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东山长乐寺的僧人实惠,在寺内是著名人物。
并非实惠有过人之处,毋宁说原因正好相反。
若直截了当地说,可以形容他是个愚蠢的好人,不过光如此形容仍不足以充分表述这位人物。这样说漏掉了实惠这位僧人最重要的部分。
他确实记性不好。
今年五十七岁,先不说大部头的《法华经》,连其他短篇幅的经典,他也无法背诵。甚至连《般若心经》也念得结结巴巴。
据说他在七岁左右就出家,当了五十年的僧人竟得出如此结果,确实令人摇头。
做事情也很慢。
一般人花不了半天工夫便能做完的事,他通常要花一天以上才能完成。
进食一场一菜时,既会洒汤汁,又会掉饭粒。他当然会捡拾掉落的饭粒吃,但洒了汤汁时,若是洒在餐盘上,他会吸吮餐盘;若是洒在衣袖上,他会吸吮衣袖。
他不擅长和别人说话,无法正确传达自己的想法。愈是想传达,便愈支支吾吾。因此,他和别人说话时,总是垂着脸。声音也很小。
于是,他在寺内老是做些洗衣、打扫等工作,类似小和尚。
同龄或年纪比他小的和尚经常嘲笑他,有时也会骂他做事慢吞吞,尽管如此,实惠还算受大家喜爱。
为实惠具有一种品德。
他的品德算是一种很奇妙的风格。说他温和或许不恰当,不过他确实从未埋怨过别人或对人发牢骚。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不出口骂人,更不会在背后说别人坏话。
某天,实惠到山上摘取野花,打算供在佛前。
山下仍留有暑气,山中却已入秋。
龙胆零零落落地盛开,实惠摘着龙胆,渐次走进深山,不知不觉中竟迷了路。天色逐渐昏暗,实惠发现一棵大樟树,决定在树下过夜。
到了夜晚,山中气温急剧下降,幸好还未冷得令人无法忍受。比起寒冷,挨饿更难受。不过,这也还撑得住。
实惠背靠树干迷迷糊糊地入睡,亥时(夜晚十点)左右,他听到远处传来声音。
那声音很细微,原来是某人在念诵经文。
念的是《法华经》。
那人声音高贵,整夜都在念诵经文。
实惠通宵未眠地听着念经声,本来挂在树枝间的星子一颗颗消失,东方天空逐渐泛白。
然而,念诵《法华经》的声音依旧不止。
实惠站起,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在树林中走着走着,来到一块空地,看到一问腐朽的房子。
柱子已倒塌,屋顶也掉落了,四周更被丛生野草笼罩,但确实是间房子。
怪了,怎么会有人住在这种房子,并在念诵《法华经》呢——
实惠暗忖。
可是,念诵《法华经》的声音确实自此传来,况且此时此刻那声音也听得到。
实惠拨开草丛,朝声音方向继续前行,之后看到草丛中有块荆棘满布、年久生苔的岩石。
这时,他依旧听得到声音。
本来以为或许有仙人坐在岩石上念经,但岩石上当然没有任何人。
真是不可思议啊——
实惠伸手触摸岩石,指尖感觉有点温湿。
实惠大吃一惊收回手。
“哎呀!”
同时响起女子的叫声。
念诵《法华经》的声音已停止。
此时——
实惠眼前的岩石突然逐渐变高。
仔细一看,原来那不是岩石,而是一名身穿破烂衣服的尼姑——是女法师。
随着女法师站起,缠在她身上的荆棘也依次断裂。
对方不是普通的女法师。
是一位老妇。
看上去,年龄约莫六十五岁。
实惠和她视线相交。
“哇!”
女法师突然发出类似婴儿的叫声,转身就跑。
“哇!”
“哇!”
叫声逐渐远去,眨眼间,女法师已消失在森林中,不见人影。
夏季即将结束。
吹来的风中,不时带有秋天的气息。
蝉声一天比一天弱。
只要不走到阳光下,已经不会让人感到任何暑气。
晴明和博雅坐在屋檐下的窄廊上,在风中一派闲情逸致地喝酒。因为阳光照不到屋檐下,风很舒服。
时辰刚过正午,明亮的阳光射在庭院。
庭院的野草丛中,秋季植物也增多了。
远处有丛黄花败酱,近处盛开着龙胆和桔梗。龙胆昨天才刚开花。
蝉声在这些花草上孤寂地响起。
杯中的酒若空了,蜜虫会为他们斟上。
晴明和博雅只是气定神闲地将酒杯送至唇边。
“晴明啊……”博雅微醺地开口。
“什么事?博雅。”
晴明的红唇微微含着酒味和笑容,望着博雅。
“最近我走在庭院时,经常会不小心踏到夏蝉的尸骸。”
“嗯。”
“前些天还叫得那么响亮的蝉,今天就变成尸骸躺在地面……”
“这又怎么了?”晴明问。
博雅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答:
“晴明,那样就可以吧……”
“‘那样’指的是什么事?”
“生在这个世间,在有限的生涯中,一味地呜叫,完成了某件事后,某天早晨,肉体沾着朝露躺在地面……我是说,这样就可以吧,晴明……”
“博雅,你怎么了?”
“什么意思?”
“你今天似乎特别怪……”
“我有时也会有心事。”
“博雅,你是不是有了意中人?”
“喂,晴明,我说的明明不是这种事。你不要提这个。”
“博雅,你声音变大了。”
“没有变大。”
“你看!”
“你老是这样嘲弄别人,这是你的坏习惯。我刚才是说,今天早晨看见蝉的尸骸,所以有点感慨,就这样而已。你不要开我玩笑……”
“抱歉。”晴明道:“那么,你到底在感慨什么?”
“我真正想说的是,人也应该在有限的生涯中,尽己所能地去呜叫。可是,经你这么一嘲弄,我觉得,虽然我说出我的感想,但心里真正的想法不知该怎么形容,反正就是我内心的真正感慨,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哎,对不起,博雅,是我不好。”
“算了。”
“博雅,你不是在闹别扭吧?”
“这点小事,我闹什么别扭?”
“那就好。我正打算要你陪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长乐寺的念海僧都托我办一件事。今晚,我必须前往东山长乐寺一趟。”
“对方托你办什么事?”
“事情是这样的。”
晴明开始描述以下的事。
众人都察觉最近的实惠有点怪。
他早上老是起不了床。
实惠在寺内角落搭了一间简陋茅屋,独自一人住在屋内。若是往常,每天早上他比任何人都早起。打扫完院子等处的落叶和小树枝后,再去吃饭。
但是,这五天来,他每天都无法自己起床。
待其他僧人去叫他,他才勉强醒来,起床后,只见他脸色苍白,面容憔悴。不但睡眼惺忪,脚步亦踉踉跄跄。
第二天比第一天严重,第四天比第三天严重,到了第五天,实惠更加消瘦,眼眶也凹陷了。别人对他说:
“你大概生病了,躺着吧。”
“我没有生病。我很健康,请各位不用担忧。”
实惠总是如此答。
“这里咱一定有蹊跷。”
于是有几名僧人在天还未全亮时,点着灯火悄悄去偷窥实惠的草庵。
他们在外面微微拉开格子板墙,把眼睛贴在缝隙偷看,只见屋内似乎有东西在蠕动。
本以为是实惠在翻身,但实际上似乎不是如此。
唔唔唔……
唔唔唔……
屋内甚至传出听起来像是实惠发出的低沉呻吟声。
僧人再将格子板墙往上拉开,腾出更大空隙后,继而将手持的灯火伸进窗缝细瞧屋内。
啊!
偷窥的僧人暗叫一声。他之所以没出声,是因为他看到的光景实在太骇人了。
原来实惠全身缠着一条长约五寻的大白蛇。那条大白蛇边缠着实惠边在蠕动。白蛇抬起头,脖子弯如镰刀,用蛇头在实惠的额头或脸颊蹭个不停。
白蛇有时会伸出青色舌头,一闪一闪地舔着实惠的嘴唇。
众人再也看不下去,终于“哇”一声大喊出来,往后跳开。
格子板墙“砰”一声关上了。
众人无法再偷窥屋内,也无法叫唤实惠。几名僧人就趴在地上,勉强拖着哆哆嗦嗦的膝盖,好不容易才逃回来。
直至清晨,都没有人敢接近实惠的草庵。
当天早上,实惠很晚才起床。
“你没事吗?”其他僧人问。
“我精神很好。心情也很好。”实惠只如此答。
然而,他走路时,脚步明显摇摇晃晃,看似随时都可能倒下。
“我们不是在问你这个。难道你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昨晚?什么意思?”
看来实惠完全不记得昨晚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事。
但是,总不能置之不理。
众僧人不再对实惠多说什么,而是去找僧都念海商讨善后。
“这不是表示有不祥之物附在实惠身上吗?听你们的描述,我想,那个不祥之物大概每夜都前往实惠住处。何时开始发生的?”
“大约五、六天前,实惠到山上摘花迷了路,整夜都没回来。第二天,实惠是平安回来了,但大概那时起他……”
“实惠说过,他在山中发现一块怪岩石,结果那块岩石突然化为一名女法师逃走了。”
“您已经听说那件事了?”
“可能正是那时发生了什么事。”
“是。”
“实惠怎么说呢?”
“他什么都没说。昨晚的事也没说,我们问了他后,他反倒问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完全没有记忆?”
“完全没有……”
“这件事不能不管。”
“我们该怎么办?”
“你们找个人,今晚去实惠住处监视,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可是,大家都吓坏了,没有人敢去。”
“既然如此,有位人物很适合。”
“是哪一位?”
“是住在土御门大路的安倍晴明大人。”
“事情大致如此,因此这件事就转到我头上来了,博雅。”
晴明讲述完,端起酒杯送至唇边。
“原来如此。”
博雅深感兴趣地点头。
“怎样?你去吗?”
“去哪里?”
“去长乐寺。今晚我们去看看实惠大人身上到底发生什么事。”
“唔,唔。”
“去吗?”
“唔,嗯。”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夜,仿佛会嘎吱作响般地加深。
实惠就寝的草庵角落竖立着一面幔帐,晴明和博雅坐在幔帐后。
晴明和博雅趁实惠入睡后,潜入草庵,竖起幔帐,晴明再诵咒于幔帐四周设下结界,两人躲在其后。如此,妖物便看不见两人。
灯台上点着火光。
在摇曳的火光中,可见实惠仰躺的睡姿。
不知过了多久,上方传来某物窸窸窣窣的爬行声。
似乎是既粗又长的东西——
某物在屋顶爬行。
不久,吹来一阵含有腥臊味的风,继而从柱子上垂下一条粗大东西。
是条大白蛇。
白蛇在半空扬起蛇头,脖子弯如镰刀,定睛俯视着实惠。
过一会儿,白蛇扑通落地。
是条长约五寻的大蛇。
那条大白蛇滑溜地爬到实惠身边,弯脖扬起蛇头,凝望着实惠一会儿,接着钻进实惠的被褥中。
结果,本来睡得很熟的实惠竟发出叫声。
“唔……唔……”
白蛇再度自被褥中伸出蛇头,盘上实惠的头。
明显可以看出白蛇在被褥中不停蠕动着缠住实惠。
“啊唔唔唔……”
实惠发出叫声。
不过,那叫声听起来不像因痛苦不堪而发出的呻吟。似乎在痛苦之余,同时也在享受着某种快感。
被褥自实惠身上滑落地板。
这下可以清楚看见白蛇卷住实惠,正在滑溜地不停蠕动。
白蛇的头部突然冒出头发。
仔细一看,蛇头已经变成人头。而且是女子。之后,蛇身又长出两条手臂,那女子搂着实惠的头正在吸吮实惠的嘴巴。
“晴、晴明……”
博雅情不自禁叫出声。
瞬间,晴明以幔帐为界设下的结界便失去效用。
蛇身人头的女子回头望向幔帐。
原来是个年约六十有余的老妇。
“博雅,我们出去吧。”
晴明坐在原地,伸手挪开幔帐,现身后,再往前膝行。
“你们看到了……”
蛇身老妇开口。
“你们竟然看到我此刻的可耻模样……”
白蛇说毕,消失踪影,接着,出现一名用袖子遮住脸庞的女法师,坐在实惠枕边。
“可耻啊,太可耻啊……”女法师呻吟般道。
这时——
“唔,唔……”
实惠嘟嚷着醒来,看到晴明、博雅以及女法师的身影。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实惠坐起身。
“我名叫安倍晴明,这回受念海僧都之托,前来此地。这位是源博雅大人……”晴明道。
“安倍晴明大人……是那位住在土御门大路的……”
“阴阳师。听说有某物每夜都来造访实惠大人,因此我们前来探个究竟。”
实惠的视线从晴明身上移至博雅,接着停在女法师身上。
“你、你是我在山中遇见的……诵念法华经的那位……”
“惭愧之至。”
实惠还未说完,女法师便将双手贴在地板,嚎啕大哭起来。
晴明膝行至女法师面前,问道:
“请您说明缘由吧。”
我出生在西京,不知为何,爱欲之心从小就很强,看到在交媾的狗或成对的鸟禽,甚至看到交尾的昆虫时,体内便会涌出一股令我很难受的性欲。
这股性欲无可排解,我在二十岁时发心出家为尼。可是,成为尼姑后,我仍然无法消除爱欲之心。
二十五岁时,父母因时疫过世,此后,我在山上盖了一间草庵,独自一人每天念诵《法华经》。如此过了四十多年,我终于达到心如磐石的境界,不再为任何情欲所动。
我以为可以如此念诵经文直至往生极乐,不料在前几天,实惠大人竟出现在我面前。
我看到实惠大人时,心乱如麻,身体被触到那时,立即陷于比以往更强烈的爱欲中,当下恢复了本性。
我花了四十年,好不容易才达到无动于衷的境界,没想到竟如此轻易就再度遭情欲所虐……
我余生不多,没法再花四十年岁月达到之前的境界。那么,我至今为止压抑情欲活到今日的生涯,到底有何意义呢?
当我决心让身心都陷于那把在我体内燃烧的情欲火焰中,至死都成为爱欲之徒时,我的身体即变成蛇身。
因此我每夜、每夜都来找实惠大人,打算附在他身上咒死他,再和他一起下地狱,事情就发展成这种状况。
女法师说完自己的身世。
“没关系……”
实惠温柔地接道。
“你就按你的意愿去做吧。不,应该说,我希望你这么做……”
实惠面向年老的女法师,双手合十。
“你是来救我的吧。”
实惠双眼微微泛出泪光。
“我以为这辈子都无法遇见了。我以为这世上没有人需要我,死心认为独自一人过一生也好。不过,假若这世上有人需要我,我决定为那人活下去。我认为这才是侍奉佛。我生来笨手笨脚,任何事都做得比别人慢。可是,这样的我竟然能够为你而活,这不是令人极为高兴、极为欢喜的事吗?是你救了我。我很感激,很感激……”
实惠合掌继续道。
“明天起,请你允许我为你去摘花……”
女法师听了这番话后,双手捂住脸庞,哇地大哭起来。
“晴明啊,原来这世上也有那种事……”
博雅说此话时,人已经在晴明宅邸的窄廊上。
两人正在充满闲情逸致地喝酒。
不久前,他们从长乐寺回来。
回来后,再度在窄廊上喝酒。
晴明和博雅离开长乐寺的同时,实惠也向念海告别,和女法师一起离开了长乐寺。
“打算去哪里?”晴明问。
“我要去遇见她的那座山中。假如我们两人能一起化为蛇,我于愿足矣。”实惠答。
就这样,两人离开了长乐寺。
博雅此刻似乎想起了当时两人的背影。
蝉仍在叫,但此刻只听得到两只蝉的叫声。
晴明似乎在专心倾听那两只蝉的叫声。
过了好一会儿——
“博雅,实惠大人和女法师大人,他们两人一起去鸣叫了……”
晴明说毕,抬头仰望天空。
秋风中,白云在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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