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妈妈,快救我……”
鲜血溅上墙面和天花板,白色蕾丝窗帘宛如染色工厂的布瞬间染红,她脑中的空白部分顿时充满鲜红液体,眼看就要喘不过气。
夜半,小松原妙子感到一股仿佛被腌酱菜用的大石头压在棉被上的压迫感,旋即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的那一刹那她听到了小淳的惨叫,声音大到几乎震破鼓膜。
她挪开棉被一跃而起,小淳的惨叫似乎还在这个家的某个角落回响。
“是梦吗……”
额头到颈子一片汗湿。
“是噩梦……。糟透了。”
心悸还停不下来,激烈的心跳几乎冲破睡衣前襟。时间是半夜三点多,她呼出一大口气,做了深呼吸,太阳穴传来微弱的疼痛。竖起耳朵,包围着她全身的是比海底还要深沉的寂静。没开灯的房里一片漆黑,唯有庭院的灯光透过窗帘微微照进来。或许是察觉到她的不安情绪,院子里的圣伯纳犬——次郎发出低吼。由于这一带是住宅区,户外很静,顶多偶尔从不忍大街那边隐约传来飚车族的摩托车声。
“穿红鞋的女孩儿,被异人带走了……”
妙子下意识哼起这首歌。
“哎呀,我是怎么搞的?”
明明已经多年没想起这首歌了。
在她小时候,邻居一户有钱人家小孩有一个蓝眼睛的赛璐珞娃娃,一头金发,穿着漂亮的衣服和红鞋。邻居小孩总是抱着那个娃娃,妙子羡慕得不得了,但双亲并没有经济能力买那样的娃娃给她。看看自己总是穿着姐姐们穿过满是补丁的旧衣服,妙子只能断了这个念头。
然而有一天,那个娃娃被丢弃在小巷里的木垃圾箱上,妙子一眼就发现了,起初她以为自己在做梦,确认四下无人之后,妙子将娃娃藏在裙子底下带了回家。她没让家人发现,偷偷将娃娃藏在桌子底下,不时拿出来把玩。娃娃是脏了点,但带给了她一段时日的美梦,一个会令人忘记所有不愉快的美梦。
有一天,桌子底下的娃娃不翼而飞,一旁坏心眼的二姐笑着说道:“妙子,娃娃被‘一ˋㄖㄣˊ’带走了哦。”当时的妙子以为“一ˋㄖㄣˊ”指的就是“伟人”,伟大的人,换句话说,就是那户有钱人家把娃娃拿回去了。
她觉得既丢脸又伤心,哭了好几天,很久之后才晓得是因为娃娃实在太脏,被姐姐拿到庭院里烧了。
后来怀了小淳的时候,她开始不时哼唱童谣〈红鞋〉。在那寂寥的公寓里,一面忍受着无依无靠的不安,一面回想着从前被姐姐夺走娃娃的事,幼年时期的记忆与当时必须独力将孩子生下来的悲惨境遇重迭,妙子不知不觉便哼起了〈红鞋〉,她觉得这首歌的哀愁旋律正呼应着自己当时的惨况。
妙子遭男人抛弃,对方硬塞了一笔微薄的分手费后离开了她,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怀孕了,虽然还来得及堕胎,她仍决定生下小孩。在现代,未婚妈妈已经不稀奇了,然而在那个年代却会遭到世人冷眼对待,妙子于是耱转搬进市郊的一间偏僻公寓,靠着那笔分手费过着与外界隔绝的生活,另一方面她也觉得很丢脸而不敢通知两个姐姐。
支撑她的只有一个不屈的念头——总有一天要争口气给世人看!
“Jun!”
孩子还未出生,名字已经取好了——女儿名叫“淳”。妙子以女人的直觉以及自己怀孕的体型判断,总觉得肚里的孩子应该是女生。
妙子自己是三姐妹的老幺,这也使得她很难想象怀的是男孩,再加上邻居太太曾自信满满地说:“看你肚子那样,这胎应该是女的吧。”一切都让她坚信肚里的孩子是女生。
既然是女孩子,取“Jun”这个名字眞是再适合不过,写成汉字不论是“淳”、“纯”还是“顺”都好,只是她比较偏好“淳”这个字。
“小淳。”
这么一唤,肚里的胎儿竟微微地动了动。那是怀孕第六个月的时候,由于是第一次的胎动,妙子高兴得不得了。她再次叫了声“小淳”,于是孩子又动了……
在当时,所谓的“胎教”并不普遍,妙子却时常唱歌给肚里的孩子听,总觉得每当唱着像〈红鞋〉或〈蓝眼娃娃〉这类曲调哀愁的歌时,小淳是最有反应的。
确信怀的是女孩子之后,妙子将自己的红色毛线衣拆散重新织成小孩尺寸的红毛衣,以及配成套的红背心、红毛线帽、红袜子、红裙子,还买了一双红鞋。
红色、红色、红色,所有衣物都是红色。
突然,眼前红色的鲜血飞溅,妙子的回想中断了。
穿红鞋的女孩儿?
“被异人带走了……”
绝对不能变成歌词那样!妙子全心守护着肚里的可爱女儿,不让外人接近。
“怀小淳的那段时间,我的脑筋或许不大正常吧。”
妙子自言自语着。那阵子她总是蹲在狭小住处的角落,靠墙抱紧双膝如同干瘪的胎儿。怀孕后期肚子变得很大,很难做出那种姿势,她却持续蹲缩在角落。
后来到了小淳出生的那一天——
突然,妙子感到头痛欲裂。回想过去好痛苦,原本深锁在记忆中的怪物被解放出来,似乎将造成难以弥补的后果。
将我那失踪孩子的一生写成一本书会带来什么影响呢?现在还来得及喊停。
不,既然已经委托出版社,订金也付了,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件事已成定局,无法回头了。
此时妙子的意识再度回到过去的某个场景。
那是在二月中旬一个寒冷的日子,过午之后气温急遽下降,窗外厚重的云层低垂,似乎还在逐渐增厚。
妙子从房间角落搬出一台小型红外线被炉桌,将热度调到最强,然而寒气依旧透过薄薄的窗户玻璃毫不留情地包围她。妙子从壁橱拿出短外套裹住全身,整个人缩成一团才好不容易慢慢暖和起来,不知不觉竟趴在被炉桌上打盹。
周遭似乎有动静,妙子醒过来,撑着头的右手臂发麻了。房里虽昏暗,窗外积雪反射的白色光芒微微发亮,窗框也积了雪,微细的冰晶不断从天飘落。
雪落下堆起来的时候眞的会发出声音耶。——她隐眬地想着,一边摩擦双手贴近被炉的红外线灯罩。
好烫!她连忙缩手。灯罩有一处绝缘表面破损,裸露在外的电热线高温烫了手。
这时肚子也微微动了一下。哎呀,小淳也醒了。 ——她茫然地想着。然而正当她打算起身去吃饭,下腹突然如针扎般作痛。
妙子把手伸往下腹部轻轻地抚摩痛处,疼痛逐渐缓和。
“还好没事。”
预产日刚好是三月三日女儿节。“小淳,还有两个星期,再忍耐一下哦。”
挑在女儿节出生,果然是女孩子啊。衣柜上早已摆饰廉价的女儿节人偶代替安产符,从男人家偷偷带出来的蓝眼娃娃也摆在人偶旁。
——蓝眼睛的娃娃,赛璐珞制的美国娃娃……
她一边哼这首歌,下腹部又传来刺痛。这次比上次严重,她有种不好的预感。疼痛消失十分钟后又痛了起来,疼痛每隔十分钟来一次,仿佛涨返潮般涨了又返、涨了又返,而且疼痛程度愈来愈剧烈。
离预产日还有两周,难道眞的要生了?怎么可能?由于是第一次生产,又没有商量的对象,妙子只能独自烦恼着。
已经痛到无法忍耐了,下腹部流出温热的液体。
血?
不,不是。她手伸进裙子下方,发现内裤已经湿透,指尖沾上黏稠的红褐色液体,当时的她不知道那就是所谓的破水。
她以为自己生了很严重的病,立刻冲出门外想找人帮助。门一开,冷风从侧面袭来,掺杂着雪狠狠打在她身上,室外的积雪甚至堆上了水泥地面。她赤脚走了出去,发着热的脚并不觉得冷,下腹的疼痛驱离了一切的知觉。
她敲了敲平日很少往来的隔壁邻居的房门。
“对不起,请帮帮忙,帮我叫医生来好吗?”
对方家里应该也没装电话,她是想请邻居直接跑一趟诊所请医生来,但没人应门。这户的隔壁、还有隔壁的隔壁也一样,位于一楼的四户人家都没人在。
妙子内心满是绝望,不禁呜咽了起来。
“救救我,拜托……”
阴道开了,羊水流了出来,她一边压着肚子一边朝马路方向走去。得找路人帮忙,再不快点小淳会死掉啊!
“再等一下哦,小淳。”
妙子往前走着,路面积雪很深,一不小心就会跌倒,她才走几步便没力气了,当场倒在路上。
啊啊,我心爱的女儿会死掉啊。
胯下不断流出微温液体,指尖染成红色,白色的雪也慢慢地染红。接下来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因此,妙子对生产的记忆只有满满的白色与红色,满满的雪与血……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黑暗的空间里,只不过,我是真的醒来了?还是依然在梦境中?或者正徘徊在死后的世界?我毫无头绪。
没多久我便发现自己还在现实世界里,因为感受到了空腹感以及侧头部的剧烈疼痛,死了的话当然不会有这些感觉吧。但这是否値得庆幸?死了就不必奋到空腹感与痛苦,所以我该高兴自己还活着?恐怕未必。我的内心五味杂陈。
我仍俯卧在地,试图寻找光源,眼前却不见任何东西,有的只是无尽的漆黑。我凭着动物本能的直觉匍匐前进,唯一的线索是那道不知何处吹来的冷空气。那个方向一定有出口 。
好冷。猛烈的寒气茏罩全身,而我只穿着一件薄衬衫。寒冷让我一时之间忘了饥饿,却开始拼命咳嗽,我像个老太婆似地拱起身子静待咳嗽止住。
我想借着刺骨的寒冷忘却空腹感,然而又有别的痛苦袭来。痛苦不停地变换方式折磨着我。
好不容易找到新鲜空气的源头,但那儿却有如冰冻般寒冷。我竖起耳朶,只有无限深沉的寂静包围着我,眼看就要喘不过气来。究竟怎么回事?为何寂静如此深沉?我感到一股宛如从航天飞机被甩进宇宙正中央似的恐怖感。
但即使身处黑暗之中,我仍能感觉到整片茂密的树林覆盖上空,透过枝叶的空隙,我看见遥远彼方闪闪发亮的星星,宇宙真是无限宽广啊!明明处在如此的苦境之中,自己竟然还有心力为大自然的神秘而感动,实在很不可思议。
对,我是被抛弃在这里的……唔,可是接下来就不大记得了。
现在,这里是树海之中吗?没错,到这部分我还记得。我的名字是,嗯,“小……小松……小松原……”
啊啊,头痛欲裂,脑子一片混乱,到底是怎么了。冷静,我必须从头开始按顺序整理一遍才行。
“啊啊,妈妈。快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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