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塘在红砖农舍后方,我坐在鸭塘边绿漆斑驳的老旧长椅上,想起了我的小猫。
我只记得“海洋”长大了,几年来我与她亲爱有加。我不知后来她去了哪儿,但我转念一想,就算记不清细节那又何妨?她终将死去,我们所有人都终将死去。
农舍的一扇门开了,小路上传来脚步声。没过多久,老太太来到我身边坐下,说:“我给你送了一杯茶过来,还有一个奶酪西红柿三明治。你在这里坐了好一会儿了,我想也许你是陷入回忆一时难以自拔了吧。”
“算是吧。”我对她说,“谢谢。”一直坐在这儿,不知不觉间,暮色已经降临。
我接过茶,抿了一口,抬头端详老太太,这回我观察得更为仔细。我将她与四十年前的记忆作对比,得出结论:“你不是莱蒂的母亲,你是她的姥姥,对吧?你是赫姆斯托克老太太。”
“没错。”她平静地说,“先吃你的三明治。”
我咬了一口三明治,味道很好。烤面包片新鲜出炉,咸奶酪浓香袭人,西红柿的滋味妙不可言。
我思潮起伏,记忆纷乱,很想弄明白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我问:“我刚才回想的事,都是真的吗?”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明明有这么多问题可问,我偏偏问了这一个。
老太太耸了耸肩。“你刚回想的事?也许吧。或多或少。记忆因人而异,对于同一件事,两个人的记忆不可能完全相同,即便他们亲身经历了这件事。你让两个你并肩而站,两人说的话也可能千差万别。”
我还有另一个问题要问:“我为什么来这儿?”
老太太看着我,仿佛这个问题很逗。“葬礼。”她说,“你想逃避葬礼上的各色人等,一个人静一静。所以你先开车去了你小时候住的地方,当发现那儿没能填补你内心的空洞后,你又来到这儿。你每次来都是这样。”
“我每次来?”我喝了几口茶,茶水依然热乎乎,茶香浓烈:一杯上好的建筑工人茶。茶勺都可以垂直悬在这杯茶里。我爸常常这么评论一杯他所认可的好茶。
“对啊,你每次来都这样。”
“不。”我说,“我从没来过这儿,自从莱蒂去了澳大利亚,在她的欢送会之后。”我接着说,“其实根本没那场欢送会吧。你懂我的意思。”
“你回来过几次。”她说,“我记得二十四岁时你来过一次,那时你成了两个孩子的爸爸,非常恐惧,不知所措。你在离开这一带时又来过一次,那时你应该三十多岁了吧?我在厨房做了一顿美味佳肴,你和我讲了你的梦想,还有你当时正在创作的艺术。”
“我不记得了。”
她撩开盖住眼睛的头发:“忘记会让你更好受一些。”
我又抿了口茶,吃完三明治。装茶的马克杯是白色的,盛三明治的盘子也是白色的。无尽的夏夜即将走到尽头。
我再次问老太太:“我为什么来这里?”
“莱蒂希望你来。”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说话的人正绕过池塘,向我们走来,是个女人,身穿棕色外套,脚蹬长筒雨靴。我看着她,百感交集。她看上去比现在的我更年轻。在我的记忆中,她是个壮实的成年人,可她现在的样子看起来依然不到四十岁。在我印象中她丰满敦实,可现在的她依旧丰盈迷人,双颊红润。她依然是金妮·赫姆斯托克,莱蒂的母亲,而她的模样,我确信和四十多年前几乎一模一样。
她来到长椅的另一边坐下,我夹坐在两位赫姆斯托克中间。金妮说:“我想莱蒂只是想看一看是否值得。”
“什么是否值得?”
“你。”老太太有些尖锐地说。
“莱蒂为你做了一件难以衡量的大事。”金妮说,“我想她应该很想看一看你后来怎么样了,是否值得她为你付出的一切。”
“她——为我牺牲了自己?”
“可以这么说吧,亲爱的。”金妮说,“饿鸟们撕开你的胸口,掏出你的心脏。你临死前的尖叫太过撕心裂肺,莱蒂受不了,她不能什么都不做。”
我努力回忆这一幕:“这和我记得的不一样。”
老太太吸了吸鼻子:“我不是刚和你说过,两个人对同一件事的记忆,不可能完全一样吗?”
“我能和她说说话吗?”
“她在沉睡。”金妮说,“她还在养伤,还不能说话。”
“得等到她从那儿回来。”老太太边说边比了个手势,可我辨不清她指的到底是鸭塘还是天空。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等她恢复好,准备好。”
“快了。”老太太和金妮同时说道。
“这样啊,”我说,“如果是她为了看一看我而指引我到这儿来,那就让她看吧。”话说到一半时,我就意识到:莱蒂其实一直在看着我。我在这条长椅上坐了多久?当我在回与她共度的往事时,她一直在审视我。“哦,她已经见到我了,是吧?”
“没错,亲爱的。”
“我过关了吗?”
暮色渐浓,我看不清坐在我右边的老太太的脸色。坐在左边的金妮说:“生而为人,没有过关或失败一说,亲爱的。”
我把空杯子和空盘子放到地上。
金妮说:“我觉得你比起上次来这儿时状态更好,新生的心灵破茧而出。”
在我的记忆中,金妮就是一座山,我曾倚着她的胸口颤抖抽噎。现在我的个头已经超过了她,再也无法想象她那么安慰我。
池塘之上,满月当空。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上一次见到月亮时的月相。我只记得自己看了一眼月亮,其余记忆均是一片混沌。
“那接下去会怎么样?”
“和过去每一次你来这里时一样。”老太太说,“你会回家。”
“我不知道家在哪里。”我对她们说。
“你总是这么说。”金妮说。
在我记忆中,莱蒂一直比我高一个头,毕竟那时她十一岁。倘若现在的她站在我面前,不知我会见到什么,见到谁。
鸭塘上空的月亮依旧饱满,我不由得想到了传说中的圣愚。他们往湖里撒网,捕捞月亮,因为他们相信水中的倒影比起高悬天际的天球,距离更近,更容易到手。
当然如此。
我站起身,走了几步到池塘边。“莱蒂,”我尽力忽视身后的两位女士,“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当她去寻找事件的源头时,一开始就不该带着你。”老太太抽了抽鼻子,“她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厘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没必要带你一起。小傻瓜。不过,她下次一定会吸取教训。”
我回头看老太太,问:“你真的记得月亮什么时候诞生?”
“我记得很多很多事。”她说。
“我下次什么时候来?”我问。
“这不是你可以知道的事。”老太太说。
“走吧。”金妮温柔地说,“他们已经发觉你不见了。”
当她提及“他们”时,我心生一种尴尬的恐慌。我猛然意识到:我的妹妹、她的丈夫和孩子、我的孩子,还有其他善意的人、忧心的人、来访的人,都会为我的缺席大伤脑筋,担心我出了什么事。不过呢,如果有一天他们可以欣然原谅我的缺席,那就是今天。今天漫长而难熬,它终于结束了,真是太好了。
我说:“但愿没打扰到你们。”
“没有的事,亲爱的。”老太太说,“这怎么能叫打扰呢?”
我听到一声猫叫。过了一会儿,它慢悠悠地走出阴影,步入一片明亮的月光。它毫无怯意地走到我身边,用小脑袋蹭我的鞋。
我蹲下身,揉了揉它的额头,摸了摸它的背。这是一只漂亮的黑猫,也许黑色是我的想象,因为月光抹去了一切色彩。这只猫的一只耳朵上有个白点。
我说:“我曾有一只和这只很像的猫,非常可爱,我不知后来她去了哪里。”
“你把她送回到了我们身边。”金妮说。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捏了一下,就这么走远了。
我拿起盘子和马克杯,与老太太一同沿路走回农舍。
“夜色白如昼,月亮放光彩。”我说,“就像歌里唱的那样。”
“所以满月很好啊。”老太太赞同地说。
“说来有点好笑。我曾有一阵子觉得有两个你,这个想法是不是很奇怪?”
“我就是我。”老太太说,“一直是一个人。”
“我知道。你怎么可能是两个人呢?”
我打算把盘子和马克杯送进厨房,可老太太在农舍门口拦住我,说:“你得回家了,不然他们要派出搜索队了。”
“他们会原谅我的。”我说。但愿如此吧。再不回去,妹妹会忧心忡忡,还有一些和我不怎么熟的人会惋惜无法向我诉说我不在场让他们多么遗憾。“谢谢你的好意,让我在湖边静坐思量,非常感谢。”
“客气什么呀。”她说,“这点小事不值一提。”
“下次莱蒂从澳大利亚来信时,请代我向她问声好。”
“没问题,知道你记挂着她,她一定很高兴。”
我钻进汽车,启动引擎。老太太站在门口目送我离去,温和有礼。我转过拐角,驶上小路。
我透过后视镜看到后方的农舍,光线一时迷离,农舍上空仿佛悬挂着两个月亮,如一双俯视着我的眼睛:一轮盈盈满月,一弯脉脉弦月,在天空两侧遥相呼应。
我转过身,好奇地向后看:农舍上空只挂着一弯弦月,皓月清辉,恬静淡然。
不知第二个月亮的幻觉从何而来,可这份疑惑只持续了一瞬,就从我的思绪中消失了。也许只是视觉残留,或是重影什么的:有什么东西曾在我脑海中翻江倒海,如此浓烈以至于让我信以为真;可现在它逐渐消逝,淡入过往,如同日渐模糊的记忆,或融入暮色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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