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林中的坡上,两名男子徒步而行。
其中一人身高六尺左右,胸肌健硕,腰悬太刀。
另外一人个头虽不如同伴壮硕,却也体魄强健。蓬发,头上未戴任何东西,衣衫褴褛。
林子里全是粗大的杉树,粗到三个成人伸开双臂都抱不往,多半树龄已超过千年。尽管是白天,杉林里依旧昏暗。头顶上树枝四处伸展,遮蔽了阳光。树荫下几乎没有成片的杂草,只在阳光透下来的一点点地方,稀稀落落地生着几根草和一些熊竹。
空气中带着湿气。夏季尚未来临,但阳光一照,本该感到热,这杉林里却依旧那么凉爽,弥漫着深山的寒气。尽管如此,发自身体的热依然使两名男子背上出了薄薄一层汗。
粗大的树根盘曲在地上,到处是裸露的岩石。两名男子脚踩着岩石和树根,向杉林深处攀登。蓬发男子走在前面。
“将门大人,这边请。”蓬发汉子对身后的大个子说道。
纵然说着话,二人并不停步,也不回看身后,只顾前行。
“唔。”被唤作将门的男子应了一声,声音低沉而洪亮,朝走在前面的汉子追去。不久,汉子说道:“就是这里。”
这里的杂草长到齐腰高。汉子用膝盖拨开杂草,继续前行,将门紧随其后。
忽然,森林一下子开阔了,天空露了出来。夏日将至的空中浮着白云。突兀的巨岩冲着天空耸立。汉子攀上一块巨岩,将门紧跟在他身后。二人并立其上。
“将门大人,请看。”汉子手指着前方。眼前是青青的辽阔原野,如海一般。山脉在天空下蜿蜒伸展,山脚再往就是京城。
“真辽阔……”这是将门说出的第一句话。
“那里就是京城。”汉子指示方位。
远远的,连教王护国寺的五重塔都显得那样渺小。
“怎么样,将门大人?”汉子说道,“您不想要那个吗?”
“什么?”将门问。
“京城。”汉子说道。
“京城?”
“天下。”汉子答得非常简洁。
“天下?”
“我想要。”汉子说道,仿佛望一眼便唾手可得。
“既如此,就拿下呗。”
“那将门大人呢?”
“我不要京城。”
“不要?”
“看上去太憋屈了。”
“憋屈的只是眼下的京城而已。”
“唔。”
“拿下之后,你另造一座不憋屈的京城不就行了?”
“也有道理。”说完,将门又断然说,“但还是不行。”
“为何?”
“麻烦。无论是拿下京城,还是另造不憋屈的京城都麻烦。最主要的是,天下能有不憋屈的京城吗?”
“那倒也是。”
二人笑了。
“但这座京城却妨碍你在东国自由驰骋啊。何不与我共取之?”
“取京城?”
“取天下。”
“天下?”
“你在东面揭竿!我在西面竖旗!”
“如此,天下可得?”
“可得。”
“唔。”
“将门,你做天子。”
“为什么你不做?”
“我召集不起人马。你却可以。”
“那你做什么?”
“我做关白。我辅佐你做天子,自己做关白。我们共同缔造强大的国家。”
“真的?”
“真的。”
“有意思。”
“干不干?”
“这个……”将门在巨岩上伸了伸懒腰。风很惬意,汗已干。
这时,汉子一声沉吟,蓬发在风中摇摆,警惕地查看四下的动静。
“怎么了?”将门问道。
“有人。你没有发现?”
“啊,不清楚。”将门说道。
汉子并没有放松警惕,他微微躬下腰,继续查看周围的情形。
“别疑神疑鬼了,一个人也没有。”将门说道,“有人就有人呗,那又能怎样?”
“那不把我们刚才的话给偷听去了?”
“听去了又如何?我们说的是梦话。”
“不是梦。”
“那你好好奋斗吧。”
“那你呢?”
“不知道。”
“听着,将门,人是有大任的。”
“大任?”
“生而有之。”
“你是说天命?”
“也可以这么认为。”
“你到底想说什么?”
“无论你想不想,你与生俱来的大任都会把周围的人汇集起来,推动你去实现它。”
“真的?”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是吗?”将门干脆地点点头,“倘若真是这样,那就由它去好了。命若如此,我也不用着急。”
“我可记住你这话了,将门。”
“可我会忘掉的。”
“忘掉?”
“纵然会忘掉,既然是命运,我想,结果仍不会改变吧?”
“嗯。”
“既然如此,忘掉又有什么不可以?”
“倒是在理。”
二人再次放声笑起来。
风从京城方向吹来,掠过广漠的山麓,二人的头发迎风飘舞。仿佛身上的薄汗和彼此的声音也被送到了天上。
“真舒服。”
二人再次笑了。
宽平三年,净藏降临人世,为三善清行第八子。其母是嵯峨天皇的孙女。
某日,其母做了一个梦。有天人从空而降,进入她怀中,于是就怀上了净藏。
《拾遗往生传》中如此记载。
净藏两三岁时就非常聪慧,异于常人。四岁时可读千字文,七岁便喜好出入寺院。
其父清行是精通阴阳秘术之人,一日,为试探净藏,对他说道:“你在这里展示一下灵性给我看看。”
时值正月,正是院子里白梅开始绽放的时节。净藏虽然是个孩童,却已经学会使术,便用护法童子折断了白梅花枝。
“好不容易开放的梅花,你竟……”清行大怒,自此再没试过儿子的能力。
后来,净藏对熊野和金峰山的灵窟神洞产生了浓厚兴趣,经常前去,最后再也没有他不曾涉足的圣地了。
十二岁时,净藏上叡山,受戒成为玄昭的弟子。也是在十二岁时,净藏遇上禅定法皇——宇多天皇巡幸,借此机缘将宇多天皇收为佛门弟子。
在叡山,除了玄昭,净藏还跟大慧学习悉昙。
菅原道真的怨灵出现时,曾附体于藤原时平。施行咒法降服道真的便是净藏。据说,咒法之下,时平耳朵里各爬出一条青龙。
延喜十八年,净藏参拜熊野时做了个梦,梦见父亲清行死去,于是慌忙返回京城,可父亲已在五日前病逝。
“连临别的话都没说……”净藏于是掐诀念咒,结果清行苏醒过来。父子二人作了诀别,清行将遗嘱和身边的琐事都交代给净藏,七日后才再次死去。
还有一件。南院亲王亡故时,也是由净藏施火界咒使其复生。亲王也是处理完身后事,于四日后再次死去。
还有,朱雀天皇大病,在净藏的加持护佑下痊愈。“只是明年定会有火灾发生。”净藏如此说道。次年果然发生了火灾,柏梁殿被焚毁。
净藏曾多次预言天灾人祸,悉数言中。
天历年间,净藏进入八坂寺。
“这塔怎么倾斜了。”净藏问道。八坂寺的塔倾向乾位,眼看就要倒掉。
“不错。大概在六年前,这塔就开始倾斜,一年比一年厉害。就是倒了也不奇怪。”寺中人说。
“好机会,那就由我来扶正吧。”
“求之不得。那么,需要我们准备工具和人力吗?”
“都不需要。”净藏说道。只见他在院中踱着步,捡起一根小树枝,就地坐下,将树枝笔直插在地面上,念诵一阵咒语。
“好了,行了。”净藏说罢站起身来,径直回自己房间睡去。
入夜,忽有微风从乾位吹来,吹了整整一夜,竟把那斜塔吹回了原貌,笔直挺立了。次日清晨,人们看到笔直挺拔的塔,全都惊叹不已。
还有一夜,十数名强盗闯入八坂寺。净藏毫不慌乱,冲强盗大喝一声。顿时,强盗们如木头般一个个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不用管他们。”吩咐完,净藏便自睡去。
次日清晨,净藏方放开强盗,强盗们俯首帖耳拜倒在他面前,连连忏悔,然后离去。
再有一日,空也上人在六波罗蜜寺供养金字的《大般若经》,净藏位列名德之座。许多托钵僧和比丘汇集而来,有数百之多。净藏举目远望,看见一名比丘,大吃一惊。
“把那名比丘带过来。”
净藏将那名比丘请至上席,给他一钵米饭。比丘一语未发,将米饭吃掉。再给他一碗,再次吃掉,依旧是一语不发。
比丘离去后,寺中人一看钵中,本已被比丘吃光的米饭竟颗粒无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寺人问道。
“他是文殊菩萨的化身。”净藏若无其事地答道。寺人唏嘘不已。
凡显密、悉昙、管弦、天文、易道、卜筮、教化、医道、修验、陀罗尼、音曲、文章、艺能,悉拔萃。
《拾遗往生传》中如此记载。
净藏是一个天才。
晴明与博雅登上石阶。刚刚萌芽的嫩叶在二人头顶舒展。嫩叶间透下点点阳光,在石阶上形成一串串光斑。
晴明与博雅踏着阳光,拾级而上。二人将牛车停在山下,让随从在那里等候,登上此处。前方便是山门,上悬一块匾额“云居寺”。
“可是,晴明,我们忽然造访,也不知净藏法师在不在啊?”博雅一面踏着石阶,一面说道。
“在。”晴明说,“我们并非忽然造访。”
“你给他送过书信?”
晴明摇摇头。“我打发跳虫去了一趟。”
所谓跳虫,其实是晴明的式神,原本是栖生在嵯峨野遍照寺广泽池里的蟾蜍,晴明从宽朝僧正那里要来,用作式神。
“那么,有回音吗?”
“虽然没有,但是对方已答应了。倘若不希望我们来,他自会回话。不过,净藏大师虽已答应,我想他还是会设下一些意趣。”
“意趣?”
“唔。”晴明点点头,止住脚步。眼前正巧是山门,门扉开着。
“那就进去吧。”晴明说道。
“嗯。”博雅点头,迈开脚步,却“咦”了一声——明明已向前迈出脚步,却没有前进,依然停留在原来的位置。
“这是怎么了?”说着,博雅再次迈步。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博雅依然没能前进一步,停留在原地,无法进入山门。
山门处的地上,横着一根粗大的木头,跨过去便能进入,却总跨不过那木头。晴明默默注视着无法进入山门、在原地打转的博雅。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晴明?”
“我要造访的事,明明准确无误地传到了啊。”
“那怎么……”
“这或许就是大师设下的意趣吧。”
“意趣?”
“唔。一定是净藏大师设下咒语,除我之外,不让任何人进入山门。”
“除你之外?”
“净藏大师的意思恐怕是今日除了晴明,外人一概不见。”
“什么?”
“你且等一会儿,博雅。”
晴明弯下腰,伸手将右指按在木头上,轻轻念起咒语。
“好了。”晴明站起身来。
“什么好了?”
“门开了。”晴明迈出脚步,跨过木头,钻进山门。
“喂,喂,晴明。”博雅跟在晴明身后追去。
这一次,博雅也一下就进入了山门。
“咦……”他回头望望,但晴明并不回头:“快,博雅,净藏大师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边说边快速迈出脚步。
小小的方丈室内,晴明、博雅还有净藏相对而坐。
这是净藏就寝的私室。室内异常简朴,让人难以相信这竟是如此有名的净藏大师的居所。空间狭小至极,倘若在中央躺成大字,无论向哪个方位翻一下身,伸出手都可以碰到墙壁。室内一角有张桌案,上面放着三卷经,还有一尊小小的木雕十一面观音菩萨像。净藏背靠桌案而坐。他的左侧,对晴明和博雅而言自然就是右侧,是云居寺的院子,正沐浴在阳光中。伸向庭院的外廊上,几只山雀正在嬉戏。
“我早就知道你要来了。”净藏说道。他头上剃得溜光,眉毛都白了,柔和的皱纹爬满眼角嘴边。在皱纹的衬托下,他的眼睛显得又细又长,时常含着微笑。
“看来您全都知道了。”
“是。”
“您能来此一趟,贫僧就已无比欣喜。”净藏的坐姿很低,看起来恭恭敬敬,连对晴明的措辞都十分礼貌。
“我有一事想请教长老。”晴明说道。
“什么事?”
“这次的事情,其实是净藏大师授意的吧?”
“这次的事情?”
“贺茂保宪大人找到我,让我探察京城里最近发生的种种怪事。”
“贫僧并没有授意,只是出于担心,曾同保宪大人商量过此事。保宪大人的看法也与贫僧一致。”
“那为什么还要找我呢?”
“贫僧与保宪大人活动起来都不方便,正不知如何是好,就想到了晴明先生。”
“是保宪大人提出的吧?”
“正是。”
“净藏大师与保宪大人的想法一致?”
“是的。”
“那保宪大人与净藏大师又是如何考虑的呢?”
“这个,贫僧不便说啊。保宪大人是否对您说了什么?”
“他让我自己调查一下,说要是有什么想法就讲给他听听。”
“哦。”
“倘若我的看法与他的想法吻合,这件事就确定无疑了。”
“这件事?”
“难道保宪大人没有提起过吗?”
“也就是说,现在已经弄清楚了?”
“唔。”晴明点头。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净藏问道。
“若我所料不错,想必在不远的将来,京城定有大事发生。”
“或许吧。”净藏点头,“那么,那大事是……”
晴明却并不回答,只是微笑,接着询问起另外的事情来。
“将门发动叛乱,是在二十年前吧?”
“是。”
“之后发生了几桩怪事……”
“是发生过。”
“首先,将门的头颅从示众的鸭川河滩莫名失踪。”
“是。”
“之后,被分散埋在关八州的将门大人尸身接连被人盗走。”
“是。”
“至今仍去向不明。”
“似乎是这样。”
“可是,净藏大师,您是不是有什么线索?”晴明问道。
“您为何这么想?”
“首先,是关于小野好古大人。”
“好古大人?”
“小野好古大人宅邸闯入了奇怪的女贼,此事大师听说过没有?”
“嗯。”
“据说,当时女贼问好古大人,有无云居寺寄存的东西。”
“好像是。”
“说起云居寺,自然就与净藏大师有关了。您有没有线索呢?”
净藏年轻时在叡山修行,之后移入八坂寺,现在则在东山的云居寺做住持。
“说起来,已经是十九年前的事了。贫僧曾把护摩坛的灰装入这么大的一个锦囊交给他。”
“这灰,与这次的事情有关联?”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能否先让贫僧问您个问题?您认为我知道一些线索的理由,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
“二十年前,将门的头颅消失之时,俵藤太大人曾拜访过您吧?”
“的确来过。”
“是请大师用法力搜寻人头的去向吧?”
“唔。”
“‘别管它,无须担心’——当时,您是如此回复藤太大人的?”
“正是。”净藏点点头,并不否认。
二人对视起来。晴明注视着净藏。
“将门的头颅,实际上是净藏大师您做了什么手脚吧?”晴明忽然问起一个荒唐的问题。
“喂,喂,晴明,你在胡说些什么……”一直在旁边默默倾听的博雅失声叫起来。
晴明并不理会,依然死死盯住净藏。净藏也默默凝视着他。
晴明的红唇边浮起一丝微笑。
“将门的人头,的确是贫僧偷的。”净藏低声道。
“什么?!”博雅尖叫起来。
晴明似乎早就预料到博雅的反应,并没有开口。
“您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博雅问道。
“因为那东西不能留在世上。”净藏的语气开始变化,“就是只剩了一颗头颅,他也不会死去。头颅还会喋喋不休,会怨恨,会叫唤……那将门根本就不是人世上的东西。如果说死去会化为恶灵,自有相应的法来降服它。若活着成为生灵,也有法可降。但是那将门,一般的法根本不奏效。”
晴明默默地听着。博雅也安静下来,侧耳倾听。
“想来那该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净藏闭上眼睛,回忆着,“那时贫僧还在叡山修行。一日,贫僧正在山中打坐,游入三昧之境,忽然见两名男子登叡山而来,看不清面孔。贫僧继续打坐,不久便传来两人的说话声。其中一人就是将门。”
从这里开始,净藏的语气不再柔和谦恭。
“那另外一人是谁?”晴明问道。
“不知道。那名男子将同伴唤作将门,贫僧才知道那是将门,却始终没有喊出另外一人的名字……贫僧只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谈的什么?”
“那男子说,要将门大人灭掉京城,再造新都。”
“新都?”
“唔。”
“将门又是如何作答的?”
“说是麻烦……”
“麻烦?”
“将门说,他不喜欢做麻烦的事……”
“另外一人呢?”
“说让将门做天子,自己做摄政关白。戏言而已——贫僧一直抱着这种想法听着。可让贫僧不安的是……”
“什么?”
“那名男子竟察觉了已经从三昧之境游回的贫僧的动静。”
“净藏大师的动静?”
“当时事情不了了之。奇怪的是贫僧竟再也放不下那名男子。本以为不久便会忘掉此事,可数年之后,却不得不再次回忆起来。”
“那时正值将门发动叛乱吧。”
“唔。”
“于是,大师就在俵藤太大人的箭上下了咒。”
“正是。”
“但令您不安的是另一个男子吧。”
“是。”
“经基大人的故事,大师听说过吗?”
“您指的是经基大人说兴世王的人头不对吧?”
“是。”
“可是,平公雅大人却说,是兴世王的首级无疑。”
“好像是的。”
“对此,您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晴明。”
“跟净藏大师一样。”
“与贫僧一样?”
“是。”晴明点点头,微笑。净藏也露出微笑。
“关于刚才那灰……”说着,净藏缄口,似乎在观察晴明和博雅,本就细长的眼睛看起来像一条线。“那是将门头颅的灰。”
“什么?!”这一次,连晴明也失声叫起来。
那不是一般的头颅,是将门的头颅。净藏将其置于护摩坛炉内,周围堆满松木。松木油多,火力旺。
这些全是净藏一人所做,寺中无人知道。净藏只是让寺僧把柴薪搬到堂前,之后就自己动手了。
“你要干什么,净藏?”尽管已被放入护摩坛,将门的人头仍在喋喋不休,“是你在箭上下的咒吧?”
发现自己将要面临的处境,人头说道:“好玩。如果能烧掉,你就只管烧吧。”
净藏点上火。将门的头发顿时在烈焰中燃烧起来。但刚一烧掉,头发又一根根生长出来,又被烈焰烧着,冒出青烟。然后再次一根根地生长出来,再烧……
烈焰中,将门的人头不断哈哈大笑。
“我的人头岂是可以烧毁的,净藏?”
这是第一日。
堂外堆积如山的柴薪全部耗尽,将门的人头仍未烧毁。净藏不眠不休,继续添着柴薪。他一面添柴,一面诵起不动明王咒,向大威德明王祈祷。写满各种咒语的护摩木也添进炉内。
“呜——”将门的人头开始发出惨痛的叫声,是在第三日。
“热啊,热啊……”第五日,人头开始发出如此声音,但仍未燃烧起来。
“你就烧吧,你就使劲添柴火吧。”第七日,人头如是说。
“嗷——嗷——”人头开始嗷嗷叫,是在第九日。
“咕——咕——”更为惨烈的叫声响起。往里一看,烈焰中,人头的额头一带咕嘟咕嘟冒起泡来。那里的肉已渐渐煮开。整张脸上冒出一粒粒水疱。
“嘎——嘎——”半月后,人头发出这样的声音。脸上的肉开始煮烂。
二十日后,眼珠煮透,开始变得白浊。
“嘎——嘎——”人头大声叫喊着,在烈焰中不断摇晃。
一个月之后,脸被烧毁,几乎无法辨认面容。油脂滴到火焰中,烧得更旺了。
一个半月之后,肉终于掉下来,只剩下头盖骨。
尽管如此,将门依然咬得牙齿咯咯响。
这一段时间,净藏几乎没合过眼,大小便都排在那里。
稍不注意,人头就会从烈焰中滚出来。一次,净藏稍微打了个盹,将门的人头就爬了出来,用牙齿死死咬住净藏的衣襟,原来是想将他拽进火中。
所谓的睡眠一日只有三次,每一次也只有呼吸两三次的时间,如此便度过一日。
其间,入口的只有米饭和水。钵就放在身边,里面有米饭。嚼完米饭后,就将钵丢到外面。当钵再次返回,里面已盛满米饭。
想喝水时,也把钵丢出去。钵飞过空中,落入山谷,便会盛满山泉返回。净藏于是饮用。
尽管如此,净藏还是消瘦下去。
两个月之后,寺中人发现堂内一片死寂,便战战兢兢进去查看,发现皮包骨头的净藏早已倒在护摩坛前,鼾声如雷。护摩坛内火焰已灭,只有炭灰还在微微发红。净藏就这样一直睡了十日。
“真是骇人……”晴明说道。
“感觉连魂魄都要消耗殆尽了。”净藏深有感触地静静说道,“至此,贫僧才明白此前的修行究竟是为何,自己为何要活至今日。或许贫僧就是为了这件事而降生,生命也是为此而存续。”
“好可怜啊……”博雅低声说道。
晴明望去,博雅眼里已滚出泪来。
“博雅……”
“可怜啊,好可怜啊……一定热死了,苦极了。比起这热,比起这苦,还有更为难受的吗?”仿佛将门的痛苦就是自己的痛苦,博雅感慨道,“将门为何变成如此一个恶鬼,这中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啊?”
晴明默默点头回应。
“将门的人头不能听之任之……”净藏蓦地冒出一句,“俵藤太大人或许也有什么想法,随后便到贫僧处造访,正如晴明所说。贫僧本想告诉藤太大人真相,可是,考虑到他与将门是莫逆之交,最终还是没能把花两月时间烧掉人头的事说出来。”
“那么,那灰呢?”晴明问道。
“被盗了。”
“被盗了?”
“贫僧睡眠期间,似乎有人进入护摩坛,把灰盗走了。”
“竟有这事?”
“贫僧醒来一看炉子,灰比预想的少。于是询问寺人,大家都说没有动过炉内的灰,只能认为是遇盗了。”
“那后来呢?”
“我立刻把剩余的灰倒进了鸭川。只留下了一部分,如刚才所说,既没有放在寺中,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而是寄放在好古大人那里了。”
“为什么?”
“听说,将门大人分散在关八州的手足和胴体被悉数盗走。当时为了不让人分辨出将门的手足,埋的时候是和其他人的手足混在一起的,可还是全部被人盗走……”
“原来如此。”
“晴明,你明白其中的意思吗?”
“明白。”晴明点点头,“不过,我还是有不解之处。”
“哪里不解?”
“寄放在好古大人处的头灰,大人却对贼人说并不知情啊。”
“其实,寄放的并非好古大人处。”
“但是,刚才明明说是好古大人……”
“你先等一下,晴明。”净藏的语调变了,“这话后面再说。”
“好吧。”晴明点头。净藏再次与他相视一笑。
“好厉害的家伙。”
“是啊,确实厉害。”晴明又点点头。
“其实也是我太大意了。本该早就发现的。”
净藏朝庭院方向瞥了一眼,晴明也把视线投向院内。
外廊对面是云居寺的庭院,正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中。
“究竟怎么回事,晴明?”博雅问道。
“请看看那边,博雅。”晴明说道。
博雅朝庭院方向望去。“看看庭院?”
“不是,更靠近眼前的地方,外廊附近。”
“外廊?”
“是不是有东西待在上面?”晴明如此一说,博雅朝外廊的木地板仔细看去,只见上面停着一个又黑又小的圆东西。刚刚还在那里嬉戏的山雀已经不在了。
“那是什么?”
“刚才,一只山雀衔来放在那里的。”
“什么?”
“田螺。”
果然,经晴明一指点,再仔细一看,果然像一只田螺。
“想听的话,不妨直接过来听吧。”净藏喊道。
哧哧的窃笑声从那田螺处传来。博雅一惊。
“那就过去了。”田螺中响起人的说话声。
不久,亮堂堂的庭院里现出一条孤零零的影子,有个人悄然现身。蓬乱的白发、发着黄光的眼眸……这位身裹褴褛水干的赤脚老人,不正是芦屋道满?
“久违了,净藏。”道满说道,右手捂住耳朵,接着拿开轻轻一甩。一个黑色石子状的东西便飞出去,滚落在方丈室的地板上,在博雅膝前停下。
一个田螺。
“这是……”博雅抓起来用手一掂,很轻。里面是空的,是田螺壳。
“道满就是用那田螺来偷听我们谈话吧?”晴明说道。
“什、什么?”由于吃惊,博雅话都说不出来。
“不错,是我让山雀衔来田螺,偷听你们的。”道满用右手咔哧咔哧挠起头来。
“谈话太精彩了,不觉竟忘记隐匿自己的行迹,结果让你们发现了。”道满悠悠然走过来,在外廊下面站住。
“是妖怪吧……”净藏忽然说道。
“别胡扯了,净藏。”道满龇出黄色的牙齿,笑了,“倘若我是妖怪,那你也是妖怪。咱们同属一类,不是吗?”
“你来做什么?”净藏问道。
“不做什么。”道满说道,“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
“参观。”道满说道。
“偷听我们的谈话,想必有什么企图吧?”
“精彩的事情一桩接一桩,真是目不暇接啊。我只是在一个绝佳的位置观赏而已。如果硬说是有什么企图,仅此而已吧。”
“不过来坐坐吗?”净藏说道。
“正因为偷听才有意思。若是坐在那里正儿八经地听,就没意思了。”道满一贯的风格。
“晴明。”道满注视着晴明。
“请讲。”
“是时候了。”
“是时候了?”
“不赶紧收拾贞盛的疮,更精彩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早知道了。”
“是吗,看来有想法啊?”
“有。”
“既如此,那我就什么也不说了,乖乖地做旁观者喽。”说完,道满嘿嘿一笑,转过身去。
“净藏。”道满背对着三人说道。
“什么事?”
“你布在那山门的结界,真足以解闷啊。”丢下这么一句,道满便走了,头也不回地消逝了踪迹。
“奇怪的男人。”道满的身影逝去之后,净藏停顿了一会儿,说道。
“奇怪的男人。”晴明也这么认为。
道满消失后,庭院沐浴着阳光,宽敞而明亮。
净藏收回视线。“晴明,你也早发现了吧?”
“是的。”晴明点头。
“据说,被俵藤太的黄金丸斩伤后,二十年不愈合。”
“是。”
“将门遭黄金丸斩杀,到今年正好是二十年。”
“是。”
“想到这一点,再结合眼下发生在京城的桩桩怪事,答案就不揭自明了。”
“不揭自明。”晴明答道。
“喂,喂,晴明,到底什么不揭自明啊?”博雅说道。
“有人正企图让平将门复活。”晴明缓缓说道。
“什、什么?!”博雅尖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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