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狐狸克拉姆的痛苦是看不见的,它是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人类身上的老问题。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他具有克拉姆的痛苦。这种痛苦成了人不变的表情,人要体验它就要用行动来打破平衡。
这是一位中等身材、颇为富态,看来一定行动不便的老爷。
K一见之下就知道了克拉姆老爷的根本症结:他行动不便。多么奇怪啊,他是怎样看出来的呢?老爷坐在桌旁根本没动!也许可以将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叫做“心心相印”吧。在后来K同他打交道的经历中,我们又知道了他的另一症结:他无法思想。为了思想,他必须时时依仗K,离了K,思维就挤压在他的大脑之中无法运作。一个行动不便,只能思考而又无法思考的人,当然是极其怪僻的、不可理解的。K从来没有理解过克拉姆,他们之间的关系是通过心的感应建立的。不要以为城堡老爷克拉姆因此就无所事事,成天睡大觉、追女人去了。如果那样的话,大脑中膨胀的思想就会弄得他发狂,从而很快将他毁灭。为了给痛苦找出路,克拉姆必须不断地为自己的思想找出路。历尽沧桑、经验丰富的他布下了罗网。于是在一个特殊的日子里,外乡人K走进了他的罗网之中,在完全不知情的前提下同这位傲慢的老爷连成了一体。从那一天起,借助于K热血的躯体,克拉姆的思维开始向外蔓延。他坐在城堡中,凝视着这个乡下人,他呆滞的目光实际上充满了期待,思维变得畅通,但是他的痛苦并没有减轻,只是改变了形式,变成了他喜欢的一种形式。相互的神经牵连着,两个人共同玩着一个永久的游戏。
克拉姆深知,在城堡的村庄里,惟有外乡人K的冲撞,才能为他本人大脑里的思维逻辑找到出路。那逻辑是多么严密而有力啊,它的张力没有限制!但为什么不能减轻痛苦呢?原来是内在的悖论的折磨,无法真正突围的悲哀,这是克拉姆天生的致命缺陷。因此人们看见他的时候,他总是坐在那里,既不能睡也不能醒,任何一种表情都于他不相宜,不管看见谁他都受不了。不过这件麻烦的事毕竟有了开端,老狐狸的思维展开了。K感到了这件事,他是通过不断地触网来感到的,所有的人也都感到了这件事,城堡老爷的阴谋,就是他们每个人的阴谋,他们急于让好戏上演。也许这位老爷在长期的压抑中,养成了嗜虐的脾胃,也许是他过于追求最高的精神享受,我们看到K在他手下受尽了磨难,好在K早就学会了用麻木来自我保护。克拉姆同K之间的默契是这样的:克拉姆用他的思想来规划K的行动,K用行动来实现克拉姆的思想。这种关系看似简单,实际上不是K所能想像的,它超出了世俗的想像力。因为克拉姆所要求于K的,是那种不可能有的行动,而他自己的思想,是建立在这行动之上的妄想。他要求K做出一个不可能的行动后,他的思想就得到实现,实现了的思想马上又变成不可能证实的思想,又需要K做出新的不可能的行为来证实……从这方面来看,克拉姆同K又有点像一对相濡以沫的难兄难弟,谁离了谁都没法活。表面傲慢的克拉姆也是十分可怜的,他紧张、忧虑、无法动弹,他的全部希望系于K一身,K的崩溃或放弃就是他的末日。这样的游戏也是可怕的,克拉姆选择它是迫不得已。这没有出路的出路,是他的思想惟一的出路。
请看K在爱情的高潮中是怎样同克拉姆联系的:
……处在这样心境中的K,当听到克拉姆房间里传出一个低沉的冷冰冰的带着命令语气的声音呼唤弗丽达时,至少开始时并不觉惊吓,而是感到一种给人以慰藉的清醒。
可见在潜意识里头,K和克拉姆是相通的。首先K用恶俗的爱亵渎了克拉姆,接着K又从克拉姆对他所爱对象的呼唤中得到信息:他同克拉姆之间的关系正在加强。他的亵渎确实是一种背叛,这种背叛(不可能的行动)正好实现了克拉姆的思想。那被紧紧关住的房门后面的克拉姆,倾听了外面污秽不堪的一幕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复杂的心情?K所做的,就是他所想的,但他决不能看见这丑恶的表演,那是他的神经受不了的。他总得有所表示,他就呼唤了,不是呼唤K(他决不能呼唤这个肮脏的名字),而是呼唤他的情人弗丽达,用权威的声音唤她。但谁又能肯定克拉姆不是一箭双雕呢?这一声呼唤在K听来是威胁又是肯定,他的头脑立刻清醒了。这时他发现,用身体做爱的他,在推理游戏中永远是失败的,刚刚还拥在怀里的弗丽达,却原来仍然是克拉姆的,是克拉姆为使自己的思想发挥放下的诱饵。K不甘心,他要突破逻辑的桎梏,他要发起新一轮的攻势,这时候克拉姆就在门背后暗笑,一种痛到极点的笑。当K胡作非为时,克拉姆的思想就如同蚕茧上的丝一样被抽了出来,织成逻辑的网。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明白,外乡人对于他是多么重要。由于有了外乡人,他的思想才得以生存,外乡人如同甘霖,挽救了他头脑里即将枯萎的植物;他只有同外乡人合而为一,才成为真正的人,思想才有出路。在同弗丽达的关系上,他无法用行动去爱,K就代替他去爱了,于是他立刻活跃起来,用铁的逻辑否定了K那些肮脏举动的意义。他知道K又要进一步用肮脏举动来践踏他的爱的理念,以给他造成进一步否定的理由,所以他像魔鬼一样暗笑。在这种思维运动中,痛苦实际上是克拉姆所寻求的,因为思维的每一阶段的发展都加剧了悖论对他的折磨,而他还要发展,要承受这一切。他就是要隔着门体会K同弗丽达做爱给予他的强烈刺激,这是他生存的方式,一种痛苦的方式。
“可惜这正好也是我的敏感部位,”K说,“但我一定能做到自我克制;不过老板娘太太,请您倒是给我讲讲,如果弗丽达在这方面也跟您差不多,那么我婚后究竟应该怎样忍受这种对克拉姆的可怕的一往情深呢?”
克拉姆的悖论将爱情变成了双刃的剑。老板娘情感经历的例子令K不寒而栗。K希望弗丽达一直保持与克拉姆的关系,但不希望有老板娘讲的那种“可怕的一往情深”的情况出现,即:克拉姆再也不来找弗丽达,但弗丽达仍然忠贞不渝。而老板娘的叙述就是为了告诉K:弗丽达的情况同她的情况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如果真是像老板娘说的那样,K所面临的处境就是:克拉姆已忘记了弗丽达(K想通过她与克拉姆讲价的希望也成了泡影),弗丽达仍然对克拉姆一往情深,永远忠于他(K将永远得不到弗丽达真正的爱)。这就是老板娘要K忍受的处境。那么K到底是希望弗丽达爱克拉姆还是希望她不爱呢?如果弗丽达不再爱克拉姆,K同城堡联系的通道就堵死了(当初他却是因为这一点爱上弗丽达的);如果弗丽达对克拉姆忠贞不渝,K就得不到她的爱,讲价也不能实现。K陷在可怕的矛盾中,老板娘冷酷的一席话又让他感到人生毫无意义。从克拉姆这方面来说痛苦也是同样的:如果弗丽达不爱上K,克拉姆的理念之爱就无法发展,只能停留于空洞阶段;如果弗丽达爱上K,这种邪恶的爱又是对克拉姆理念的践踏,以致他宁愿瞎了眼也不愿看见。在克拉姆的模式里,K从头至尾都是忧心忡忡的,既担心克拉姆从此不再来找弗丽达,又担心弗丽达一心只在克拉姆身上,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在这种两难中,突围仍然是必要的,后来K终于突围了,他跑到了巴纳巴斯家里,把矛盾弄得激化。于是一台好戏刚唱完,另一台又开始了。台上的人物一定是旧人换新装吧。
在尴尬处境中的人也不可能连续突围,人的体力是有限度的,所以在大部分时间里,K总是处在“自我克制”的阶段。克制不等于他不敏感,他同老板娘一样,最敏感的事物便是从城堡吹来的那种虚无之风的风向。他在敏感中警惕着,聚集着自身的力量,随时准备在爆发和突围中同虚无对抗。所以无数次地,他同弗丽达和助手们发生痛苦的冲突,冲突过后他又忍辱负重地维持这个临时家庭,只要这个模式还有希望,他就要维持。克拉姆的心思也同K一样,他总留心着在适当的时候给予K一点小小的希望,以牵制他的行动。时常,我们会分不清楚:究竟是K在痛苦还是克拉姆在痛苦?谁的伤口在流血?住在看不见的城堡里的这个看不见的克拉姆,已经沉睡了几千年的老狐狸,为什么一定要以这种令人厌恶的方式现身?他找不到更好的方式了吗?抱怨尽管抱怨,人仍然不得不为克拉姆的精明和透彻所折服,从而不由自主地加入他的游戏,因为谁也抗拒不了这种游戏的魅力。对以上K向老板娘提出的问题的答复应该是:一直忍下去,在忍受中爆发,在爆发中忍受;越是可怕的,越是他所欲的;不要期望真正的解脱,每一次暂时的解脱就等于桎梏又紧了一圈,身体也随之缩小,直至最后肉体完全消失,灵魂出窍;不过这个过程还很长,大可不必现在就去悲观,只要顺其自然地去做就可以了。K用行动说出了答复,克拉姆一定对他非常感激,他使克拉姆的痛苦改变了形式,由虚无感的折磨转向现实,让他在这种对比关系中重新体验城堡之美,那是令人激动的冲突之美,它的静穆恰恰在于它的冲突。就这样,K的突围成了克拉姆的突围,老爷那硕大的脑袋里的思想得到了释放。
“这是怎么回事,老板娘,”K说,“为什么您原先起劲地阻拦我,叫我别费力气去找克拉姆,现在却这样重视我的请求,好像以为要是我这事办不成就一切都完了?如果说您原来是真心诚意劝我干脆放弃找克拉姆的打算,那么怎么可能现在又似乎是同样真心诚意简直是催着逼着我走这条路?甚至明明知道这条路根本通不到目的地也还是要劝我去走?”
先前的阻拦与现在的催逼的目的都是一个,两种手段都是老板娘的惯伎,后面隐藏的是她急切的心情。她为什么这么急?那是因为克拉姆在焦急,他已经等了几千年了,如果再不能释放,他的思想就要全盘废弃了。所以他贪婪地紧盯着这个外乡人的一举一动,内心因为紧张而颤抖。他通过老板娘催着逼着K,要他朝那达不到的目标飞奔。因为时间已经很紧了,所有的希望全在这坚持不懈的运动之中,决不能够停下来。他仍然昏昏欲睡,脑袋垂在胸前,他的紧张的思维是看不见的。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活力是如何源源不断地注入他衰老的体内。也许有那么一天他会打着哈欠,做出不耐烦的样子问身边的随从:“外乡人还在闹吗?”随从毕恭毕敬地回答:“还在闹腾呢,老爷。”于是他放心了,重又垂下头,在昏沉的困倦里看见自己的思想流出。世界上找不出比这位老爷更不自由的人了,就连一件很小的事,他都得由别人代劳,不然就会出事。他除了坐着发呆之外什么都不能做,他的行动受到牵制,如同残疾人。他虽具有深邃的思想,这些思想又一丝一毫不能发挥。现在来了外乡人,他身上的一切都要通过这个人发生彻底改变,叫他如何不焦急?
K没有理解他的心情,这种“不理解”正好是克拉姆期盼的特殊的理解。K当然逃不脱这老狐狸的算计,他已经算了几千年,难道还会算错?随着K的惊险杂技继续下去,每一个空心筋斗都翻到克拉姆为他规定的位置上,到后来就连老板娘都只有张开口看的份了吧。这个天生的杂技演员,没有什么动作可以难得倒他,就是这一点被克拉姆看中,他才进入克拉姆的圈子的。但是痛苦呢?痛苦到哪里去了?痛苦到表演本身的设计中去了,设计就是以克拉姆的痛苦为前提的。克拉姆在观看时痛中思痛,将他的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有时候,当他心情阴暗时,他便为K设计一些陷阱,让K一次次掉下去,又拼着性命爬上来,而他自己,则在痛感的持续中不断地做荒唐的白日梦。他也会在那些短暂的梦里挣扎着醒过来,用低沉的声音问女佣:“那家伙掉下去了吗?”“掉下去了,他正往上爬呢。”女佣回答。“用竹竿再将他戳下去!”他威严地命令,很快又进入那种梦乡。克拉姆从来不呻吟,他的性格是十分矜持的,他也从不皱眉或将自己的脸扭歪之类,这样,外人永远不知道他的痛苦。但是时候已经到了,克拉姆如果不将自己的痛苦表现出来,他就会发疯了。表现?一位矜持的老爷如何表现自己的痛苦?这不是太荒谬了吗?急不可耐的老狐狸终于策划了K的事件,这使他既保持了体面又达到了目的。他的生理上的痛苦通过这种巧妙的方式传达给了城堡的每个臣民,这种无法言喻的痛苦也转化成了他们每个人心上永远的痛,从此以后他们便与这个外乡人息息相关了,因为他,只有他,是克拉姆内心痛苦的表演者。他们既关心他的体能,也关心他的方式,因为他的表演决定着城堡的存亡。
(弗丽达)“……瞧他们那眼睛,那两双直愣愣的但同时又是熠熠闪光的眼睛,总使我不知怎地联想到克拉姆的眼睛,对了,是这话:从他们眼里发出的那种有时叫我不寒而栗的眼神,就是克拉姆的目光!所以,我刚才说我为他们感到害臊是不对的,我只是希望我能做到这样。”
“我知道,如果是别人在别处做出同样的举动,那么我一定觉得是愚蠢的、讨厌的,可是他们这样做就不一样了。我是怀着尊敬、赞赏的心情看着他们做那些蠢事的。”
以上是弗丽达对K谈到助手们时所说的。克拉姆为什么要派助手来监视K和弗丽达呢?看来是关于羞耻的那些思想在他脑子里折磨得他不得安宁,他需要K为他表演羞耻。助手的主要任务就在这里。同样一件事,有意识地去做和无意识地去做产生的感觉大相径庭。所以弗丽达一旦从助手眼中看到克拉姆的眼睛,为他们感到的害臊(带有向克拉姆挑战的意味)就转化成了对他们的尊敬和赞赏。而作为世俗的人,K无法像弗丽达那样处事,所有的认识都只能事后产生,作为当事人他无法克服自己的害臊。从本性上他必须排斥助手,又因为克拉姆的安排他排斥不了他们,所以就一直处在害臊的烦恼之中。到后来这种烦恼变得如此不能忍受,他不得不走极端突破矛盾,但那也只不过是将现有的烦恼与痛苦改变一下形式罢了。克拉姆因为羞耻而不能思想,他的思想又必须在羞耻中发展,于两难之际他派出了助手,助手不断挑起K的羞耻感,表面看似乎是阻碍K达到目的,实际上是牵引他不偏离正道,让他将人类精神的这一大“缺陷”充分展示。通过他的痛苦,我们看见羞耻心构成了精神生活的基本调子。人如果不想死,除了像K那样勇敢地在羞耻的痛苦中挣扎还能怎样?于是在K的挣扎中,克拉姆的痛苦得到延续而不至于麻木,不能思想的思想者活跃起来,锦囊妙计源源不断。
对K来说,要活,要爱,就要避开助手的盯视。但这种盯视的本质是克拉姆的理性,克拉姆比K自己更了解K,他深知K的世俗生活是离不开这种盯视的。处于两难之中的K只好在冲突中去活、去爱、去消耗自己。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同克拉姆站在同一立场的弗丽达的心愿也在通过K得以实现。做过克拉姆情妇的弗丽达,当然知道克拉姆思维的奥秘,所以一见到助手们的那双眼睛她就心领神会,于一瞬间她就感到了克拉姆心口上说不出的痛,她只能肃然起敬。弗丽达的表演是充满了理性精神的、自觉的表演,这表演同K相比总显得有几分古怪、僵化,但她的确也在引导K。她的表演也是由导演克拉姆设计的,在她同K的关系中,她因为知情的缘故总是透露出那种高高在上的幽默,这不是因为她不痛苦,而是因为她同克拉姆一样,一直在拿痛苦做嘲笑对象。对于她来说,助手的盯视是维持她和K之间的爱情所必不可少的;她虽同样也有摆脱助手的冲动,总的来说却离不开他们。离了克拉姆的监视,她同K的爱情就要下降为纯粹的肉欲,那正是她最不喜欢的。事实上,她愿意让羞耻伴随她,她也愿意和K一道在脏水洼里滚,以便在随后产生的羞耻感中更好地感应克拉姆的痛苦。只要助手们一天不离开她,她同K的爱就会闪烁出那种理念之光,他俩就不会在黑暗里迷失,虽然她又是那样地渴望完全的迷失。她的两难在于既想回到克拉姆身边,又想同K远走高飞。她的结局同所有的村民一样,最后回到了理念,老狐狸交给她的任务本来就只是协助K。
最令人感叹的是处在这样大的困难中的克拉姆,居然还会有如此从容不迫的风度。人很难设想出,他是如何将思维发展得这样复杂而又精致的。这样看来他的残疾反而是他的优势了。他行动不便,因此才呆在房间里从早到晚想个不停,连觉都不睡。他的思想的起因是痛,不能思考的痛,后来他开始了思考,思考又加剧了痛苦。他这样一个残疾人,只能用痛的方式来活,也只有痛可以激活他僵死的思维。是选中了K之后,痛苦才成为现实的,不然就只是壅塞在他脑袋里的一些理念。渠道畅通后,痛感就源源不断地输出,外乡人的身体成了他的实验品,幕后的残疾人调动了一切可以调动的因素,从外乡人身上榨出痛感,作为他继续思考的依据。他的思想似乎战无不胜,又似乎处处受挫。从K的体验来看,每次他行动之后,都发现自己仍在克拉姆思维的网络中。克拉姆的体验则应该是,每次他要推理,就必须借助于K的行动,不然寸步难行。雪地上古怪的脚印其实是两个人共同的作用力造成的。那些理念在老狐狸的脑子里已储存了那么久,现在才发挥出来,在世俗的人们看来,当然是要多怪有多怪,要多晦涩有多晦涩了,可以说没有什么是他还没想到的。从另一方面又可以说,克拉姆思想单纯,他的思维方式就是“不思考”,一切听凭K生命本能的发挥。既然脑子里什么都有了,还去想它干什么,只要顺从那个人肉体的动作就可以了,肉体每动一下,都会带出一个复杂的模式,一切刻意的推理全是无益的,人只要静待就行。所以谁也看不见老爷脸上的表情,因为他没有表情,他在静待,等K做出那些动作来,他知道K一定会有所动作的,他像熟悉自己一样熟悉K的身体。克拉姆的复杂和单纯都是历史的产物,时间冲掉了掩盖在上面的所有泥沙,将本质的东西赫然显现,那种尖锐的对立确实令人的目光难以长久注视。人不明白本质何以会是这个样子,也不能预测它还要发展成什么凄惨的样子。人惟一可以感到欣慰的是,它还在发展,发展本身证实了它是不会消亡的。
克拉姆为什么要让K蒙在鼓里呢?这一点首先是根据K的本性决定的。K并非缺乏推理的能力,相反他这种能力非常杰出,但他注定了是一个行动者。在他身上,直觉和本能以明显的压倒优势占上风,其他的一切都要借助于直觉的力量。凭本能活就意味着蒙在鼓里活,但又不是完全不知情,因为有克拉姆在旁边不时作出暗示。这种半自觉半迷糊的方式,是最适合于K的方式,由此产生的痛也是真痛。假如K同其他村民一样,把什么都弄得清清楚楚了,他的追求也就失去了那股冲劲,那种蛮力,他的丰富的感情色彩也会变得苍白。他天生不是个教徒,对世俗之谜的兴趣太大,什么都想过一过瘾;他有哲学玄想的能力,但无意去发挥,另外一些东西对他的吸引力远远超出了逻辑的魅力;他在克拉姆的帮助下找到了舞台,这舞台是他一个人的,克拉姆因为行动不便永远在幕后。啊,那混合了盲目和自觉的表演令他畅快淋漓,没有比这更能展示他的灵魂的了。从克拉姆这方面来说,他对K的这种安排是蓄意的又是顺其自然的。克拉姆已经什么都看透了,他那衰老的思想再也不能给他带来激情,如果再不发生奇迹,他就要死了,硕大的脑袋里装满了废弃的思想漠然死去。很久以来,他就已经厌倦了自己那种过于清晰的推理,他需要生命的体验,而生命已从他体内退去了。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远道而来的K风尘仆仆地闯进了他所在的城堡领地。老狐狸立刻眼睛一亮,他看透了这名外乡人身上的一切。K的生命活力正是他所需要的,老狐狸要通过吸血来激活自己那些僵死的思想。为什么他不能向K说清他的意图呢?因为“活”的前提是蒙在鼓里(有意的或无意的),他深知不让K明白底细的好处,他是一只专为自己打算的老狐狸。是看见了K,克拉姆的痛苦才从麻木中苏醒过来的。由痛苦萌生的激情改变了克拉姆的全部生活,他焕发出从未有过的活力,思想不再是一些空洞的形式,外乡人的表演给它们充实了丰富多彩的内容。
克拉姆的痛苦是永恒的,这永恒的痛是人类无限的希望。生的处境已不堪入目,但生的权利谁也不能剥夺,正如痛的权利不能被剥夺一样。被思维之父选中来做实验的艺术家K,他所做出的精彩表演,将生命痛感的悲壮展示到了极致;他的表演将永远留在人的记忆的最深处,重新化为人生存下去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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