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一架由黑色公牛拉着的竹篷车沿朱雀大路向南驶去。一钩弯月悬挂在西边天空,如猫爪般纤细。
随行者四人。一人牵牛,二人持火把,剩余一人是一名童子,肤色白皙,面孔如女子一般。童子赤脚而行,身穿白色窄袖便服,长长的头发束于脑后,垂在后背。他面无表情,不知在思索什么,一双黑色瞳仁只是盯着前方。硬要寻出表情,恐怕只有看向他那透着血色的红唇了。他唇角微微翘起,勉强称得上在微笑,却也似有似无,若隐若现。
前面的男子手持火把,火光映在童子脸上,摇曳不止,被白皙的肌肤衬得益发红亮。童子的眼睛一直盯着南方。
忽然,前面的男子猛地止步,伸腿向童子脚下绊去。童子一个趔趄,向前重重摔倒在地。
“你怎么了,乌童?”拿火把的男子问道。他是故意的。
“怎么,还想等母狐来扶你不成?”另外一名举火把者说。牛车吱吱呀呀驶过童子身旁。童子并没有起身。他两手和双膝撑在地上,眼睛直直望着前方。
“你怎么还不起来?”绊倒童子的男子回头看了一眼。不知他的话有没有传到耳朵里,童子依然盯着南面罗城门的方向。
“你们没看见那个吗?”童子问道。
“那个?你在说什么啊?”两名男子停下脚步,问道。
“有东西正朝这边来。”童子说。
两名男子朝罗城门方向瞥了一眼。“什么东西也没有啊。”
“别闹了。”一人厉声说道。
天上只有一弯月牙,近乎朔月。微弱的光线连“月光”都称不上。火把顶多能照亮前面几尺的范围,即使知道罗城门的方位,也看不清它的影子。牛车将三人甩在后面,径自缓缓向前驶去。
“你是不是又在琢磨些无聊的事,想博取忠行大人的欢心?”绊倒童子的男子说道。另一人则吐了口唾沫,正吐在童子脸上。童子却连擦都不擦,依然盯着罗城门的方向。
“似乎是恐怖的东西。”童子站起身来,朝牛车追去,对两名男子睬都不睬。
“他究竟要干什么?这浑小子。”两人向童子追去。此时,童子已追上牛车,大喊起来:“师父,不好了。”
车中似乎动了一下。“嗯……”一个男人睡意朦胧的声音传来,“什么事?”
“一团奇怪的云雾正从罗城门方向朝我们飘来。”
“什么?!”车门帘一挑,一个白胡子老人露出脸来。火把下,老人朝牛车前进的方向望了一眼,表情忽然僵住了。
“嗯。”他双眸中蓄着严峻的光,“停车!”声音低沉,仿佛从喉咙中挤出。
牛车刚一停住,老人便下了车。
“忠行大人,究竟是什么事……”持火把的男子问道。老人并不作答,跳舞似的在牛车周围踱步,频频用脚跺地。每移几步就单膝着地,指尖按在地上,口中轻诵咒语。一番动作之后,老人严厉地说道:“熄灭火把。不许动!”
“是什么事……”问者话音未落,即被老人打断:“没空跟你们解释了。从现在起,我不让你们作声,你们谁也别出声。若是妄动或出声,小命就没了。”老人只说了这些,便闭了嘴。
两支火把一灭,四周立刻陷入一片黑暗。昏暗中勉强能分辨出彼此身体的轮廓。能听见的声音,只有身旁之人的呼吸。童子和老人似乎已看见正在接近的东西,其余三名男子却一无所见。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星光,周围物什的轮廓终于模糊可辨。男人们个个屏息凝神向南望去,似乎终于看到了—一开始如青黑色的雾霭,朦朦胧胧地在地上像云一样翻卷。渐渐地,云团向眼前逼来,还带有一点朦胧的光,尽管非常微弱。
云团一步步接近,里面似乎有东西在动。那东西的轮廓也逐渐清晰起来。终于看清了,三名男子吓得差点尖叫。
是无数的鬼。
独眼的大秃头鬼。
独脚恶犬。
双头的女人。
有腿的蛇。
长着手脚的琵琶。
独角的鬼。
双角的鬼。
牛一般大的癞蛤蟆。
马头鬼。
爬行鬼。
乱舞鬼。
无面鬼。
仅有一张嘴的鬼。
脸长在后面的鬼。
只有一颗头在空中飞舞的鬼。
长脖子鬼。
浑身淌着黏液的鬼。
长身鬼。
短身鬼。
长着翅膀的鬼。
用脚走路的壶。
从画中溜出来的薄片般的女鬼。
在地上爬行的无腿狼。
四臂鬼。
手持眼珠子的走路鬼。
浑身垂着乳房的女鬼……
飘飘摇摇,群鬼乱舞,所有的鬼一齐向眼前逼过来。每只鬼手中都拿着一样东西。这只鬼拿的是人手臂,那只拿的是人腿,还有一只拿着人头,再有的拿着人的鼻子、耳朵、头发、肠子、心脏、胃、牙齿、嘴唇……
三名男子膝盖瑟瑟发抖,差点吓趴下。
忽然,步步逼来的群鬼中,一只鬼止住脚步。
“怎么回事?”后面的独眼大秃头鬼嚷道。
“不对啊,刚才我明明看见这边有人影。”止步的独角鬼喃喃道。
“什么,有人?”
大秃头鬼话音未落,发现人影的消息便立刻在群鬼里散播开来。
“有人!”
“有人!”
“有人!”
“有人!”
“有人?”
“说是有人。”
“嗯。”
“嗯。”
于是,鬼们都止住了脚步。
“怪事,刚才明明看见就在这附近。”独角鬼使劲抽动着鼻子,靠过来。其他的鬼也都使劲嗅着,围拢过来。
“嗯,有味。”独角鬼说。
“有味。”
“嗯,有味。”
“有味。”
“是人味。”
“人味。”
鬼们立刻在眼前打起转来。
三名男子早被吓得掉了魂儿。童子却泰然地望着群鬼,眼中毫无惧色。原来,鬼也不过如此啊——他的眼神中明显流露出不屑。
“还有牛的气味。”独脚犬说着人话。
“嗯,还有牛的气味。”
“嗯,我也嗅到了。”
群鬼逼到眼前,却无法进入老人布下的结界。
这时,被群鬼惊吓的牛忽然叫了一声。
“哦,有牛。”
“什么,这种地方居然有牛!”
呼啦一声,群鬼向牛围拢过来。
哧啦,哧啦,牛肉被大口大口撕尽。
咕咚,咕咚,牛血被大口大口喝干。
开始时,牛还摇晃着身子叫几声,紧接着连惨叫声也听不到了。剩下的,只有大山般的群鬼发出的啖食牛肉和脏腑的恐怖声音。
咯吱,咯吱,一根根牛骨被咬断。
嘎嘣,嘎嘣,一块块骨头被嚼碎。
不久,群鬼散开,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公牛此时已踪迹全无,只留下一摊血迹。
“奇怪,人在哪里呢?在哪里?”群鬼又开始搜寻。
“哈——哈——”
群鬼把脸凑过来,一阵阵血腥味扑鼻而来。
“啊——”一名男子终于忍耐不住,失声尖叫起来。正是刚才伸腿绊倒童子的那位。
“哦,原来在这里。居然在这里啊。”群鬼嗥叫起来。
“妈呀——”男子大叫一声,刚要逃走,便被大秃头鬼从上面伸下来的右手揪住领子,转眼间被抓出了结界。
“哦,是人。”
“好美味啊。”
“吃掉他。”
“吃掉他。”
鬼立刻哇哇叫着向男子聚拢。
咯吱,咯吱,群鬼吃起来。人的两只眼珠子被吸出来。一只鬼把嘴贴在男子屁股上,一股脑儿把肠子吸出来,大口吞噬掉。另一只鬼顺着手指尖嘎嘣嘎嘣嚼掉每一节骨头。
“呀——”
眨眼间,男子高亢的悲鸣低弱了,消失了。
看着男子被吞噬,童子没有露出丝毫惊恐,依旧目光泰然。
原来,鬼就是这样吃人的啊。
咯吱,咯吱……嘎嘣,嘎嘣……
不久,连骨带肉一块嚼掉的声音终于止息。
“真好吃啊。”
“啊,好吃。”
群鬼散开之后,地面上只剩下刚才还穿在男子身上的窄袖便服的碎片和一汪血迹。不止骨肉,连头发和牙齿都被鬼吃光了。
“可是,怎么还有人的气味啊。”
“嗯,我也嗅到了。”
“肯定哪个地方还有人。”
“可是看不见啊。”
“既然看不见,那就没办法了。”
“没办法了。没办法了。”
鬼一个接着一个从童子等人身旁离去。不久,又如刚来时一样,每只鬼各自拿着人手和人脚,沿朱雀大路北上而去。
“好了,没事了。”等群鬼的影子完全消失之后,老人才开口说话。两名男子闻言咕咚一声瘫软在地。但童子仍面不改色。
“多亏了你,让我们逃过一场劫难。”老人的声音缓和下来,“晴明,若不是你提醒我,我们早就没命了。”
老人贺茂忠行向童子低声念叨。
朱雀门下,一位老人横躺着正在睡觉。他的头发杂长蓬乱,半数以上已经白了。胡须也从未修剪过,任其疯长。破破烂烂的水干裹在身上,原本应是白色的,现已沾满汗渍和灰尘,连本色都无法分辨。
老人睡觉的朱雀门檐下,星光粲然。刚才还悬挂在西边天空的月牙,此时已开始向山边下沉。绮丽的银河微微泛白的亮光,将朱雀门的黝黑衬得愈发浓厚。横躺在门下的老人身影,此刻也似乎显得越发浓黑,轮廓更加清晰。老人赤着脚,小腿以下完全裸露。旁边有几根柱子,一根的柱脚有几只虫子,发出微弱的鸣声。
忽然,老人的身体轻轻动了一下,一直闭着的眼睛也睁开了。一双泛着黄光的眼睛从眼皮底下露出来。老人缓缓起身,坐到柱脚上,抬起脸。
眼前是朱雀大路。此时,一团东西正从路南迎朱雀门而来。它缠绕着地上翻卷的黑色云雾,朦朦胧胧逼近。老人依旧坐在那里,眼神炯炯地眺望着云团接近,低声念叨:“是鬼还是……”
百鬼夜行!
无数的鬼正由南沿朱雀大路北上。一旦上来,就会到达老人所在的朱雀门。
独眼的大秃头鬼,巨大的癞蛤蟆。
独脚犬,双头女。
独角鬼,双角鬼……
它们正朝老人所在的朱雀门逼近,手中拿着四分五裂的人体——头、手臂、腿、内脏……
群鬼步步逼近,老人却无意逃走。他坐在那里,两肘支在双膝上,两手像绽开的花朵一样托着下巴,兴趣盎然地眺望着群鬼接近。
终于,群鬼来到了朱雀门前,止住脚步。
“喂,我嗅到人味了。”说话的是独眼的大秃头鬼。
“嗯,嗅到了。”独脚犬和双角鬼也说道。
“确实有人味。”
“嗯,有味。”
“有味。”
群鬼再次使劲地抽动鼻子。老人依然饶有兴味地望着它们拼命寻找的嘴脸。
“哇,人在这里啊。”靠过来的大秃头鬼似乎吃了一惊,说道。
“什么?”
“什么?”
“找到人了?”
“找到了?”
呼啦一声,群鬼立刻在朱雀门下围拢。
老人翘起嘴角,嘿嘿一笑。
“哦。”大秃头鬼又叫了起来,“原来是个肮脏的老头。”
“老头就在这里啊。”
“而且,这小老头还在笑呢。”
“嗯,在笑呢。”
群鬼七嘴八舌。
“怎么不逃走?真是个奇怪的老头。”双头女的两个头对彼此说道。
“我也嗅出来了……”老头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嗅出来了。你们一定是在什么地方吃了人吧?”他嗤笑道,露出黄色的牙齿。
“不错,刚刚才吃了一头牛和一个人过来。”
“把你也给吃了吧。”群鬼说道。
“慢……”老人缓缓站起身来。从站姿来看,他的腰还没有弯,是个刚步入老年的小老头。
“我的肉可不好吃啊。”老人挠挠头和身子,对群鬼说道。
“就一头牛和一个人,我们还没吃够呢。”
“没错,我们的肚子还没填饱呢。”
群鬼向老人逼过来。一只长着马头的鬼忽然高叫:“我认出来了。这家伙,就是那个老头。”
“什么?!”
“就是那个曾经与小野篁大人一起到冥界诓骗我们的老头。”
“哦,就是当时那个老头?”
群鬼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始唧唧喳喳。
“叫什么名字来着?”
“好像是叫道满……叫什么道满来着?”
“芦屋道满。”
“哦,是道满法师?”
群鬼叫了起来。
“这家伙,还曾变成我的样子,溜到冥界呢。”马头鬼说道。
“这些陈年旧事,亏你们还记得这么清楚。”芦屋道满说。
“对了,就是这个道满,我也因他倒过一回大霉呢。”有足蛇说道。
“我曾被这家伙骗得十天十夜不吃不喝,拼命给他干活,到头来却什么报酬也没得到。”双角的红面鬼说道。
“我也是。”“我也是。”又出现了两三个附和者。
“嘻嘻嘻……”道满低声嗤笑着,“得罪得罪,是我对不住诸位了。”
“什么?说得好听,你压根儿就没有觉得对不起我们。”
“算了算了。反正这次就这家伙一个人。”
“给我吃掉他!”
“连骨头也不剩。”
“慢!这个老头不能吃。”群鬼正要逼上前去,独角鬼喊道,“我们现在没空跟这个老头瞎纠缠,自己的事还没做完呢。”
“不,别听他瞎嚷嚷。”
“这机会千载难逢,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现在就吃了他。”
“好。”
群鬼一拥而上。
就在这时,一个影子出现在群鬼和道满之间。是毗沙门天。他高九尺,身披盔甲,右手提着明晃晃的剑。
“哇!”群鬼大叫一声,向后退去。当然,并非所有的鬼都害怕。
“我以为是谁呢,毗沙门天啊,你也不至于为这样的贱民现身啊。”
“一定是道满耍的鬼把戏。”双角鬼和独脚犬说道。
“千万别上他的当。”空中飞舞的独头鬼叫道。
这时,毗沙门天身边忽然又出现一个影子——持国天。持国天也是一身戎装。但他手中持的并不是剑,而是桃核。
“哇。”
“嗯嗯。”
“持国天大人拿着桃核哟。”
群鬼后退着。
“怎么,不敢了吗?”道满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的对手可是这两位天神啊。”
毗沙门天和持国天径自迎上前去。
“嗯。”
“嗯嗯。”
“嗯嗯嗯。”
群鬼尽管还想扑向道满,现在却不可能了。
“算了算了,再跟这个老头纠缠下去,我们什么事都干不成。”独角鬼话音未落,毗沙门天已经将手中的剑举起一扫。
“哇——嗷——”
群鬼嗥叫着向后跳去,有几只鬼甚至已经朝西边跑了。一只、两只……鬼的数量不断减少。
“该死的。”
“有、有什么法子。”
“别以为今天晚上我们会放过你,道满。”一直想扑上来的鬼说道。此时,群鬼已经减至半数。
“总有一天,我们会吃了你的肝和肺。”
“把你的眼珠子吸出来。”
残余的鬼一面咬牙切齿地叫着,一面掉转方向逃离。
呼啦一下,鬼纷纷奔西边而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道满嘻嘻一笑,右手一伸,毗沙门天和持国天的身影倏地消失,掌心中正托着两尊小小的毗沙门天和持国天的木雕像。“哎呀,这下可完全醒了。”他说着将两尊木雕像收入怀里,唇边依然挂着微笑。
银河已移到中天。道满抬起腿,正想回到刚才一直躺着的地方,却忽然停下来。有样东西掉在了刚才群鬼聚集的朱雀门前的地上。道满走上前去。
“这是——”
这是一只颜色已变、开始腐烂的右臂,是刚才鬼手里拿着的。或许是哪只鬼逃走时遗失的。
“唔。”道满若有所思,弯腰捡起。那手臂被道满捧着,竟猛地动了,向他的手臂抓来。伸出的手指像嘴一样咬下去,掐入了道满手臂的肉里。
“呜——”道满叫起来,转而又低声笑了,“呵呵呵……”
“原来如此。是饿了啊。”他对那只手臂说道,“如果我的肉好吃,就只管吃吧……”
一阵快活的叫声从道满口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
“嗷,可爱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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