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阴历七月之后,雨仍下个不停。
如丝细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
源博雅和安倍晴明坐在外廊的木地板上正喝着酒。
还是大白天。虽然已是下午,离傍晚还有充足的时间。
浓云布满天空,阳光没有直射下来,但完全不觉得晦暗。不知来处的光源就存在于大气之中。
云层的厚度比之前好像薄了一点。
晴明宅邸的庭院里杂草丛生,长势旺盛的几乎都是紫斑风铃草、野凤仙花、鸭跖草等野草。被雨水打湿的草叶亮晃晃的。
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靠坐着一根柱子,支起一条腿,视线似看非看地投向庭院。
“这么看来,最近好像发生了很多怪事啊,晴明……”
博雅端起酒杯往嘴里送,一边对神情淡然的晴明说着。
“怪事?”晴明问道,他的目光仍旧向着庭院。
“刚才不是说了吗?”
“说了什么?”
“就是关于蛇的事啊。”
“噢!”晴明点点头,仿佛这才知道似的。
“那……蛇怎么啦?”
“到处出现了呀。”
“到处?”
“前不久,在藤原鸭忠大人家里也出现了。”
“噢。”
“事情是这样的。”
博雅开始叙述起来。
在藤原鸭忠家里干活儿的侍女小菊,某天走路时右脚忽然一瘸一拐的。事情即起源于此。
最初瘸得不厉害,但不到两三天工夫,任谁都一眼就能看出来了。而且,她走路时还疼得皱眉蹙目。
“你怎么啦?”
鸭忠家的人问她时,小菊说:“我右腿长了一个不好的疙瘩……”她说那块东西很疼。
一看,果然像她说的,在她右大腿内侧,生了一个大肿块。足有成人的拳头般大,肿胀成了紫红色。
家里人颇为吃惊,马上叫来有经验的人给上了药。可是,完全没有消肿的迹象。再将刀尖烧红,刺穿那肿块,打算挤出里面的脓液,不料却只是出血而不出脓。
“疼啊!疼啊!”
因为小菊疼得直叫唤,众人也无计可施了。
即便穿刺的伤口好了,那肿块还是不见小,反而又大了一圈。正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位奇怪的老人上门来了。
“我听说府上正为肿块的事而烦恼。”那老人说道。
他一头蓬乱的白发,连长须也是雪白的。脸上满是皱纹,只有埋在皱纹中的一双眼睛闪动着怪异的亮光。说话时,可见他嘴里的牙齿已经掉了好几颗,剩下的牙齿也已变黄。
所穿衣物似乎原本是白色的,现已脏污残旧,褴褛得好不容易才认出是窄袖的款式。
“可以的话,我愿意为贵府效劳……”
鸭忠家的人虽很诧异,但还是说:
“不拘是什么人,只要能治好了,什么都好说。”
对于声声呼痛的小菊而言,既然老人说行,也只好让他一试了,不试怎么知道呢。
进了屋,老人让小菊仰卧,将裙摆掀起来,观察右大腿处。
“嗬,生长得很不错呀。”老人说着,笑得很开心。
他转头对鸭忠家的人说:“可以去弄一条活狗来吗?”
屋里的人都莫名其妙,但事已至此,无法拒绝,就到门外抓了一条正好路过的狗来。
老人在院子里打下四根木桩子,把活狗仰面朝天捆在木桩上。
“给我一个锥子。”
老人这么一说,就有人拿来一把锥子交给了他。他把锥子收入怀中,把小菊叫到庭院中。
此时,藤原鸭忠也出现在外廊内,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老人在院子里的举动。
老人让小菊仰躺下来,摆成与狗恰成对照的样子。他掀起小菊的衣裙,显露出右大腿上的肿块。
那条狗显得惊恐不安,牙齿咬得嘎吱嘎吱作响,嘴角冒出泡沫。
“请哪位拿长刀来——”
老人这么一说,鸭忠马上吩咐人拿来常用的长刀,交给老人,问道:“这样的可以吗?”
“可以。”老人拔刀出鞘,照着仰卧在小菊旁边的狗的肚子,满不在乎地劈下去。那条狗“嗷”地大声惨叫起来。
“哇!”
旁观者无不失声惊呼。狗腹被刀刃竖着砍开一个大口子,鲜血飞迸,也溅在小菊的肿块上面。小菊因惊吓过度已失去了神志。
“这样行吗?”
众人不住地问,老人却丝毫不以为意。
“马上就成。”
老人的嘴角向上一扯,算是笑笑,说道。
急促喘气的狗不久就毙命了。
“这一手也够吓人的……”鸭忠眺望着这情景,自言自语着。他坐在外廊的木条地板上,问道,“然后怎么办呢?”
“等。”老人答道。
“等?”
“是的。”
“等多久?”
“马上就成。”老人重复着先前的话。
正当此时——
“哎呀!”
“快看哪!”
一直默默旁观的众人指着小菊的大腿喊叫起来。
肿胀得比成人拳头还大的肿块表面裂开了,一个黑糊糊的东西从中露出头来。
“这不是……”
“这不是蛇吗?!”
毫无疑问,那东西只能说是蛇。
一条黑蛇的头,从小菊的肿块里探出来。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蛇爬出来了,眨眼间就爬出近尺长。蛇一边爬,一边把脑袋探向长刀劈开的狗腹。它爬行的痕迹,在小菊腿上的肿块到狗腹之间形成一条血线。但是,这么大的一条蛇,那肿块怎么能藏得下呢?
就在蛇从肿块里爬出足有两尺长时,老人从怀中掏出了刚才那把锥子。
他走向那条蛇,弯下身子,忽然从侧面扎向蛇头。
锥子穿透了蛇头。蛇身弯弯曲曲地扭动着,想逃回小菊的大腿里,但老人把锥子往外拉,蛇已无法逃回原来的地方。
小菊大腿的肌肤不停地鼓突着,令人恶心,似乎是蛇尾在拼命摆动,不肯被牵拉出去。
不久,蛇可能已精疲力竭,乖乖被老人从小菊腿中拉出来了。老人手中的锥子上悬垂下来的黑色蛇身,足足四尺有余。
虽说是蛇,它的眼却与通常的蛇眼不一样。本应有眼睛的地方只是空洞,没有眼珠。而且,覆盖在它身上的是逆鳞。
尽管蛇头已被锥子扎穿,蛇还活着,蛇尾卷住了老人握锥的右手。
“是它进了小菊身体?”鸭忠问道。
“正是。”老人点点头。
“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它虽然长成蛇的模样,其实不是蛇,不如说是其他的东西。”
“其他的东西?”
“是的。”
“是什么?”
“无关者还是不知道为好。”老人没有说出来。
“我要答谢你。你想要什么?”鸭忠问。
“答谢就不必了——”老人嘴角两端向上一扯,自得地一笑,说,“我把它带走,没有问题吧?”
“你说要它,拿来做什么?”鸭忠问。
“嘿,拿它做什么好呢?”
老人避而不答。
“晴明,这是前不久发生的事……”博雅说道。
据说老人就那么让蛇卷在胳膊上,出门而去。
“原来是用狗嘛……”
晴明自言自语着。
“下手也真够狠的……”
博雅皱着眉头说,似乎满脑子还是自己刚才所说的景象。
“噢。”
得到晴明的呼应,博雅这才心情好转似的说:
“这事情挺不可思议的吧?”
“要说奇怪倒的确是奇怪……”
“没错,是很怪,但我想知道你怎么看。”
“哎,博雅,听你的口气,好像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地方有蛇作怪,是怎么回事?”
“确实有。”
“可以跟我说说吗?”
晴明提出要求,博雅点头说声“好”,便开始叙述另一件关于蛇的怪事。
事情发生在参议橘好古的宅邸。被蛇伤害的就是橘好古本人。这也是不久之前的事。
一天,好古的背部忽然觉得灼痛。原以为是睡落枕了,却总不见好转。
一天、两天过去了,好古的背部渐渐肿起。肿块开始不怎么起眼,但逐日增大,到第五天,最初的拳头大小已扩展至整个背部。后背肿得像背着一个锅,而且是紫黑色的。
请来药师,使尽法子,都没有任何好转。背部肿胀得越来越厉害,除了剧痛,还兼有奇痒。因为伸手到背上抓挠不止,像瘤子般鼓起的背部皮肤已糜烂不堪。
好古无法站立,又不能仰卧,只好趴伏着,背部朝上,整天趴在床上。进食和大小解,都是在家人的搀扶之下才强撑起身应付的。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位打扮奇特的老人上门来访,说:
“看来你们挺为难啊。”
他一头乱发,衣衫褴褛,双目炯炯。
正在家人疑惑之时,老人说:“府上橘好古大人这样了吧……”
本应秘不外传的事,被老人说得丝毫不差。
“就让我来为府上大人效劳吧。”老人说。
老人肩头背着一个袋子似的东西,袋口用绳子捆扎着,竟是湿乎乎的狗皮做的。看来是杀了好几条狗,剥下皮缝制成的。新鲜的血腥味还直扑鼻孔。
家人将老人的话禀报主人好古,好古气息奄奄地说:
“只要能帮我办这件事,谁都行啊。”
老人立即被请进家中。
“呵呵,这个可是不得了呀……”老人一见好古,便自语道。他卸下搭在肩头的袋子。
“把它挂在那里吧。”
老人吩咐橘宅的人,让他们将皮袋子悬挂在好古正上方的屋梁上。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生肉,塞进从屋梁上垂下来的皮袋子里。
“请拿四根这么粗的青竹过来。”老人比画着说道。
好古的宅院里正好有一片竹林,于是家人立即砍下竹子,预备好四根青竹竿。
“烧起炭火,抓一把盐过来。”
四根青竹竿的一头放在炭火上焙烧,并将盐粒搓在上面。从橘宅中选出四个家人,让他们各自握住一根青竹竿。
老人脱去趴伏在床的好古的衣裳,将肿得高高的背部裸露出来。他吩咐持竹的人:
“好,用手上的青竹打在背上!”
但是,对于橘宅中的人而言,好古是他们的主人,忽然说要用青竹打他的背,他们实在下不了手。
“没、没关系,打吧……”好古说。
于是,四条汉子开始用手中的青竹打好古的背。
“听着,再使劲些!”老人说。
好古背上立即皮破血流。他咬紧牙关,忍受着痛楚。
“不要停!”老人说。
就这样,打着打着,出现了奇怪的现象。悬吊在梁上的皮袋起初是瘪的,但现在逐渐开始膨胀。这是怎么回事?
而且,进入袋子里的东西似乎还活着。悬挂着的袋子摇晃起来,表面的变化显示里头有什么东西在蠢动。
袋子为什么会胀大呢?
“啊!”一名手持青竹的人叫喊起来,“快看呀。”
好古高高肿起的背部竟然开始瘪塌下去。与此同时,从上方垂吊下来的皮袋子却越发胀大。似乎通过青竹的抽打,把好古背部的东西逼迫出来,赶入袋子中去了。
“继续打!”
众人照老人的吩咐,不停地抽打好古的后背。打着打着,好古的背部变成彻底萎谢的样子,再后来,那里的皮肤逐渐平复了。
青竹抽打之下,皮破血流,但现在好古背部的情况看上去却与常人无异。倒是那个悬挂着的狗皮袋子已经胀大得很厉害。表面还在不停蠕动。
“把袋子放下来。”老人看着三人合力才好不容易放下的袋子,说,“辛苦啦。”他显得心满意足。
“这个我要带走了。”
老人将那个显得很沉重的狗皮袋子轻而易举地搭上肩头。
“哎,请等一等——”好古一边穿衣一边起身,“可以让我看看袋子里的东西吗?”
“那好办。”
老人将袋子卸在地上,解开了扎住袋口的绳子。
“请您过目。”
老人在好古眼前打开袋子。
好古从袋口往里窥探,随即发出一声惊叫,倒退好几步。
袋子里有过百条黑蛇紧紧缠绕在一起,蠢动着。
老人沙哑着嗓子嘿嘿一笑,再次将袋子背上肩,走出橘宅。
“晴明,竟然连这种事也有啊……”
博雅一口气说完,将手中的杯子放在地板上。
雨已停了。不知不觉已是黄昏。不怎么觉得天色昏暗,是因为博雅说话的时候,覆盖着天空的云层渐渐散去了。
从云团与云团之间,露出傍晚澄澈的蓝天。这部分天空呈现出夏日的姿彩。
“这阵子,我身边还不断发生类似的事情。”
“原来是这样……”
“藤原鸭忠大人家的怪事和橘好古大人身上发生的事,肯定是有关系的。但是,要说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我实在猜不透。”
“噢。”晴明点点头,一副沉思的样子,然后问道,“那个奇怪的老人到藤原鸭忠大人和橘好古大人家,是什么时候?”
“去鸭忠大人家是在四天前,去好古大人家应该是在昨天吧。”
“嗯。”晴明再次点头。
“哎,晴明,你知道什么了吗?”
“啊,还没有,但联想起一些事。”
“联想?”
“对。”
“联想到什么事?”
“稍等一下,还有一件事,你得先告诉我。鸭忠大人和好古大人近二十天来曾经去过东寺吗?”
“说起来,在大约半个月前,的确去那里参观过已故空海和尚从大唐带回来的东西……”
“是哪一位?”
“我说的是鸭忠大人,但好像好古大人也同行。”
“噢。”
“他们两个都对来自大唐的东西格外感兴趣。什么佛像呀、香炉呀、挂轴呀、佛具笔墨之类的东西,他们知道是空海和尚直接从大唐带回来,收在东寺里,早就对寺方说想一睹为幸,终于在半个月前实现心愿了。”
“是这样……”
“晴明,你为什么会提起东寺?你知道什么情况吗?”
“知道。”
“是怎么回事?”
“等一下。”
晴明说着,站起身来,身影消失在里间。
不一会儿,晴明带着一个紫色布包裹着的、有成年人脑袋大小的东西回来了,像原先那样在外廊内坐下,将那个东西放在博雅膝头。
“这是什么?”
“打开看嘛,博雅。”
“好。”
博雅拿起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座连成一体的木雕佛像。
“这是怎么回事?!”
木雕的形象是明王像坐在翅膀半开的孔雀上。
“孔雀明王嘛。”
“这我知道。为什么让我看这个?”
“这座明王像是空海和尚从大唐京城带回来的。我把它从东寺借了出来。”
“从东寺?”
“是从东寺的明惠大人处借的,就是昨天的事。”
“这有什么关系吗?”
“所以说嘛,博雅,我正想现在开始调查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调查?”
“对呀,得走一趟啦。”
“外出吗?到哪里去?”
“去西京。”
“西京?”
“你去吗?”
“唔。”
“天马上就黑了,雨也停了,我想,现在带上酒肴去西京,这主意也挺不错。”
“噢。”
“怎么样?”
“不错不错。”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牛车踏着碎石前行。晴明和博雅在牛车里相对无言。
太阳已经下山,四周黑沉沉的。
飘浮在空中的云团飞快地向东移动。不知不觉间,晴空的部分变得比浓云的部分还要多。云团之间澄澈透明的夜空上,群星闪烁。
没有牧童驾车,只是一头大黑牛,在夜间的京城大道上向西进发。西京比东面萧条,住家也少。起初还偶然一见的灯火,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不过,晴明……”博雅向仍旧默然的晴明搭话,“为什么不去东寺而去西京?”
晴明紧闭红唇,视线投向帘外的黑夜,说话时也没有回过头来。
“因为有一位大人在那里。”
“有一位大人?”
“对。”
“他是谁?”
“去了你就知道了。”
晴明把他的紫色布包裹搁在膝上。
“可是,你为什么要把它带上?”
“看情况,说不定会用得上。”
“什么情况?”
“它原是天竺之神……”
“嗬……”
“孔雀吃毒虫和毒蛇,于是被尊为神受到祭祀,成了佛的尊神。虽说是神,但人们对它施的咒,其意义一直都随着时间的流逝发生变化。”
“对神施咒?”
“即便是神,一旦脱离人们加于其上的咒,也就不能存在于这世上了……”
晴明的目光回到博雅身上时,速度逐步放缓的牛车停下来。
“到啦,博雅。”晴明说道。
下了牛车,脚下是一片草地。雨后的草叶濡湿了博雅的鞋子和衣裾。
借着月光打量四周,发现面前是一所残破的小庙。周围杂草丛生,开始微微传来夏虫的鸣叫。
“是这里啊……”博雅自言自语。
晴明边点点头边向破寺的方向张望。
“道满大人,您在寺里吗?”晴明探问道。
这时——
“哎……”
破寺里传出一声低沉的应答,随着木板的嘎吱声,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
“所谓‘道满大人’,就是那位芦屋道满大人吗?”博雅问。
“正是。”
“晴明,是你来了啊……”就在晴明回答博雅的问题时,那人影开腔了,“不过来吗?”
“我去不了。”晴明说。
“有什么事?”
“我冒昧前来,是为了领回您在藤原鸭忠大人家和橘好古大人家获取的东西。”
晴明话音刚落,黑暗中传来道满低低的笑声。笑声小小的,给人稀稀拉拉的感觉。
“有什么还不还的?又不是你的东西。”
“我是受东寺的明惠和尚之托。”晴明说。
“你也会替别人办事吗?”道满说。
“嘿嘿。”道满的笑声传过来,“过来取嘛。”
“所以我不能去。”
晴明这么一说,道满哈哈大笑起来。此时,博雅似乎才察觉某种情况。
“喂,喂,晴明——”
博雅的声音轻而僵硬。他的眼睛盯着脚下和周围的草丛。
“别动,博雅。”晴明说。
仔细一看,发现近处的草丛和身边的地面上,到处都爬动着无数黑糊糊的细长东西。它们又黏又黑的体表不时在月光下反射出青光。
“你拿得了的话,尽管拿走好了。”
“那就承您的美意啦。”
晴明一点也不觉得为难,随即解开抱在身前的紫色布包。孔雀明王像从中现身。
“哇!”道满不觉失声叫起来。
晴明轻启红唇,悄念起咒语来。
孔雀明王咒——是孔雀明王的陀罗尼经。
归命觉者。归命觉者。归命我教。归命金光孔雀明王。归命大孔雀明妃……
晴明一边念着陀罗尼经,一边将孔雀明王像放置在草丛中,然后站起身来。他的双唇仍在念咒。
……祈请您的造物者,百物不侵者,请护我身。归命一切诸佛,僧众安乐,得生百岁,得见百秋。
二人周围的杂草随着晴明念的陀罗尼经窸窸窣窣地摇摆。看来有某些东西正在繁茂的草丛中争斗。
终于,争斗逐渐平静下来了。
“夫切,古切,达夫工,无切,诸事圆满……”
当晴明念完长长的陀罗尼经时,四周已复归静谧。
“结束了吧?”
晴明小声自语着,捧起刚才放在草丛中的孔雀明王像。
“噢……”博雅说话了。
作为孔雀明王像基座的孔雀,嘴边竟然衔着一条黑色的小蛇。之前并没有那么一条小黑蛇。
还有,孔雀的左脚踩着另一条黑色的小蛇。这也是之前没有的。仔细看晴明手中的木雕像,发现那两条小蛇都不是真的蛇,而是木雕的蛇。
“我这里的确收到您归还的东西了。”
晴明向道满低头致意。
“晴、晴明,这孔雀脚下和嘴里的……”博雅问。
“你刚才不是也看见了吗?”
“……”
“草丛中到处都是的东西,就是它们。”
“哦,是蛇吗?”
“没错。不过准确地说,应该是一种蛟吧。”
“蛟?”
“把它看作两种动物中的哪一种都没有关系,你认为它是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不过,刚才草丛中到处都是啊。”
“原本只是两条。一条是在好古大人背部,它变成了许多条,但当孔雀明王出现时,就恢复成最初的两条啦。”
“噢,噢。”
就在博雅啧啧称奇之时,道满开腔了:
“喂,晴明,带酒了吗?把酒拿过来好吗?”
“我们过去吧。”晴明抱起捕获两条蛟的孔雀明王像,沉着地走过濡湿的草丛。博雅跟随其后。
“来得正好,晴明……”
道满满心欢喜的样子。
三人置身破寺之中。
没有本尊,屋顶有个破洞,月光微微从中透入。板壁垮塌了一半,木地板塌陷处有草露出头。夏虫就在身边鸣叫。
只点燃了一盏灯,晴明和博雅在木地板上坐下,与道满面对着面。
一个有豁口的瓶子。三只空的素色陶杯。
陶杯斟满酒后,三人畅饮起来。
“不过,晴明,我还没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博雅把酒杯送到唇边,说道。
在他看来,这一趟本来颇有点深入虎穴的味道。但是,来了一看,竟是道满,晴明似乎已索回道满弄到手的东西。不管道满认为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反正晴明知道,他就是来妨碍道满的。既然如此,为何这道满竟能与晴明相对畅饮呢?
“我总有上当受骗的感觉。”
博雅这样想也不无道理。
“一切都起因于明惠大人的疏忽大意。”晴明说。
“疏忽大意?”博雅问。
“因为藤原鸭忠大人和橘好古大人要来,他便去整理要给他们看的东西。”
“是明惠大人吗?”
“对。当时,因为孔雀明王像也蒙了尘,他打算弄干净,但这两条蛟挺碍事的,他用布随手擦拭时,差点把蛟弄断了。”
“……”
“当时,明惠大人留意到,这尊孔雀明王像并非由一整块木头雕成,而是由三个部分组合成的。”
“噢。”
据说,孔雀明王和孔雀明王座下的孔雀是由同一块木头雕成的,但孔雀口衔的蛟和脚踩的蛟却都是能够拆卸的。
“让孔雀明王座下的孔雀口里衔着蛟,这样别出心裁的构思,并不常见。”
明惠觉得颇为新奇,又觉得卸下两条蛟更便于拭除污迹,便把两条蛟拆卸下来,放在一边,完成了工作。
“可是,明惠大人忘记把那两条蛟重新装嵌回原处了。”
过了一些时候,明惠察觉到这个问题,两条蛟却已遍寻不获。
“明惠大人这才发现事态严重。”
“发生了什么事?”
“首先,这是空海和尚于一百几十年前从大唐带回来的镇寺重宝。”
“还有其他原因?”
“有。它自空海和尚带回之后,被置于东寺,每日倾听空海和尚和僧众的读经之声……”
“对对。”
“若它被用于某种咒时,没有比它更强大的了。”
“但是,晴明,你怎么会连这些也知道呢?”
“因为明惠大人告诉我了呀。”
“噢。”
“明惠大人担心有人将蛟偷去,用于歪门邪道……”
晴明说着,微笑着瞥一眼道满。
“照理说,那不过是明惠丢人现眼而已。”
道满兴致勃勃地端起酒杯。
“为什么?”
“因为让我知道这件事了呀。”道满说道,“东寺四处找那些有可能干这种事的落魄阴阳师打听,我就认定有事情发生了。”
“这就是说……”
“蛟的失踪与我无关嘛。”道满说道。
“那、那么……”
“那蛟大概是自己逃出来的。”道满应道。
“真有那样的事吗?”博雅提高了嗓门。
“不能说没有。”说这话的是晴明,他又说,“以前不是有过佛像雕刻师玄德大人雕刻的天邪鬼,因为厌恶被广目天王踩在脚下,便趁机出逃的事吗?”
“是啊……”
“光是来到本国已有一百几十年了,一直被孔雀脚踩口衔的蛟,也会盼望脱身吧。遇上从孔雀口中取下、脚下挪出的机会,肯定得利用起来。”
“可它原本只是块木头而已。”
“只要有人拜过,什么东西都会有魂灵驻身吧。即便它们只是蛇啊蛟啊之类的,听了百余年的经,就是石头也会动的。”晴明说。
“根据我的调查,藤原鸭忠、橘好古偏偏在那寺里喝了水。”道满笑着说。
“水?”博雅问。
“对,的确是那样。”晴明点点头。
“可是……”
“我也问过明惠大人。我问他有没有谁在寺里喝过水。”
“然后呢?”
“据说鸭忠大人和好古大人当时喝了从井里打上来的水。”
“为什么水会有那样的灵力……”
“蛟原本是水中的精灵啊。它一旦获得自由,必然会潜入最近的水里。”
“那么,两条蛟就逃进了水井……”
“因为那里的水最近吧。”
“也就是说,鸭忠大人、好古大人把有蛟的水……”
“对,他们喝了那种水啦。”
“于是,蛟就进入了他们体内?”
“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在鸭忠大人家里,被蛟潜入身体的是侍女小菊呀。”
“你不知道那位鸭忠大人有个习惯,凡吃进口里的东西,必先有人试吃验毒吗?”
“那么,小菊就是验毒之时被蛟潜入了体内……”
“应该是吧。”
“好古大人身上的蛟为什么增加了那么多?”
“那是因为好古大人体内积存的恶气太重吧。”
“什么是恶气?”
“就是嫉妒他人、憎恨他人的心思。”
“就是说,好古大人这种心思特别强烈吗?”
“应该是吧。”晴明说。
“我也调查过,知道谁喝过水。于是算好蛟成长起来的时间,就去把它们收回来啦。”
道满笑嘻嘻地说着。
“收回来干什么?”博雅问。
道满痛快地大笑过后,才悻悻地说:
“当中的缘由,你向晴明打听吧。这个家伙一旦亲自出马,就不会空手而归。”
宴饮一直持续到半夜。
“晴明,那是怎么回事?”
博雅发问时,已在归途的牛车内。
“什么?”
晴明反问,似乎不知博雅所指为何。
“道满大人不是说问你吗?”
“哎呀,他是指什么事情呢?”
“别蒙我啦,晴明。我是问道满大人很干脆就撒手罢休的原因。”
“是这件事啊……”
在昏暗的车里,能感觉到晴明在怀里掏什么东西。
果然,晴明取出了一件东西。
那东西发出朦胧的青色磷光,在黑暗中隐约可辨。它的躯体被晴明的右手握住,尾巴缠绕在晴明的右腕上。
“晴明!”博雅在黑暗中不禁向后缩去,“这、这是……”
“就是蛟啊。”
“可是,它不是放回那边的孔雀明王座下了吗?”
“那已经只是纯粹的一块木头啦。”晴明说。
“什、什么?!”
“我想要的不是蛇形的木头,而是附在上面的东西。在这一点上道满大人也怀有同样的心思,因为正好有两条,我和道满大人便各得其一啦。”
“竟然是这样……”
“这就是道满大人所谓的‘不会空手而归’。”
“可是,这样……行吗?”
“什么事行不行?”
“你打算怎么跟东寺方面交待?”
“当然是说已安全取回。”
“他们不会知道吗?”
“知道什么?”
“就是——那东西已是一块纯粹的木头。”
“他们要是知道,就不会闹出这种事情来。如果有谁知道那玩意儿已经变成纯粹的木头,明惠大人反而会大松一口气。”
晴明在黑暗中微笑着,用左手食指轻抚着蛟的颚。
蛟显出很舒服的样子,在晴明的手上屈着身体,缓缓地蠕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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