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御门大路,安倍晴明的宅邸。
桃花的花期将尽,樱花凋谢却尚有时日。
庭院各处的土壤里,喷涌而出的绿意正窸窸窣窣地冒出头来。虽远远谈不上漫山碧透,光是初生的新绿那蓬勃动人的生命力,就让人怎么也看不厌。
繁缕草已青翠欲滴。
宝盖草和婆婆纳草花开点点。
野萱草的枝叶还很纤弱,一朵浅浅淡淡的白花静静立在枝头。
此情此景,用早春二字来形容,最贴切不过了。
晴明和博雅坐在檐廊上,一旁燃着火盆。两人边饮酒,边观赏着庭院中的景致。
佐酒菜是烤鱼。
从琵琶湖中捕捞上来的香鱼用扦子穿起,放在炭火上烤着吃。
刚烤熟的鱼的香气,融入煦煦和风中。
烤得很透,所以整条鱼从头至尾都可下咽。
博雅捏着鱼尾取下扦子,从鱼头一点点咬下去。
“啊,这条有鱼子。”
被咬开的香鱼腹部,黄色的鱼子清晰可见,吮入口中,哗地破开,嚼起来有淡淡的回甘。
“吃过不少香鱼,这次的却格外美味。”
“这是从近江筱原捕获的香鱼。”晴明刚饮完杯中酒,唇色殷红。
香鱼是一种常见于琵琶湖的小鱼,到了春季,为了在浅滩的芦苇丛中产卵,会群聚到岸边。筱原的人们用网把它们捕捞起来,炙烤食用。
“那位以鸬鹚捕鱼为生的千手忠辅,认识一名住在筱原的渔夫,名叫鲤麻吕。每年这时候,鲤麻吕都会分一些香鱼给他。这就是分得的鱼。”
晴明口中提到的千手忠辅,就是在黑川主一事中,受过晴明帮助的那名鸬鹚匠。
“是这样啊。”博雅点点头。
“所以,明天得出一趟门了。”
“去哪儿?”
“住在筱原的鲤麻吕那里。”
“去做什么?”
“筱原一带似乎有什么不寻常之事。鲤麻吕通过忠辅,拜托我去想想办法。”
“拜托什么?”
“嗯,那个,要拜托我去做什么,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什么?!”
“不过,关于那件不寻常之事,我已经基本了解了。”
“这是为何?”
“从鲤麻吕派来送香鱼的人那里,听说了事情大概。”
“那,出什么事了?”
“嗯,听好了,博雅,是这么回事……”
接着,晴明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
美浓国有个名叫清鹎的男人。
他生于美浓国,十年前背井离乡,到京城某个显宦府上当差。
这十年间,他没回过一次家。后来偶遇一位从美浓国来京的旧相识,得知自己留在家乡的母亲得了重病,危在旦夕,说不定已经离世了。
听了消息,他归心似箭,向主人讲明事由,请好假踏上归途。
从京城出发,经粟田口、越逢坂山、出大津,走过濑田川上的桥时,日已西斜。
等他走到近江国的筱原一带时,已是日暮时分,天色渐暗。右手边的三上山方才还清晰可见,如今已被暮云遮挡。左手边的湖面在一片蒙蒙暗灰中泛着水光,而那朦胧的光亮也在渐渐隐去。
天下起雨来。雨丝细如针,冰冰凉凉。
正是初春时节,太阳一下山,寒意很快侵来。
原本打算露宿一晚,可没想到会下雨。
这杳无人烟的荒野上,附近找不见可落脚的民宅,愁眉不展之际,他发现了一个墓穴。
这墓穴看上去十分吓人,不禁猜想里面居住着鬼怪,奈何他实在挨不过雨水和刺骨寒意,便钻了进去,打算将就着熬一晚。
洞穴入口处透风不御寒,走到深处,倒是意外地宽敞。
洞口附近还隐隐有些亮光,走到里面后,伸手不见五指。
有一处像是铺着一层干树枝,他在那儿坐下,头靠在土墙上,很快便睡过去了。
迷迷糊糊间仿佛听到有声音,他睁开了眼。好像有什么人进到了墓穴里。
半夜三更,怎会有人进到墓穴里,必定是鬼怪。清鹎屏息静气,压低身子蜷缩于暗处。
气息越来越近了。
啊,自己会不会就这样,在这个墓穴里被鬼吃掉?至少死之前,想再见母亲一面啊。
他正想着,那不断逼近的气息忽然在近在咫尺的前方停住了。
啪嗒,听到什么东西被放下的声音,接着感觉有人坐了下去。
来者是人吗?!清鹎暗忖。
难道也是赶路人?和自己一样要前往某地,行至半途见天色已晚,又下起雨来,为避雨才躲进了这墓穴中?
但即使是这样,也无从证实那不是鬼怪。
就算是人,万一碰上的是盗贼之徒,也会被抢夺随身物品,甚至可能性命不保。还是继续屏息藏好为妙。
清鹎听到那来者在一片漆黑中窸窸窣窣捣鼓着什么。
接着,黑暗中传来咀嚼声。
嘎巴、嘎巴……
估计是肚子饿了,那人吃起随身携带的干粮来。
清鹎也随即感到饥肠辘辘。之前累得昏昏沉沉,此刻才想起来,自己一路上什么也没吃。
袋中装着两个手握的干饭团,倘若现在拿出来吃,自己可能会暴露。即使对方不是鬼是人,事已至此,清鹎还在迟疑该不该出声。
怎么办呢——
正想着,清鹎猛咽了口唾沫,喉头动了一声。紧接着,腹中也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
对方的咀嚼声停了。
难道自己被发现了?
一片漆黑中,他感觉对方正盯着自己的藏身之处。
虽然对方也收敛了气息,但仍能感受到那竭力压抑的吐息。
终于,清鹎憋不住了。
“喂。”
他刚一开口,只听洞内响起一阵刺耳的尖叫声。
“咯呃呃呃呃呃呃呃!”
对方大叫着冲出了墓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清鹎也被吓了一跳。因为对方先惨叫起来,才把他没出口的惊叫压了回去,不过他还是吓得险些瘫坐在地上。
清鹎就这样在暗中待了片刻,调整呼吸,从方才的气喘吁吁中渐渐平复心绪。等平静下来,他才有闲心去想刚才发生了什么。
那个在黑暗中吃东西的人,一定是把自己当作住在这墓穴里的鬼神了,所以才会惊慌失措地逃出去。
清鹎转念一想,那人逃走时东西正吃到一半,应该还有剩下的。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有没来得及带走的财物。
要是落下了贵重物品,也许过段时间会回来取,不过起码也要等到天亮之后,今晚是不可能回来的。
这么一来,只要明天早早起身离开墓穴,就能将那家伙遗落之物统统收入囊中了。
清鹎心中窃喜。至于那家伙到底遗落了些什么,等到天亮之后再看也不迟。现在首先要解决温饱问题,其他的,等天亮再说。
打定主意,清鹎摸黑匍匐向前,靠近那人不久前待过的地方。
嗯,应该是这里吧。
伸手摸索一番,指尖碰到了一物。
应该是那个逃走的家伙刚才在吃的东西。他拿起来塞到嘴里。
像是肉块,而且是没有用火烤过的生肉,但也不算难以下咽。不,应该说味道还不错。
他在附近找了一圈,又发现四块,吃了个干净。之后困意袭来,又倒头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早上。
借着从墓穴洞口照进来的光,他看到有什么东西滚落在泥地上。定睛一看,是一条人的胳膊。
朝墓穴深处一看,人的骸骨叠了好几摞,数不清有多少具。
昨夜以为是枯枝的东西,竟是这人骨。昨夜自己吃的,是这人腕上的肉啊。
清鹎听到自己口中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
他当场便“呃呃”地狂呕起来,边吐边听到来自喉咙中的尖叫声。
“那天早晨,捕鱼归来的鲤麻吕,碰巧撞见了在筱原村外游荡的清鹎。”晴明对博雅说道。
鲤麻吕看到清鹎后,跟他打招呼:“哎,赶路人。”
没想到清鹎转头看到鲤麻吕的脸,竟当场昏了过去。
“这是怎么了?”
鲤麻吕把昏倒的清鹎背回了家,安置于卧榻上。清鹎仍昏迷不醒,嘴里不断说着胡话。
“是鬼……要被鬼吃掉了!
“我也吃了……
“是人肉!
“我叫清鹎。
“啊啊,难受……”
仔细听辨后,把这串胡话连起来理解,就是如此。
“刚才我说的,应该就是那个叫清鹎的男人所遭遇之事。”晴明说道。
那日,鲤麻吕伸手去探清鹎的额头,发现他在发烧。
他浑身通红,呼吸急促,痛苦地喘息着,口中还呻吟着头痛、想吐……
见他发着烧,鲤麻吕便用冷水沾湿毛巾敷在他额头上,想先帮他退烧,然而迟迟不见好转。
“往年,鲤麻吕都是亲自把香鱼送到千手忠辅处,这次因为担心清鹎,就托别人带去了,并借机告知了此事,问忠辅认不认识能治好病的医师……”
“所以忠辅就提了你的名字。”博雅说。
“正是如此。今天在你来之前,忠辅和鲤麻吕的两个手下已经来过了,希望我帮忙解决此事。”
“如何解决呢?”
“若清鹎呓语中所言是真的,那就说明村子附近有食人鬼。希望我想办法对付那食人鬼,以及救回清鹎的性命吧。”
“原来如此。”
“嗯,所以我就想着,等你来了,佐着香鱼饮上一杯,像这样把事情跟你讲一遍,然后就差不多该出发了。”
“出发?”
“是啊。”
“去哪儿?”
“当然是去近江筱原。”
“现在就去吗?”
“明早动身。之前吩咐吞天去找的草药,到傍晚应该能拿到了。明早出发的话,下午就能到筱原。”
“噢。”
“怎么样,博雅,你去吗?”
“我,我也……”
“是呀。”
“可是……”
“意下如何?不用勉强。”
“唔、嗯。”
“怎么样,去吗?”
“嗯。”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牛车在穿过粟田口后停了下来。
两人下车,徒步出了大津,跨过濑田川上的桥。
快到筱原时,碰到了前来迎接的鲤麻吕。三人决定先去那墓穴一探究竟。
一行人渡过野洲川。
野洲川汇入琵琶湖,是筱原一带最大的河流,水势凶猛。每年夏季至秋季,易发生泛滥,所以沿岸没有住家。三人走了片刻,望见右手边的一片芦苇荡前方,有一座山丘。
这一路上,彼此寒暄后,已经了解了大致的情况。
“出事的墓穴,就在那里。”鲤麻吕指着山丘说道。
“如您所见,是个十分偏僻的古墓。自古就传说那里住有鬼怪,所以谁也不敢靠近。”
三人走进墓穴。
洞口狭小,要弯腰钻入。
和传闻中一样,往里走就变得宽敞起来。
白日当空,靠从洞口照进来的光线,勉强看得清四周。
一条人的胳膊,从洞穴深处滚落到他们跟前。只有一小截还连着皮肉,大半只剩白骨。那肉已经腐烂,恶臭在墓穴中弥漫。
他们走到深处,看到一座用白骨堆成的山。
骨骸上的血肉丝毫不剩。粗略数了一下,目测有十二个人的头骨。若是拨开骨堆,或许还有埋在下面的,但还是放弃了。一挪动骸骨就有蜈蚣爬出来,令人作呕。
“这实在是……”
博雅皱着眉头,用衣袖蒙住口鼻。
被丢弃的骨头上,就算原先还剩有一点肉,也都被虫蚁和蜈蚣啃噬光了。
仔细观察,人骨上似乎有受过伤的痕迹。
“差不多就到此为止吧。”晴明说。
三人走出了墓穴。
“看来这段时间,我会常常梦见此处了……”
博雅沐浴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松了口气般说道。
清鹎躺在鲤麻吕的家中。
家里人把湿毛巾敷在他额上,悉心照料着他。
清鹎满脸通红,呼吸不再急促,开始变得微弱。
晴明伸手在清鹎的身上探诊了一番,说道:“看起来他没有被附身。”
“如果我想得没错,请不要再给他降温,赶快让他暖和起来。”
听了这话,家里人赶忙撤下清鹎额上的毛巾,往他身上盖了好几件上衣。
此时晴明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打开后,里面装着几种草药。
“这是我让吞天采来的。才入初春,所以找起来花了一番功夫。不过有了这些,也暂且够用了。”
“这些是……”博雅问。
“药草,一会儿用来捣药的。”
“药?”鲤麻吕疑惑不解。
“我需要石头。”晴明对鲤麻吕说,“一大一小,两块就够了。大的那块最好扁平一些……”
晴明言简意赅地描述了各项要求。
很快,鲤麻吕从庭中运来了石块。依晴明的吩咐,有一块孩童拳头大小的圆石、一块成人手掌大小的扁石。
晴明在扁平的石块上铺好草药,再用圆石捣碎。
研磨之中,渐渐淌出墨绿色的、称不上是液体的糊状物,晴明把它们盛进素陶杯里。
“可以了。”
晴明用指尖撷取一撮,放入仰卧着的清鹎口中。
“早中晚一日三次,就像我刚才所做那样,把药喂给他。”
“好的,定会照办。不过,请问这是什么药?”鲤麻吕问。
“还是等药起效后,再告诉你吧。若如我所料,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到傍晚就能见分晓。”
“这样啊……”
“接下来,还有一事。”晴明再次看向鲤麻吕,“请问近年来,这附近有没有下落不明,或是突然不见了的人?”
“近年是指?”
“从五年前至今。”
“呃?”鲤麻吕正歪着脑袋思考,一旁的博雅插话问道:“晴明,你是说那墓穴中的遗体,是这附近的居民?”
还没等晴明回答,鲤麻吕便说道:“没有。倒是有生病去世,或是出远门还没回来的。但您说的那种情况,据我所知没有。”
鲤麻吕看向四周,在场的村民也认同他的话:“确实如此。”
“那么,近年来,有没有从某天起突然不见了,难得才会露面的人?出现在人前时,总是挡住身后或是遮着双脚……”晴明又问在场的众人。
“野洲川的泥鳅婆婆不就是这样吗?”一位男子说道。
“这么一说,确实……”
“以前,泥鳅婆婆下水捞泥鳅时,都会掖起衣摆。可这段时间她蹚水时,总是把粗草席缠在身后。对了,走路时,她腰上不也裹着粗草席吗?”
“哦哦,对哦。”众人纷纷说道。
“那位泥鳅婆婆是……”晴明问道。
“是住在野洲川、以捞泥鳅为生的老婆子,老伴大约五年前去世了。自那以后,她就独自下到河里,用畚箕拨开河底的淤泥,捕捞泥鳅。有时也抓些河蚬、鲢鱼、小鲫鱼、鳗鱼等,把它们拿到集市上卖了,或是煮食,或是晒成鱼干。老婆子身子还算利索,就这样一个人凑合着过下去……”
“她丈夫是怎么去世的?”
“五年前的夏天发大水,被水冲走了。真是可怜,连尸体也没找见,现在大概已经沉到琵琶湖底了吧。自那以后,老婆子就一个人下河了……”
“她住在哪里?”
“在野洲川河口附近搭了间小屋,住在里面。那处就算不是夏天的涝季,一下起雨来房子也会渗水。村里人多次劝她搬到别处,她却说住得时间长了,习惯了……”
“有孩子吗?”
“没有。”
“不管怎样,能先带我们去那位老婆婆家看一看吗?”
“当然可以。”鲤麻吕说。
衰败的苇塘间,微微隆起的土埂向前方延伸。
土埂间,婆婆纳草、宝盖草等春天的草木正在发芽。
一间孤零零的茅屋戳在一片芦苇荡中。
茅屋的另一边,琵琶湖波光粼粼。
经过茅屋,再往前走一小段,就是野洲川。
走到近处一看,茅屋简陋不堪。
从漂流而下的木材里捡了长度接近的四根分成两组,前端对齐用绳子绑起来,一前一后立好,把漂流木架在上面当屋脊。再在左右两侧搭上几根浮木,铺上茅草,就成了眼前这间带顶的屋舍。
屋子的左右没有筑墙。
屋子后方堆着像是从河滩捡来的石块,用来挡风。硬说那是墙的话,也勉强称得上吧。
屋前也堆着挡风的石塀,看着像出入口的地方垂挂着粗草席。
尽管用泥填堵了那石堆的缝隙,但看上去根本抵挡不住冬日的寒风。
“阿婆,在吗?”鲤麻吕在门外喊道。
里面没有人回应。
“是我,鲤麻吕。”
他走近挂着粗草席的门前,又叫了一遍,还是无人应答。
“我进来了。”鲤麻吕伸手去碰草席。
“别进来……”有声音传来。
嗓音低沉嘶哑,与其说是人的声音,听上去更像是兽吼,非常瘆人。
鲤麻吕的手仍搭在草席上,他转头看向晴明,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晴明冲他点点头,示意交给自己处理。
“在下安倍晴明,从京城而来。此番拜访是想向婆婆打听些事情。”晴明说道。
“别来烦我,不管你是谁,不管是不是来自京城,我都不见。”
晴明站在原地,抬起右手搭在额前,透过草席向屋里望去。
“果然啊……”晴明自言自语。
“什么果然?”站在他身旁的博雅轻声问道。
“屋里的这位,可以说是似人非人。”
“什么?!”
博雅正吃惊时,晴明已掀起了草席。“我们进来了,打扰。”
“轰!”从里面发出一种说不上是尖叫还是咆哮的声音。
三人进到屋内。室内陈设极为简陋。
土间里,垒成环形的石堆上架着一个缺口的瓦罐。这简易石灶中寂寂燃着火,煮着瓦罐里的汤汁。
一旁堆积着木柴,像是从河滩捡来的漂流木。
角落里放着畚箕。里间铺着厚厚的芦苇,像是睡铺,上面有一个白发女人,正蜷着身子,弯腰呈半蹲状瞪着门口。
她的瞳孔闪着幽幽的青光,脸上布满干裂鱼皮般的皱纹,双眸深埋在纵横的沟壑间。
她衣衫褴褛,胯上缠着粗草席。
“出去,没什么好说的。”白发女开口道。
那一头白发像是许久没有梳理过了,如海藻般恣意四散生长。
“还请听我说……”
晴明说着,往前踏出一步。
刚踩下去,只听“啊——”的一声大叫,晴明立刻收回了脚。
“别踩那里!别踩!”白发女——泥鳅婆婆叫道。
“这是……”
晴明低头看看收回的左脚,又看向炉灶前刚被自己踩过的那块泥地。
“桀桀桀桀!”
泥鳅婆婆一跃而起,猛地扑向晴明。
围在腰际的粗草席在空中散开,后胯顿时暴露无遗。
晴明闪身躲开,不料泥鳅婆婆撞上了站在他身后的博雅。
博雅上衣左侧的衣领嘶的一声开了道口子,是泥鳅婆婆右手上的指甲划破的。
“怎么可能?!”
博雅的惊呼并非平白无故。
没了粗草席的遮挡,泥鳅婆婆原形毕露,她的臀部竟长着两根角状物。
那角状物呈黄色,而且像抹了油般泛着油光。
咔嚓、咔嚓……那从臀部长出的角,不断响动着。
泥鳅婆婆上半身前倾,两手扎进泥地里,拱起后背,然后撅起了臀部。
“博雅,被那屁股上的牙咬到的话,就没命了!”
晴明将左手探入怀中,取出一张符咒,其上绘有图文。
他合拢右手食指和中指,放到唇侧一舔,把沾取的唾液涂抹在那符咒上。
就在此时,只听“沙——”的一声,泥鳅婆婆把臀部撅得更高,飞扑向博雅,作势攻击。
千钧一发之际,晴明横挡在两者之间,如同飞掷一般,将左手中的符咒贴到泥鳅婆婆的额前。
泥鳅婆婆的动作停下了。
“呜呼呜呜呜……
“呼呜呜呜呜……”
泥鳅婆婆歪着嘴低吼,却无法动弹。
咔嗞咔嗞——
啪哩啪哩——
即使身体无法动弹,她仍不死心地磨着牙。
“泥鳅婆婆,现在可以同我们讲讲,到底发生了什么吧?”晴明问道。
“呜呼呜呜呜……
“呼呜呜呜呜……”
泥鳅婆婆的口中不断发出低吼。
一时间,博雅、鲤麻吕、晴明三人,警惕地注视着形态怪异的泥鳅婆婆。
晴明凝视了泥鳅婆婆片刻,开口道:“看来,有东西潜伏在你的体内,让你没法开口说话。”
晴明说完,将右手食指抵在下唇上,口中低吟起某种咒来。
接着,传来“咕呜、呜呜——”的声音。泥鳅婆婆开始轻轻晃动脑袋,口中痛苦地呻吟着。
“喂、喂,晴明!”博雅此时开口,也并非平白无故。只见那贴在泥鳅婆婆额前的符咒下长出了什么东西,从下方将符咒顶了起来。
晴明见状,愈发大声地念咒,那东西捅破了泥鳅婆婆额上的符咒,现出了原形。
它长约四寸,形似犄角,和泥鳅婆婆臀部长出的獠牙尖端的形状相似,只是颜色有所差异。泥鳅婆婆臀部的獠牙呈黄色,而这长于额上的角状物则是赤红的。
“原来如此,是此物潜入了你的体内啊。”
晴明用整张符咒攥住那犄角,嘎吱嘎吱地将它从泥鳅婆婆的额上拧下。
“呜——”
泥鳅婆婆哀号着,趴倒在原地。
抬高的臀部落了下来,长在上面的黄色獠牙竟也脱落了。
泥鳅婆婆直起上身,坐在土间,抬头看向晴明一行。
“好了,现在总算可以谈谈了,不是吗?”
听到晴明的话,泥鳅婆婆的两眼中涌上豆大的泪珠,即将夺眶而出。下一刻她已双手掩面,“哇——”的一声号啕起来。
她嗷嗷地放声嘶喊。
“啊啊,我竟干出了如此作孽之事……”
零碎的话语混杂着抽泣声,从她的指缝间溢出。
“请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何事。”晴明说道。
泥鳅婆婆闻言点了点头,开口道:“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自那件事之后,我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那件事?”
“五年前,我亲手杀死了我的老伴香鱼爷……”
说话间,泥鳅婆婆再度以手覆面,泣不成声。
五年前的夏天,香鱼爷和泥鳅婆婆在河中捕捞蚬贝。
两人蹚入河中,用畚箕捞蚬贝,同时也捉些泥鳅、小鲫鱼之类的。捞起来的蚬贝装入香鱼爷的鱼篓中,小鱼则盛在泥鳅婆婆胯下的鱼笼里。
暴风雨将近,河川水量猛涨。
上游似乎已降下不少雨水。等暴风雨来临,河水泛滥,就要有一段时间不能下河捞鱼了。所以两人想着,少归少,赶在暴风雨前再捕捞一些总是好的。
不过,眼看河水不断上涨,差不多该上岸了。
“痛!”
突然,香鱼爷大叫一声。
“怎么了?”泥鳅婆婆问他。
“脚被什么东西刺到了。”
两人上到岸边。香鱼爷坐在河岸的杂草地上,抬起脚一看,左脚心有根长约四寸的红色尖锐之物。那物的尖端牢牢扎进脚心,无法轻易拔出。
若是硬拔的话,恐怕会撕扯到脚心的皮肉,更加疼痛。
正一筹莫展之际,那红色之物竟如活物一般,往皮肉里钻去。
“这、这是怎么回事……”
那东西不断往里钻,最后竟整根没入香鱼爷的左脚中,不见了踪影。难以置信的是,脚部的痛楚也随之消失了。
当晚,暴风雨袭来。
风雨交加,铺在屋顶上的苇草被吹飞了。
泥鳅婆婆和香鱼爷同榻而寝。泥鳅婆婆触碰到香鱼爷时,发现他身体滚烫。
“呜呜。
“呜呜。”
他在睡梦中痛苦地呻吟着。
“你怎么了?”泥鳅婆婆问。
“身体里像有火在烧。”香鱼爷冒着汗说道。
在炉灶上燃着的火光的映照下,香鱼爷双眼灼灼,上下两排黄牙紧紧咬合,像是在强忍着什么。
那双眼睛死死瞪着泥鳅婆婆。
“难受吗?”泥鳅婆婆问。
“倒不难受。”香鱼爷说,“只不过,想把你给吃了。”
“什么?!”
“要说难受的话,就是忍得难受。”
那已不是香鱼爷的声音了。
泥鳅婆婆有些害怕了,她站起身,香鱼爷也随之起身。
“求求你,让我吃了吧。”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香鱼爷的臀部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他的臀部竟长出两根黄色獠牙状的东西。
香鱼爷已经不是人类了。
此时——
“快跑!”
香鱼爷喊道。
“快跑,不然的话,我真的会吃了你的!”
咔嚓——
咔嚓——
可是,这暴风雨中,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啊啊,我要吃了你!
“快跑!”
截然相反的话语,从同一张嘴中说出。
“我爱你,所以想要把你吃了。
“正因为爱你,所以想放你逃走。”
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香鱼爷呢?
狂风暴雨愈发激烈,前方水势汹涌的河川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香鱼爷的身体开始不住地颤动。
“忍不了了!”
香鱼爷大叫着,往土间纵身一跃,扑向悬挂于檐下的东西。
那是一把收割苇草的镰刀。
“啊啊,已经饿得不行了。再这样下去,我绝对会吃了你。”
说话间,他用那发颤的手举起镰刀,将刀尖抵在了脖子上。
“别阻拦我!”香鱼爷看上去打算自尽,“不这样做的话,我一定会把你吃了的。”
香鱼爷看着泥鳅婆婆,说道:“和你在一起的这么多年,我真的感到很幸福。”
他这样说着,脸上带着笑意,一刀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等泥鳅婆婆跑到他身边,抱起他时,香鱼爷已经断气了。
该怎么办才好?
若是就这么放着不管,感觉那尸身很有可能爬起来,说出“想吃了你”之类的话。
看来只能把他埋了。泥鳅婆婆打定了主意。
她用镰刀掘开土间,刨起泥土,将香鱼爷的尸体埋进洞中。接着往上盖土,最后只剩香鱼爷的脸还露在外面。
此时,泥鳅婆婆再也忍不住,伸出双手抚上了香鱼爷的脸颊。
手中传来一阵剧痛。
“痛。”
泥鳅婆婆慌忙缩回手,可那红色齿状物的尖端已刺入她手中。
“哇。”
泥鳅婆婆想把它拔出来,却拔不出来。
“于是,我就在那暴风雨的夜里,吃了香鱼爷的肉。”泥鳅婆婆说。
“那东西钻到身体里,就会变得饥饿难耐,极度想吞食人肉。”
她在香鱼爷尸身上一顿饕餮,随后将剩下的白骨埋在炉灶前。
泥鳅婆婆说,她虽吃了人肉,但还残留着人性,不忍去看那残留的骨骸。可风雨交加的夜晚,也没办法出门埋骨,只好埋在了茅屋里。
那时正碰上暴风雨引发河水泛滥,她就对村里人说,香鱼爷被水冲走死了。
自那以后,泥鳅婆婆开始用粗草席裹住身体,藏起臀部的獠牙。
然而,她依然忍不住想吃人。
可若是吃了村里人,总有一天会被发现。于是,她就专找独行的旅人,用臀部的獠牙将人咬杀后,吃掉他的肉,将骸骨扔到那墓穴中。
那臀部的獠牙上可能有毒,一咬,人就会即刻死去。
泥鳅婆婆在两天前的晚上,捕食了一个旅人,去墓穴里扔骨骸。进入墓穴后,发现那手腕上还留有皮肉,正当她啃食之时,突然察觉到附近有什么东西在,被吓得慌忙逃离。
终于遇上真正的鬼了吗?她当时在心中想着。
就算是人,自己的秘密若是被发现了,那也活不下去了。
惊慌失措下,她也顾不得确认是人是鬼,就仓皇逃离了墓穴。
“这五年来,被我杀了吃掉的已有十余人。尽管现在恢复了神志,但自知罪孽深重,已无颜活在世上。还请将我就地处决吧……”泥鳅婆婆泪眼婆娑地说道。
此时,炉灶前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那里。
“啊,香鱼爷……”鲤麻吕叫他。
然而,香鱼爷没有看向鲤麻吕,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泥鳅婆婆。眼神中蓄满了哀怜,又是那么温柔。
“老婆子啊老婆子,我一直等着,等你褪下这牙和角……”
香鱼爷开口道。
“放心吧,我会带你走的。哪怕前方是地狱黄泉,我也会一直陪着你。你就安心地随我同去吧……”
泥鳅婆婆泣不成声。
香鱼爷右手的指尖触上她的额头。泥鳅婆婆飘然倒地。
她倒下的那一刻,已然死去了。
香鱼爷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了。
周遭只余河川流淌不息的声音。
晴明和博雅正在对酌。
晴明身穿一袭飘逸的白色狩衣。他面前的博雅一身黑袍装束,盘腿而坐,正饮着酒。
两人在筱原留宿了一晚,之后回到位于土御门大路的晴明宅邸。此刻正是小酌之时。
午后,天色尚早,还未到日暮时分。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两人离开筱原的时候,清鹎已恢复了精神。晴明诊断,再过三日,应该就能正常下地行走了。
“话说回来,晴明啊,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博雅问,他手中欲移至唇边的杯盏停在半空中。
“你指什么?”
“清鹎倒下是因为中了蜈蚣的毒。”
“哦,那个啊……”晴明将空杯搁到廊板上,解释道,“呼吸急促、头痛目眩、昏昏沉沉,这些都是中了百足蜈蚣的毒后会出现的症状。依古法,解百足毒,不可冷疗,需保暖驱寒……”
“所以你才会让吞天采来解百足之毒的草药?”
“就是这样。”
“不过,你仅凭这些,就能判断出那是百足之毒呀?”
“博雅啊,你不会忘了吧?”
“什么啊?”
“你可知筱原的那片土地有何渊源?”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
“那后方就是三上山所处地界。”
“三上山?”
“说起三上山,你能想到什么?”
听晴明这么一问,博雅“啊”地脱口而出。
“原来是这样啊,说起三上,藤原秀乡大人下东国时,击退的百足蜈蚣,不就是盘踞在三上山上吗?”
“想起来了啊。”
藤原秀乡又名俵藤太。
他去往关东地区时,途经势多的大桥,桥上横卧着一条巨蛇,秀乡毫无惧意地跨了过去。
原来那条巨蛇是琵琶湖之主,巨蛇一族同三上山的百足蜈蚣斗争已久。
那蛇对秀乡说道:“这段时日,那三上山的大百足,毫无节制地掠食琵琶湖中的鱼,连附近的鹿、猪等野禽也被大肆捕食,琵琶湖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它接着说:“明日,终于迎来我等和大百足决一死战的日子。还望您能加入我们,助我们一臂之力。”
于是,秀乡加入了巨蛇的阵营,制伏了那百足蜈蚣。
“那一战,正是发生在那附近。”
“原来竟有这样的联系啊。”
“那百足蜈蚣并不是用嘴,而是用尾巴,也就是臀部附近的獠牙去咬杀对手。当时,秀乡大人打败大百足后,用名为黄金丸的刀砍碎了它的尸身。那时候,长于臀部的似牙又似角的红牙也被斩落了。那獠牙落入河口附近,想必沉入了这河水的淤泥之中。五年前,香鱼爷的脚底板不小心被它刺中,事情就变成那样了。我之所以判断食人的不是鬼怪,而是人类,是因为看到了骨骸上残留的齿痕。那痕迹是人类的牙齿造成的。而那墓穴的骨骸里,看上去放得最久的白骨大约是五年前的,所以才推测是五年前之事。”
“听你这么一一道明,我才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晴明啊,我当时真的觉得,你是个厉害得不得了的家伙呀。”
“那真是值得高兴呀。天下闻名的笛手源博雅给出这么高的评价,我可得好好记着。”
晴明这般说着,欣然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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