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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好白米饭

        夜里饿时,松鼠翻穴般找东西吃。清粥咸菜炒鸡蛋太清淡,总得找些搭配,看徐克《满汉全席》最是醒目。情节已熟极而流,接推快进到做菜的段落,目遇之而成色,耳得之以为声。和《武林外传》里邢捕头的自我催眠“这不是清汤面,这是鳝丝面……”一般。

        看电影里做菜的段落,提到鱼翅象拔、猴脑血燕之类,很难让人喜欢。因为这些玩意儿犹如小龙女,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相比之下,钟镇涛做的红焖熊掌,蜜汁浓黏,就比大反派裹了冰冻鱼汁的冰熊掌让人有认同感。到了后来,偏爱一遍遍看电影里火焰横飞的脆皮干炒牛河。家常菜欢腾喧闹,鲜花着锦,香得不清远却厚实。

        开头处,钟镇涛赵文卓斗艺有一段做人饭、荷叶饭的情节,本来常跳过不看,这时安心看了,别有滋味。

        小时候尚无电饭锅的年代,爸妈教做饭,水深、火候,谆谆不止。江南的饭大多是煮的,总是宁肯放多些水。因为水多了,最多饭软糯些;水若少了,不免成了夹生饭,这东西只有评书里那些随时吞十斤烙饼、肚藏不锈钢肠胃的好汉爱吃。到后来有了电饭锅,做饭成了傻瓜工艺,淘米之后一按键便是,还可拿去学校博得“会做家务的好孩子”之美名,全不知还有别物。后来看,有华丽的“绿畦香稻粳米饭”,又听朋友说,北方饭是煮米半熟,上笼蒸好,饭粒散,米汁仍在,所以香美。于我而说,简直是神话了。

        大概认真吃米饭,只有一遭,就是小学里听老师说“米饭里是有糖的”,中午去食堂,菜都不要,单要一碗饭,细嚼慢咽,末了也许是心理作用,隐约有些甜味,只是这甜太叵测,如此甜了几顿之后,觉得左邻右舍清蔬厚肉的味道凶猛得多,于是罢了。

        大学之后,基本没有在家钟鸣鼎食似的隆重吃饭。偶尔吃到米饭,或汤泡,或盖浇,或蛋炒,即使吃出好坏,也不过是吃了份蛋炒饭后怒向老板,搬出周星驰妙论:“蛋炒饭要用隔夜的饭哪!”五音令人盲,五味令舌钝,这么一想,钟镇涛、赵文卓的荷叶饭、人参饭,哪怕曾经尝过,我这钝舌头终究是辨不出来的了。店里吃饭也屡屡如此:菜汤小点极尽细心,反倒是最后敷衍了事地问“要主食吗,要米饭吗”,然后来两碗乱七八糟的饭了事。

        偶尔回家问妈妈一些做菜秘诀,她能口若悬河,但说及做饭,就有些讷讷,大概觉得其中并无奥秘,我儿何必多问。这是一个吃好的盖浇饭容易,吃好米饭难的年代。我猜想能细细品味米饭者,大概也只有电影里那些专业美食评委,以及二○○五年底的我了。那时我除了半袋米、一把青菜、半盒盐和自来水外,别无他物。

        然而这趋势终究有些不可逆。有朋友提说,唐人吃茗粥,茶里盐香俱下,就差做成麻辣烫了;可后世妙玉阿姨冲茶,唯恐不清雅。可是,茶是雅事,沾了禅道雅意,就有人肯细细泡之,而且嘲笑刘姥姥的煎茶、王婆的点茶是下里巴人。可是米饭这物儿没茶的好运气,米饭乃是民以食为天的常见之物。我很想建议哪位写部《饭经》,或者画几幅《扁舟烹饭图》之类,大概米饭的地位就高了。

        片子高潮来之前,钟镇涛太太给他做饭吃。小碟小盘的菜,一小碗白米饭。仔细想想,这样简约的饭宴居然少见得很。除了偶尔看日本古装电影,一碗米饭一份味噌一些鱼汤这类清简格局,真极少见这样清白干净的米饭了。好比令狐冲见过黑木崖上波谲云诡山呼万岁之后,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香港导演的老套路,见惯满汉全席诸般浮华的神厨钟老师和他生意场上食遍山珍海味的太太,临了被这么一桌小家宴给感动了。《食神》中唐牛的佛跳墙输给了周星星的黯然销魂饭——虽然那碗饭的精华貌似在叉烧,却跟米饭没啥大关系。

        我相信,这样厚味大菜之后回归本味确有其事——水煮菜加米饭过了那个月后,大概有两周,我对米饭的触觉和味道变得煞是敏感。但我也知道,除非是极品文艺青年或者大禅师级的高僧,能品味白饭滋味不觉甚难。比如,过了那段耳聪目明的时段后,我便又重新五谷不分起来。若让我再吃白米饭,不免如刘姥姥喝茶般“好倒是好,就是忒煞淡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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