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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一起混过的青春

        “这不,又一个不会难过的人来了。”

        于是,在她的恳请下,加斯东停止扫地,加入她们的聊天。这一来,谈话便更广泛了。几乎每个早晨都会谈到他们各自的职务,这些职务蕴涵的有利和不利之处。

        “清道夫,起码那是个职业。”道丹太太先说。

        “啥时候都别讲自己不知道的事儿,要不,就有可能胡说八道。”加斯东回答说。

        加斯东也同样憎恶他的职业。但他却再也不为此而愤愤不平,而且与道丹太太相比,他对自己的职业有着更达观而苦涩的态度。他不说服道丹太太相信他们俩的条件完全相等决不罢休。他对她说,扫来扫去,永远扫那几条街,每天早上都重复干头天干过的事,这也并不那么有趣。他还说,他不知道有哪个行当,有哪一个行当像他的行当那样令人不满意。

        “您对我说说,”道丹太太回答他,“哪样事不是天天重复干?除非死掉,不是每天都一个样吗?”

        “那当然,”加斯东说,“但是,我扫完一条街,再一回头,就看见胖老太太的狗狗安安静静在我扫过的人行道上拉屎,而且我还没权训他们,那又该怎样?”

        “得把那些狗狗都毒死,”道丹太太大声说,“我们这里,倒没有一个人敢牵狗来,他们很清楚。只要来一个,我就把它毒死!他们没有狗我都烦死他们了。”

        “并非所有的人都像您。”胆怯的咪咪小姐壮着胆子说道。

        “不管怎么说,”道丹太太又说,“清道夫,还是个好行当。狗狗嘛,您不回头不就得了。”

        “那雪呢?”加斯东说,“您考虑过雪吗?要是半个月里天天夜里下雪怎么办?”

        “那倒不是最烦心的事儿,”道丹太太说,“再说,雪对肺有好处。”

        而且,一年也差不多就下半个月的雪,她说。在夏天,在春天,他就不会说清道夫不是个好职业。至于她,她就不知道还有什么比清道夫更好的行当。她说,这个行当最大的好处是,干活时可以不真干活,扫地时可以不真扫地,可以边干边想别的事。假如不去想自己在干什么,清道夫这个行当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她说,在街上就像在自个儿家一样。

        “您只管想您的爱就行,啥也挡不住您。”她说道。

        “我就想您,”加斯东说,“您就是我的爱。”

        人可以边扫地边看,道丹太太说。可以聊天。可以在扫地时知道好多事情,她说道。她有时候会因为加斯东那非同一般的心平气和而气冲牛斗,当她理屈词穷时,她总作出这样的结论:不管怎么说,清道夫这个活总是一个职业,而她干的活却什么也不是。她并不作别的解释,为了说服他,她只一而再再而三地肯定说:“您扫完了地,您就扫完了地。”或者:“街道扫干净了,街道也就扫干净了。”而她,恰恰相反,她当门房永远没个完,哪怕在夜里,“拉铃绳”也不给她多点时间做做梦。

        “是这样,”加斯东说,“您嘛,您已经老了,但是那些新婚夫妇呢,拉铃绳恐怕会打断他们的好事。”

        “别在她面前说这个。”道丹太太一边乐,一边指着咪咪小姐说。

        “对不起,”加斯东说道,“架不住真是那么回事儿。”

        “那不是个职业,”道丹太太又说,“但那特别让人受不了,牵涉到垃圾箱,特别特别让人受不了。”她毕竟没有进一步发挥这个话题。没有必要。加斯东理解她。

        “说到垃圾箱,”加斯东说,“是那么回事。您瞧,道丹太太,我们有职业,我们这些人,就像他们说的,没人赏识。”

        “这个嘛,”道丹太太说道,“也是那么回事儿。”

        “比如,”加斯东说道,“就说他们的夜总会吧,他们叫做圣欧拉利夜总会,我每次到那里都关门了。音乐结束了,其实还有漂亮妞,就穿紧身胸衣。我知道的,也就是,夜里,撒尿可雄了。夜总会的墙壁就是证明,都是黑的。怪着呢。”

        “肯定得撒尿,”道丹太太说,“因为他们整夜都在喝。”

        这么着,清道夫加斯东看见的就是撒尿。加斯东已经提升到这些先生撒尿的水平了。

        好哇,加斯东的话匣子打开了。于是,道丹太太带着自豪看着他,也带着爱意。加斯东表达准确,与道丹太太有着同样的天赋。咪咪小姐垂下眼睛。她觉得加斯东所讲的一切似乎都在暗示某些多少可以明言的打算,而且这些打算似乎出自于某种危险的心态。咪咪小姐害怕清道夫加斯东。另一方面,此人看见她操持自己的膳宿公寓,孤单单的,那么热中,又那么一丝不苟,那么心满意足,那是一种最正当不过的满意。他虽然目击了这一切,却从来没有被咪咪小姐邀请过,因为没人去想象她会邀请谁掺和到这种完全建筑在谦卑的自满自足之上的幸福里来,建筑在节约和问心无愧之上的幸福里来,为此,他不可能不产生希望看见这种幸福破灭的企图。也许,这正是清道夫加斯东的企图,此类企图乃是他的天性和他长期的职业训练造成的。如果说加斯东每天都跟咪咪小姐聊天,他可从没有亲眼见过她的膳宿公寓,因为除了道丹太太的门房小屋,他从没有看见过他每天清晨扫地时在门前走过的大楼内部。他唯一可能得到的机会——闯入,比如说,咪咪小姐家,最终侵犯那满意的殿堂的机会——那就是某一天在咪咪小姐的膳宿公寓发生一起,比如说,什么悲惨事件。而且,并非任何一起悲惨事件,而是一起巨大的悲惨事件,大到可能引来一帮司法窥淫癖者、一帮警察、监察员、调查员,还有——为了给混乱和缺少第一时间的监督火上浇油——好奇的人们、邻居以及(为什么不呢?)清道夫。透过他的话语,咪咪小姐显然已经看穿了加斯东怀抱的欲望的性质。于是,从一开始,她自然就成了道丹太太和清道夫加斯东喜欢的玩具。而他们俩呢,从另一方面说,又给她的生活提供了分享自由、大胆、冒险场景的唯一机会。她充分感受到,这两人在让她冒险,冒艺术的险,对她来说,他俩就是电影、阅读、戏剧,所有她过去一直拒绝的东西。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咪咪小姐永远禁不住聆听道丹太太与清道夫加斯东谈话的原由,尽管他们无边无际的不满,和他们的表达方式一直让她发抖。

        “假如根据撒尿来判断,”加斯东继续说道,“那一定喝得很雄。”

        “撒尿,所以就喝呗。”道丹太太说。

        “那让我想起了一件事,”加斯东说,“一个哲学家说过同样的话:‘我思,故我在。’”

        “如果说不出更好的话,他最好住嘴。”道丹太太说。

        “说这句话的是笛卡儿。”清道夫说道。

        道丹太太乐了。

        “啥卡?说起卡,我知道有食品卡。”

        “暂且说吧,”加斯东说,“那对我们啥好处都没有。”

        “这个嘛,”道丹太太说,“我真不晓得啥对我们有好处。四楼有个作家,没让我得啥好处。他可是全楼最脏的。”

        “不能一概而论。”咪咪小姐大着胆说道。

        “是咱街区愿意这样,”加斯东说道,“这里所有的人多多少少都是些哲学家。”

        “好像是,”道丹太太说,“但那有啥相干?是哲家就不洗屁股啦?”

        “有相干,”加斯东说,“不过,解释起来道理深着呢。”

        “您太夸张了。”咪咪小姐又壮着胆说。

        “照这么说,如果我不洗屁股,是因为我也是哲家喽?”

        “谁都沾点哲家的边,”加斯东说,“就这个道理深。”

        “这么着,我也是哲家。”道丹太太乐呵呵地说。

        “为啥?您不洗屁股吗?”加斯东问道。

        “哲家不哲家吧,对咱都没啥好处。”道丹太太又说。

        “这个嘛,”加斯东也说,“倒真是那么回事儿。”

        “就凭他们那聪明劲儿,”道丹太太又说,“他们最好找出点啥东西来取消垃圾箱。您爱怎么说怎么说,反正那玩意儿不该存在。”

        “在美国,各家都有自己的私人垃圾箱。除了大罐头盒,啥都可以扔进去。你们瞧,在法国,新修的大楼也都有私人垃圾箱,连廉租房都有。”

        “我太老了,”道丹太太说,“现代大楼里,需要的是很年轻的门房。她们年轻,啥也甭干。我呢,我老了……可是,不去美国找,也可以找到点啥。”

        她在解释她的想法。她呀,她希望每条街道的道旁都有专门的阴沟孔,每天晚上,人人都得在那里倒垃圾。“这能教会他们,”她补充说。她没有说明“这能教会他们”是什么意思。也不必说明,加斯东理解她。她想取消的,是垃圾箱和阴沟之间的中间环节,也就是不具名的垃圾箱;垃圾箱只有变成公用的、混合的,只有失去它们的个体特色才让人受不了。清道夫理解她,因为他的职业跟她的一样,之所以存在,是由于人们一路走一路扔垃圾,他们走到哪里扔到哪里,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跟狗没啥差别。

        “您在要求办不到的事,”加斯东说道,“而且这会取消巴黎市好多职位。开自动倒卸垃圾车的小伙子全得失业。还不算收集利用破烂的托拉斯再也没法运营。”

        “有一种,”咪咪小姐再一次斗胆插话,“垃圾箱比您的垃圾箱完善。那是带盖的大垃圾箱。”

        “那是德国的垃圾箱,”加斯东说,“完全密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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