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已经散尽。
两日前还大约留着三分,那夜开始一直到第二日,有如天空裂开了一般,大风摧枯拉朽。第二日清晨,樱花已经几乎散落殆尽,消失在了枝头。
仿佛是一夜之间,所有花瓣都被夜晚的虚空吸尽了。
从昨天到今天,日暖风和,没有了花瓣的枝头吐出新芽,青叶正随风摇动。
晴明与博雅一边观赏樱花树的嫩叶,一边饮酒。
这是在晴明宅邸的外廊上。
“真好啊,晴明。”
博雅拿着盛了酒的酒杯,这样说道。
“什么真好,博雅?”
晴明将盛着酒的酒杯放在食案上,看着庭中的樱花树。他的视线仍然停留在樱树上,开口问博雅。
“就是樱花树啊。冬日里,枝头上不见有任何迹象。可是一旦天气暖和起来,枝头就接二连三地开出花来,在阳光中一齐怒放,热闹非凡。可一夜风吹过,却又消失无踪,不知到了何处。”
“嗯……”
“看着这样的樱花树啊,晴明……”
“怎么?”
“我觉得,这天地间发出隆隆响声,生生不息的景象仿佛历历在目。人也在这天地之间,就像那樱花的一片花瓣。”
“嗯。”
“樱花带来的这种心境,或者说使我发出叹息的心境,可真好。”
“嗯。”
晴明应答着,目光仍然望向庭院。
“花因散落而美,这话以前也说过,不过我现在深刻地体悟到,果真就是如此,晴明。”
“哦……”
“新旧时常交替,这种交替再促进天地运动。在这让身躯颤抖的转变之中,人的所作所为又会如何呢?几乎让人感到悲凉的是,人的技能不是无能为力的吗?望着樱花树,便知道人的技能如此微不足道,不得不深深地对人之可怜有所感慨。正因如此,晴明啊,我看着樱花树,就觉得人可爱了起来,让我几近落泪。生而为人可真好。这样与你一同饮酒,望着樱花树的叶子随风而动,就不禁想到了这些……”
博雅说完以后,晴明放下抱着的手臂,朝他看去。
“正是如此吧……”
“什么正是如此?”
“不,我是说兼家大人的屏风画一事。”
“屏风画是……”
“嗯。今天早晨,从兼家大人的宅邸来了仆人,说想谈一谈屏风的事。”
“就算你这么说了,我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呀。”
“据说,兼家大人先前从东寺得到一对屏风。”
东寺便是教王护国寺。
“这屏风本名为《默想堂》,是空海和尚此前从唐土带回来的。一直放在东寺里,兼家大人这回得到了。”
“哦?”
“约半年前,大人去东寺时看到了这对屏风,一直念念不忘,再三恳请东寺,送去了衣物等许多物品,还有黄金。这一回,屏风终于送到了兼家大人的宅邸。”
“这又怎么了?”
“这件事呢,博雅……”
于是,晴明开始谈起了那屏风。
那屏风画上绘有山水图,山岭重峦叠嶂,从山间到峰顶云雾缭绕。
前面的山岩之间有一道瀑布飞流直下,而在瀑布前面的巨岩上建有一间小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小屋无门无窗。本该是门的地方,在房檐下挂着一块匾额,上书“默想堂”。
因此,这屏风画便被命名为《默想堂》了。
但是,这间堂绘于这样的画中,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形形色色的人都对此加以猜测,内容不一而足。
有高僧说:
“这不是堂,乃是人。”
“刻画了人闭口不语,坐于岩上,已达三昧境地的神态。”
又有画师说:
“这画的并非是堂,而是这人世间。”
“没有入口,是为了表达无论风景如何壮美,但只要身处俗世之中,看见这风景也无法享受,才画了此堂。”
因为赏画人不同,对这幅画的评价也千差万别。《默想堂》就是这样一幅画。
不过,这幅画已十分陈旧。纸张泛黄,装帧的屏风边框已经掉了漆,连维系着每面画屏的丝线也断了几根。
需要托人重新换一换裱框,兼家想,于是从播磨国叫来了单师匠。
单师匠从大唐而来,年事已高。身为画师,他还极为精通装裱等技艺,名声已经传到了都城。
兼家托付这位单师匠对到手的屏风画进行修理。
三日前,这位单师匠忽然到了兼家的宅邸。他身上穿戴的服饰如同道服,只身一人前来,并没有带随从。
来人皓首白须,身材矮小,脸上的皱纹如同纵横的沟壑,甚至看不清眼睛在哪儿,形如一只老猴,从外表看不出年龄。
到底要活多少岁月,人才会有这样的姿态呢?
“那么,请这边来。”
兼家将单师匠引至放置屏风的房间,给他看了屏风。
单师匠一看到那对屏风,便“哦……”地低声叹了一句,然后在屏风前面盘腿而坐,默不作声。
“单师匠,能重新涂漆令此物焕然一新,更加出众吗?”
兼家问道,可单师匠依然沉默地看着那屏风画。兼家一看,他脸上的皱纹间涌出泪水,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单师匠低声地呜咽起来。
“这是怎么了?”兼家问。
“请准备笔墨。”单师匠只是这么说。
笔墨很快备好了。他便将笔蘸上墨,立于屏风前,唰唰地在画上挥毫。
恰好在写着“默想堂”的匾额下面那块空白的墙壁上,单师匠画了一扇门。
画完了,单师匠把笔递给兼家。
“失礼了。”
说完,他便将手伸向画纸。指尖触碰到刚刚画好的门上,那扇门便打开了。
“啊……”
兼家发出声音之时,单师匠已经嗖地进了那扇门,走进堂内。
“师匠,单师匠——”
不论如何呼唤,门都没有打开。方才还开着的门,这一刻又变回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过了一天,过了两天,单师匠都没有从画中出来。
这件事让兼家觉得迷惑至极。
“所以啊,今天早晨,从兼家大人的宅邸来了使者,说定要我帮帮忙。”
晴明对博雅说。
“是这样啊。”
“我问使者,今日源博雅大人会来此处,和他一同前去可好?在你来之前不久,得到了允许的答复……”
“哦……”
“本打算喝一两杯酒后,如果你愿意,我们一同去兼家大人的宅邸。而你说起了樱花,说到新物旧物,我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屏风一事。”
“原来如此。”
“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怎么样,博雅?”
“怎么了?”
“去吗?”
“去兼家大人的宅邸?”
“是的。你不想看看那对屏风吗?”
“想看啊。”
“那么,一起去吗?”
“嗯。”
“走吧。”
“走吧。”
事情便这样决定下来了。
晴明与博雅坐在屏风前。
兼家在边上坐着,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
“这就是那屏风画吧?”晴明问。
果然是画中的杰作。画上是连绵的群山与云朵,以及飞流而下的瀑布,此刻似乎能听见瀑布声和风声。
“正是。具体经过应该已经告诉你了,真是令人头疼。”兼家说。
原来,画中的墙壁上,用新的笔迹画上了一扇门。
博雅与晴明用手指触碰那扇门,门并没有开启。
“究竟发生了什么?”兼家问。
“这件事,除了问他本人,没有别的办法。”晴明说。
“本人?”
“就是单师匠。”晴明说,“兼家大人,请准备笔墨。”
这与单师匠三日前所说的话相同。
“顺便再准备一个盛满酒的酒壶和三个杯子。如果府上有佳肴,可否一同放在食案上备好?”
晴明所说的东西很快就准备好了。
晴明立于屏风前,取笔蘸了墨,将笔尖落到了默想堂的墙壁上。他轻快地运笔,在那里画上了一扇十分显眼的窗户。
画中的堂壁看起来有两面,其中一面画着门,晴明在剩下的一面本来什么都没画的墙壁上,画了窗子。
晴明将笔递给兼家,双手端着食案,站在博雅面前。
“博雅大人,您可带着叶二?”晴明问。
“嗯,带着呢。”
“那我们走吧。”
“去、去哪儿?”
晴明没有回答,说:“博雅大人,可否握住我右边的袖子?”
“唔、唔。”博雅照他说的做了。
“那么——”
晴明转向屏风,迈出了脚步。
然后,晴明与博雅的身影穿过了方才画好的窗子,消失在了画中的堂内。
晴明与博雅站在堂中。
室内并不怎么宽敞,地板是用石头铺成的。
朝着山的方向有个露台,那里坐着一位白发老者,他正望着对面的瀑布。
瀑布的水流洁白如练,连绵不绝地倾泻而下,如同时间自天而降,绵绵无尽。
老者——单师匠坐在露台上,蜷着身子,一直眺望着风景。
“单师匠……”晴明向他攀谈道,“我们带着酒和佳肴来了。”
晴明与博雅一同走上去,将食案放在单师匠面前,在一旁并排坐下。
“哦……”单师匠看到了晴明,“你是……”
“在下安倍晴明。”晴明拿起酒壶,说道。
“听过这个名字,你是阴阳师吧?”
“是。”晴明应道。
“在下源博雅……”博雅说。
“在这里待了三日,想必您已经口渴了吧。”晴明手执酒壶,递向单师匠。
“多谢……”单师匠拿起杯子,伸了出去。
晴明往杯中斟酒。
“唔……”
单师匠端起这杯满满的酒,眯着眼喝了下去。
“二位也一起如何……”单师匠向二人劝酒。
“那就——”
“不客气了。”
晴明与博雅互相为对方斟酒,喝了起来。
瀑布的水流声平静地回响着。三人一边听着那声音,一边悠然地饮酒。
不久后,单师匠将酒杯放下,开口了。
“你为什么不问……”
“如果你是阴阳师,则是受兼家大人之托而来。为什么我消失于此画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了寻找原因,才来此处吧?”
“是的。”
“那你问便是。作为酒的谢礼,我会一一道来的。”单师匠说。
“既然如此……”
晴明也放下酒盏,问道:
“此刻我等所在的这幅画,听闻是大唐之物,看单师匠的样子,似乎此前便已知晓此画了。您与这幅画有何种缘分呢?”
“原本这幅《默想堂》,是在距今三百多年前的唐太宗时代,我在长安所画下的……”
“可真是久远啊。”
“看,这就是大唐终南山的景色。”
“哦……”
“我年轻时十分憧憬神仙的世界,便远离人世,想让身心与天地合一,与天地共生。”
“嗯。”
“这个默想堂就是当时我本身的姿态。既没有进出人世的门扉,也没有窗户,只是在天地间与其共生,这是我最大的心愿。我为此苦心修行,自我约束,年复一年最终修得的成果,便是如今的姿态了。”
“如今的姿态?”
“该说是才能吧,或者一个人本身具有的真实器度,又或者只是因为修行不足,最终我也没有成为天仙、地仙,乃至尸解仙,却终于成了假神仙——道士,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可以比凡人长生。虽然不能说是与天地同寿,倒也能活上三百年,还掌握了脱离疾病的法术,但随之而来的代价……”
“代价?”
“只是徒然地增长岁数罢了。”
“……”
“活一百年则有一百岁,活二百年则有二百岁,活三百年则有三百岁。在我这身体中,代表衰老的年龄会一直这样累积下去,晴明大人……”
“是的。”
“我为此舍弃了父母,身边没有妻子,没有子孙,也没有一位朋友,就这样活到了现在。不是没有遇到心仪的女子,但也只能看着她慢慢衰老,先我一步而去。”
“……”
“只剩下我一人如这天地一般,被众人遗弃,年复一年徒然增长年纪。所谓的长生就只是如此而已,就只是如此……”
单师匠深深的皱纹里,泪水一道道地往下流。
“真是毫无意义的长生……”
“……”
“我父母是如何死去的?晴明大人,我因为一心追求修行,连这些都不得而知。”
单师匠叹着气说道。
“听说这屏风画时,我惊讶极了。三百年前我在大唐所绘之物,竟然传到了这个国度。”
“……”
“从兼家大人那儿得知了屏风的事。我只求见一见此物,于是从播磨来到都城,这果真是我从前画的《默想堂》。”
“嗯。”
“看见这画时,联想到时至今日,我究竟都做了些什么,便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
“我真是愚蠢。啊,这是何等的愚蠢!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长命百岁,绝不是幸福啊,晴明大人。”
单师匠露出追悔莫及的神色。
“在那个世界,我无地自容,才藏身于这画中。”
“原来如此。”
晴明的声音里仿佛蕴藏着无限的温柔,充满暖意。他看着崇山峻岭与瀑布,喃喃道:“不过,这可真是孤独的美景……”
“博雅大人,笛子——”
听到晴明的话语,博雅无声地从怀里取出叶二,抵在唇上吹奏起来。
笛音如丰沛的水流一般,静静地从叶二中流淌而出。
“真是……”
单师匠发出感叹声。
从屏风画中传来了笛声,兼家正在疑惑发生了什么事情。不久,那笛声停止了,晴明、博雅与单师匠一同从画中走了出来。
“这画可算是完成了……”
单师匠说完,没有碰屏风和上面的画,便离开了。
所以,在兼家的宅邸里,只留下了那对单师匠与晴明运笔添上门窗的屏风。
“不是很好吗?若是这幅画的来龙去脉与单师匠方才说的一样,就是这幅画的价值所在。”
兼家说着,感到十分喜悦。
从默想堂的窗口能看见露台,那里还放着盛有三只杯子与一把酒壶的食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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