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天天冷下来,早晨开窗时已经有寒气袭来。
鲜花的颜色都褪掉了,然秋天的夜空像水晶一样透明,时时有流星划过。
海边渐渐寂寥,再听不到孩子嬉水的声音。
天池给吴舟换上干净的灰色毛衣,翻出白色的衬衫领子,同他一起迎接秋天。
他们仍然每天往海边打一个转儿。
她对他说:“今天的海水格外蓝,不知道游一圈是什么滋味。”
或者,“吴舟哥哥,我想同你一起跳舞。”
“昨晚又起风了,我梦见妈妈。”
内容并不重要,那种从容自然的态度最难得。
每个人看到那种情景都会觉得心碎,可是天池视之泰然。
她终于可以同他在一起,对他说话,唱歌,念小说,尤其是,对他朗读那些写给他却从来不曾发出过的信。
从13岁到23岁,十年间,她给他写的信已经可以订成厚厚的一个册子,并且早在听说他要订婚的那一夜起已经尘封。可是现在她又把它们重新翻出来,一封封读给他听:
“吴舟哥哥,起风了。风中有我那么多可怕的回忆,可是风中也有你,你秋坟荒野永恒的身影。我奔向你,却永远走不近。我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天堑银河哦。
你终于要结婚了。你终于永远地走出了我的视线,连背影也不留下。从此以后,在你春风沉醉的晚上,再不会想起我;而在我秋月独凭的窗下,也无缘与你再见。
你将飞往遥远的英国伦敦,飞往那个露浓雾重隔绝了我的视线的雾都。就这样,就这样地走远了,不留下一句话。我甚至不能算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生活里的一抹点缀,而只是你偶然抬头一瞥间目光尽处的一缕轻烟罢了。而我,又多么渴望做一缕烟,永远追随你,陪伴你,无远弗届……”
那本书信集,取名,开篇便是清代第一词人纳兰容若的《点绛唇·对月》:
“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
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
素壁斜辉,竹影横窗扫。
空房悄,乌啼欲晓,又下西楼了。”
那并不是纳兰词中最好的一首,可是因为说中心事,就成了她的至爱。
点绛唇。她始终忘不了紫色的雅诗兰黛点上少女红唇的那一幕,从此空闺对月,夜夜相思,事事伤心早。
真没想到,这样快就过了十几年。
海风拂起她的头发,风中,依稀又传来那凄厉的哭声:“姐姐,不要走,姐姐,回来哦……”
天池将头依在吴舟膝上,抓住他的手,驱散那恐惧。
“吴舟哥哥,只要在你身边,我就不会孤独。请你不要再离开我,好吗?”
再坚强,她也不过才23岁,内心深处,仍是一个无助的小女孩子。甚至比一般同龄的人更加脆弱。只不过是过早独立的生活赋予了她貌似坚强的外表罢了。
每天奔波于公司与吴家之间,她其实不胜负荷。有时疲惫至极,她甚至希望可以像吴舟那样一眠不起。
一日陪吴舟散步,走到一半,忽然下起雨来。
她推着轮椅站在路边树下等那急雨过去,眼看着地面的湿一点点侵近,终于树叶再也承接不住过急过重的雨水,一滴滴渗漏下来。她将身体覆在吴舟头上替他挡雨,轻轻说:“吴舟哥哥,你睡了这么久,也该醒来了。”
一语未了,忽然落下泪来。只觉心软得不能再多承受哪怕一滴雨水的重量。
这样子疲于奔命,生活的压力却仍然不肯放过她。
星期五下午,临近下班了,金会计忽然叫住她说:“纪小姐,银行反馈,上次富华重新盖章的那张支票还是空头,麻烦你还是让他们用现金结算吧。”
天池心知不妙,一刻不敢停留,急忙赶往“富华”。果然印厂已经大门紧闭,封条交叉,高高地悬着一张停业通告。再找杨某,却是传呼不回,手机不通,早是打定主意销声匿迹了。
为了5000元,“彩视”当然不至于真个上告法庭通缉杨某,却决定将损失算在天池头上,要从她工资中扣除全额。
金会计且幸灾乐祸地通知:“金小姐说了,这是杀一儆百,以示效尤。免得业务部为了盲目增加业务额,就什么客户都接,什么单子都做,一味贪功好进,却视公司利益于不顾。”
天池有气,但不愿与会计多费唇舌,只简单地说:“那好,我找华小姐去。”
这段日子,高络绎回了美国,“彩视”由华筠代行总经理之职。
天池敲了董事长办公室的门进去,恭恭敬敬叫了声“华小姐”说明来意,然后说:“业务进到公司,支票到位由财务部签收后才把单子下到机房,成品交付也是由财务核对全款才下令发放,出了事却要我一个人来担,这不合情理。”
华筠高高挑起一对画得又细又弯的三十年代旧上海的长眉,似笑非笑地说:“我早听路易说你口才伶俐。果然能说会道。可是这件事你可赖不了,不找你找谁呢?你是业务经理,生意是你经手的,客户也是你介绍的,你当然要负全责。”
“是,我是业务经理,所以我当然要对业务流程负责任。可是这并不代表我应该连财务周转的责任也要一肩挑。我的任务是联系客户承揽业务,但是从业务进入公司那一分钟起,已经由财务部和操作室接手,我只能起协助作用,又怎么能对支票去向负责任呢?”
“那你的意思是应该金会计负责任了?金会计又不可能提前知道支票空头。”
天池愕然:“可是我更不可能知道呀。我已经提醒过金会计,请她尽快入帐,等待银行通知。可是现在出了问题,却要我一个人承担,这是5000元,只扣我两个月工资,若是五万元,岂非我替公司白做两年?那么业务经理承担的风险未免也太大了。”
华筠冷冷审视着天池,用鼻子笑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怕担风险就不要做业务经理。在其位谋其政,怎么能见了功劳就抢,看到责任就躲呢?只是在老板面前做做表面功夫,图个嘴头上的好有什么用?重要的是脚踏实地,真正起到带头作用。”不愧曾经太子脚下,说话恁地道地中国官腔。
天池本想回问她谁抢功劳推责任只做表面功夫了,终究觉得太不礼貌,却忽然想到一个疑点:“华小姐,支票无效应该在三天后就可以体现出来的吧?为什么等到近半个月后才通知我呢?”
华筠将脸一板,颇不耐烦:“你只顾在时间上计较做什么?难道早通知就不会空头了吗?”
“可是如果在‘富华’第二笔业务出胶片前通知我,就可以先通知机房停止工作,用他这次的合同预付款来弥补损失,我这次要求对方付的是现金,为的就是以防万一呀。”
“既然可以用现金结算,那为什么当初你又不坚持让他们用现金换掉支票?”
纪天池直直地凝视着华筠,心里渐渐明白过来:华筠根本不要听她解释,也根本不是为了解决问题。她只是要对付她,为难她,处罚她。可是,为什么呢?金会计这样做可以理解,不消说是为了徐九阳,可是华筠呢?她可是公司的老板娘,利益的直接受损方呀。她为什么要避重就轻,放过空头支票,放过金会计,却独独与自己为难呢?
天池心念微动,不怒反笑,忽然改变话题说:“华小姐,我觉得自己实在不能胜任业务经理的职位,这件事后,我希望可以调到技术部做操作员。”
“不行。”华筠很快地打断她,“你是美术专科毕业的吗?你是学计算机专业的吗?我看过你的学历了,中文系本科,同制版印刷毫不相干,根本不符合我们公司的录用标准,都不知道你是怎么进的业务部。”
天池不理会她话语中的刻薄,假意坚持说:“我是学中文的。可是我在广州学过操作,修图和排版我都会,就是只做打字录入也行,随便华小姐安排。”
华筠已十分不耐,渐渐焦燥,又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道:“你不要想了,这么不专心本职工作,我还怎么敢再用你呢。”
这无疑是已经下了逐客令。天池越发明白,华筠所有的做作,目的无非是为了赶她走,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这样地恨她,非置之死地而后快,到底是为了什么?
“华小姐,你对我有偏见。”天池直视着华筠,慢慢地开口,毫不退避。
“没有。”华筠断然否定,不自觉地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不但没偏见,路易对你还很有好感呢。我正想问你,路易是怎么认识你的?你又怎么会来‘彩视’的?”
天池恍然。她终于明白这老板娘的心病在哪里,心里忽然觉得十分疲惫厌倦。
这是一个圈套,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华筠根本不在意区区5000元,那仅仅是她一套时装的价钱。她只是要她走,他们,华筠,徐九阳,金会计,为了不同的原因,联合起来抓住机会演了这一出漏洞百出的弊脚戏逼她就范。自己要陪他们演下去吗?要和这般小丑继续斗下去吗?这是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况且,胜又如何?斗得倒徐九阳,还能扳得倒老板娘吗?
天池淡淡地笑了,笑得神秘而飘忽。她就带着这个安然的微笑站起身轻松地说:“华小姐,我决定辞职。”
卢越和琛儿听说了天池辞职始末,十分支持。卢越第一个举双手赞成:“你那份工作早就该丢了,勾心斗角乌烟瘴气不算,再加上一个口蜜腹剑的老板和一个指手划脚的醋坛子老板娘,做久了非得癌症不可。”
“也不能这么说,高络绎其实人本不坏,一日为师还终身为父呢,他毕竟曾经赏识过我,单为了这份知遇之恩,也该心存感激的。”
天池素有这份温婉。琛儿想起自己老板,也就不说话了。现时代已经没有太子丹,也没有荆轲。所谓知遇之恩,不过是一分薪水一分力气,并不须割头换颈以报,但吃碗面翻碗底却是最要不得。
然而天池是个闲不得的人,况且手停口停,除却工资并无第二份经济来源,便要翻报纸招聘栏再找新工作。卢越反对:“何必着急?我那本《羽衣霓裳》照片都齐了,就等着设计好样稿送印刷厂做版印刷了。你是行家,不如帮帮忙,多给些意见。”
《羽衣霓裳》是卢越的服装摄影专集,原拟在服装节前出版的,但是卢越隶属市委宣传部,机关做事一向拖沓,便给耽误了。不过也好,他趁机补充进了这次服装节的许多照片和花絮,倒使得影集内容更加充实活泼,只是设计排版难度也就更高。
天池义不容辞,只觉是一项全新挑战,翻看一张张照片,深感技痒,便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下来。每天一早陪吴舟做完运动,便到卢越办公室来,选照片,配文字,确定主题风格统一组排,一时忙得不可开交。琛儿下班早也往往会赶来帮忙出主意,写文案,而后三人一道吃过晚餐,方各自散去。
卢越本来只是随口说出请天池帮忙,不料却得到机会与天池如此亲密接触,大喜过望,工作情绪超前高涨,同妹妹堪称一对劳动模范,只差没有以办公室为家。
卢家两老不禁纳闷:“这兄妹俩怎么了?以前棒子打都不愿出门,现在可好,就差没把行李卷搬到单位里去。”
到了月底,影集设计已经大致就序。封面便是卢越为妹妹拍的一张旧照,琛儿穿着临风飘举的宽大衣裳,面海而立,翩然欲飞,旁边配文是“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翻开来,扉页上是一组盛装照片和另一组家居便服并列排放,横跨两页,图片下衬了烟雨山水减网淡化做底,题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压卷之作则是东西方各式新娘装,天池为之配了一首现代诗:
“让我,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让我无论是谁的故事谁的情节
无论走过多远会不会回转
经过多少峰回路迷
也终究、终究是你的新娘吧”
卢越向来对文字不敏感,见了如此柔媚蚀骨的文字也不由颔首,深感凄惋。琛儿更是怦然心动,忽忽若失。
但是最引起卢越注意的,还是一张晚礼服的配图文字——在一盏造型简单的台灯下,一个寂寞的女子支颐独坐,天池在旁边用手写体配着:“所谓家的感觉,就是拧亮了一盏灯等她所爱的人回来。”
那天,趁琛儿不在,卢越对天池说:“为了答谢你的帮忙,我要送你一样礼物。”
他将她带到一家灯具店,哦那真是一个灯的海洋,吊顶、壁挂、坐地、台式、柜式、莲花、六角、木质、玻璃、水晶、七彩、霓虹……应有尽有。
他对她说:“为自己挑一盏灯吧,我希望它永远亮着,照着你等回你要等的人。”
天池的眼睛突然湿润了。他看懂了那句话,这是她所没有想到的。然而最终她摇头:“每盏灯后是一个家庭,我走过每一个有灯光的窗口,可是所有的窗户都对我关闭。”
她爱的,不是灯,是家。
而他,愿意给她一个家,可是,她会接受么?
但是,她终于第一次对他吐露身世:“我从小渴望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有爸爸,妈妈,弟弟,灯光下,一家人和和睦睦在一起,爸爸可以举我过头顶,用长胡子的下巴扎我的脸……”
她的声音低下去,渐不可闻。
她有生父,又有义父。可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自小没有过父亲。
小朋友吃了亏可以找父亲代为出头:“你等着,我告诉我爸去!”
老师判罚不公,也会有父亲安抚劝慰:“没关系,长大了你来当校长,派他下岗。”
看球赛,由父亲扛在肩膀,大声挥喝:“加油,加油!嘿,臭球!”遇到合心水的吊带裙子,略施撒娇便可得到:“爸爸,我要……”
凡此种种待遇,统统没有她的份儿。
没有人代她出头。
没有人看她撒娇。
没有人拥她入怀。
弄糖膝下,那是一种梦里的奢望,她没有那种幸运。
她的父亲,早在风中走远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天池掩住脸,可是并没有流泪。不是不肯,是不会。
有些孩子八九岁还不会看钟表,只说大针指在8小针指在9,可是大人已经欣喜若狂,逢人便夸宝贝是天才儿童,表达能力一流,将来不难想象可以成为世界文豪,问鼎诺贝尔文学奖之类。
然而天池七岁已可出口成章,从小学一年级起每次期考门门功课不曾低过90分,难得考一次年级第二,全校师生已经引为奇事,可是亲人却从不为此表扬她片言只语。
没有人为她的进步喜悦。正如没有人因为她流泪而担忧。
所以她学会从不当着人面哭泣。
起初是由于自爱自制,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只怕便是用鞭子抽她,也难以令她当众落泪。
有时,可以流泪亦是一种奢侈。
卢越失措了。天池的生活如此复杂是超乎他想象的,她所讲述的,完全是上一个世纪的故事,是卖火柴的小女孩里才有的情节,怎么可能发生在现实生活中。
可是,由此他对天池也就更加好奇了。
奋战一个月,《羽衣霓裳》的设计已经全部结束,只等输入电脑,制版打样了。
卢越问天池:“你给算算,估计这本画册从制版到印刷,大概一共得多少钱?”
天池略略算了算,说:“合一本十块钱左右,一万本总得八九万吧。”
卢越点头:“差不多,加上封套,再用点好纸,我们头儿共批了11万,深圳彩印厂给报了12万五,正侃价呢。”
天池问清封套样式,纸张规格,又用笔细算一遍,肯定地说:“11万以内肯定会拿下来,那家印刷厂试你呢。其实如果自己有设备,所有前期工作处理好,只把出片和印刷拿去外面做,不但省钱,质量也可以保证得多。”
卢越眉毛一拧:“那不如我们自己搞台电脑来做,你从设计到制作一手承担,驾轻就熟,胜过再经别人一道手。”
天池迟疑:“技术上是没问题,可是不仅要有好电脑,还要有好的扫描仪,打印机,和光盘驱动器,而且发票怎么办?”
琛儿的经济头脑迅速动作起来,笃定地说:“没问题。我们钟经理认识那么多大广告公司,他们一定会有你说的那些设备,发票更是小事,听我的消息,三天后一定给你们办妥。”
果然过了两天,琛儿带天池去一间“思达”电脑公司看设备。4000DPI的台式扫描仪,8100型号苹果电脑,EPSON彩色喷墨打印机,竟是十分齐全。
琛儿摆出主人一般的姿态说:“钟经理说了,这里的设备你随便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包你满意就是。”
原来思达本来就是电脑集团,囊括了三维动画,多媒体触摸屏,电脑喷绘等多项制作项目,且同时经营电脑销售与出租业务,与天池自是一拍即合。
天池再见电脑,跟老友久别重逢似,心里十分感触。当下谈妥条件,租用思达设备及办公室一星期,租金2000元,预付50%。
坐在操作台前,天池的手轻轻拂过键盘,仿佛掠过琴键,心中漾过一阵温柔。
琛儿在身后念道:“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卢越则说:“我希望有一天你对我能如对电脑一半亲切,已经心足。”
连续加班三天两宿,样本初稿已经基本完成,喷出彩样来交卢越领导签字。只有一两个细节要求改动,略加上些“鸣谢”之类的字样。
印刷费随即批了下来。天池组好版,将所有数据拷入光盘连同彩样一并寄到广州自己原先服务过的印刷公司去,也就只等着提货收钱了。
计算下来,净赚一万多。卢越见钱来得容易,便不住怂恿天池自组公司,专做制版设计。而“思达”集团老总对天池的勤奋踏实也十分欣赏,有意同她合作。
琛儿献计:“合作不干,太受钳制。要干就干承包,只要月末交上钱,就什么拘束也不用理会。一定要在财务和行政上争取独立,不然始终脱不了打工身份,白白流了汗还要仰人鼻息。”
天池十分心动。
13岁那年的誓言又响在了耳边:“我要自己领养我自己。”
整整十年过去了,十年后的今天,她终于又一次有机会对自己说:“我要自己给自己做老板。”
天池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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