俵藤太只身一人迈进了将门府邸的大门。藤太送上求见的书信之后,对方回复说,只身一人赴约才答应会见。
藤太决定去,随从们都上前阻止。
“弄不好是将门之计。”
“若只身一人前去,被将门杀了怎么办?”
“这有何惧,我若被杀,岂不什么都不用做了?”藤太笑道,“真是到了关键时刻,充其量就是一死。”于是,他只身单骑再访将门,弓和箭都没带,只带了一柄黄金丸。
见到将门之后,藤太大吃一惊。首先,将门的样貌已经变得与往日判若两人。
藤太坐在蒲团上,与将门相对。左右两边分别是将门的亲族与随从,板着面孔列成长长两排,杀气腾腾。谁都知道藤太身为武士的威名,也都明白他此行并非专为与将门饮酒。在这群人的包围之下,藤太悠然而坐。
与藤太正面相对的人是将门。将门左手边坐着一名肤色微黑的男人,正是兴世王。
“久违了,藤太。”将门说道。
尽管声音变低变粗了,依然是藤太记忆中的声音。与这声音的变化相比,更令人吃惊的是脸形和体型的变化。首先,体型大出许多。从前不是身长六尺吗?六尺就够高了,而今竟又大了一圈,甚至两圈,估计得七尺有余,长高了一尺还多。肤色黝黑,像铁一样发着黑光。嘴变阔了,牙齿也变长了。尤其是犬齿,长度有原先的三倍多。鼻孔向两侧扩展,眼梢也吊起来。头发鬈曲着,根根直立,向四面八方疯狂生长。乍一看完全是另一个人,再仔细看看,眼角眉梢似乎还残留着将门从前的影子,嘴角绽开之后,还可以找到从前将门的印象。
“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将门?”藤太问道。
“这是我的本性。”将门说道,“因为我逃离了京城的束缚,自由了。”
“自由,什么意思?”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变成了真正的人。从前的我虽生为人身,却不是人。现在终于变成人了。”
“哦?”
“怎么样,藤太?”
“什么怎么样?”
“你也想跟我一样,反戈京城吗?”
“这话听起来有意思……”藤太话音未落,低低的“哦”声从两列人口中响了起来。
“感觉不错,不受拘束,自由生长。”
这场对话过程中,一旁的兴世王一直闭口不言,只是倾听,凝望藤太的眼神中藏着一股阴森森的杀气。
“拿酒来。”将门一声吩咐,几个女子走上前来,将满壶的酒和杯子摆上桌台。将门、兴世王还有藤太面前都摆满了酒馔。
“请。”坐在藤太旁边的女子手执酒壶,说道。
抬眼一看,是名二十岁左右的美女。女子奉上酒杯,美酒快要从杯沿溢出来了。藤太一饮而尽。
“爽快!”说着,将门也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如何,藤太?”将门将喝干的酒杯擎在手里说,“伐得了我吗?”说罢哈哈大笑。
“我给你看样好东西。”说着,将门站起来走过藤太身边,赤足下到庭院。“来人,带马。”
一匹马立刻牵了过来。只见将门双腕抱住那马粗大的脖子,眨眼间便把马撂倒在地,接着左手抓住马的前腿,使劲一拽,右手捏住马蹄,吱嘎几声,毫不费力地把马蹄揪了下来。
马疼痛难忍,号叫着满地打滚,想要逃走,却被将门死死按在地上。将门站起身,丢掉满是血的马蹄。马也站起来,但是左腿只能那样悬着,只能用三条腿站立了,鲜血吧嗒吧嗒从左腿滴落。凄惨之极。
“怎么样,藤太,你不是一直想看看这个吗?”将门说道。
从前,在京城谈起这个话题时,那个言称马匹可怜、改用手指捏碎青竹的将门,现在已不见踪影。
“身为武士,岂能为了消遣让马匹受如此折磨。”藤太说道。
“这是什么话?在京城的时候,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做给你看吗?”
其实,当时的将门若真要这么做,藤太也会阻止他。而今,自己再辩解也没有意义。将门已经不再是藤太了解的那个将门了。忠平和净藏的话在他脑海里闪过。
“桔梗——”将门喊道。
“是。”坐在藤太身旁的女人垂首应道。
“藤太的杯子空了。”
“是。”被唤作桔梗的女人拿起酒壶,往藤太手中的杯子斟酒。
“请多加小心,藤太大人。”桔梗用别人无法听见的声音在藤太耳边偷偷说,“今晚,将门大人欲置您于死地。”她装出微笑,巧妙地用袖子遮住嘴角,又说道:“这府邸东面便是将门大人赐给小女子的宅院,一旦遇险,可逃去一避。”
藤太既没点头,也未改变脸色,他早有预料。万一遭遇不测就逃走。既然要逃,最好是只身一人,抡起刀杀开一条血路,跳上战马一路狂奔。
即便不能杀死将门,这点小事还是难不倒自己。藤太原本是这么打算的。可是,今天所见的将门大大出乎意料。若跟眼前的将门和如此众多的士兵交起手来,能否顺利脱身?一旦对方用箭乱射,两三支还可以挥刀打落,但如果众箭齐发,能全部挡下吗?但如是夜间,在黑暗的掩护下逃起来会容易些。即使对方想放箭,看不见自己的行藏也无计可施。等到夜间再说。
藤太决定了。将门若真要杀自己,就给他来个将计就计。眼下装出已然上当的样子,等到夜晚即可。正如这个叫桔梗的女子所说,如果夜里将门故意来唤,反倒是个好机会。但眼前这个桔梗可信吗?
“喂,桔梗,藤太大人的酒杯又空了。”将门说道。
“抱歉……”桔梗连忙倒酒。她又悄悄道,“请您务必多加小心。”
桔梗做出一副倒入很多酒的样子,实际上却只往杯里倒了少许。杯中满满的酒,只是最初那一杯而已。
“在京城,什么事都要装模作样,哪会在筵席之上让女人如此陪酒?这才是我坂东的民风啊。”
说着,将门从庭院走上来,回到原先的座位。
“藤太,京城那边是不是要你结果了我啊?”
“的确这么说过。”藤太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说道。
“纵然明天要成仇敌,你我现在还是朋友。”
“嗯。”
“喝。”将门说道。他拿过酒壶,膝行到藤太面前。
藤太喝干杯中的酒,又接过了将门的酒。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与你比比武艺和力量。”
“我也是。”藤太点头。
这是真心话。二人为对方斟上酒,然后一饮而尽。
将门的个头比先前大了许多,魄力似乎也随之增加了。但藤太想,比起将门来,更意外更难缠的对手,恐怕是坐在一旁默默盯着自己的兴世王——一个可怕的男人,不知他在想什么。
“今夜就住在我府里吧。”将门说道。
藤太和将门相视点头,约定了。
被子中,藤太静静地呼吸着黑暗。从鼻孔中吸入黑暗,再从口中吐出。仿佛体内已被黑暗灌满,他放慢了呼吸。
他把黄金丸罩于腹上,略微抽出一点,做好随时应敌的准备。可是,他放心不下那个名叫桔梗的女人。那个女人是朋友,还是敌人?若是敌人,目的很清楚,便是要将他诱入彀中。杀他不成,再骗他到那女人的处所……如果是朋友,就难以理解了。这个叫桔梗的女人为什么要帮助他呢?
前思后想,藤太的意识在黑暗中愈发明晰,仿佛被磨砺得寒光闪闪的利刃,异常明快。
咯吱,有声音传来,有重物压在了木地板上。
只有一声。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第二声传来。这甚至让藤太怀疑起来,莫非刚刚听到的第一声是错觉?可是,又等了一会儿,咯吱,又响了一声,似乎有人迈出第二步。
但藤太气息不乱。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依然没有传来下一声。对方非常警惕,或许是在窥探这边的气息。
藤太故意翻了下身。一瞬间,对方的气息紊乱起来。但那紊乱立刻就恢复了正常。一定是被藤太刚才翻身吓了一跳,反而安心了吧。
咯吱,咯吱。木地板似乎又上来两个人。不仅如此,似乎庭院的黑暗中还有无数的声息在涌动。不止三四人。十人、二十人……还有更多的人在黑暗中窸窸窣窣。
有几人已进到房里,又有二人踩上了外面的木地板。人数不少。
“将门,你也太小看我了。”
藤太在黑暗中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
偷袭,绝不是人越多就越好,四五人即可。尤其是在黑暗中打斗,根本不需要更多的人,几名高手足矣。白天不好说,若是夜里,人数多反倒不利。若驾驭不好,就会自相残杀起来,无异于自掘坟墓。
藤太已经拟定战法。眼下并不是在熟睡中遭遇突袭,他已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敌方似乎都到齐了,开始行动。进入房内的十余人将藤太紧紧包围,相互间并不说话,看来如何下手都商量好了。外面的人一定是包围了整个房子,防止藤太从某处飞身跃出。
嗖嗖声响起,溜进来的人纷纷从腰间拔出太刀。腾腾杀气覆盖了黑暗,肌肤甚至都能感受到森森寒气。
刀刃逼近。或许推刀向前的人也看不清房里的情形。
窗外有一丝微弱的月光。借着这一缕月光,对方缓缓逼来。
近了!对方的气息似乎都能感觉到!几把利刃正要从被子上戳下!
就在这一瞬间,藤太抢先行动起来。他忽地跳出被子。
“哇!”随着一阵乱叫,利刃齐刷刷捅在了刚刚被藤太踢翻的被褥上。“啊,被发现了。”
那里早已不见藤太的身影。
其实,踢开被子时,藤太已经跃入空中。他向上一纵,伸手搭在头顶的梁上,轻轻落到了上面。腾跃之际,手中的太刀随着飞起的被褥向上斩去,然后反手一刀,又从空中砍下。第一刀斩掉了一人的下巴,第二刀则斜着斩掉另一人的头颅。
噗——黑暗中传来血柱溅上地板的声音。咕咚—又传来人体重重倒地的声音。
“啊啊啊啊……”被切掉下巴的人直叫唤。
“怎么了?”
“得手了?”
“一人被做掉了。”
“藤太呢?”
眨眼间,对方已得知一个同伴被干掉,又知道还有一人中刀,只是不知另一个究竟是同伴,还是藤太。藤太踢翻被子,挥着太刀腾空跃起时,那些人已经弄不清彼此的位置了。
“怎么了?”
“结果如何?”
外面传来声音。说话间,藤太从梁上跳下,顺势劈倒一人,接着又杀掉一个。
“在那里。”
“还活着。”
“杀!杀!”
藤太变换着声音大声喊叫。
“什么?”
“在哪里?”
“在那里。”
男人们挥起刀来。
大刀相碰的铿锵声,利刃刺入人体的扑哧声,男人们凄厉的叫喊声,同伴间的打斗声……他们都把身边之人当成藤太了,哪知此时藤太早不在他们中间,已猫腰滚到房间一角。
“当心!”
“藤太那家伙装成同伴杀过来了。”藤太又变换声音喊道。男人们根本无暇辨别声音的真伪,为保护自己,纷纷向近旁之人挥出利刃。
黑暗帮了大忙。只有藤太心里清楚,除了自己,余者全是敌人,杀哪个都可以。而敌人就惨了。
“慢,且慢!”一人喊了起来,“你怎么砍起同伴来了?”
“藤太呢?”
“不是已经倒下了吗?”
“点灯,快点灯!”
“既然他已知遭袭,不如索性点起灯火。”
循着说话声,藤太挥剑向那人脚下斩去。其脚踝顿时被斩断。
“啊……”那人大叫,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还活着。”
“那个。”
同党们再次自相残杀起来。
男人们终于招架不住,逃向庭院。藤太也混在其中来到外面。
此时,歹人们已经分不清敌我了。藤太呼吸着外面的黑暗,露出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笑了。他的血已经沸腾。
“逃跑了!”藤太又叫起来。
“那一个!”
“哪里逃!”
一人大叫着杀了过来。
“哇……”
“且慢!”
“自己人!”
尽管到了庭院,他们还是自相残杀起来。
这时,火把点了起来。借着火光,他们才终于辨认出各自的面容。
“怎么样?”
“有没有藤太?”
“没有。”
“不是已经杀掉了吗?”
众人互相喊着。再看看倒地之人,全都是自己的同伴。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受伤之后叫唤不已。四十余人略一计数,没有受伤的还不到一半。
“我早就说了,从一开始就应该明灯袭击。”
“混账。”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什么?”
男人间又腾起杀气。
“难道让这个藤太给逃了?”
但藤太早已不在这里。
藤太已经来到外面。虽然暂且逃离,若要说完全逃脱,现在还为时尚早。天亮之后,恐怕还是会被发现。必须有一匹马。
藤太本想奔向马厩,看那里点着灯笼火把,便放弃了这个念头。在灯光下,自己立刻会被发觉。
黄金丸已还刀入鞘。手中若握着出鞘的太刀,就会反射出火把的火光或月光,暴露自己的行踪。
夜色中,到处是火把,不下百人。而且人数还在增加。
怎么办?
此时,藤太想起了桔梗的话。“这府邸东面便是将门大人赐给小女子的宅院。一旦遇险,可逃往寒舍一避。”
于是,藤太移步向东。
藤太奔到一处房舍。大概就是这里了吧,他想。四下里没有点灯。院落虽然不大,但围墙齐整,月光下现出一道门来。
“进去,还是……”藤太正在犹豫。
“是俵藤太大人吗?”门后传来女人的声音。月光中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是俵藤太大人吗?”声音再次问道。
潜藏在一棵大松树后的藤太于是应了一声“是”,说着便来到女人面前。他早已从声音中分辨出来,这女人分明不是桔梗,或许是桔梗的侍女。
“藤太大人,桔梗夫人正在等您。”女人垂首道,“这边请。”
女人一推门,只微微开了一道缝隙。藤太便与女人一起挤进去。
进到房内,灯已经点上,桔梗正坐在那里。
“等您多时了。”桔梗说道。
“等我多时了?”藤太在桔梗面前坐下,问道。
“是。”桔梗点点头,“我想,藤太大人必会平安无事。”
“多亏你事先告诉我。多谢。”
“不,若是寻常之辈,凭我怎么告诉他,恐怕也无法活着逃出来。正因为是藤太大人,才能全身而退。”
“可是,你为什么要帮助我呢?”
“因为我想请您救救将门大人。”
“救救将门?”
“是。”
“什么意思?”
“如今的将门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将门。”
“嗯。”藤太点头,“我也这么认为。”
“我是将门的侧室。”
“哦?”
“我本是平良兼大人的侧室带过来的孩子,被将门一眼相中,就在他身边服侍了。”
“那么,桔梗夫人,您又因何让我解救将门?”
“这次事情的起因,原本就是平氏一门的争端。”
“这个我知道。”
“之所以走到这一步,是因为将门受到了教唆。”
“将门受到教唆?是谁?”
“兴世王。”
“那个男人?”
藤太与将门会面期间,那个人几乎一言不发,默默注视着他。
“正是那个男人出现之后,将门大人才发生了变化。”
“的确,将门变化之大让人惊讶,竟是因为那个兴世王……”
“一点不错。”
“可是……”话未说完,藤太闭了口。事已至此,就是想救将门也没办法了。就算加入将门一伙,向京城方面倒戈一击,恐怕迟早会被剿灭。无论受谁教唆,将门反叛已成事实,无法改变。他已经驱走京城钦命的国守,自行任命新的国守,并自称新皇,完全断了后路。
“恐怕无法挽救了。”藤太说道,“要么将门灭掉京城再造新都,要么将门为京城所灭,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第三条路了。”
“可是,只要除掉兴世王,将门还会变回原先的将门……”
“变回原先的将门?”
“是。”
“就算变回去,也于事无补了。”藤太说道。就算变回从前那个将门,反叛者依然是反叛者。
“决不会这样。”桔梗坚定地说,“起码可以作为一个人而死。”
“哦?”
“如今的将门已不再是人。”
“听说他的身体如铁一般坚硬,就是拿刀砍拿枪捅,也毫发无伤?”
“是。”
“人们还说,他的左眼里有两个瞳仁。”
“没错。”
“据说,与将门一样的还有六个人,再加上将门,也就是说共有七人?”
“也没错。”
“性格也变得残忍了。”
“是。”
“你是说,所有这一切都是兴世王搞的鬼?”
“正是。”桔梗点点头,“藤太大人听说过兴世王的事吗?”
“下坂东之前听说过。”经基惧怕兴世王与将门,逃回京城向朝廷报告了一切。这些藤太有所耳闻。
“既然如此,就不难理解了。将门大人的变化就是在结交了那个兴世王之后……”
“唔。”
“当时,为给君夫人和世子们报仇,将门大人在苇津江大战良兼大人……”
“应该是这样。”
“在将门大人最悲伤的时候,兴世王赶来,对他做了些手脚。”
“什么?”
“不清楚。”桔梗摇摇头,“但他做了手脚是千真万确。”
“唔。”
“将门大人上战场时,虽然有七个一样的人,还是有办法分辨出将门真身的。”
“什么办法?”
“影子。”
“影子?”
“有影子的,只有真身而已……”
“哦?”
“还有,虽说是铜皮铁骨,但也有唯一一处仍是肉身。”
“哪个地方?”藤太问道。
恰在这时,那名侍女走了过来,样子十分慌张。“桔梗夫人。”
“什么事?”
“将门大人忽然到来,现在已经过来了。”
桔梗立刻转向藤太。“赶紧找个地方躲避一下,藤太大人。”
藤太已经手持黄金丸站起身来。
“寒舍后拴着一匹备好鞍的马,您找个机会骑上逃走吧。”
“那好。”藤太点头之际,重重的脚步声已向这边匆匆赶来。
“桔梗,你在吗?”将门走了进来。果然是七个一模一样的将门。
此时,藤太已经藏身围屏之后。将门四下瞥了一眼。
“这是怎么回事,桔梗?”将门睨视着桔梗,声音恐怖地质问道,“我明明是突然前来,你居然衣着齐整,还点着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刚才外面一直很乱的样子,我怕有什么事发生,就早早作了准备,或许能助大人一臂之力。”桔梗说道。
“准备?”将门可怕的眼神仔细地探寻着每个角落,“就算如此,还是奇怪啊。奇怪啊……奇怪啊……”
藤太则在围屏后面观察将门。仔细一看,七个将门之中,的确有六个没有在灯火下留下影子,落下影子的只有一个。果然如桔梗所说。
将门身裹铠甲,头戴铁盔。藤太解开黄金丸的鞘口,随时都可以抽出刀来。他早已做好打算,万一被发现,就朝将门猛砍一刀,从后面逃走。可黄金丸能否斩断将门的身体?这可不是一般的太刀,它将那只坚硬无比的大蜈蚣的躯体斩断,后来又由在琵琶湖修炼两千年的神蛇重新打磨,是一柄代代相传的珍宝。只要运足力气砍下去,未必斩不断。可对手是拥有异形之体的将门啊……
“顶多豁出去一试。”藤太作了最坏的打算。
“外面的骚乱是怎么回事?”桔梗反问若有所思的将门。
“刺杀藤太那家伙,却没有成功。”将门说道。
“您果然袭击了藤太大人?”
“那男人就是为杀我而来。”
“他不是被您请来的吗?而且只身一人。”
“这正是那男人的可怕之处。我必须杀掉他。”
“您变了。”
“什么?!”
“将门大人,您变了。”
“我?”
“若是以前的将门大人,对于只身前来的藤太大人,只会与之单打独斗。”
“桔梗,悲哀和憎恨会改变人的……并非是我愿意变成这样,我是迫不得已啊。已经无法回头了。这就是所谓的鬼啊。”将门愤愤地说。
这时,啪嗒啪嗒,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一名身着红色窄袖便服、七岁上下的女童走进来。
“哦,泷子姬。”桔梗并没有起身,一把把女童搂在了怀里。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你们在吵什么?”女童在桔梗怀中问道,“泷子不喜欢争吵。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你们和好吧。”
“哦,女儿,乖女儿,父亲并没有和你母亲吵架。但你现在不能待在这里。”将门回答女童。
“来人,把小公主带走。”桔梗喊了一声。随着一声应答,刚刚把藤太领来的那名侍女便走过来。
“把泷子带走。”桔梗一张口,侍女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泷子公主,请到这边来。母亲大人和父亲大人正在谈重要的事情。”侍女说着牵着女童的手,消失在后面。
“桔梗,接着说……”将门刚一开口,脚步声再次响起。
仿佛是从黑暗中钻出来,出现在面前的竟是身裹黑衣的兴世王。他就像黑色幽灵一样,倏地站在了那里。
“桔梗夫人,”兴世王嘿嘿一笑,“有件事想请教夫人。”
“什么事?”
“刚才,我到后面查看了一圈,发现后院拴着一匹马,鞍已备好,似乎随时都可以骑走。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这……”桔梗顿时张口结舌。
“这是真的?!”将门说道,盔甲下垂着的头发一下竖起来。
“是真的,将门大人。”兴世王说道。
“说出理由来!”将门瞪着桔梗,厉声喝问。
“理由就在这里!”随着一声大叫,藤太从围屏后跳了出来,一下抽出黄金丸,冲着将门头上就是一刀。当的一声,将门的头盔被劈为两半,哐啷滚落到地上。
将门依然站在那里。尽管头盔已被黄金丸斩为两半,头仍然完好无损。
“啊——”随着一声怒吼,七个将门同时拔出刀来。
藤太刚才的一刀,的确是誓要斩开将门头颅的致命一击。可是,将门毫发无伤。
“你果然在这里,藤太!”霎时,将门长长的毛发直竖起来,如同黑色的佛光。
发梢触到了灯火。火焰红红地噗噗燃烧,吱啦吱啦沿着头发烧下去。光景甚是恐怖。但藤太并未退缩。
“是我溜进这房内,胁迫这女人为我备马的。我威胁这女人,敢多说一句废话,就立刻将她斩为两截。既然马已被你们发现,我也无话可说了。”
“藤太大人!”桔梗大叫起来。
七个将门一齐向藤太挥刀。藤太手中的黄金丸一闪,但指向的既非将门,亦非兴世王,而是灯芯。顿时,四下里一片黑暗。
“藤太你个混账!”
奔走的声音,东西倒地的声音,女人的悲鸣……
各种声音闪过耳际,藤太在黑暗中飞奔起来。
“就这样,我好歹逃了回来。”藤太说道。
“原来如此。”平贞盛席地而坐,听藤太讲述。
“不管怎么说,我能保住这条命,多亏了桔梗。”
当时,将门派人伏击藤太的地点是后院。估计藤太很可能赶往有马匹的地方,兴世王悄悄摸到了这里。在黑暗中追击的杀手们也迂回到了这里。
但藤太打了对手一个措手不及。他并没有绕到正面,而是翻墙逃向了宅院一侧,钻进了那里的一片竹林,找到一个人手相对薄弱的地方,杀过去夺了一匹战马。藤太跨上战马,借着月光一路狂奔,才从将门手心逃脱。
“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将门了。”藤太向贞盛说道。
“那么,就与我们一起?”
“讨伐将门。”藤太斩钉截铁地答道。
“不过,有影子的将门是真身,剩下的全是假的。看来,这次好歹打探到一个情报啊。”
“唔。”
“那六个将门全不用管,只讨伐有影子的那一个即可。”
“我也下决心了。”
“只可惜没打听到将门肉身的位置,实在是遗憾。”贞盛道。
藤太也遗憾地点点头,而就在这一瞬间,灵光一闪。当时,就在他斩灭灯火,四下变得漆黑前的一瞬间,他看到了桔梗大叫时的情形。当时桔梗叫着“藤太大人”,右手食指指向自己右耳之上——右侧太阳穴一带。将门和兴世王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细节。
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当时桔梗的话只说到一半,莫不是她在指出将门唯一的一处肉身?
“战!”藤太道。
“好。”贞盛道。
藤太、贞盛的军队与将门军交战数月,过年之后也未分出胜负。
坂东军团强悍无比,跨上战马可驰骋千里,握起宝刀便不惜性命。
但是,藤太和贞盛所部的主力也由坂东武士组成,压制住了将门的军队。藤太与贞盛一开弓,敌方的武士便纷纷倒下。敌方的箭矢还没有射过来,他们的箭就到了。箭无虚发,次次中的。
次年一月,参议藤原忠文被任命为征东大将军,讨伐将门。源经基和藤原忠舒被任命为副将军,也加入了战阵。
从此,将门军接连溃败。
二月,藤原玄明和坂上遂高在常陆国战败。平将赖和藤原玄茂在相模国,将武在甲斐国分别服诛。兴世王在上总国战败,被枭首示众。只剩下将门的嫡系。这支将门军骁勇善战,将门其人更是形同鬼神。
无论京城军队的战局如何乐观,只要将门出现,大刀一挥,形势顿时就会逆转。将门军稍作喘息,便会卷土重来。
藤太与贞盛拼命射箭,将门如铁的身体却不断把箭弹回来,在马上哈哈大笑。
“痒啊,藤太。你那样的箭,怎么射也只不过是挠痒痒。”
即使射向桔梗当时所指的地方,由于那里覆盖着坚硬的铁盔,也不奏效。
“纵然只有我一骑,也能驰骋到京城,诛杀天子。”将门在马上一呼,战场上立时呼应万千。
听闻此言,贞盛大喊一声:“藤太!”这是诀别的声音。
“若不能诛杀将门,那就索性将其擒住,掘千尺之坑将他埋葬。”贞盛在马上抽出太刀。
“呀——”他一蹬马肚,飞奔上去。
“呵,贞盛。”
“杀死他!”一群杂兵拥了上来。贞盛一阵冲杀,立马于将门正面。
“来了,贞盛?”将门说道。说话间,周围果然出现六个骑马的将门。
“来了,贞盛?”
“来了,贞盛……”
六个将门纷纷说道。
“没用。”贞盛说道,“我已经知道你的真身。那六个都是影子,只有你才是将门的真身。”说着抡起刀,朝中央的将门砍下去。
将门并不躲闪,泰然接受了这一刀。贞盛得意的一击被弹回。
“来得好,贞盛。”将门说道。
“一对一,一决雌雄。”
“正有此意。”将门在马上抽出刀来。二人操刀厮杀数个回合,每次摇摇晃晃败下阵来的都是贞盛。
时近傍晚。贞盛的刀与将门的刀在空中碰撞,火星四射。
贞盛向将门砍去,将门从不躲闪,反而挥刀相向。不需要保护自身,将门一方自然有利。此时的贞盛只有招架之功,已无还手之力。
“喂,你怎么了?”
“什么?”
“气喘吁吁啊,贞盛大人。”
“哼——”
这一切,藤太都看在眼里。远远望去,贞盛似乎眼看就要被将门结果性命。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净藏的话在藤太的脑海里复苏。
“南无八幡——”藤太口中不禁念起来。
嗡的一声,天边某处竟传来镝箭鸣响的声音。藤太抬头望去,只见夕阳西沉的天空中,有闪闪发光的东西飞来,转瞬间便飞到眼前。
“啊。”藤太叫起来,那光已经被吸入右手。低头一看右掌,他大吃一惊。一支镝箭居然被自己握在掌中,正是寄存在净藏处的那支。
“原来如此。”藤太左手执弓,右手搭箭,拉开弓弦。
眼前,将门与贞盛正在酣战。贞盛眼看性命不保。
“啊——”贞盛大叫一声,原来是头部被将门击中,头盔被打掉,滚落在地上。
“贞盛,你就认命吧。”说着,将门就要挥下太刀。贞盛身子一缩,想躲开这一刀,却没能躲开,正中右额。
“啊!”贞盛大叫一声,从马上滚落。眼看将门就要砍向贞盛,不能再犹豫了。藤太瞄准将门头部——桔梗所指的右耳上方,嗖地射出箭去。
“扑哧!”随着一声鸣响,镝箭插在正要对贞盛下刀的将门头部。厚厚的铁盔被射穿,箭深深地刺入右耳之上。
将门大叫一声,滚落马下。六个将门的身影顿时消失。
“平将门,藤太终于击败你了。”藤太喊起来。
将门军开始溃败。
“被杀了。”
“将门大人被射杀了。”
顿时,军中纷纷出现叛逃者,最后全军溃逃。骚乱中,藤太手持黄金丸朝将门落马处奔去。贞盛正用手按着额头,要站起身来。
“贞盛大人。”
“我没事。”贞盛拄着刀,站起来。
将门就倒在他脚下。头盔已经裂开,头完全露出来。他身子左侧贴地,躺在那里,右侧太阳穴上插着净藏那支箭。令人惊骇的是他还活着。
“哪里逃?”贞盛抡起拄在地上的刀,架在正欲起身的将门脖子上。刀竟被弹了起来。虽然已被箭射穿,将门不死的身子还在。
“没用,我是不会死的。”将门还要站起来,“我会活着向京城复仇,直到后世……”
“什么?”贞盛又是一刀,还是捅不进去。将门还是要站起来。
“算了吧,将门。”藤太劝道,“你一人活着,又能怎么样?”
将门单腿跪立,想站起来,但身体瑟瑟发抖。
“不要站了,将门。”藤太温和地说,“梦已经结束了……”他眼中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
“你为何哭?”将门仰视藤太,说道。
“将门,你就是我啊。”
“什么?”
“如果你不做,或许我会做出与你一样的事情。不,是一定会……”
“……”
“说不定还会与你并肩杀向京城。”
“可是,你哪里做了?你做了吗,藤太?”
“没错,我是没做……”藤太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不与我一起杀向京城?”
藤太无语,许久才挤出一句:“这是命运。”他只能这么说。
“命运?”
“我本以为,或许能与你一道杀向京城,所以才来到这里。这是我的真心话。”
“说得好听。”
“真的。可是你的变化太大了。究竟发生了什么?倘若你还是那个我在京城见到的将门……”
“是又能怎样,你说。”
“说出来也没用了。”
“这可是你说的啊,藤太……”
将门又要站起来。可他身体颤抖。
“你就死心吧,将门。”
“哼哼,”将门歪着嘴,笑道,“就、就算我死了,就、就算我化成鬼……”
刚一站膝盖又瘫软下来。将门喘息着,火一般的气息从口中呼出。“就算化成鬼,也要报仇……”他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头发一根根向上竖起,在昏暗的天色中燃起青焰。
“藤太,”将门咬牙切齿地问道,“是你杀了桔梗吧?”
“什么,我杀了桔梗夫人?”
“当时,你要逃走,是不是顺手给了桔梗一刀?因为等再点上灯,桔梗已经倒下了。”
“怎么会呢?”藤太说道。
当时,他的确在黑暗中挥了一下黄金丸,也杀了人。但应该不是桔梗。
当时耳边的确传来了女人的悲鸣,但是,那一刻他并没有舞动黄金丸啊。那绝不是自己的刀干的。
“不是我。”
“是你。”
“我没有杀她。”
“有人看见是你。”
“谁?”
“兴世王。”
“什么?!”
“他说,黑暗中明明看见你用太刀杀了桔梗。”
“胡说。黑暗中他怎么能看见?”
“那个人很特别。”
“特别?”
“还有,你不是也威胁过桔梗,若是说出你在那里就杀掉她。这是你亲口说的。”
“这……”藤太的确说过,那是为了保护桔梗。但即使说出真相,将门也不会听的。
“这……这什么?说不出来了吧。就是你杀了桔梗。藤太……”
“不是。”藤太只能坚持这一句,“桔梗夫人死了?”
“还活着,明日如何就不知道了。我、我要杀死你,藤太。”
将门还想站起来。他的身体在哆嗦,在痉挛。黑白眼仁骨碌骨碌地翻上翻下。
“真碍事,这支箭。”将门右手握住插在右侧太阳穴里的箭,想拔出来。万一箭被拔出,或许他的身体又会恢复铁一般的坚硬,又会狂暴起来。
“不行。”藤太挥起黄金丸斩去。
将门手握箭杆的右臂啪嗒落到地上,鲜血喷射出来。
“为、为什么?”将门一瞪眼,“为什么这身体竟然入得刀枪了?贞盛的刀能弹出去,为什么你的刀……”
忽然,将门叫唤起来,似乎明白了真相。“原来如此!是黄金丸啊。这内含神气的刀斩断了我的肉体。”他嘿嘿一笑,“但即使是黄金丸,也给我这铁身弹出过一次。原来是这支箭在作怪。只要拔出这支箭,任你什么黄金丸也入不了我的身。”说着又抬起左手想拔箭。
“住手!”藤太手握黄金丸喝道。
“偏不!”将门用左手握住箭杆,想拔出来。
“啊——”
藤太手中的黄金丸闪过,将门的左臂掉在了地上。刚才砍掉的右臂,还有刚刚砍下的左臂竟还在地上动。将门一面抬头望着藤太,一面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藤太,杀了我,砍下我的头。你若砍下我的头,它就会飞到京城报仇。”
“将门……”藤太已经不忍再看。眼前是早晚要被斩首的罪人。这样下去,将门只会受苦。
“我会让你好过一些的,将门。”藤太挥起黄金丸,“请原谅。”说着便将他的头颅斩落。
但就在从胴体分离的那一瞬间,头颅竟飞向空中,朝藤太的喉咙咬去。
“藤太大人!”贞盛大叫一声。
“嗨!”藤太抬起左臂护住脖子。将门的头死死咬在了他的左臂上。
“唔——”藤太将黄金丸插在地上,右手揪住将门的头发,硬生生把将门的头从自己的左臂上揪下。左臂上有块肉也被咬了下来。
“你没事吧?”贞盛连忙赶过来。若是寻常人,恐怕早已被这恐怖的一幕吓昏,藤太则只是额头冒汗,牙关紧咬。
此时,二人的部下已经打垮将门的军队,汇集过来。
“没事。”说着,藤太把将门的头扔到地上。
将门头上的眼睛骨碌转了过来,瞪着藤太。
士兵们惊叫着往后退——将门只剩下头,却依然活着。
这时,令人更加惊骇的事情发生了。倒在地上的将门的身体竟站起来,企图朝京城方向逃走。
“哇——”士兵们大叫一声,向后退去。藤太一下拔出插在地上的黄金丸,咔嚓一声,将正欲奔逃的将门的双脚砍下。
哈哈哈,将门的头在地上狂笑。
“怎么样,藤太,怎么样?我就是只剩下头颅,也还活着。”
“将门,你终究还是变成了非人的东西。”藤太说道。
在士兵们惊骇的目光中,藤太用黄金丸把将门还在动的身体斩开,斩为两段、四段。
“把这些肢体分别埋在关八州,彼此分离。”藤太吩咐道,“头颅用盐腌一下,带回京城。”
“哦,这倒是帮了我的大忙,还特意帮我把头带到京城。”将门的头说道。
将门的头颅与平将赖、多治经明、藤原玄茂、文屋好立、平将文、平将武、平将为及兴世王的头颅一起被带回京城,在鸭川河滩示众。
九颗头颅之中,只有将门的还活着,还在喋喋不休。
“我就是化成鬼也要诅咒京城!”
“我的怨气不会断绝!”
人们为此所慑,终于再无人敢去观看头颅。天子也没有去观看,只是让画师把这些头颅画下来,观看了一下画像。
示众十日后,差役前去收拾时,唯有将门的头颅从狱门台上消失不见了。
“将门那颗头飞走了,飞回坂东去了……”有人说。
“或许是让同党盗走了吧。”也有人如是说。
总之,将门的头颅遗失了。
剩下的人头全被埋在了地下。可是,将门的头颅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说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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