脖颈处啃去。

        这就是兴世王为将门大人准备的东西。原来如此!将门大人就是哭着吞吃他们的尸体,然后变得强壮,变成如此巨大的身躯!

        啊——

        我在心中呐喊起来。

        请嘲笑我吧,藤太大人。原来,对于正哭泣着吞食尸体的将门大人和被吞食掉的君夫人,我一直心存嫉妒。

        将门大人吃了君夫人和孩子们的身体,就变成了那种样子,正如藤太大人亲眼所见。

        左眼有两个瞳仁,这或许是因为吸食了千世丸尚未腐烂的眼睛。

        将门身高超过了七尺,本就强悍的膂力也增长了一倍以上。

        “你终于回来了,将门。”兴世王对将门大人说的这句话,我至今记得一清二楚。

        在那之前,将门大人的确是在与平氏一族争斗,谋反之事他压根不曾想过。就算想也是后来的事,是受到兴世王教唆之后……

        “将门,你把这个国家灭掉、踏平,你做皇帝。”兴世王对将门大人如是说道,“你若成了一国之主,什么平氏一族之争,顷刻间就可以平定。这也是为了祭奠死去的君夫人和孩子们啊。”

        于是,在兴世王的怂恿下,将门大人真的开始考虑先平定坂东等事。至于后来的事情,已经尽人皆知了。

        藤太大人,缘分让我遇到了您,我想,除了您再无人可以拯救将门大人了。但是,我已经反复强调过数次,将门大人最终变成那种样子,完全是兴世王耍的把戏。将门大人一直被兴世王操纵。真正可恶的人,就是那个兴世王。

        我无法预料后世会如何评价将门大人,但我说的这件事,哪怕只留在藤太大人一人的心里,我也能感到一丝安慰了。

        虽然我已抛却红尘遁入佛门,藤太大人却毫不嫌弃前来造访,我实在喜出望外。能与大人您相会,实在是一件幸事……

        “这,便是我见桔梗夫人的最后一面。”或许又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了,藤太感慨地说道。

        桔梗与藤太分别一年多,便在出家的寺院遭人杀害。

        “准确地说,桔梗夫人去世是什么时候的事?”晴明问道。

        “我与桔梗夫人在仁和寺会面,大概是天庆三年的五月。”

        “那么,她去世时是天庆四年的……”

        “七月。”藤太说道。

        “啊。”晴明点点头,望着小野好古,“道风大人目睹的那桩怪事,同行的女人被鬼吃掉,好像是……”

        “天庆四年,十九年前的七月。”好古说道。

        “哦。”晴明脑海中顿时又浮现出百鬼夜行的情形。

        手持人的碎尸夜行的群鬼。

        贺茂忠行的牛车。

        遭鬼袭击,被生吞的随从……

        是贺茂忠行出京时的事情。当时似乎正好是天庆四年的七月前后。

        “怎么?”好古问晴明。

        “没什么。”晴明轻轻摇摇头。

        “时光过得真快,十九年的岁月转瞬即逝。”晴明并没有刻意提及十九年前的事情。

        “莫非兴世王使用了外法邪术?”净藏似乎早已迫不及待,插入一句,“保宪,让人啖食人尸将其变为鬼,这是什么法术?”

        “上至《春秋左氏传》、《列子》、等道家典籍,下至,我都阅尽,可就是想不起来啊。”

        “唔。”

        “本来,人变为鬼并非不可能。思念过度或悲哀过度,人心无法承受时,人就有可能变为鬼。”

        “可是,变成将门那样的铁躯……”

        “请恕我打断一下。”出声的是晴明。

        “怎么了,晴明?”保宪说道。

        “关于这个问题,听了藤太大人的叙述,我倒是有一点看法。”

        “哦?”

        “这岂不是蛊毒吗?”

        “蛊毒?!”保宪重复着晴明的话。

        蛊毒,与厌魅之法并立,是诅咒人的妖术。

        在人偶中放入诅咒对象的指甲或毛发,然后用钉子扎刺,以这种手段致人患病或死亡,便是厌魅。

        蛊毒则主要是使用毒虫。捕捉大量的蛇、蟾蜍、蜘蛛、蜈蚣、老鼠等,将其密闭在巨大的壶中,封好盖子,让众毒虫在壶内互相蚕食。有时只用蛇来做,有时则混入几种毒虫来做。放置一个月或者两个月,然后启开封盖。壶内留下的就是经过互相蚕食剩下的最后一只,便将这一只用作式神,施予诅咒对象。由于所有同类的精气都集中到身体里,它便成为强大的咒物,变成式神了。

        本来,保宪也对蛊毒之术十分熟悉,但他依然不解晴明的意思。

        “晴明,你所说的蛊毒……”说到这里,保宪若有所思,“唔唔唔……是这么回事啊。”

        “高见。”净藏也不住地点头,“多么恐怖的兴世王!给将门投入蛊毒,活生生将其变为式神,用来攻击京城。”

        “正是。”晴明点头。

        “晴明,您究竟在说些什么呢?刚才的话,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明白啊。”小野好古说道。

        “晴明,我也是一头雾水。”博雅也说。

        “什么蛊毒之类,我也偶有耳闻,可将门究竟和这蛊毒有什么关系,我还是弄不明白……”

        “博雅。”晴明再次转向博雅,“兴世王是把坂东之地当作一个壶,用这个壶来施蛊毒之术。”

        “什、什么?!”

        “让将门在坂东之地与平氏一族相争,再让残存下来的将门啖食亲骨肉和君夫人的尸体……”

        “让他们自相残食?”

        “对。”

        “怎么会,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已经做出来了,不是吗?”

        “兴世王?!”

        “对。”晴明点头。博雅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晴明,”藤太说道,“既然将门已复活,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是啊。”晴明点点头,并未当即回答藤太的问题,却反问,“藤太大人,假如将门重返坂东、号令东国,结果会如何?”

        “坂东武士不可能全部一应而起。平氏一族中,多数与将门动过干戈。”

        “有多少呢?”

        “大约一半。”

        “就是说,还不足以威胁京城?”

        “可是……”

        “可是什么?”

        “难以出口啊。”藤太摇着头。

        “你想说陆奥吧?”晴明说道。

        一瞬间,藤太大惊失色。“既然连这一点都被您看破,我也没什么可隐瞒了。正如晴明所想,陆奥是不服归化之众居住的地方,比坂东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旦将门起兵,陆奥武士定会悉数呼应。我若是将门,必先圈占陆奥,平定坂东,然后攻打京城……”

        “哦。”小野好古失声道,“也就是说,绝不能让将门去东国。”好古的腰已经直起一半,差点整个人都要站起来。

        “是。”

        “刻不容缓,必须马上找出将门的下落。”好古一把抓住净藏说道。

        “那灰,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晴明对净藏说道。

        “什么?”好古的视线从净藏移向晴明。

        “只要有将门头颅的灰,我们就可以做许多事。查出他的下落也是其中之一。”晴明说道。

        “管用?”

        “管用倒是管用,就是危险了些。”

        “危险?”

        “灰就在这边的秘密,也会反过来被对方获悉。”

        “哦,哦……”好古发出几串喉音。

        “可是,晴明……”博雅说这话时,已经在归途的牛车中了。

        “什么,博雅?”

        “你刚才似乎面露喜色啊。”

        “刚才?”

        “就是说到将门平定陆奥,拿下坂东,然后攻打京城的时候。”

        “是吗?”

        “我看是。”

        “其实,你没看错。”

        “什么?!”

        “对我来说啊,博雅,这座京城是天皇的地盘,还是将门的领地,我一点都不感兴趣。”

        “什么?”

        “说不定,将门会建造一座更精彩的京城呢。”

        “慢,等等,晴明。”博雅连忙四面看看,仿佛查看一下牛车里有无旁人,“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

        “我说的是真的。”

        “胡说。你听着,晴明,虽然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明白,但这种事情,除了我,你在任何人面前都不可以乱讲。”

        “正因为是你,我才说的啊,博雅。”晴明红唇含笑。

        “你总是不经意地说些不着边际的事。听你说话,总是提心吊胆。”

        “不着边际的事?”

        “刚才也是。你不是还说将门是式神吗?”

        “那又怎样?”

        “虽然起初我很惊讶,不过你说的也的确在理,令人信服。”

        “既然如此,那不挺好吗?”

        “不好。”

        “为何?”

        “当时我没有说出口,但如果说兴世王把坂东当壶施行蛊毒……”

        “唔。”

        “也就是说……”说到这里,博雅闭上嘴唇,轻轻摇摇头。

        “也就是什么?”

        “算了,这话可不该说出口。”

        “说说又有什么关系。”

        “不行。”

        晴明注视着不敢开口的博雅,说道:“那我就替你说了吧。”

        “替我?”

        “就是你刚才不敢说的那件事。”

        “你胡说些什么,你怎么能明白我心里在想什么。”

        “明白。”晴明点点头,若无其事地说,“你说的是那个男人吧?”

        “什、什么那个男人……”博雅惊慌失措。

        “怎么了?”

        “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你总把天皇说成那个男人?”

        “看看,自己坦白了吧?”

        “什么?!”

        “我只是说那个男人,压根就没提天皇啊。”

        “什……”

        “倘若把坂东看作蛊毒之壶,那日本国也是一个蛊毒之壶了。你想说的是不是这个啊,博雅?”

        “你怎么……”

        “你说得没错。”

        “我可什么都没说哦。”

        “得了吧,博雅,这里就你我二人。日本的天皇也是一个咒,一个用日本国这个蛊毒之壶生出的咒……”晴明说道。

        博雅默然了。好大一会儿,只有牛车碾压地面的声音阵阵传来。

        “晴明,一和你说话就觉得头晕目眩,天地似乎都让你翻了过来。有时原本真真切切的一个东西,被你一说,就完全变成了另一样。”

        “这不挺好吗?”

        “你说好,就姑且算是好吧。但像今日这样,如果任由你胡乱讲下去,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心该放在哪里好了。”

        “……”

        “或许你是对的。可是要接纳这些,有些人要花时间。比如我。”

        “唔。”

        “我有自己的速度。不要催我。一催,我就会走错道。”

        “你说得没错,博雅。”

        “你看,你不是也承认了吗,晴明。”

        “皇帝与蛊毒之事先放在一边吧,咱们现在谈的是复活的将门。”

        “唔。”博雅点头,再次注视着晴明,“可是,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就是那灰。”博雅的视线落至晴明膝上的布袋上。那是从净藏处分来的一些将门头灰。

        “这个?”

        “是啊,怎么用呢?”

        “快告诉我。”

        “我还没有决定。”

        “什么?”

        “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这灰有很多用途。但究竟该怎么用,我还在考虑。”晴明说道。

        身高七尺有余、身躯巨大的全裸男人立在洞窟中,健硕的身体映着红红的火光。二十年后复活的平将门没有右臂。

        将门用左手摸摸头,摸摸胸,摸摸肚子,摸摸臀部,摸摸脚。抚摸过的每一处,都布满了红色蚯蚓似的筋脉。头上也是。

        “久违了,我身体……”

        一步,两步……将门向前走去,步伐还不灵活。

        “似乎连走路都忘记了。”

        将门身边围着多名男子,全都单膝跪地。还有两人站立在将门面前,是那黑衣男人和罩着长纱斗笠的女人。

        “二十年了,将门大人。”黑衣男人说道。

        “兴世王?”将门移开正在抚摸头颅的左手,望着那个男人。

        黑衣男人点了点头。

        “二十年?”将门问道。

        “是。”

        “那之后结果如何?我将门部失败了?”

        “没有失败。”兴世王说道,“您看,将门大人不是又复活了吗?”

        将门矗立在那里,贪婪地打量着四周,之后仰起头,望望洞顶。

        “二十年……”他念叨着。

        “可敌人还活着。”

        “敌人?”

        “净藏、俵藤太、小野好古、源经基……”

        “嗷——”将门吼叫起来。

        “平将赖大人、多治经明大人、藤原玄茂大人、文屋好立大人、平将文大人、平将武大人、平将为大人统统被斩首。”

        “什么?”

        “连桔梗夫人也亡去了。”

        “桔梗?!”

        “战后削发为尼,入寺出家,朝廷却派人袭击了寺院……”

        “你是说被杀了?”

        “是。”

        “嗷——”将门左手按在头上,揪着长长的头发,“嗷嗷嗷嗷——”他拍打着脸,疯狂扭动身体。

        “将门大人,既然您复活,慕名投奔者必会越来越多。眼下正是我们再度起兵,一雪二十年前耻辱的时刻。”

        “啊。”将门猛舒了几口气,摇摇头,视线停在一个戴白纱斗笠的女子身上。

        女子取下斗笠,一张白皙娇美的脸露出来。她眼里噙着泪水,深情地注视着将门。

        “你是……”

        “泷子。”女子用颤抖的声音说。

        “泷、泷子——是阿泷?”

        “这么久了,终于再次见到您了,父亲大人……”

        “哦,是泷子,泷子姬。原来你、你还活着,还活着啊……”

        “能再次见到您,女儿十分欣慰,父亲大人。”泷子一步步向将门走近。

        “您还要战吗?”她在将门面前止住脚步。

        “泷子……”将门眼中也溢出了眼泪。

        “我已经厌倦了,已经厌倦了战争。”泷子凝视着将门,说道。

        “将门大人,”兴世王说道,“尽管大人积攒了许多心里话要说,可那边已经准备好,请大人先更衣。之后,我再把此前发生的桩桩件件详细讲给您听。”

        兴世王走上前去,把手放在将门肩上。“将门大人,请您先用点水,休息一下。”

        “只是,如月小姐令人担心。”牛车里,晴明说道。

        “如月小姐?”博雅问道。

        “道风大人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唔。”

        “就是十九年前,奇怪男人指使群鬼收集碎尸的事。”

        “兴世王收集起来的碎尸块,不就是将门的身体吗?”

        “应该是。”

        “那又怎么了?”

        “当时,有一个女童在场,这你听说了吧?”

        “啊。”

        “由那女童挑选收集来的身体碎块,不是吗?”

        “嗯。”

        “若那名女童便是当年从仁王寺失踪的泷子姬,又说明什么呢?”

        “唔。”

        “兴世王将泷子姬从仁王寺带出,让她挑选被分尸的父亲将门的身体。是不是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唔。”

        “也就是说,当时遇害的桔梗夫人……”

        “你是说,是被兴世王杀害的?”

        “真相还没大白。目前只是我的猜测。”

        “哦……”

        “若兴世王即是祥仙,那么与祥仙一起的如月小姐便是……”

        “泷子姬?”

        “哦。”

        “那么,致使源经基大人患病,又溜到藤太大人处盗取黄金丸,还有这次出现在道风大人宅邸的那名女怪……”

        “便是泷子姬——如月小姐了。”

        “晴明,的确如你所说。事实上,我刚才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虽然没有说出口来,可净藏大师、保宪大人似乎都明白了。”

        “这一点我明白了。可你刚才说担心如月小姐,又是怎么回事?”

        “或许这一次,如月小姐有性命危险。”

        “危险?如月小姐?”

        “因为对于复活的将门来说,泷子姬是其唯一的弱点。”晴明说道。

        “什么?”

        “明日必须得去。”

        “去哪里?”

        “平贞盛大人府邸。”

        “干什么?”

        “见维时,有一件事非求他不可。”晴明点点头,问博雅,“去吗?”

        “我也去?”

        “唔。”

        “去,去。”博雅点点头。

        “那就去。”

        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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