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无声地落下。
这是在春天落下的雪。
安倍晴明的宅邸中,盛放的白梅上也积着雪。
连着几天温暖的日子,梅花的花苞微启,纷纷开出白色的花朵。到夜里,梅花的清香融入夜色,幽然四溢。
这么一想,是今天早晨才骤然变冷,中午时分便开始下雪。回过神来,地上已经覆了一层薄薄的雪。
“多么不可思议,晴明。”
源博雅先开了口。
“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博雅?”
“就是这雪啊。”博雅说。
二人坐在晴明宅邸的外廊上,身旁各放了一个火钵。他们的脚上都穿了袜子。
几乎没有风,虽然寒意弥漫,雪倒还不至于吹进屋檐下。庭院中的草木被白雪温柔地包裹着,反而似乎能感受到一股暖意。
就在洁白的雪下,正孕育着春天。想到这一点,这寒意也变得可爱起来了。
“雪怎么了?”晴明问。
博雅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开口说道:
“这土地上有石头,也有树,还有倒下的草和飘落的枯叶,鸭川的河滩上还倒着死尸……”
“嗯。”
“但无论是污浊之物也好,清净之物也好,所有的东西上都堆积着雪,被重重覆盖,让一切消失不见。不论下面有什么,只要被雪包裹住,便是一片洁白无瑕。”
“嗯。”
“我感到不可思议的就是这个,晴明。”
博雅将视线从晴明身上移开,转向庭院。
“人心之上,如果有岁月这层白雪堆积,不论是哀伤、仇恨,还是别的什么,都能被那纯白而明净的东西包裹住吗?如果真是这样,晴明啊……”
“怎么了……”
“那么这身躯逐渐增长年岁,倒也不是一件坏事。我是这样想的,晴明。”
“哦……”
晴明将放下的酒杯端到嘴边,唇抵在杯沿上,含了一口酒。
“博雅……”
“怎么了?”
“你就是雪啊。”
“我是雪?”
“就是说,对我而言,你看起来真的像雪一般。”
“……”
“这曲叫作源博雅的乐声,如雪一般从天而降,用纯净覆盖大地……”
晴明看着博雅,脸上带着微笑。
“喂,晴明。”
“怎么了?”
“你这家伙是在戏弄我吧。”
“我可没有戏弄你。”
“晴明啊,你是不习惯夸奖人吧。”
“什么?!”
“我是说你,夸人的时候还让人听不懂,说话拐弯抹角的。”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博雅将视线撇开,“因为被夸的人不知如何是好啊。”
“博雅,原来你慌了啊。”晴明笑了。
“我没慌……”博雅嘟囔了一句。
“怎么样,博雅,差不多该去中纳言柏木季正大人那儿了吧。”
晴明改变了话题。
“唔,这么说来,差不多到时间了。”
博雅应了一声。
“那该走了。”他说。
“这就走吧。”
于是,晴明与博雅二人动身了。
柏木季正拜访晴明的宅邸,是在两天前。
“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所以前来询问。”
来到这里后,季正说道。
是这么一回事——
大约在六年前的夏天,季正的右眼疼得厉害。
本以为一两日就能痊愈,到了第三日也不见好转。到了第四日、第五日,眼疾不仅没有康复,疼得反而更厉害了。
听说某处的清水对眼病有效,季正便汲取了那里的水清洗眼睛,也没什么效果。通过典药寮的熟人行方便,拿到了止痛药服用,症状也不见缓解。
过了大约十天,季正已经疼得难以入眠。
恰在这时,他遇见了一位叫四德法师的人。
四德法师是播磨的法师阴阳师,也是一位在各地游历的法师,据说那时正好在都城,治好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病人。
季正的下人听到这个消息,便将四德法师请到了宅子里。
四德法师将手放在季正的头上,祈祷一番,如此这般地做了一通以后,说:“我想起一件事,去去便回。”
当天他就出了门,第二天才回来。
他再次来到季正家中的那一天,季正的眼痛已经好了。
四德法师得知此事后,点点头说:“正是如此。”
“是四德大人您治好了我的病吗?”季正问。
“不,治愈您的并不是在下,而是平素参拜的孔雀明王。”四德说。
“孔雀明王?”
“没错。昨天,我去向孔雀明王祈求,希望治好大人您的病。”
“去祈求?”
“是的。”
“在哪里?”
“我不能告知您具体地点。我是个四处游走的法师,无法随身携带雕像,所以就向着西京的方向祈祷。还望大人见谅,我不能告诉您这个地点。”
在季正看来,既然眼痛已经消除,便没有大碍了。至于四德祈求的孔雀明王像身在何处,也就无所谓了。
“无妨无妨。”
他说完,给了四德许多谢礼。
季正的胸口开始疼痛,感到气闷,是在第二年的秋天。
他胸闷到无法自如地呼吸,而且有疼痛感。虽然喝了药,也尝试了各种方法,却都不见效。
他忽然想起了去年的事,便派人去找四德法师,恰好法师正在都城,便即刻叫他前来家中。
“那我再试着向孔雀明王大人祈求吧。”
四德说完便回去了。不可思议的是那天晚上,季正的胸痛和气闷立即有了好转。
四德法师第二天才回来,季正又给了他一笔丰厚的谢礼,才让他回去。
第三年春日里,季正又肩膀疼,同年秋日里腿部疼痛,不过请四德法师帮忙后,这些疼痛都顺利地消除了。
但是,最开始是一年犯病一两次,后来间隔逐渐缩短,变成了一年三次、一年五次。最近甚至每个月身体各处都会疼上一回,每回都要叫四德法师来治病。
近来,四德法师也不行走各地,在西京的一座破寺住下了。这是因为两年前,季正拜托他留在都城。
即使如此,这次得的重病该如何治疗呢?
季正让四德法师占卜后,仍不知原因出在哪里。
就在进退维谷之际,他通过熟人源博雅来见晴明,才有了两日前的事。
于是,晴明听他诉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如此说来,四德法师已经回去了,是吗?”
晴明在柏木季正的宅邸中问道,被问话的便是季正本人。
“是啊。”季正应道。
“那您是怎么告诉四德法师的呢?”博雅问。
“头后面疼,是这样说的。”
“四德法师大人如何回答?”
“那么,我便去向孔雀明王祈求,希望消除您的疼痛……”
“就是说他已经走了,对吗?”晴明问道。
“是的,就在方才——”
“时间真是巧啊。如果我在场,四德法师也会有所顾虑吧。”
“是、是啊。”
“我刚才来您的宅邸,看到雪地上留着从这里朝西京方向而去的脚印,那是四德法师的足迹吧?”
“是、是的……”
“在足迹消失前,我们也去一趟吧。”晴明对博雅说。
“去哪里,晴明?”博雅问。
“去四德法师前去的地方。”
“在这雪天里吗?”
“是的。”
“唔、唔……”
“您要留下吗?”
“我可没这么说。”
“那么去吗?”
“唔、唔。”
“我们去吧。”
“走吧。”
事情便这样决定下来了。
轱辘轱辘……车子碾压着雪下的土地,向前驶去。
从天上飘落的冰冷雪花中,年仅十岁的牛童牵引着牛车往前走。
晴明与博雅坐在一辆牛车之中。
“没事吧?”博雅说,“总不会跟丢足迹吧,晴明?”
“没事的。那蝼蛄男虽然年纪小,却是个聪明的孩子。”晴明说。
蝼蛄男是露子姬的玩伴,有时受晴明托付做各类杂事。这次也是如此。
“不过,就算如此……”博雅说,“为什么又让季正大人撒谎说头疼之类的呢?”
“你去了就知道了。”晴明用平淡的语气回答。
就在二人说话之际,车子吱呀一声停下了。
“看来是到了。”
晴明撩起帘子,露出脸,外面站着蝼蛄男。
这是西京,一座荒废的小小的寺院就在眼前。
“足迹是进了那荒寺的门里。”蝼蛄男说。
“那,我们去拜见四德法师大人吧。”
晴明与博雅从车上下来。
“蝼蛄男,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明白了,晴明大人。”蝼蛄男点了点头。
“博雅,可别发出声音哟。进了门,就不能说话了。”
“知道了。”
“这雪会消去我们的痕迹吧。”
晴明说着,脚下踩着雪,发出沙沙的声响,走进快坍塌的寺院门内。
一座小小的大殿立在雪中,能听到低沉而细微的诵经声。
喃谟母驮 野喃谟达磨 野喃莫僧伽 野喃莫七佛正遍知者……
那人念诵的似乎是孔雀明王的真言。
晴明和博雅一边听着诵经声,一边慢慢向大殿靠近,悄悄地走上檐廊,从墙壁的缝隙里往大殿内窥视。
屋檐破损,狭小的大殿地板上有三分之一的地方积了薄薄的雪。
不知殿内原来安置的佛像是什么,如今早已被盗走了。看起来像供奉佛像的地方,却放着一个稚拙的五寸大小的木像。木像似乎坐在鸟一样的东西上。那鸟若是孔雀的话,上面的雕像就是孔雀明王了。
一个僧人模样的男子面朝小木像,唱诵着孔雀明王的真言。
这便是四德法师。
四德法师和孔雀明王的木像之间,放着一个被压碎了一半的唐柜。
四德法师念诵的真言已经结束,接下来他做的事让人震惊不已。
他打开眼前唐柜的盖子,从中取出了一样圆圆的白色物件,再合上盖子,将那白色的东西放在盖子上。
定睛一看,那东西竟然是人的头骨。
“……”
博雅差点叫出声来,不禁捂住了嘴。
四德法师盯着那头骨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拿起来,在手里颠来倒去,横摆侧放,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似乎是在查看什么。
“奇怪,并没有异样之处……”
就在四德法师这样嘟囔的时候——
“博雅啊,你可以发出声音了。”
晴明说着,从外廊上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他绕到入口那里,打开门扉,走进了大殿之中。他的身后跟着博雅。
四德法师依旧坐在原地,头转向入口方向,把右手伸到了后面。想必他是想将头骨藏在身后。
“是、是谁?”
四德法师的声音中有藏不住的慌张。
“在下安倍晴明。”
“就是土、土御门的……”
“正是。”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从柏木季正大人的宅邸顺着足迹来到了这里。”
“这就是说……”
四德法师说不出话来了。
“是的。方才已经看到您拿着那头骨了。”
“那么,您已经知晓所有的事了?”
“并非所有,也有事想询问您。比如,您是在哪里得到那个头骨的,诸如此类的事……”
四德法师先闭上了双眼,然后如同下定决心一般,又将眼睛睁开。
“我有个同胞兄弟,人称智德法师,从智德口中听说过您的法力。我这样的人不能与您匹敌。所有的事情,我都会一一道来。”
四德法师说的智德法师,此前曾想戏弄晴明,拜访过晴明的宅邸。智德是阴阳师,但那时他的式神却被晴明藏了起来,反而被晴明好生戏弄了一番。
“该从哪儿说起好呢。”
“就从刚才说的获得这头骨的经过说起吧。”
“我明白了。”
说完,四德法师开始讲述起来。
六年前,四德法师被叫到柏木季正的宅邸纯属偶然。这并非四德有意谋划。
据说季正眼疼,四德便占卜了一番,才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前世,柏木季正是叡山的僧人。他在山中修行时跌倒了,后脑撞在岩石上而死。尸身腐朽,仅仅剩下骨骸,如今仍在叡山上饱受风吹日晒。
季正眼疼,原因应该出在这里。于是四德进山找寻,最终在森林中找到了他前世已经化为尸骨的身体。
一看,地上长了荆棘,正好从头骨右边的眼洞里冒了出来。
原来季正眼疼的原因是这个啊。他立即拔掉荆棘,就在这时,他忽然犹豫了一下。
如果这是与柏木季正有因缘的骨骸,那么有了这个,就可以衣食无忧了。
此后,他便将骨头带回去,放进唐柜里藏了起来。即使被发现,也不会有谁拿走人的头骨。
“就这样,我在没有活计的时候,就利用这骨头使柏木季正大人患病。”
如果在骸骨胸口放上大石头,季正就会胸疼;如果用石头敲打那头骨,季正就会头疼。
要治愈也十分简单。拿掉放上去的石头,或者不再用石头敲打头骨就可以了。
最初是一年这般搞上一两次,后来变成一年三四次,最后终于变成了一个月一次。
“季正大人感到不可思议,找晴明大人商谈,确实再自然不过。”
四德法师面向晴明与博雅,深深地低下了头。
过了三天,雪便融化了。
晴明的庭院中,梅花盛开,在春日阳光下散发出柔和的清香。
晴明与博雅正望着那梅花饮酒。蜜虫待在一旁,酒杯空了,她便往杯子里斟酒。
“不过,晴明,为什么饶了四德法师呢……”
举着酒杯的博雅说道。
“怎么,你有所不满吗,博雅?”晴明说。
晴明放过四德法师,就此回去了,他将那具与柏木季正有缘的尸骨放进唐柜,送到广泽的宽朝僧正那里,托他优厚地供养。
“都已经结束了。关于此事,今后不必有任何担心了。”
晴明告诉博雅。
仅靠法师的身份不足以果腹,所以,戴上乌帽子、模仿阴阳师行事,不得不以法师阴阳师身份为生的人也比比皆是。
“看起来已经隐没在了雪下,可人心中却暗藏着各种各样的事啊……”博雅感慨道。
“不过,博雅,如果想一想雪的下面也藏着春日,那雪下之物出现在天地之间,似乎也不都是坏事。”
“嗯。”博雅应答道。
“博雅啊,吹一曲吧。”晴明说。
“我也正好想吹呢。”
博雅放下杯盏,从怀里取出叶二抵在唇上。
清越的笛声仿佛融进了梅花的香气。
晴明悠然自得地喝着酒。博雅的笛音飘向远方,春日已经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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