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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莱蒂的母亲正拿着一根拨火棍,在硕大的火炉里拨弄,把燃烧的木柴拢到一块。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正用一个大木勺搅动炉子上一个球茎状的锅。她把勺子抬到嘴边,夸张地吹了吹,啜了一口,抿了抿唇,接着往锅里先加了一撮料,又加了另一把料。她把火调小,抬头看向我,从最上头湿漉漉的头发扫视到最下头冻得发紫的光脚。我站着没动,脚下的石板地上慢慢汇聚起一个小水洼,睡袍上的水滴落入水洼,水花四溅。

        “快来个热水浴。”老太太说,“不然他会得重感冒。”

        “和我说的一样。”莱蒂说。

        莱蒂的母亲已经从餐桌下拉出一个锡澡盆,并拿起火炉上的黑色大水壶往澡盆里添了热气腾腾的沸水。她又往沸水里兑了几壶凉水,直到她说现在的水温刚刚好。

        “好嘞,你进去。”老太太说,“爽快点。”

        我看向她,心里很慌。我要在这些不熟悉的人面前把衣服脱光?

        “我们要帮你洗衣服,烘干,还得缝补你的睡袍。”莱蒂的母亲说。她拿起我的睡袍,接过我怀里的小猫。我差点忘了自己一直抱着小猫。

        我麻利地脱下红色睡衣——睡衣的下摆完全浸湿,裤腿破破烂烂,再也不可能修补回原来的样子。我先用手指探了探水温,接着爬进澡盆,坐在里头,在这令人安心的厨房里,面对熊熊燃烧的炉火。我背靠澡盆壁,享受热乎乎的水,双脚逐渐恢复知觉,开始一跳一跳地抽痛。我知道裸体不雅,可赫姆斯托克一家对此不甚在意:莱蒂拿着我的睡衣和睡袍出去了;她的母亲在布置餐桌,拿出刀、叉、勺、壶、罐、用来切肉的餐刀还有端饭菜的大木盘,有条不紊地摆放齐整。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递给我一个马克杯,盛满了炉子上的黑锅里熬着的汤。“喝下去吧,让你从里到外暖和起来。”

        汤很浓稠,冒着热气。我从没在澡盆里喝过汤,这真是前所未有的全新体验。喝完后,我把杯子递还给老太太,她又给了我一大块白色肥皂和一条法兰绒面巾,说:“擦擦身子,让你从骨子里回暖复生。”

        她坐在火炉另一边的摇椅里,轻轻摇动,没有看我。

        十足的安全感。祖母的特质仿佛浓缩到了那一地点,那一时刻。无论乌苏拉·芒克顿是什么东西,此时此地,我一点都不惧怕她。

        莱蒂的母亲打开烤箱的门,端出一个馅饼,放到窗台上冷却,馅饼棕色的表皮闪闪发亮。

        我用她们给我的毛巾把身体擦干,不过暖烘烘的火焰也有一半的功劳。随后莱蒂回来了,给了我一件肥大宽松的白色衣物,像是女孩的睡裙,布料为白色棉布,袖子很长,下摆垂到地上,还配有一顶白色睡帽。我犹豫着要不要穿上它,直到想起来这是一种睡袍,我曾在书上看到过这种睡袍的图片。在一首童谣中,小威利温奇就穿着这种睡袍在城里跑来跑去。

        我套上睡袍,睡帽对我来说太大,箍不住前额,松落到了下巴,莱蒂就把它拿走了。

        晚餐非常丰盛,有一大块带骨牛肉,有外焦里嫩的烤土豆,外层是金色脆皮,里头松软细嫩,此外还有黄油拌蔬菜,我认不出这道菜里黑乎乎、甜滋滋的食材,可能是荨麻,也可能是炒胡萝卜(我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喜欢吃炒胡萝卜,所以没怎么尝过,但我勇敢地尝了一口,味道很好,而在余下的童年时光,一见水煮胡萝卜我就会很失望)。甜点是馅饼,馅料十足,有苹果、碎坚果和饱满的葡萄干,上头还浇了一层厚厚的黄色蛋奶沙司,比我曾经在学校或家里吃过的任何东西都要来得更加浓郁香甜,回味无穷。

        猫咪睡在火堆边的软垫上,在我们用完餐后,它才来到一只体形足有它四倍大的雾色家猫旁边,与它一起享用我们吃剩的肉。

        吃饭时,她们完全没有谈论我到底遭遇了什么,也没有说我为什么在这里。她们一直在谈农场的事——

        通向奶牛棚的门需要新刷一层油漆啦,一头名叫莱安诺的奶牛右后腿看起来要瘸了啦,以及通向水库的小径需要打扫一下。

        “这儿就只有你们三个吗?”我问,“一个男的也没有?”

        “男人?”赫姆斯托克老太太大笑道,“男人顶什么用?在这片农场上,就没有哪件事是男人能做,而我不能用一半的时间干完五倍的量的!”

        莱蒂说:“这儿有过男人,他们来了后又走了。现在这儿只有我们。”

        她的母亲点点头:“赫姆斯托克家族的大多数男性都外出去寻找他们的命运和财富了。受到感召时,没有什么能让他们留在这里,他们的眼神会变得恍惚而疏离,不久后我们就会失去他们。下一回,他们会动身前往更大的城镇乃至都市,除了偶尔寄来的明信片,我们都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说:“他的父母过来了!他们刚刚开车驶过帕森家的榆树,被美洲獾看到了。”

        “她和他们在一起吗?”我问,“我是说乌苏拉。”

        “她?”赫姆斯托克老太太被逗乐了,“那东西?”

        我思索片刻,开口道:“他们会让我和他们回家,乌苏拉会把我锁进阁楼,等玩我玩腻味后,就让爸爸把我溺死。她这么说过。”

        “亲爱的,她嘴上这么说,”莱蒂的母亲说,“但她做不到,不然我就不叫金妮·赫姆斯托克。”

        我喜欢金妮这个名字,但我不相信她的话,依然忐忑不安。过不了多久,厨房的门就会打开,父亲会把我劈头盖脸骂一顿,或等到我上车后再破口大骂,接着他们会开车送我回家。我会再次陷入找不到出路的迷局。

        “让我想想。”金妮·赫姆斯托克说,“我们能让他们找不到人,比如让他们抵达上周二的农场,那时没人在家。”

        “不可能。”老太太说,“玩弄时间的把戏,只会把事情越弄越复杂……我们可以把小男孩变成别的东西,那样的话他们再怎么拼命找,也不可能找到他。”

        我眨了眨眼。居然还可以这样?真想体验一下变成别的东西是什么感受啊。猫咪吃完了自己的那份碎肉(说真的,它似乎比那只家猫吃得更多),跳到我的大腿上,开始舔舐毛。

        金妮站起身,走出房间。她要去哪儿?

        “我们不能把他变成别的东西,”莱蒂一边收拾桌子上剩下的碗碟和餐具,一边说,“不然他的父母会疯掉。如果他们正处在跳蚤的控制之下,那跳蚤会推波助澜,让他们变得疯癫狂躁,丧心病狂。接下去,我们就得报警让警察用拖网到水库里捞人,或更甚之,到海洋里捞人了。”

        猫咪放松身子,蜷缩起来,直到变得像一个黑色的绒环。它合上灵动的蓝眼睛,转眼就睡着了,发出惬意的咕噜声。

        “那样的话,”老太太问,“你打算怎么做?”

        莱蒂抿起嘴唇,噘到一侧,歪着脑袋,大概正在脑海中把各种办法过一遍。忽然她眼神一亮,说:“剪开再缝合?”

        老太太抽了抽鼻子,说:“你是个好姑娘,可剪裁这事……你还做不到。你得毫厘不差地剪掉边缘,再天衣无缝地缝合好。再说你能剪掉什么东西呢?跳蚤不会任你剪掉,她不在布料里,她在外头。”

        金妮拿着我那件老旧的睡袍回到屋里。“我用轧布机压过了。”她说,“可这衣服还没干,这样缝合时边缘会更难对齐。谁高兴拿着一件湿衣服缝缝补补呢?”

        她把睡袍放到老太太面前的桌子上,接着从围裙前袋里拿出一把老旧的黑色剪刀、一根长针和一卷红线。

        “花楸浆果配红线,疾行女巫不向前。”我顺口背了出来,这是我在书上看到的。

        “的确有用,而且效果很好。”莱蒂说,“前提是真的有女巫牵扯在内,可现在的事和女巫没有关系。”

        老太太正在仔细查看我的睡袍。这件睡袍早已褪色,布满深褐色的花格图案,是几年前我过生日时爷爷奶奶送我的礼物,穿在我身上大得怪滑稽的。“也许……”老太太像是在自言自语,“要是你爸乐意让你在这儿过一夜,那就再好不过了。不过要想那样的话,就不能让他们生你的气,甚至不能让他们为你担心……”

        她握住黑色剪刀,咔嚓咔嚓剪了起来。这时敲门声从前门传来,金妮起身去应门。

        “别让他们带走我。”我对莱蒂说。

        “嘘。”她说,“我在干活儿,姥姥在剪裁,你呢有点困,很安静。高兴点。”

        我离高兴十万八千里,而且一点也不困。桌子对面的莱蒂向我这儿倾身,握住我的手,说:“别担心。”

        门打开,我的父母走进厨房。我想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可大腿上的猫咪动了动,像是在安抚我,莱蒂也对我温柔地笑了笑。

        “我们来找我们的儿子,他有可能来……”

        正当父亲说话时,母亲大步向我走来。“他在这儿!亲爱的,我们担心得脑子都糊涂了。”

        “你个小兔崽子,真欠揍。”父亲说。

        咔嚓!咔嚓!咔嚓!黑色剪刀一刀刀剪下,一块块形状各异的布片落到桌上。

        我的父母定住了,不再说话,不再移动。父亲的嘴依然大张,母亲单脚站立,跟橱窗里的模型人一样一动不动。

        “你们……你们对他们做了什么?”我一时不知自己是不是应当难过。

        金妮说:“他们没事,只是稍微缝一缝,补一补,很快就会完好如初。”她伸手指向桌上带着花格图案的褪色睡袍碎片,“这片是你爸和你在走廊,那片是浴缸的事。这些都被剪掉了。忘掉这些事,你爸爸就不可能生你的气了。”

        我没有告诉她们发生在浴缸里的事,可她知道这件事我并不诧异。

        老太太拿起红线和针,开始穿线。她夸张地叹了口气:“老眼昏花,老眼昏花了啊。”可她舔了舔线头,看起来轻而易举就把线穿过了针眼。

        “莱蒂,问清楚他的牙刷长什么样儿。”老太太说。她开始一丝不苟地用细密的针脚缝合睡袍。

        “你的牙刷长什么样?”莱蒂问,“快点。”

        “它是绿色的。”我说,“鲜亮的绿色,和青苹果差不多,不是很大。总之就是一把绿色的儿童牙刷。”我知道自己描述得不怎么样。我在脑海中再现出牙刷的样子,绞尽脑汁搜寻已知的词汇来描述它,将它与别的牙刷区分开,可结果并不如意。我想象它,在脑海中看到了它,和其他牙刷一同放在卫生间水池上缀有红白圆点的杯子里。

        “知道了!”莱蒂说,“说得不错。”

        “干得漂亮。”老太太说。

        金妮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红润的圆脸容光焕发。老太太拿起剪刀,剪下最后一刀,一段红线落到了桌面上。

        我母亲的脚落到地上。她迈出一步,停了下来。

        父亲说:“这……”

        金妮说:“……你儿子能在这儿过一夜,我家莱蒂开心得不得了。这儿有那么点过时老气,我有点担心他适应不了。”

        老太太说:“我们已经修建了室内厕所,不知还有哪家能比我们家更加现代化。对我来说,有茅厕和尿壶就绰绰有余了。”

        “他刚刚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金妮转向我,“对吧?”

        “晚餐有馅饼充当甜点。”我告诉父母。

        父亲皱起眉头,看上去云里雾里。他把手伸入风衣口袋,拿出一根绿色的长条物,顶端用厕纸包着。“你忘了带牙刷。”他说,“我想你用得到。”

        “如果他现在想回家的话,就和我们走吧。”母亲对金妮说,“几个月前,他打算在科瓦茨家过夜,晚上九点还没到,他就打电话来叫我们去接他。”

        克里斯托弗·科瓦茨比我大两岁,高一个头。他和他的母亲住在车道对面的一栋乡间大别墅里,就在老旧的绿色水塔旁边。他的母亲离婚了,我很喜欢她。她幽默风趣,开一辆大众甲壳虫,那是我看到的第一辆大众甲壳虫。克里斯托弗有好多我从没读过的书,他还是海雀书友会的一员,有好多海雀出版社出的书。我只能去他家看那些书,他从来不肯把书借给我。

        尽管克里斯托弗是个独生子,但他的卧室有一张双层床,那一晚下铺归我。上床后,克里斯托弗的母亲和我们道了晚安,关掉灯,合上门。克里斯托弗立马从上铺探出身,端起藏在枕头下的玩具水枪向我喷射,弄得我手足无措。

        “这儿和克里斯托弗·科瓦茨家不一样。”我尴尬地对母亲说,“我喜欢这里。”

        “你穿的是什么?”她盯着我身上的小威利温奇同款睡袍,一脸困惑。

        金妮说:“他碰到了一点小小的意外,在他的睡衣晾干前,就先穿这身。”

        “哦,这样啊。”母亲说,“好嘞。晚安,亲爱的,和你的新朋友玩得愉快。”她低头看向莱蒂,“宝贝,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莱蒂。”

        “是莱蒂希娅的昵称吗?”母亲问,“我上大学时就认识一位莱蒂希娅。当然,所有人都叫她生菜。”

        莱蒂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父亲把我的牙刷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我拨开裹住牙刷头的厕纸——这真的是我的绿色牙刷,千真万确。父亲的风衣下是一件干净的白衬衫,没有打领带。

        “谢谢。”我对父亲说。

        “那么,”母亲说,“明早我们几点来接你呢?”

        金妮笑得更灿烂了:“哦,莱蒂会送他回家的。明天早晨,我们还得给他们一些玩耍的时间。在你们临走之前呢,今天下午我做了一些烤饼……”

        她把几个烤饼装入一个纸袋,我母亲双手接过,接着金妮将我的父母送出门。直到听到罗孚点火启动,沿小路开远后,我才松了口气。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我问,“这真的是我的牙刷吗?”

        “这个嘛,”赫姆斯托克老太太心满意足地说,“你要问我的话,可以说这是个手艺无可挑剔的剪裁活儿。”她拿起我的睡袍,我完全看不出她剪掉了哪一片,缝合了哪一处,睡袍平滑无缝,完全看不出缝补的痕迹。她把桌上剪下的布片推到我面前,说:“这是你的这一夜,你想留下的话可以留着,不过我要是你的话,就会烧了它。”

        雨点打在窗上,啪嗒啪嗒,窗框迎风晃荡,咔嗒咔嗒。

        我拈起边缘参差、依然潮湿的碎布片,站起身,惊醒了小猫。它猛地跳开,消失在阴影之中。我走向火炉。

        “如果我烧了它,”我问她们,“那这事还算发生过吗?我父亲真的曾把我按进浴缸吗?我会忘记这件事吗?”

        金妮收起笑容,面露忧色,问:“你想要哪种结果?”

        “我想要记住,”我说,“因为这件事曾发生在我身上,我依旧是我。”我把这块布片扔进火炉。

        噼里啪啦,布片开始冒烟,很快燃烧起来。

        我无助地困于水下,紧紧揪住父亲的领带,以为他要杀了我……

        啊!!!

        我躺倒在赫姆斯托克农舍厨房的石板地上,不停翻滚,惊声尖叫。脚底的剧痛好似光脚踩到了余烬未熄的煤渣,疼痛密集得不给我喘息的机会。还有另一种痛楚,在我胸腔深处,更加深远,但没有那么剧烈:一种不安,而非灼痛。

        身边的金妮问:“怎么了?”

        “我的脚烧起来了,好疼啊。”

        金妮仔细看了看,舔了舔手指,轻轻触碰我脚底板上的小孔,两天前我曾从这个小孔里拉出那条蠕虫。一阵嘶嘶的轻响后,脚上的疼痛开始缓解。

        “我从没见过这种小孔,你怎么弄的?”金妮问。

        “里面有条蠕虫。”我告诉她,“它从橙色天空下的大地钻进我的脚,跟着我来到这里。”莱蒂在我身边蹲下,握住我的手,我对她说:“是我把它带到这里的,是我的错,对不起。”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最后一个来到我身边。她俯下身,把我的脚拉到光亮之处,说:“恶心,又非常聪明。她把穿梭之孔留在你的身体里,以便反复使用。她可以藏在你体内,需要时还能将你用作回家的门。怪不得她想把你关进阁楼。所以呢,让我们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把它解决掉。”她用手指戳了戳我脚底的小孔,脚心依然不适,但疼痛好歹减轻了一点点,现在感觉就像头疼时突突的跳痛。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扑动,如同一只小飞蛾,接着它沉寂下来。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问:“你勇敢吗?”

        我不知道。我不这么觉得。在我看来,这一夜我做的所有事都是在逃避现实。老太太拿起刚刚用来给我缝睡袍的针,那紧握的手势看似不是要缝衣服,而是要戳进我的身体。

        我连忙缩回脚。“你要做什么?”

        莱蒂握住我的手,说:“她要处理掉这个小孔。我会握住你的手,你不必一直盯着看。”

        “会很痛。”我说。

        “胡思乱想。”老太太说。她拉回我的脚,脸正对脚底板,把针戳入——不是我的脚,而是小孔本身。

        一点都不痛。

        她旋动缝衣针,慢慢往外拉。我吃惊地看着一条闪闪发光的东西(一开始是黑色的,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变得像水银一样反光)从小孔里被缝衣针的尾部牵拉出来。

        我能感受到它顺着我的大腿离开——看来它曾在我体内一路向上游走,从大腿、腹股沟游移到腹部再到胸口。感受到它离开我的身体,我松了口气:灼烧感减轻了,恐惧也随之淡去。

        此刻心脏怦怦跳的感觉有些奇异。

        我看着老太太把那东西卷起来,依旧琢磨不透眼前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它看起来内部中空,外表平滑,长度超过两英寸,比蚯蚓还要细,就像一条透明的蛇蜕下的皮。

        老太太停下手中的动作,说:“它不想出来,把针死死地缠住了。”

        我的心脏里好似卡了一块冰,冰冷森凉。老太太的手腕灵巧地一抖,紧紧扒住缝衣针的闪光物就松垂下来(这部分现在看起来不像水银了,更像是蛇爬行过花园后留下的黏液拖痕,银光闪闪),顺势从我的脚心被拉了出来。

        她松开我的脚掌。我收回脚,小小的圆孔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老太太开心地嘎嘎大笑。“真聪明哪,”她说,“把回家的路安在小男孩体内。这算得上聪明吗?我觉得算不上。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金妮递给老太太一个空的果酱瓶,老太太一手托起瓶子,一手将悬荡在针上的东西的一头对准开口,慢慢放入。最后,等针上若隐若现的闪烁尾迹滑入果酱瓶后,她骨瘦如柴的手腕果决地一晃,盖上了盖子。

        “哈!”她说。“哈!”又一遍。

        莱蒂问:“我可以看一看吗?”她拿起果酱瓶,举到光线好的位置。瓶子里的东西正懒散无力地张开蜷缩的身子,看似悬浮,如同瓶子里盛满了水。它的颜色随着光线角度的改变而变化,时而呈黑色,时而呈银色。

        我在一本关于“男孩子能做什么”的书上看到过这么一个实验,当然我还亲自动手尝试了:取一枚鸡蛋,如果你用烛火燃烧后的残留物把鸡蛋抹成全黑,放入一个盛满盐水的干净容器,鸡蛋就会呈现银色,而这看似奇妙、人力所为的银色不过是光影的把戏。果酱瓶里的东西让我想到了做实验的那枚鸡蛋。

        莱蒂看得很入神:“你说得没错。那家伙把回家之路安在他的体内,怪不得她不想离开他。”

        我说:“莱蒂,之前松开你的手,我很抱歉。”

        “哦,不必提啦。”莱蒂说,“世上没有后悔药,不过我很感谢你的体贴。记得下次,无论她向我们扔什么东西,你都万万不能松开我的手。”

        我点点头。卡在心口的冰块渐渐变暖,开始融化,我再次感到完整与安全。

        “那么,”金妮说,“我们抓住了她,还护住了男孩的周全。这一夜可真是干了不少事啊。”

        “可她还控制着男孩的父母,”赫姆斯托克老太太说,“还有他的妹妹。我们不能就这么将她放归自由。还记得克伦威尔那年代发生了什么吗?还有比这更早的,红毛威廉二世的时代呢?跳蚤会招来一大帮恶枭。”

        “这事可以留到明天再说。”金妮说,“莱蒂,带男孩去找一间屋,让他好好睡上一觉,今天他一定累坏了。”

        黑色猫咪正蜷缩在火炉边的摇椅上。“我能把这只小猫带到房间里去吗?”

        “就算你不带走她,”莱蒂说,“她也会来找你的。”

        金妮拿来两盏蜡烛,烛台底座安有大大的环状把手,托台上各有一团不成形的白蜡。她用炉火引燃了一根引火木条,接着用木条相继点燃两盏蜡烛的烛心。她把一盏递给我,另一盏递给莱蒂。

        “这儿不是有电吗?”我问。厨房里安了电灯,老式大灯泡悬挂在天花板上,灯丝闪着光。

        “房子那一边没有电灯。”莱蒂说,“厨房相对而言新一些。走路时要用手罩住蜡烛前部,这样火焰不容易熄灭。”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拢住火焰,我照她的样子做,跟在她的身后。黑色猫咪跟着我们,走出厨房,穿过一扇白漆木门,下了一级台阶,进入走廊。

        走廊很黑,烛光映照出硕大的阴影。在行走的途中,落入我眼中的一切物体仿佛都在移动,阴影为它们塑造外形,提供动力:落地式大摆钟,毛绒动物(它们真的是毛绒玩具吗?那只猫头鹰是真的移动了,还是摇曳的烛光让我误以为它在我们路过时转了一下头?),靠墙的台桌,还有好多把椅子。所有东西都好似微微移动,随即又重归静止。我们上了一段楼梯,又上了几级台阶,路过一扇敞开的窗。

        月光流泻在台阶上,皎洁明亮,胜过烛光。我仰头望向窗外,一轮满月挂在天边。天空无云,撒满不计其数的璀璨星星。

        “那是月亮。”我说。

        “姥姥喜欢这样。”莱蒂说。

        “昨天是蛾眉月,现在却是满月。刚刚还在下雨,可现在天上连云都没有。”

        “姥姥喜欢让满月照耀房子的这一边。她说这样恬静安宁,能让她想起自己小姑娘的时光。”莱蒂说,“你小心点,别被台阶绊倒。”

        跟在我们身后的猫咪灵巧地一连蹦上几级台阶。我不由莞尔。

        莱蒂的房间在顶楼,我们进了隔壁的一间。壁炉里燃着一团火,橙黄色的火光照亮了整个房间。屋里温暖舒适,床的四个角上各立有一根柱子,挂着床帘。我在动画片里见过类似的床,可从没在现实中看到过。

        “你明早穿的衣服已经给你放好了。”莱蒂说,“我就睡在隔壁房间。如果你有什么事想找我,就大声叫我的名字,或者来敲我的门,我会马上过来。姥姥说让你用室内厕所,但厕所离这里挺远的,你可能会迷路。所以如果你想方便的话,床下有个夜壶,想必你知道怎么用吧。”

        我吹灭蜡烛,拨开床帘,爬到床上。

        房间很暖和,但床单很凉。床抖了一下,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床上,紧接着几个小爪子踩上毛毯,一个毛茸茸、暖乎乎的东西扑到了我的脸上。不一会儿,小猫就睡着了,发出轻柔的咕噜声。

        我的房间里依然潜伏着一只怪兽。在那兴许被从现实中剪掉的时间片段中,父亲将我推进盛满水的浴缸,也许抱着把我溺死的念头;我在黑暗中狂奔数里;我看到父亲亲吻、爱抚那个自称为乌苏拉·芒克顿的东西。恐惧依然驻留于我的灵魂,让我心有余悸。

        可我的枕边有一只小猫咪,它亲昵地贴着我的脸安睡,身子随着呼吸柔和地起伏。在它的陪伴下,我也很快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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