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阳光洒落在庭院里。松树上缠满了紫藤,绽放的紫藤花像沉甸甸的果实,一串串垂下来。亦紫亦青的花色令人目眩。
外出的准备已经妥当。晴明坐在木地板上,等着博雅到来。
几只凤蝶在庭院里翩翩起舞,新叶的绿色也日渐浓厚。天气有些热,无风时站在阳光下大概会微微出汗,不过现在微风徐徐吹来,轻轻摇曳着樱花的嫩叶,舒服极了。
晴明的视线追逐着一只凤蝶,它正绕着紫藤花翩翩飞舞。
这时响起声音:“晴明大人。”
晴明转身循着声音望去,身着唐衣的蜜虫正站在那里。
“芦屋道满先生来了。”蜜虫说道。
“啊,我早已知道了。”晴明点点头。
“把他请到这边来吗?”
“不必了。”晴明一面从庭院收回视线,一面说着,“已经过来了。”他抬起右手,伸出纤纤食指,向在院中飞舞的一只凤蝶轻轻一点。于是,那只黑色凤蝶竟飘摇着向他飞来,停在了他的指尖,翅膀一张一翕。
“从昨日起,这只蝴蝶就被放到庭院了吧。”晴明将指尖移到眼前,对蜜虫说道。
“正是。”随着一声回答,凤蝶轻飘飘地落到地板上,变成折叠起来的黑色纸片,恰似一只蝴蝶。
“什么也瞒不过你啊,晴明。”道满的声音从庭院的方向传来。缠满紫藤的松树上,一个身缠黑色水干的老人正端坐于最高的树枝。
“有事吗,道满?”晴明朝坐在松枝上的老人问道。
“哦,有,有事。”道满在松树上答道。
举目望去,道满的身体轻飘飘地浮在空中。但他转眼间便落到庭院内的石头上,随即下了石头,用脚拨开草丛走上前来。他右手咔哧咔哧地挠着白发,脸上浮起难为情的笑容。
“搞砸了……”他来到晴明面前,小声说道。
“连道满先生也……”
“嗯。”道满不再挠头,注视着晴明,“就算是你去,恐怕也是白搭啊。”
“我知道。”
“哼……”道满似笑非笑,轻哼了一声,坐在木地板边上,“听说贞盛那边来请你了。”
晴明望着刚才还是凤蝶的那张纸片,说:“昨日我和博雅的谈话,您就是用它偷听去的吧?”
“嗯。”道满点点头,“现在就去吗?”
“是。”晴明注视着道满,说道。之后就陷入了沉默。
“你不问吗?”过了一会儿,道满先开口。
“问什么?”
“贞盛大人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若问,您肯回答吗?”
“不会。”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你最好还是亲耳听贞盛大人说说。”
“正有此意。”晴明的红唇泛起笑意,“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我嘛,就是想观摩一下,看看你究竟如何治那疮。”
“一定是出事了吧?”
“你看出来了,晴明?”道满盯着晴明,像个赌气的孩子。
“是。”说着,晴明又笑了。
“我哪里不对劲了?”
“我看,您还是想说些什么吧?”晴明道。
“嗯,就算是吧。”道满又用指尖挠起头来。
“愿闻其详。”晴明答道。
“那东西还真有点莫名其妙。”道满答道。
“哦?”
“不像是有什么鬼怪附体。”
“那究竟是什么?”
“我也说不好。反正一不小心,怕是连这座都城也要翻过来了。”
“这么严重?”
“嗯。”道满的声音又恢复了气势。“连都城都要被翻过来。”他乐呵呵地说道,“保宪那家伙,恐怕也意识到了严重性。”
“保宪大人?”
“所以才来求你啊,晴明。但这座都城变成什么样子,与我可没有一丁点关系。你说呢?”
“我说什么?”
“你是不是也抱着就算都城翻个个儿也不关你的事的心思?”
“我在您的眼中就是这个样子?”
“是。”
“……”
“嗯,那好吧,晴明。”道满起身,再次站到草丛中。黑色的凤蝶又在他周围飞舞起来。应该就是刚才化作纸片落在木地板上的那只。
凤蝶朝晴明飞过来。“你把它带走吧,晴明。”道满说道,“它会跟着你的,若是烦了,你就随意处置。”
“好吧。”晴明点头。
“我等你的好消息。”道满扭过身去,“我会去观摩的。”说完,他分开草丛走出庭院,不一会儿身子在屋角一晃,踪迹全无。
晴明目送着道满离去,左肩上停着那只黑色的凤蝶。
吱嘎,吱嘎,牛车碾压着泥地驶去。
宽敞的车里坐着两个人——晴明和博雅。牛车碾压土地的颤动从腰部传到背部。晴明和博雅皆沉默无语。博雅想对晴明说些什么,晴明却一直沉默,博雅只好欲言又止。
大约走了一半路,晴明终于开口了:“博雅。”
“什么事,晴明?”一直等着他开口的博雅总算舒了口气。
“得做好思想准备啊。”晴明低声说道。
“怎么回事?”
“我们似乎也被卷入险境了。”
“到底是什么事,晴明?”
“不清楚。”晴明答道,“我也没弄明白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晴明盘腿而坐,与平贞盛面对面。跟上次一样,二人之间垂下一道竹帘,看不清贞盛的模样。贞盛坐在竹帘后面云间锦的榻榻米边上,以布蒙头,只露出眼睛。
上一次只有二人会面,这一次却另有三人。与晴明并坐的是源博雅。另外二人则坐在稍远处,似乎观察着晴明这边的情形。
晴明和博雅到达这里时,二人已经在了。一个是六十岁左右的老人,瘦小枯干,缩着身子坐在那里。另外一个是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表情僵硬,紧闭嘴唇。
“欢迎啊,晴明先生。”贞盛在竹帘后说道,“最终还是把你请来了。”
“是。”晴明垂首。
“没想到源博雅先生也来了……”
“是我请他一起来的。”晴明说道。
“哦?”贞盛点点头,似乎在期待理由。
“这类事情,博雅非常有见地。晴明不止一次受过博雅的启发呢。”晴明垂首,恭敬地答道。
“如有妨碍,在下会立刻退出。”博雅说道。
“博雅先生特意前来,我却将你赶出去,传出去我贞盛的脸面往哪里搁?今天是我主动请晴明来的,你既是晴明带来的朋友,我怎么能拒绝呢?”贞盛说道,接着转换了话题:“今日,守候在那边的是医师祥仙……”
“在下祥仙。”贞盛引见完毕,老人向晴明和博雅施礼。
“旁边那位,便是犬子维时。”
听到贞盛的介绍,年轻男子注视着晴明,也恭敬地垂首行礼,稍后才抬起头说道:“鄙人维时。”
“这疮原本是十九年前生的。此后一直蒙祥仙治疗。”贞盛说道。
“十九年前?”
“当时多亏了祥仙,十日左右便痊愈了。不料到了今年,这东西竟又长了出来。”贞盛的声音从竹帘后面传来,由于蒙着布模糊不清,“关于这疮,我想问祥仙可能更清楚,所以今天把他叫了过来。”
“那么,十九年前,您是如何处置的呢?”晴明向祥仙问道。
“紫雪散一服配水二分,每日三次服下,再涂以鄙人调制的药膏。”
“什么药膏?”
“将硫磺和麻油调和到一起,再附以煎好的八角、附子、苦参和雄黄,涂在患处。”祥仙答道。这的确是疮疡的一般疗法。
“十日之后就痊愈了?”
“是。”
“这一次,一开始也是祥仙先生给看的吧?”
“是。”
“从什么时候生疮?”
“过年后不久,大人便患了疮,在下便被传来。”
“那么,这一次您又是如何处置的?”
“与十九年前一样。”
“结果呢……”
“丝毫不见好转,而且那疮竟然不断蔓延。在下用尽各种办法,这次竟束手无策。”
“这次的疮,与十九年前有无不同?”
“在我看来,跟从前是同一种疮。这疮不止十九年前患过,此前也曾数次出现在大人脸上,每次都由鄙人诊治。”
“既然此前已治愈过数次,为何这次用同样疗法竟会失效?”
“这个,这正是鄙人不解之处啊。”
“对了,还没问您呢,究竟是什么样的疮?”
“这……”
“怎么?”
“虽然我现在称其为疮,但实际上,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祥仙弯下干瘦的身体,叹了口气,“一般来说,常见的疮从疔疮开始,有癣疮、疱疮、丹毒疮、疥疮、浸淫疮、夏日沸烂疮、王烂疮、反花疮、月食疮、漆疮等种种。瘙痒的则有癣疮、疥疮。至于疔疮之类,碰到衣服会痛。一挠,则肿胀如卵,挠破则出汁,色赤黑,气味臭……”
“嗯。”
“若严重些,有时也会以切开或针刺挤出脓液的方式治疗。”
“嗯。”
“但是,贞盛大人所患的疮却不是这样。”
“那是什么样?”
“这个,我说得再多恐怕也没用。还是请晴明先生亲自查看一下吧,想必自会胜过鄙人千言万语。”
“哦。”晴明点头,“祥仙先生所言极是。”说着,他把视线转向竹帘后面。
“我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了。”竹帘后面响起贞盛的声音,稳如泰山。
“晴明,这边请。”贞盛说道。晴明站起身来,从左侧进入竹帘后面。
“博雅,如果你不介意,也来看看。”贞盛的声音响起来。
“这合适吗?”博雅说道。
“当然。”贞盛说完,又朝一直默默坐着的维时喊,“竹帘碍事,打开。”
维时有些迟疑,不过只是一瞬间。“是。”他点点头,起身将帘子收了。以布蒙头的贞盛终于露出尊容。
“博雅,您今晚要是梦到什么,我可不负责啊。”贞盛声音里透出一丝挑战的意味。他说完深呼吸一下,伸手除去一直蒙在头上的布。
看到布后那张脸的一瞬间,博雅差点叫出声来,但还是努力把叫声吞到了喉咙深处。
那是一张诡异的脸。面庞一半左右已经被瘤子覆盖,每个瘤子恐怕都有鸡蛋那么大,有二三十个……不,瘤子上面又生出了瘤子,数量恐怕要过百了。有些地方,几个瘤子竟挨到一处形成一个大瘤。右眼几乎被瘤子盖住,只剩下一条细缝,好歹能分辨出那里是一只眼睛。瘤子甚至还长到了头上,生瘤的地方头发几乎脱落,只剩头的左半部有头发。或许是多次抓挠的结果,瘤表面已变成赤黑色,有破裂开来的伤痕,甚至流出脓血。
博雅并没扭过脸去,只因为那光景太恐怖了,竟让他的视线僵住,移不开了。
“如何?”贞盛问道。尽管蒙布已取下来,声音依然含混。右嘴角生出的一个似瘤似疮的东西,让他的嘴变了形。
“啊,痒……一遇到风就奇痒无比,真恨不得用手狠狠地挠……”
面对贞盛的这张怪脸,晴明并不慌乱,淡然地在一旁审视。
“贞盛大人。”晴明叫道。
“什么事?”贞盛点头。
“这疮,是不是同时从脸上疯长起来的?”
“不是。”
“最初是从哪里长出来的呢?”
“这里。”贞盛用右手的食指按了按自己的额头右侧。“呃……”他叫了一声,食指弯曲成钩状,呻吟起来,“痒痒……一碰这里,我就想用指头去抠。”贞盛瑟瑟发抖,似乎在用全身力气忍耐着一股从体内涌出来的强烈欲求,勉强把指尖从瘤子上移开。
“请恕晴明失礼。”说着,晴明伸出右手,按在贞盛额头右侧。这里是最大的瘤子隆起的地方,也是脓血结痂最厚的地方。
晴明闭上眼睛,口中轻轻念诵咒语。
“唔?!”晴明停止念咒,睁开眼睛,轻轻念叨着,“奇怪啊……”他的手掌依然按在那里,一脸不可思议。
“怎么?”贞盛问道。
“没什么。”晴明轻轻答道,“这里以前是不是受过什么伤?”
“正是。受过刀伤。”
“是……”晴明正欲开口,手掌下的瘤子忽然蠕动了一下。
骨碌骨碌,瘤子继续蠕动、膨胀,最后终于爆裂开来。刚才连刀刃都插不进去的细缝一下子完全打开,一个沾满脓血的黏糊糊的眼球现出来,骨碌一转,睨视着晴明。
“没用没用。”贞盛说道,“此前的老头不是也弄明白了这些吗?可是,不照样束手无策吗?”这已经不再是刚才的声音了,沙哑而恐怖。贞盛似乎忽然间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你又出现了。”还是那嘴唇说道,却变回了贞盛刚才的声音。
“哦,这次你又求了别处的阴阳师来。”声音又变了,不再是贞盛。
“你借我的嘴究竟要说些什么?”
“没用没用。”
“滚开,妖怪!”
“哈哈哈。”另一个声音笑道。
“喂!”
“呵呵呵呵。”
“滚开!”
“哈哈哈哈哈。”
笑声忽然又变成恸哭声。
“啊,好悲啊。啊,好苦啊。”贞盛的身子扭曲起来。
“来人,快救救我的身体啊。”贞盛拼命地左右摇头,“痛啊,痛啊……”
“哀啊。苦啊。闷啊。”
晴明已经把手拿开,注视着贞盛的声音与另一个声音较量。
“混账,明明是我的嘴唇、我的声音,你休想霸占了去。”贞盛单腿跪在地上,使劲地摇头。
“怎么抢回去?”
“这样抢。”话音刚落,贞盛便用牙齿猛地咬住自己的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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